波克尼塔夫鎮,烏克蘭加盟共和國版圖上一個幾乎找不到的小鎮,從敖德薩通往蒂拉斯波爾的公路在這里有一個近九十度角的大轉彎,繞過高高聳立的切別爾羅斯德山崗延伸向西北。
一九四一年夏,尼古拉伊·索皮卡中將指揮下的羅馬尼亞第四集團軍第五作戰集群由南線強攻敖德薩,其第十五步兵師兩個團、第一裝甲師的一個團曾經在這里與倉促組建起來的黑海艦隊海軍步兵旅一部生激戰。
這一支守衛切別爾羅斯德山崗的海軍步兵半個月前還是黑海艦隊的水兵,其中絕大部分還是穿的黑海艦隊的水兵制服。持續了將近一上午的戰斗,這支沒有重型武器支援,甚至連槍械彈藥都沒有配足的水兵部隊八百余人陣亡,兩百多人被俘。
衛國戰爭勝利后,為了紀念這一場慘烈的戰斗,敖德薩地方政府在山崗上樹立了一座紀念碑,但現如今,這座紀念碑已經被拆掉,山崗上僅余留著一座依稀可見的碑座。至于拆碑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某位所謂的專家經過半生的研究得出了一個結論,當年生在切別爾羅斯德山崗的戰斗完全是虛構出來的,這支黑海艦隊水兵組成的部隊當年并沒有同羅馬尼亞人生激戰,而是全都早早的投降了。
車從山崗下經過的時候,從清晨就下個不停的暴雨還在持續,潘宏進手把著方向盤,扭頭朝通往山崗頂端的石階小路上看了一眼,一個腳步蹣跚的老太太,正打著一柄黑色的雨傘在蜿蜒的石階上攀爬。老太太的懷里捧著一束白色的鮮花,估計是到山崗上去掃墓的。
歷史的最顯著特征就是它總隨著時間的流逝被一點點湮滅,研究歷史的最大用途就在于篡改它。利用種種似真還假的道具,將歷史真相“還原”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怪胎,只有這樣才能迎合更多人的口味。就像希特勒說的那樣:“人們樂于相信彌天大謊,而不相信小騙術。”
過了切別爾羅斯德山崗,敖德薩也就距離不遠了,最多也就是半個小時的車程。
從切斯諾耶出來的一個小時里,潘宏進一支煙都沒抽,這對于他這個“大煙囪”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朝后視鏡里看看,小娜塔莉已經躺在后座上睡著了,懷里抱著的玩具熊滾到了座椅夾縫里,頭朝下孤零零的豎著。
再向前百十米就是從敖德薩通往蒂拉斯波爾的主干道,潘宏進揉揉下巴,放慢車,把車停到了路邊。
摸摸身上,今早剛剛破開的一包萬寶路安靜的躺在褲子口袋里,打火機隔著大腿,要是不摸竟然還感覺不到。
潘宏進側過身,把上衣制服脫下來,擰著身子把它披在小娜塔莉的身上,看她吧嗒吧嗒小嘴仍舊睡得那么香甜,這才撐起雨傘鉆出車門。
雨下的很大,密集的雨點“噼噼啪啪”的打在車頂上,濺起一片迷蒙的水霧。
潘宏進小心翼翼的帶上車門,迫不及待的給自己點上一支煙,深吸一口,感覺著辛辣的煙氣裹夾著潮濕的冷風一股腦灌進鼻腔里,他才閉著眼睛舒適的嘆息一聲。
隔著稠密的雨霧,可以看到遠處一片蔥綠的樹影間豎立著幾棟房舍,那里就是波克尼塔夫鎮了。1944年雅西-基什尼奧夫會戰前夕,負責指揮近衛第八集團軍的崔可夫上將曾經在這里停留過一段時間。
此刻還不到上午九點,公路上往來的車輛不多。重生而來的潘宏進似乎很喜歡寂寞,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反倒感覺心情更加輕松,持續緊繃著的神經在這一刻似乎也難得的松懈下來。
一支煙抽了一半,前方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上出現一輛自行車,騎車的是個女人,身上披著一件粉色的雨衣,后背上鼓鼓囊囊的,應該是背了一個挎肩包。
女人原來前行的方向正好頂著風,雨衣和內里的裙子都緊緊包裹在身前,從十字路口上拐過來之后,風向驟然一變,遮在身上的雨衣和裙子被風吹的猛卷起來,裸露出兩條白花花的大腿。
潘宏進眼瞅著那女人手忙腳亂的遮掩裙子,屁股下的自行車卻在公路上擰繩似地七拐八拐,最后“呯”的一聲摔在路邊上,七八個大紅的蘋果從女人身后掉出來,咕嚕嚕的在公路上打滾。
也不知為什么,潘宏進看著那幾個在公路上四處亂滾的蘋果,忽然感覺到一絲開心,不是幸災樂禍,只是很沒來由的就想笑,這種想笑的沖動自從前世被人構陷之后就再沒有感受到過了。
