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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范永斗的教育(下)

    范明不置可否道,
    “這事兒要真像你說得這樣簡單,那主管太仆寺的徐泰時怎會對皇上如此配合?科舉取士是讀書人的命根子,天子門生要沒了同榜同鄉、師生弟子的臂膀,這朝中又哪里來的清流濁品之分?”
    范永斗笑道,
    “是啊,爹,所以當官的肯定比咱們著急,他們一著急,爹就不必急了。”
    這回范明還未開口,范永魁和范永星就異口同聲地道,
    “三弟,你這就想岔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向范永斗解釋他這種念頭的荒謬性,
    “當官的著急,咱們得跟著他們著急,當官的不急,咱們就更得為他們著急。”
    “要說皇上想推廣投票,我是萬萬不信的,這不過是沒錢時臨時折衷的一種法子罷了,今兒能讓老百姓投票選官選吏,明兒說不定那老百姓就反過來聯合起來要求選天子,皇上英明神武,即使經驗不足,也不會貿然犯下這種堪稱致命的錯誤啊。”
    “再說,當官的若是想制止皇上推廣投票,他們起碼有幾十種方法可以如愿,就拿這馬政來說罷,一個弄不好,說不定他們就把臟水潑咱們晉商頭上了。”
    “噯,二弟說得有理,依我看啊,現在這情形下,這已經不是‘一個弄不好’的事了,那擺明了,當官的就是要把馬政的敗壞推到晉商頭上嘛。”
    “想想真是要人命了,蒙古人賣給朝廷的馬,是官老爺們按照太仆寺的標準檢驗的,買來以后這胡馬不能騎乘,要再折價賣出去,然后再請朝廷撥銀子加價買能騎的好馬,那也是兵部的主張。”
    “咱們晉商干了甚么呢?無非就是跟著俺答封貢去馬市里賺個一物換一物的辛苦錢,再有呢,就是跟蒙古人搞好關系,請他們讓出一條道兒來,讓咱們把福建的茶葉賣去恰克圖,同羅剎國的紅毛夷人做做生意。”
    “這調養二手折價的胡馬,再按市價賣回給邊鎮,在咱們晉商的生意里頂多占個九牛一毛,畢竟咱們去馬市跟蒙古人打交道,要看邊鎮守將的臉色,咱們把調養好的胡馬再賣給他們,要價敢不公道嗎?還不是他們說多少,咱們就收多少?”
    “就是,而且驗馬官全是朝廷派下來的,還不是他們說那馬行那馬就行,說那馬不行那馬就不行,從前驗馬的時候該收收、該吃吃,等到皇上注意到這檔子事兒了,嘿,好家伙,直接一個黑鍋扣晉商身上!”
    范明揮手為范永斗解圍道,
    “好了,好了,這黑鍋不還是沒扣下來嗎?”
    范永魁相當不樂觀地道,
    “我覺得是快了,爹,您還記得孝宗爺、武宗爺那會兒,孝宗爺派楊一清去陜西整飭馬政那事兒嗎?”
    范明道,
    “那事兒我記得,不過與今日之情形不能同日而語,楊一清那時是因為孝宗爺忽然死了,武宗爺即了位,宮中冒出來了一個劉瑾,楊一清得罪了劉瑾,被陷入獄,后來他雖得了李東陽的營救,幸免于難,陜西馬政卻再也恢復不過來了。”
    “可如今卻不見皇上過于重用宦官啊,要再來個劉瑾,咱們花點錢想法兒打點一番,或許還有轉圜的余地,問題是像劉瑾這樣的太監,兩百年才出一個,現變也變不出來啊。”
    范永魁道,
    “爹,我說的不單是半途而廢的事情,陜西的馬政按道理來說要比山西要執行得好,那川陜茶馬貿易,可是從太祖爺開始就貫徹的祖制。”
    “陜西拿茶葉去換四川番族的馬,古人雖云蜀道難,按道理要說卻也是綽綽有余,太祖爺當年為保川陜茶馬貿易之通暢,連自個兒親自挑的駙馬爺都殺了,結果陜西的馬政到了正德以后,還是潰爛到了簡直無可挽回的地步。”
    “這是甚么原因呢?關鍵就是陜西官牧的監苑廄牧隸于兵部,而其度支卻系于戶部,兩部互相掣肘,使得太仆寺、苑馬寺兩司官員事權減輕,成化年間,朝廷又令巡撫提督邊地官牧,因巡撫以籌措糧草為首務,不能親自督理,便將其委托于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
    “這官員權力層疊不清,直接就造成了苑監、邊衛官員弄虛作假,乘機倒賣軍馬,守備、巡捕等官非但禁茶不利,甚者還有不少人趁機令家人伴當通番,牟取私利。”
    “這事兒輪換到了山西也是一樣道理,邊鎮的那些將領,有好處的時候個個都想往馬市的生意里插一手,這壞事來了呢,又想靠著這權責不清蒙混過關,要么就是把責任推到無權無勢的商人頭上。”
    “就像川陜茶馬貿易,朝廷三令五申,最后獲罪的都是那些販賣私茶的小商小販,當官的沆瀣一氣,反倒甚么事兒都沒有,過后吃拿照舊,咱們還得巴結著他們。”
    范永星贊同道,
    “是這么個理兒,我算是發現了,每當朝廷讓老百姓有意無意吃虧的時候,總愛將火星子引到商人身上,好似朝廷永遠為百姓著想,壞的都是奸商,其實啊,商人是咱們大明的最底層,好賴都得仰仗著頂上的官老爺,哪里有甚么權力可言?”
