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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破禁(中)

    李氏的嘴唇又輕又軟,舌綿齒密,她二十一歲的身體器官無一不散發著特有的青春與芬芳,她馨香的氣味仿佛伊甸園中誘人墮落的嬌艷禁果,令人一咬下去就會被甜得萬分羞愧。
    她的手指從朱翊鈞的喉結上輕輕劃過,亞當當年因為上帝出現而急切吞下禁果核的時候大概就跟朱翊鈞現在顫抖得一樣劇烈。
    李氏笑了一下,她的手越過了皇帝細長的脖子,一直往嚴實的交領延伸而去,就在這時,朱翊鈞幡然睜眼,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順力將她用力往后一推,“嚯”地一聲站了起來。
    李氏受了那么一推,往后小退了兩步,穩住重心,慢慢地直起了身。
    朱翊鈞正盯著她大口大口地喘氣。
    少頃,他折過身,背著她一瘸一拐地朝已經又被關上的殿門跌跌撞撞地走去。
    他這走法很狼狽,是一種對有腿疾的人來說十分痛苦的走法,實際上一個皇帝本不需要走得那么痛苦而狼狽。
    李氏跟在他后面緊走兩步,彎腰拾起了方才被她丟在地上的翼善冠,
    “皇爺。”
    此時朱翊鈞的手已經放在了乾清宮那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門上,卻聽得李氏在背后道,
    “奴婢先伺候您將發冠理一理罷。”
    這當然全是在睜眼說瞎話,明朝成年男性的一大發型特征就是在束冠、戴帽之外,又系網巾,因此即使朱翊鈞被扯下了冠帽,他的頭發還是嚴嚴實實地被圈在網巾之下,絲毫不亂,自然不需要誰來幫助整理。
    不料朱翊鈞聽了這話,卻猛地回轉過身。
    李氏這才發現皇帝的眼眶紅了,充盈的水汽在他的眼中聚集起來,像是三百年后梭羅筆下的那汪瓦爾登湖。
    顯然他不是被她那么一聲給喊住的,他這樣本來就沒法兒出門去。
    “你大膽!”
    皇帝的淚落下來了,他竭力地抬起一只手去指控她,聲線卻已哽咽地連不成字句,
    “你怎么……怎么……”
    朱翊鈞捂住了臉。
    李氏心想,幸虧自己方才喊了那么一聲,否則他此刻就是在一群宮人面前為一個閹人而大哭了。
    萬歷皇帝就是重新再投個一百次的胎,也長不成朱翊鈞這個樣子。
    朱翊鈞的教養實在太好了,連想痛痛快快地罵一次人都找不到合適的詞句。
    “是,奴婢卑鄙無恥,罪該萬死。”
    李氏心疼朱翊鈞的詞窮,她替他先人一步地把自個兒給罵了,
    “皇爺若是不忿,不如立刻下旨將奴婢也殺了罷。”
    李氏說罷,雙手捧著翼善冠,毫不猶豫地跪了下來,她自遇見朱翊鈞以來,哪回都沒這回跪得從容而篤定。
    朱翊鈞仍然捂著臉,他不看她,就不用面對她跪著的事實,
    “你不用這樣,你知道我不會殺人。”
    李氏捧冠的手舉得更高了,
    “確實,他們是見到這頂翼善冠才將那人拖下去杖斃的,您沒有殺人,是這頂帽子在殺人。”
    朱翊鈞用手背拭淚,他現在跟李氏講的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情,
    “聽說當年溥儀被廢之后,在紫禁城的深宮之內,還能聽到京城中遠遠的市聲,有很清晰的小販叫賣聲,有木輪大車的隆隆聲,有時也聽到大兵唱歌聲,當時清宮的太監們把這現象叫做‘響城’……可是真奇怪,現下這里有一個人在外頭正在被打死,我卻甚么都聽不到。”
    “我在想這是為甚么呢?是因為一個人有了權力就會選擇性忽略呼救聲嗎?如果是這樣,那我真的寧愿……”
    話音未落,李氏忽然一抬手,將那頂兩手高捧的翼善冠反扣到了自己頭上,
    “您如果不想要這頂帽子,那奴婢來替您承擔罪孽。”
    朱翊鈞的哽咽聲一下子戛然而止,他放下那只欲蓋彌彰胡亂擦著眼淚的手,勉力控制著嗓音道,
    “你怎么對生命一點兒都沒有敬畏之心?你難道就不怕報應?”