眼看著一個蘋果在雨中嘰里咕嚕的滾到自己車頭前面,潘宏進扔了手里的半支煙卷,正準備過去把它拾起來,十字路口的東側突然轉過來一輛橙紅色的“莫斯科人”老式412小轎車。
這輛車開的飛快,車前窗的雨刷也沒開,依稀可以看到車前排坐著兩個人,只是看不到長相。
潘宏進突然感到心跳加,呼吸困難,腦子里似乎有一個直覺告訴他,這輛車有問題。
從十字路口到他停車的地方只有不到三十米遠,疾馳的橙紅色小轎車轉瞬就能開到眼前,潘宏進根本來不及考慮,僅憑著條件反射的支配,一矮身竄進車里,趴在座位上的同時,藏在腰后的手槍已經拔在手里。
“噠噠噠……”
清脆的槍聲在急的移動中從車外一劃而過,前車窗上頓時出現一溜彈孔,懸掛在車前的后視鏡被打飛起來,崩到副駕駛座的車門上。
潘宏進爬起身,朝后面看了一眼,被驚醒的小娜塔莉正揉搓著惺忪的睡眼爬起身,清秀的小臉上充滿了疑惑。
“趴下!”潘宏進來不及多想,回手按住娜塔莉的小腦袋,把她重新按趴在后座上,手縮回來的瞬時掛檔,腳下油門一踩,伏爾加小臥顛簸一下,猛的躥出去。
車子剛剛躥出去,潘宏進就后悔了,他忘了那個正在路邊拾蘋果的女人……
咣當一聲響,一道粉色的影子從轎車前機蓋翻滾過來,在破碎的前車窗上撞了一下之后彈上車頂,落到車尾的時候,又在后機蓋上砸了一下,最后才跌落到淌滿雨水的公路上。還沒等她在慣性中停止翻滾,調頭追過來的橙紅色“莫斯科人”已經到了近前,飛旋轉的車輪從她腰下的位置上毫無停留的碾了過去。
潘宏進從車門的后視鏡里看到了一切,那兩條擰曲在公路上的大腿白慘慘的,讓他心底寒的麻。片刻前的溫馨一笑,片刻后卻是血淋淋的惡寒,這種短時間內出現的巨大心理變化讓他感覺難受的像是要吐血,周圍的一切都在他的腦海里迅坍塌,直到最后連骨架都消失一空。
眼角的余光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閃動,潘宏進麻木的將目光從后視鏡里收回來,一抬頭,迎面就看到一輛灰色的轎車從左側直沖過來,“哐”的一聲,結結實實頂在伏爾加小臥的前車身上。
強大的沖擊力把潘宏進從車座上顛起來,整個人撞過檔桿,摔到了副駕駛座上。
腦門在什么東西上撞了一下,潘宏進的意識開始模糊,他抽抽嘴角,笑了笑,忽然感覺到一陣兒輕松……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潘宏進朦朦朧朧的蘇醒過來,想要睜開眼,卻現眼皮重若千斤,渾噩中隱約聽到有人說話,聲音亮如洪鐘,沉穩有力:“……蠢貨,都是蠢貨,二十幾個人卻抓不住那么兩個混蛋……”
“拉赫馬耶夫少校同志,咱們是不是先向伊萬·亞歷山大洛維奇將軍匯報一下這邊的情況?”又一個聲音在旁邊小心翼翼的說道。
“我怎么匯報,你想讓我怎么匯報?!難道你讓我告訴他,我們恰好趕到,但卻讓那些該死的家伙逃走了兩個嗎?!你知道那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嗎?噢,上帝,他會把我調到南極去守觀察站的!”洪亮的聲音幾乎是咆哮著吼道。
“至少咱們還打死了一個,而且還抓到了一個活的……”第二個聲音怯生生的說道,聲調聽上去很沒有底氣。
潘宏進迷迷糊糊的想到,身邊說話的人應該是父親“老伊萬”安排來的了,只是那老頭又怎么知道自己會在今天回敖德薩?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會在這個地方遭到截殺?
想著這些,混沌的腦子里閃過“老伊萬”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這張老臉似乎永遠都帶著那么一抹和藹的微笑,從不爭權奪利,廉潔自律,平易近人的老好人……難不成這么一個老頭也會在切斯諾耶這樣偏僻的地方安排什么眼線?
腦子有些昏沉,意識又開始變得模糊,再又一次昏迷過去前的一瞬間,潘宏進忽然感覺自己抓到了什么東西……像老伊萬這樣的耿直廉潔、不喜歡爭權奪利的人,又是怎么在短短四十多年的時間里,從一個普普通通的水兵一步步爬到現在這個位子上來的?難不成他老人家就那么的官運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