    “別說馬政了,即使馬政不潰爛,萬一蒙古人打過來,還是咱們晉商背這黑鍋,我從幾個南方茶商那里已經聽到過幾次這種言論了。”
    “他們說,蒙古人世居草原,草原不產熟鐵,蒙古人從何而得那堅兵利器?——都是咱們晉商貪財,通過馬市把鐵鍋高價賣給蒙古人,蒙古諸部再將鐵鍋重新熔鑄,打造出趁手的兵器,再反過來攻打大明。”
    “簡直胡說八道嘛!朝廷當年主張俺答封貢的時候,同意把鐵鍋賣給蒙古人,是張四維和他舅父王崇古一同答應的,那‘鐵鍋入市’和‘廣鍋入市’之策效仿的是遼左、三衛之例。”
    “這在張四維的《與鑒川王公論貢市書》和王崇古的《為遵奉明旨經畫北虜封貢未妥事宜疏》中都是有據可查的嘛,當時邸報也到處傳抄的嘛。”
    “沒皇上和官老爺們的允準,晉商們哪敢將可作武器的鐵鍋賣給蒙古人呢?可恨張四維竟是死得匆忙,否則張居正一黨倒臺之后,他便是首輔,他若當了首輔,咱們晉商就不必為朝廷到處背鍋了。”
    范永斗終于找到了第二次插話的機會,
    “邸報哪里作得了數呢?大明的邸報張張正確,只是不能看合訂本。”
    范明似笑非笑地道,
    “其實讓我背鍋我倒是不怕的,關鍵是我受不了替朝廷背了鍋還落不著好,如今宣府總兵官是李如松,大同總兵官是麻貴,都是憑功績上來的,我敢得罪哪個?”
    范永魁這時道,
    “爹,我覺得這事兒咱們得換個思路去想,既然誰也得罪不起,咱們干脆誰都不理會,專盯著皇上一人討好,皇上想要甚么,咱們就給甚么,圣天子胸襟寬廣,哪里會真同晉商計較呢?”
    范明道,
    “我知道該給皇上送錢,可這送錢也有送錢的方法,燒香要找到廟門,找到廟門還要考慮燒多少合適,還要琢磨廟里的菩薩接受不接受,哪樣都得費心費腦。”
    范永星笑道,
    “皇上的廟門,不就是那建州女真嗎?”
    范永魁應道,
    “對啊,我聽遼東近來傳出消息,說是那建州奴酋努爾哈齊要迎娶葉赫部的孟古哲哲了,這不就是現成的一炷香?爹您可以讓錦衣衛傳話給皇上,說您要去建州送賀禮給那努爾哈齊,請皇上再從內庫里派些烏香下來,這不就順理成章地同皇上搭上話了?”
    范明卻淡淡道,
    “我可不想拿遼東的事胡亂招惹皇上,李如松還在宣府呢,科道官彈劾他,也不見皇上撤他的職啊。”
    其實范明在某種程度上也對朱翊鈞真正的敵視對象產生了誤解,他上回話里話外地對龔正陸提醒那烏香的蹊蹺之處,就是不愿與李氏一族為敵。
    “遼東官牧的問題可比陜西還大,李成梁的那支李家軍,每年吃了太仆寺多少俵馬銀啊,這件事可不能細究。”
    范永星道,
    “可若是咱們一直看著建州在遼東坐大,卻不向皇上稟報的話,皇上豈不對爹更加著惱了?皇上雖然對遼東的情況有不少獲取信息的途徑,可既然錦衣衛找上了爹,爹總不能一直無所貢獻罷?”