    李氏歪了歪腦袋,明朝的宮女和妃嬪一樣梳狄髻,只是宮女不像妃嬪能插戴一整套的頭面首飾、金玉簪釵,因此翼善冠往她頭上一戴,立刻適配無疑地扣住了她頂上那網狀圓錐體的寶塔型發鼓,輕易還掉不下來,
    “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還怕甚么呢?”
    李氏又把稱呼給換回來了,
    “說到‘報應’二字,那就更加可笑了,令新冠蔓延造成無數人感染和死亡的那些人都沒有遭到報應,憑甚么我就要遭到報應?”
    “如果你非要讓我遭報應,那我剛才就說了,你干脆就殺了我,現成的理由,我扯下你頭上的翼善冠,是大不敬之罪。”
    “如果我的第二次死亡能讓你學會殺人,我就算在十八層地獄里,也會為大明由衷地感到高興。”
    朱翊鈞朝她走了兩步,忽然撩袍跪下,與李氏跪了個面對面,他的眼睛仍是紅彤彤的,看人的時候有一種兔子發急咬人前的莫名征兆。
    李氏這時候反倒有點害怕,讓一個男人跪下來的力量總是不可測知的。
    朱翊鈞開口道,
    “為何你還不能接受你第一次的死亡?”
    李氏道,
    “你還是先站起來罷,你腿不好,跪著不難受嗎?”
    朱翊鈞道,
    “你能跪,我就能跪,咳,其實我跪死人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祭祀的時候我朝這大明的列祖列宗不知道依禮叩拜了多少回,我可以把你當一個和朱元璋一樣的死人,只是他死在四百年前,你死在四百年后,你看這樣公平不公平?”
    “你知道我多不喜歡同人居高臨下地說話,即使你竟然因此利用了我,我也不愿你死第二回,活上第二回多不容易啊。”
    李氏反問道,
    “我哪里利用你了?”
    朱翊鈞擦了擦眼睛,道,
    “全皇宮所有人都會以為我是因為嫉妒這個四百年前的太監而將他杖斃的,這下你不封妃也勝似封妃了。”
    李氏道,
    “我覺得你這種指控帶有嚴重的性別歧視,難道女人想參與政治就非得通過成為后妃嗎?萬一我是想成為女帝呢?”
    朱翊鈞道,
    “事實上這個方法是有史料佐證的,據說當年的西李也是一直欺負天啟皇帝的生母王才人,甚至將她毆打致死,事后西李不但未受任何處罰,反而獲得了撫養天啟皇帝的資格。”
    “我從前讀書的時候還納悶,為何西李這樣的女人會得到魏忠賢的支持,甚至還參與到移宮案之中,原來如此,名分可以在掌權后再爭,西李只要能讓朱常洛不罰她,那所有人都會以為她是太子寵姬。”
    李氏道,
    “我才見了魏忠賢一次。”
    朱翊鈞道,
    “你只見了他一次,就已經給他感覺你可以左右皇帝的賞罰殺赦了。”
    朱翊鈞嘆氣了,能讓一個男人嘆氣的女人總是令人頭疼,
    “我不想現在就殺了魏忠賢,我覺得他還有用,不過你得告訴我,你究竟想干甚么?”
    李氏回道,
    “我想讓你破禁。”
    她深吸了一口氣,
    “死一個人是悲劇,死一萬個人是統計數字,我早就成為了一個統計數字,自然不在乎多造就一個悲劇。”
    “你不忍心下手殺人,那是因為你還沒被當作統計數字過,你現在是皇帝,或許再沒人能把你當作統計數據了,于是我只能想辦法讓你把別人當作統計數據,人只要一被看作是個數字,殺起來就沒那么愧疚了。”
    朱翊鈞的眼睛被李氏的話激出了一陣酸熱,
    “你究竟……心里存著多大的怨氣啊。”
    李氏冷聲道,
    “如果不殺人、不流血,大明就永遠無法完成憲政改革,你我所向往的自由與民主就永遠不可能在大明實現。”
    朱翊鈞道,
    “那這個四百年前的閹人呢?他的生命難道就沒有價值嗎?”
    李氏翼善冠下的面容神情冷峻,晚明主張女服中性化的風氣幫了她大忙,她身著寬衣冠帽才真像個皇帝,
    “大明任何一個人的生命價值都沒辦法與自由民主相等同,我甚至覺得……那些人都是死有余辜?”
