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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牧民的天子是牧主也是牛羊

    夜色一點點浸入殿中,陸續有小太監半躬著身子、無聲無息地溜進殿里點燈。
    燈一盞盞地亮起來了,小太監們卻依舊同黑暗的影子融成了一團,仿佛這偌大宮殿布景中的一只只傀儡皮影。
    張誠見皇帝拿起了奏疏,忙移過一座銀雕龍式燭臺擱到御案之上。
    這座燭臺的底座為下粗上細分為三層云紋雕飾的圓礅狀,上有昂首而立的銀龍,龍頭有角,龍須細長,張嘴露牙,顯得十分威嚴。
    龍尾和下趾緊俯礅面,以支托挺立的龍體,龍的上趾左右伸展,各托一深腹圓形缽,缽上套一淺腹盤,盤上插著兩支正在熊熊燃燒著的蠟燭。
    小太監們點完了燈,文華殿內外又變得富麗堂皇,朱翊鈞身著窄袖藏式灑線繡龍袍,坐在一團一團的燭光中,仿佛化身成了光明的源頭。
    張誠見皇帝專心讀奏疏,揮手讓小太監們退了下去。
    “張誠。”
    皇帝翻著題本問道,
    “你覺得朕的主意怎么樣啊?”
    張誠放下手,見小太監們在暗影里如同一群啞巴了的魑魅魍魎般退出了殿中,方才賠笑回道,
    “自然是好,皇上天縱英明,奴婢心悅誠服。”
    朱翊鈞原本在奏疏上的視線定住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有些似笑非笑地問道,
    “你真覺得‘投票’有那么好?”
    張誠忙道,
    “皇爺設的官職,哪里會有不好的?”
    朱翊鈞抬起了眉,
    “官職?”
    張誠的臉上立刻又堆起了一種宦官專有的、低三下四的笑容,
    “皇爺是想在太仆寺另設一職,專為百姓通報支出,闡明利害罷。”
    張誠的這一句話,讓朱翊鈞的面孔上陡然出現了一連串相當精彩的表情。
    他首先下唇一垮,露出萬歷皇帝二十五歲時還尚且結實的皓齒,接下來方才剛挑起的眉毛微微一跳,一剎那后,眉頭又迅速湊緊,同時鼻翼張開。
    最后皇帝的眼睛從張誠臉上移回了手中的奏疏,完成了自認為的“耳誤”,再是錯愕,然后微怒,最后悲哀同時感到好笑的一副滑稽神態。
    朱翊鈞作為一個現代人,同時又作為一個健全男性的憐憫心在這一串表情里被彰顯得淋漓盡致。
    以至于他的視線轉換到手中的題本上時,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方才的神態難看又刮三。
    “‘投票’不是一個官職。”
    朱翊鈞耐心解釋道,
    “它是一種選官制度,就類似于中的西域‘大秦國’,據范曄所載,大秦國‘其王無有常人,皆簡立賢者,國中災異及風雨不時,輒廢而更立,受放者甘黜不怨’。”
    “朕所謂之‘投票’,便是昔年大秦國之簡賢之制,要是擱在大明呢,又像是弘治八年以來的‘廷推’。”
    “只是如今的‘廷推’都是‘官推官’,朕想要看到的卻是‘民推官’,濠鏡的官就都是那么選出來的。”
    張誠道,
    “可是天下臣僚皆是天子門生,倘或這‘投票’能任得‘民推官’,那科舉出身的那些……”
    朱翊鈞接口道,
    “就是‘民推官’不成,‘民推吏’也是好的。”
    “依朕看,太祖皇帝當年想的就是要‘民推官’,只是身旁掣肘的人太多,沒能狠下心來做成這份事業,只能將這愿景寫到里罷了。”
    張誠笑了笑,道,
    “皇爺定能比太祖爺更狠得下心。”
    這句話又是用那種宦官專有的諂媚口吻說出來的,朱翊鈞卻從中聽出了一絲微妙的否定。
    這否定也是否定得若即若離的,仿佛一句玩味的捉弄,連話音都是嚴絲合縫的,教人絕尋不到罅隙去確認那是否定。
    司禮監從不否定皇帝的決心,這是張誠存在的必要意義之一,他哪里有這個立場去否定?
    皇帝的視線仍定格在奏疏上,這是一份遼東巡按御史許守恩上呈的題本。
    歷史上的許守恩在萬歷十六年二月才當上遼東御史,按照朱翊鈞目前所處的歷史時間來算,許守恩赴任遼東還不到三個月,怎么都不應該默認他已被遼東官場所腐蝕,
    “你是覺得朕狠不下心?”