    范明道,
    “要說抑制建州坐大,我也是盡力而為過的,若是那龔正陸能聽懂我上回對他說的話,他便一定會勸他的淑勒貝勒遠離撫順馬市。”
    “而女真部落的強大靠的是甚么呢?無非就是朝廷頒發的那些貿易敕書,若是建州對撫順馬市起了疑心,他們對哈達、葉赫這些持有貿易敕書的主要部落的兼并之心便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強烈。”
    “倘或建州的經濟搞不上去,又不能通過戰爭源源不斷地掠奪其他部落的財富,那努爾哈齊又能靠甚么收買人心呢?即使建州想同咱們漢人一樣發展屯田,那女真人一下馬成了農民,想要再上馬可就難了。”
    范永斗忽然開口問道,
    “既然建州不想再過于依賴撫順馬市,那努爾哈齊又如何會愿意與葉赫部聯姻呢?”
    范明道,
    “婚約嘛,他們本來就有婚約。”
    范永斗疑惑道,
    “可萬一那努爾哈齊當真有吞并女真諸部的野心呢?”
    范明嗤笑一聲,
    “我雖不知他是否有吞并之心,但我知道他絕無吞并之力,除非那努爾哈齊能另辟蹊徑,否則按照建州今日的態勢,即便周邊有其他女真部落歸順于他,沒了撫順馬市這項經濟來源,歸順的部落越多,對建州的負擔就越大。”
    “要單靠努爾哈齊一個人,是絕對養不活那么多張嘴的,他那套效仿太祖爺的‘旗軍’體制,必得有一個龐大的經濟體在背后支撐才能運轉得起來,不管這個經濟體是農業也好,是商業也罷,總歸得有一個經濟體在那兒。”
    “而建州一旦與朝廷離心,不再信任撫順馬市,那努爾哈齊麾下的所謂‘旗軍’則定然形同虛設,所以我篤定,如果那努爾哈齊不能在短時間內找到另一個賺錢的法子,建州必定不戰自潰。”
    范永魁感嘆道,
    “如此看來,爹上回按圣旨去撫順馬市賣烏香,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范明道,
    “算不得甚么用心良苦,我不過是給建州多設了一個高點兒的檻,我若是當真聽皇上的,把烏香順當賣出去了,如果使得建州女真成癮,李氏一族則必定會記恨于我。”
    “那么不須等到今日皇上在馬政上推行投票,李成梁的那些徒子徒孫在邊鎮守將的位置上抓住任何一件事,都能置我范家于死地。”
    “而今日我給建州設的這個檻,既是完成了皇上給我的使命,又給建州提了個烏香有毒的醒,兩方的面子我都顧全了,即使往后建州再次坐大,任誰也不能在這件事上挑我的錯兒。”
    范永星欽佩道,
    “左右逢源,爹,您真是太厲害了。”
    范明道,
    “不算甚么左右逢源,無非是夾縫求生罷了,我想過了,這調養胡馬的生意縱使再難,咱們家也要堅持做下去,皇上推行的投票,既不能解決錢的問題,也不能解決馬的問題,頂多勾連出一些官的問題。”
    “而無論哪些人上來當官,邊鎮總是缺馬,守將總是要買馬,這一樁事它是絕不會變得,若是因為皇上在馬戶中間一搞投票,咱們就舍了給邊鎮守將養馬的生意,那就是舍本逐末,縱使現在看起來不虧本,將來也是要后悔的呀。”
    范永魁和范永星同時應道,
    “是,爹說得是。”
    范永斗道,
    “要按照爹和大哥二哥這個思路去想,那就簡單了,馬既然邊鎮不可或缺的生意,那爹只要再尋出一樁,對皇上來說也是不可或缺的生意,這兩相一填補,想送的錢不就能送出去了嗎?”
    范明微微笑道,
    “哦?那對皇上來說,有甚么不可或缺的生意是咱們能去送錢的呢?”
    范永斗笑著答道,
    “朝廷新興成立的輪船招商局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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