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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洋強盜與圣天子

    朱翊镠坐下后沒一刻,朱翊鈞又開口了,
    “其實那省下來的三十萬兩銀子,朕也不想都還給戶部。”
    皇帝把玩著手中一枚正應時令的五毒辟邪香囊道,
    “四弟要是想成一番事業,朕定是先會顧及自家人的。”
    朱翊镠笑了一笑,道,
    “臣一生的事業都早已由太祖皇帝寫在里了。”
    皇帝的一根手指繞上了五毒香囊上穗子,
    “既然還沒就藩,就不必太守‘藩禁’。”
    朱翊镠又笑道,
    “那皇上想要臣用這三十萬兩銀子作甚么事業呢?”
    朱翊鈞轉頭道,
    “造船,出海。”
    皇帝撫著香囊表面的絲繡花道,
    “你既然不想和大明的海商打交道,那不如試試自己去海外開拓一番天地。”
    朱翊镠聽了這話,一面只是笑著,一面又拈了枚金艾葉來翻弄,
    “皇上即使想效仿成祖皇帝,那這出海也該是內官們的活計啊。”
    朱翊鈞回道,
    “海外總有內官們干不了的事罷。”
    朱翊镠抿著唇直樂,仿佛皇帝單純只是同他講了一個顏色笑話,他合該順應圣意地、擠眉弄眼地朝他的皇帝兄長笑回去。
    因此他這一笑,頓時就將朱翊鈞方才晾他干站的那一刻鐘給笑過去了。
    朱翊镠向來是不會讓人同他認真生氣的人,何況這明宮也一向鼓勵朱翊镠這樣的人物博得皇帝的好感。
    這一點是朱翊鈞近來逐漸領悟到的,他在現代讀明史的時候還不能完全理解天啟皇帝為甚么如此喜歡當時還是信王的崇禎皇帝。
    實際上崇禎皇帝本人性格應該很不討喜,事實證明后面每一個近距離接觸過崇禎皇帝的臣僚宦官都不大喜歡他,但是天啟皇帝唯獨就很愿意同信王親近。
    朱翊鈞覺得這不僅是因為同胞兄弟之間的血緣關系,血緣只是一段紐帶,更重要的是因這血緣而衍生出來的一種超越現實權力的平等感。
    魏忠賢再如何貼心,即使離“萬歲”只差了一千歲,都終究無法獲得天啟皇帝平等以待的資格。
    朱翊鈞原來還不曾體悟這種平等感在明朝宮廷里有多可貴,直到他自己當了皇帝,也不免對朱翊镠順理成章地另眼相待起來。
    就藩前的潞王大約是歷史上的萬歷皇帝在眼前的一群奴才中間唯一能尋到的正常人了。
    要沒了潞王,萬歷皇帝恐怕連個能跟他講顏色笑話的兄弟都沒有。
    “你樂甚么樂?”
    皇帝斜了朱翊镠一眼,一點兒都不鄭重地道,
    “朕同你說正經事呢。”
    朱翊镠還是“嘶嘶”地直笑,似乎直接就把皇帝的不鄭重當成了不正經,
    “要正經來說,老娘娘也不會放心臣出海啊,老娘娘年紀大了,心眼兒里想的就是兒孫繞膝,天倫之樂。”
    “要是皇上能允準臣就藩前多陪一陪老娘娘,那可比臣從海外帶回甚么奇珍異寶的都能讓老娘娘高興。”
    朱翊鈞立刻就聽懂了朱翊镠的言下之意。
    朱翊镠的意思是,出海多危險吶,出去一趟才掙幾個錢啊?這幾個錢朝廷從哪里賺不回來,還非要一個親王出海去掙呢?
    他潞王朱翊镠龍子鳳孫,是大明隆慶皇帝的親生兒子,光太祖皇帝當年給他這等親王欽定的銀錢米祿就一輩子吃喝不盡,何必冒著風險出海賺錢?
    “出海也不全是為了賺錢。”
    皇帝轉回頭道,
    “朕聽范禮安說,海外有不少無主之疆,皆是富饒之地,你要是出海,那便是去為我大明開疆拓土的,自然與當年的三寶太監不同。”
    朱翊镠仍是笑道,
    “皇上這就是在說笑了,從前蒙古人是怎么分裂成四大汗國的?還不是阿里不哥和忽必烈爭出來的?”
    “忽必烈打下了南宋,統一了整個中國,可他不也是徹底失去了他父親拖雷當年西征得來的疆土嗎?”