    朱翊鈞道,
    “哪些人?”
    李氏回道,
    “愚昧之人,不懂爭取自由民主之人,他們都活該被上位者格殺,這閹人,我說的是大明的閹人,和現代的跨性別者沒有任何關系,這閹人連人格尊嚴都可以放棄,乃至甘愿為奴為婢,難道不是活該獲得這樣的下場嗎?”
    “我第一次死亡的根本死因就在于此,所以我覺得你不應該有絲毫內疚,一個人如果連最基本的人權都不想去擁有,甚至為虎作倀,寧愿成為皇權的走狗爪牙,那他們有一天被自己所崇尚的皇權而碾壓死亡,不是死得其所嗎?”
    “反正我是覺得我第一次死得不冤枉,如果你因為我替你破了殺人的禁而想讓我死第二次,那我同樣也死得很有價值。”
    “我覺得你的憐憫心應該給跟你一樣為人民而爭取人權的人,而不是這些自甘墮落的豬狗牛羊,他們自己不愿意當人,你還給他們人的同情,這豈不是大大的浪費嗎?”
    “你為何就是不能承認,這片土地上在史書中受苦受難的人大部分都并不值得同情?如果殺死這些不值得同情的豬狗牛羊,而為大明真正的人民換來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那又有何不妥?”
    二人靜默地對視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李氏伸出了手來,試圖摘下頭上的翼善冠,她才戴了那么一會兒,就覺得這荊棘冠冕不但無比沉重,還刺得人抓心撓肝得難受,
    “當然,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不能這樣越俎代庖……”
    朱翊鈞直起身來,膝行兩步,按住了她摘帽的手,
    “我不是不喜歡你,我只是……害怕……”
    李氏沖他笑,
    “你是害怕破禁嗎?還是害怕報應?”
    朱翊鈞猶豫了一陣,呼出一口氣道,
    “我怕我以后會把你變成那個歷史上毫無記載的李敬妃。”
    李氏愣了一下,道,
    “這個你在你我第一次見面時就說過了。”
    朱翊鈞搖頭道,
    “那時我說得還不全面,你知道歷史上的李敬妃是怎么死的?后世的現存史料一共有兩種說法,一種說她是在誕育桂王朱常瀛之后,產后得病死的,另一種呢,是說她產后被鄭貴妃毒死的,具體執行人是御藥房提督太監張明。”
    “倘或第一種說法屬實,那你只要堅持不生育就可以避免,但是如果真相是第二種說法,那這里面問題就大了,鄭貴妃寵冠后宮近四十年,萬歷皇帝臨終時還留下遺言將其冊封為皇后,若她真是心腸歹毒虐殺后妃之人,恐怕絕不會得寵如此之久。”
    “何況晚明御藥房的規矩,是從魏忠賢掌權之后才開始松散的,萬歷皇帝在時,這御藥房的計藥開方必須以本呈奏,藥物必須用金罐煎熬,且其罐口必須以‘御藥謹封’的字樣將藥品密封,這種情形下,那閑雜人等如何能對一個產子后妃的藥物動甚么手腳呢?”
    “再說這御藥房提督太監張明并不識字,他能提督御藥房,全然是因為獲得萬歷皇帝的賞識,那張明又如何會寧愿冒著被皇帝降罪的風險,為了后宮的一個寵妃,而去特意毒害另一個寵妃呢?”
    “所以后世許多人,都覺得李敬妃的死疑點重重,可我現在卻想,如果李敬妃是你,想要殺死李敬妃的人是我,而鄭貴妃只是為皇帝背負了毒殺后妃的罵名,讓大家都認為這不過是一件源起于后宮爭寵的案子,那么這一切就可以解釋得通了……”
    朱翊鈞的神色逐漸哀傷,
    “我真不希望我往后有一天會這樣待你,一個人處在這樣至高無上的云端,他得要多努力才能保持他人性的清醒……”
    李氏笑了一笑,將手從翼善冠上抽出,一把捏住朱翊鈞的下顎,似釁非釁地打斷他道,
    “沒關系,我陪著你。”
    她的唇一張一合,翕動得像食人花的蕊瓣,
    “倘或是我主動臨幸的你,那變成妃嬪的就是你,而不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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