    張誠避重就輕地笑笑,
    “濠鏡都是做海貿生意的洋人,終究與別處不同。”
    朱翊鈞覺得張誠的語氣很像李太后,
    “這同是不是做生意的洋人有甚么關系呢?”
    張誠回道,
    “做生意一是一,二是二,當官可不同,民間有句話,叫作‘官斷十條路’。”
    “即一樁事情稍有模糊之處,官員的處置手段就有十種之多,怎么處理都不算錯,事事都能進退自如。”
    “這種權力比皇爺交給他們的無論哪一種職務都要貴重得多,皇爺想要看到‘民推官’,那是因為皇爺愛民如子,但他們要是失去了這種權力,那就是生死攸關的問題。”
    “而濠鏡的洋人能‘民推官’,那是因為洋商們得同廣東地方官和買辦們打交道,必須得推一個代表出來辦事,這同奴婢所說的‘官斷十條路’全不是一碼事。”
    朱翊鈞聞言,不禁心道,朕倒不是愛民如子,朕是愛民如同愛朕自己,
    “‘官斷十條路’是不假,可難道那‘吏’也有十條路可走么?”
    張誠頓了一頓,道,
    “吏沒有路,但他們能自己闖出一條路來走。”
    朱翊鈞問道,
    “哦?這怎么說?”
    張誠回道,
    “奴婢當年奉皇爺之命去湖廣查抄張居正家時,曾在張居正書房內發現不少張居正生前與軍中將校往來的信函。”
    朱翊鈞點了下頭,也沒去追問張誠指的是哪個將校軍官。
    反正萬歷皇帝當年治罪張居正的時候也從來沒說清楚是哪個將校軍官。
    張誠接著道,
    “張居正在信中說,軍中將校升官,論功行賞,取決于首級,一顆一級,規定得清清楚楚。”
    “從前有個兵部的小吏,故意把報告上的一字‘洗去’,再填上一字,然后拿著報告讓兵部的官員看,說字有涂改,按規定必須嚴查。”
    “等到將校們的賄賂上來了,這位小吏又重新向兵部的官員報告說,字雖然有涂改,但經他仔細檢查貼黃之后,發現原是一字,并無作弊,于是兵部官員也就不再追究。”
    “由此可見,將校們是升是降,權力全在這個小吏的手里。”
    “小吏們原沒有斂錢的權力,但是只要他們能接觸權力,他們沒有錢也可以有錢,沒有斂錢的規矩可以創造出規矩,這就是‘勢所必至’的道理。”
    “因此軍中將校們不得不想盡辦法地去斂財行賄,他們害怕那些吏,一定要賄賂那些吏,并不是指望從他們手里撈點好處,而是怕他們禍害自己。”
    “皇爺也知道,現在軍中的將校們少有不冒功的,呈上來的奏疏本本都是號稱斬首多少多少,其中多有假冒。”
    “要真追究起來,他們砍下來的很可能都是當地老百姓的腦袋,所謂濫殺無辜。”
    “倘或沒人較真,這些腦袋就是戰功,大家升官發財,萬事大吉;如果有人較真,這些腦袋就可能成為罪證,那幫將校罪過不小。”
    “所以雖然小吏的官職甚至比不上軍中的一位總旗,但是將校的命運著實就握在小吏手里。”
    “皇爺現在要推行‘民推吏’,那就是想讓老百姓去剝奪小吏的這種權力,那些小吏又怎么肯束手就擒呢?”
    “老百姓甚么都不懂,他們才怕官畏吏,才肯交稅服役,皇爺若是讓百姓去制衡官吏,那官吏撂了攤子,誰再來為皇爺辦事呢?”
    張誠的這番話中有兩套邏輯,表面上的那套話說得很淺顯,暗里的那套卻藏得很深。
    朱翊鈞卻聽懂了張誠藏在暗中的那套潛臺詞,太祖高皇帝都沒能斗過這幫小吏,何況皇爺您呢?
    但是朱翊鈞卻不以為張誠使用的這套話術是在輕蔑自己,在其位謀其政,倘或皇帝能斗過官吏,百姓能監督特權,哪里還有司禮監的立足之地?