    “臣不愿步蒙古人的后塵,海外番邦,無非是一些蕞爾小國,說不定還沒有皇上賜給臣的河南封地大呢。”
    “既如此,臣又費心巴力地出海去為難那些小國作甚么呢?”
    朱翊鈞不得不承認,朱翊镠的這本政治經濟賬算得是很清楚的。
    對于晚明的實際情況而言,讓親王出海,不但前期投入大,短期回報少,倘或出海親王心生異念,還有另立中央的隱患。
    因此即使是明朝歷史上出海觀念最開明的明成祖,真正放心派出去七下西洋的也是沒有生育能力的太監。
    大一統的國家就是喜歡在這點上斤斤計較,朱翊鈞可以想象,倘或晚明也有一塊像澳門一樣的海外飛地,定不會像腓力二世那樣放任自治,甚至在后期承認其自治地位。
    所以蒙古人的教訓在朱翊镠看來才會這么深重,畢竟大一統勝過一切,甚么賺錢、甚么殖民、甚么文藝復興,甚么西方科技,都比不上萬民一統來得重要。
    而以萬歷時期的科技發展情況來看,當時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做到封建社會意義上的“一統”海外殖民地。
    既然做不到,那干脆一開始就不要去做,反正多做多錯,少做少錯。
    親王從來都是吃老祖宗留下的大鍋飯,只要朱明王朝的這口老鍋還在,就少不了他朱翊镠一口吃的,他朱翊镠又何必出去另開灶臺呢?
    何況那一方另開的灶臺還有因為名不正言不順而被隨時砸爛的風險。
    這種苦差別說皇帝暫時只拿得出三十萬兩的投資,就是這三十萬兩一分不剩地全都倒找給朱翊镠,他潞王殿下都不一定肯干呢。
    朱翊镠的小算盤里藏著中庸的大智慧,這種專屬于中國人的古老智慧是朱翊鈞無法反駁的。
    畢竟中國人的傳統就是用大智慧來算小賬。
    雖然大明的小賬算出來的結果是讓太監出海去抖威風,但不管怎么說還運用了一回大智慧,而到了滿清,卻徹底連算賬的機會都不曾有了。
    “四弟,你就一點兒都不想出海去看看嗎?”
    皇帝微微地皺起了眉,他放棄算賬了,靠算賬是算不贏這群擁有大智慧的古代人的,
    “朕同你說句實在話,如今河南一地,周、趙、鄭、唐、崇,共封親王有五,郡王八十,將軍、中尉、郡縣主君、儀賓,并無名祿者共六千八百九十余人。”
    “這是隆慶初年的數字,到現在河南百姓供養的親王宗室總計可逾萬人,再多供一人其實也無所謂,如何也減不了那萬人之負,可要是能少供一人,那便是有利于民的大恩德了。”
    朱翊鈞的“大恩德”實則并沒有夸大其辭,當年李自成在陜西起義之后,第二個響應闖軍的就是河南百姓,可見河南當時被剝削得有多么嚴重。
    朱翊镠“嗬嗬”笑了兩聲,道,
    “臣覺得海外沒甚么可看的,哪里的人性情都差不多,無非是洋人們的皮膚白些,頭發紅些,看多了也不覺得稀奇。”
    朱翊镠的拇指和食指一刻不停地翻騰著那片夾在他虎口中的金艾葉,
    “哪里都比不上中國,皇上,臣很確信這一點。”
    朱翊鈞心道,你當然這么想了,但你有為那受剝削的河南人民考慮過嗎?
    朱翊镠又道,
    “所以臣絕不出海,也不贊成皇上派人出海。”
    “上回老娘娘說了一層原因,皇上沒聽進去,那臣今日便再說一層,皇上可不能讓百姓知道海外是甚么模樣,百姓愚昧,教他們知道了海外甚么樣子還了得?”
    朱翊鈞反問道,
    “那閩粵海商不早就知道海外是甚么模樣了嗎?”
    朱翊镠道,
    “這可不一樣,海商賺錢靠洋人,自然不會自己發財的辦法透露給其他人,他們要都說洋人好,不等于自斷財路嗎?”
    潞王朝皇帝的身側湊了湊,壓低聲音道,
    “上回當著老娘娘,臣有句話沒來得及說,饒是朝廷現在這樣提防著,海商們跟皇上您也不一定是一條心。”
    “皇上可知,現在閩粵海商出海的海船上,掛的都是甚么旗嗎?”
    朱翊鈞心想,李太后果然是萬歷朝最幸福的女人。
    隆慶皇帝寵了她一世不說,兩個兒子又繼續父親未竟的事業,將李太后保護在“大明朝永垂不朽”的榮光之下,給她編織了一個萬國來朝的綺麗美夢。
    “那當然是龍旗、北斗旗或是日月旗了。”
    朱翊鈞不假思索地道,
    “大約是日月旗居多,畢竟是先帝下旨開關時,特意遣人設計的嘛。”
    朱翊镠淡笑著搖了搖頭,道,
    “不,皇上,臣去歲親眼見到,他們在船上掛的都是洋旗。”
    朱翊鈞果真吃了一驚,
    “為何要掛洋旗?”
    朱翊镠回道,
    “無非就是他們覺得官府的稅收得太多了,刁難太重了,掛洋旗可以破財免災。”
    朱翊鈞奇道,
    “難道華商掛洋旗還要另外付錢給洋人?”
    朱翊镠笑道,
    “確是如此。”
    朱翊鈞又問道,
    “可是洋商不也一樣要向我大明交稅嗎?”
    朱翊镠回道,
    “是一樣要交稅,但不知怎么回事,閩粵海商總覺得市舶司攤派給他們的額外賦稅太多,還不如向洋人買個掛旗的資格來得實在。”
    朱翊鈞沉默片刻,道,
    “這也不能都怪咱們的海商,市舶司前倨后恭,只會欺負自己人,難道朕還能反怨受了欺負的華商不掛日月旗嗎?”
    朱翊镠又道,
    “其實也不止是賦稅收得太重的問題,臣上回讓皇上派給臣的錦衣衛去打聽過了,海上海盜橫行,往往一船被掠,則損失數萬。”
    “而出錢掛了洋旗的海商,就能受到洋船的護航,大明的水兵待遇太低,平常巡邏海域已是力不從心,哪里能指望他們護航華商呢?”
    朱翊鈞點了點頭,道,
    “的確不能怪水兵,洋人的海商能花錢雇水兵保護他們,在大明這就是天方夜譚,普通商人要是敢動用大明的水兵,不治罪就已是萬幸了。”
    朱翊镠笑道,
    “是啊,因此臣親耳聽見閩粵海商如此議論道,商船一經冒掛洋旗,則官不敢封,差不敢擾,吏不敢索,衙門不敢刁難,這樣的一面旗幟,教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如何能禁得住誘惑?”
    朱翊鈞明白了朱翊镠的意思,洋人倒賣給大明海商的不是那一面洋旗,而是歐洲那些大航海的國家政府向本國公民提供的公民安全。
    一般在一個正常國家里,公民納稅之后,便自動獲得了要求政府保護的權利,政府則有義務在世界各地保護自己的公民。
    而像這種生活在民主憲政制度中的公民的權利,在大明卻格外值錢。
    朱翊镠再道,
    “只是無論海商如何掛洋旗,他們也還是依靠大明出產的瓷器和絲綢才能賺得了洋人的錢,有了錢進賬,他們才能繼續花錢向洋人購買掛洋旗的資格。”
    “所以海商雖然不一定同皇上一條心,但大抵還能為皇上所用,只是用他們的時候得提防他們心里的那些嘀咕。”
    “可百姓就不一樣了,他們要知道世上有這樣一種生意,花錢掛面旗就能不向我大明交稅服役,不朝我大明官吏畢恭畢敬,長此以往,他們豈不就會對我大明失去敬畏之心?”
    “因此臣不愿受派出海,臣若是出了海,說不準就會變得同洋人一樣,也變出一面旗來同皇上搶賺我大明子民的錢。”
    朱翊鈞開口道,
    “即使你不出去,海商不開口,百姓也未必永遠會懵然無知。”
    朱翊镠搖頭笑道,
    “只要皇上能如太祖皇帝一般閉關鎖國即可。”
    朱翊鈞淡聲道,
    “即便我大明鎖了國,那洋人未必就不會自己踏進來。”
    朱翊镠笑道,
    “洋人要自己闖進來,那皇上就可以說他們是強盜土匪,是來打劫咱們大明的。”
    “在洋強盜和圣天子之間,百姓會相信誰呢?當然是皇上您了!”
    朱翊鈞問道,
    “那依你這么說,我大明的親王宗室,絕無一人肯受遣出海了?”
    朱翊镠轉回身來,胖胖的身子往座上一靠,道,
    “那是自然,誰要是肯出海,那必然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背棄我太祖高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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