    廠衛的設立原本就代表著皇權對壘官僚的失敗,張誠作為這場失敗的衍生品和既得利益者之一,當然不希望皇帝“還政于民”。
    他更希望的是皇帝對官僚永遠缺少那么一點兒信任,永遠需要通過宦官卻接觸官僚,制約官僚,這樣司禮監才有足夠的好處可以去吸引宮外的健全男性源源不斷地成為太監。
    張誠的這套邏輯在漢唐肯定是說得通的。
    所謂“天子牧民”,便是將皇帝比作牧主,百姓看作牛羊。
    牛羊的利益是吃好喝好繁殖好,別被狼吃了,這與牧主的利益是共同的。
    可要是牧主干得不好,無非讓牛羊多吃點苦,容虎狼多吃幾口肉,與皇帝的個人福利關系很小。
    皇帝已經擁有了全天下的牛羊,這宮里宮外又有的是奴才想要替皇上當牧工驅趕虎狼,皇上又何必為了吝惜牛羊那一點兒可能被誤食的美肉而勞心費神呢?
    牧主疏忽一些,無非是損失幾頭牛羊,可虎狼要是少了吃食,那可是要來同人搏命的。
    朱翊鈞卻沒有理會張誠的這句潛臺詞,因為他知道明末宦官的牧工是當不長的,他們的心眼不比那群專吃牛羊的虎狼少,
    “百姓怎么會甚么都不懂呢?”
    朱翊鈞反問道,
    “你入宮之前不也是百姓?現在懂得也不比閣臣少。”
    張誠認真回道,
    “那是因為奴婢這樣的人在百姓中實屬稀有。”
    朱翊鈞又問道,
    “那近些年各地陸續造反起義的頭目呢?他們也甚么都不懂嗎?”
    張誠笑道,
    “皇爺這話問的,農民軍能成甚么氣候?都是一群流賊而已。”
    “他們在自己家鄉時因利乘便,東西流竄,有時還能使官軍吃點虧,好像他們還有一些本事。”
    “其實一旦他們離開本地,便一無奸細猾民供其驅使,二無饑民供其裹脅與號召,立刻就無從施其伎倆,能成甚么大事?”
    “因此近些年各地作亂的流賊,無一例外地都被官軍收拾得干凈服帖。”
    朱翊鈞盯著奏疏沒說話。
    張誠又道,
    “奴婢知道皇爺不是狠心人,皇爺只是一時被太仆寺的那群官氣著了,其實這也不難辦,只要皇爺一聲令下,奴婢這就……”
    朱翊鈞開口道,
    “其實這‘廷推’不僅可以讓‘民推吏’、‘官推官’,也可以沿用到朕身上來。”
    張誠驀地一愣,一張嘴張到一半,舌頭還抵著上顎,像是在一口熱飯中忽然咯到了石子兒。
    朱翊鈞繼續對張誠進行權利啟蒙,
    “設若你可以將朕選下來,不愿朕繼續當皇帝就投反對票,那么你……”
    朱翊鈞話音未落,張誠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奴婢不敢!”
    張誠朝朱翊鈞“砰砰砰”地磕頭,一句話四個字不到就已然磕了三個響頭,
    “皇爺是天,世上何人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心?”
    朱翊鈞撫著額頭嘆了口氣,
    “若是朕有此心呢?”
    張誠又“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
    “奴婢定然以死相諫。”
    朱翊鈞頓時認清了大明民主的荒誕現實,百姓中的稀有人物不但都搶著當奴才,還唯恐做不成奴才,他這個皇帝又能怎么辦?
    “你先不必死。”
    朱翊鈞將奏疏擱到了御案上,
    “朕還許多事要用你去辦呢。”
    張誠一面謝恩,一面站了起來,站起來后,他還不住地用袖口拭拭眼角、擦擦額頭。
    朱翊鈞知道張誠不是裝的,要裝也裝不了那么像,要裝也裝不了那么長時間。
    他發現一個健全男性成了太監以后就特別容易熱淚盈眶,這種情緒上的格外豐沛是宦官獨有的“殘缺”造成的。
    一般正常男人是擁有不了這種技能的,這屬于大自然的額外饋贈。
    “皇爺有令,奴婢定當萬死不辭。”
    張誠又露出先前那種忠奴特有的低人格神情,
    “只是皇爺往后千萬別再說方才那樣的話了。”
    朱翊鈞彎了下嘴角,心道,這也是晚明宦官的一大特色,甚么事嘴上不說,最后都用實際行動表達立場。
    “好,不說就不說了,不過朕想問你一件事,你須得誠實回稟于朕。”
    皇帝的手覆上了案上的奏疏,
    “你方才忽然提起張居正書信之事,是在有意為李成梁開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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