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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海外殖民原是一樁虧本買賣

    金艾葉在朱翊镠指間翻來覆去,隨著話音又安穩地落回了潞王殿下的掌心。
    北京腔就是這點局氣,隔了四百多年仍不失它獨有的爽朗與滑膩,讓人一聽就無從質疑那發聲者的豪闊及正義。
    朱翊鈞心想,朱元璋當年操著一口濠州話沖鋒陷陣,啃草根咽樹皮到處討飯的時候,肯定沒想到他的子孫日后能將這樣一通京腔講得如此利落而地道。
    他肯定也沒想到他的子孫能住進紅墻綠瓦的紫禁深宮,能活成一種貪婪吞食民脂民膏的寄生形態。
    大明的太祖皇帝曾經也像后來的李自成一般英勇過,他當時毫無把握自己能從成千上萬的尸山血海中活出來,成為歷史上極其幸運的千萬分之一,來讓他的子孫們享受近三百年的厚報。
    他甚至都不知道世上竟能造出這樣的宮苑,窮盡那個皇覺寺和尚的想象力,他當時所能想到的最美滿生活就是兩畝地、一頭牛。
    誰能說太祖高皇帝當時的忠誠和勇敢不是為了那一口飽飯,而是為了投機這近三百年的榮華富貴?
    “朕不怪罪你。”
    朱翊鈞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哪里有立場去斥責朱元璋的正牌子孫?
    “不過朕有一個問題,現在老娘娘不在這里,你必須得老實回答朕。”
    朱翊镠應道,
    “皇上但問無妨。”
    朱翊鈞認真問道,
    “你上回去閩粵既見到了洋人,也見到了洋船,依你之見,倘或我大明水師與歐羅巴諸國海軍在海上開戰,我大明或有幾成勝算?”
    朱翊镠頓了一頓,重復道,
    “皇上是想聽真話嗎?”
    朱翊鈞點頭道,
    “是,朕想聽真話。”
    朱翊镠抿了下唇,道,
    “依臣來看,毫無勝算。”
    朱翊鈞心中一緊,趕忙追問道,
    “為何?”
    朱翊鈞問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是七上八下的,是非常真實的那種七上八下。
    他十分害怕朱翊镠此時對他回答出一通同晚清的北洋水師一樣的毛病,雖然他知道大明水師應該沒那么糟糕。
    不料,朱翊镠既沒提水師裝備,也沒說實力對比,只是輕描淡寫地答道,
    “因為打贏了也不合算嘛。”
    朱翊鈞不解道,
    “怎么不合算呢?”
    朱翊镠回道,
    “洋人來大明,無非是求財做生意,現在正好閩粵海商同他們有生意可做,洋人的目的達到了,皇上為何要打他們呢?”
    “即便皇上發兵去打了,也打勝了,那得到的好處,也頂多是讓閩粵海商做起生意來更順了,廣東、福建的市舶提舉司向洋人收的稅更多了。”
    “可如今洋人本身就在向我大明交商稅,皇上就算通過打勝仗再加一筆賦稅,也比原來的多不了幾文,甚至可能還抵不了朝廷向水兵支付的餉銀,這豈不是一筆虧本買賣?”
    “再者,按規定,水兵原本就能拿一筆軍餉,皇上也知道,這筆軍餉實際是不能讓那些水兵吃飽飯的。”
    “那這些水兵的實際經濟來源就只能倚仗長官或海防過活,那海防防的是誰呢?不就是那些洋人嗎?”
    “諸國海商經貿往來,途徑海域,有所打點,那些巡邏哨會的水兵才能跟著撈得一點好處,以此謀生。”
    “若是一下子就將那些洋人全打跑了,或是將諸國海商的生意打散了,那些水兵又該從哪里重新填補回這份利益呢?”
    “即使皇上能在戰后論功行賞,且不說文官武將會不會貪墨賞銀,就算他們一分錢都不貪,這一時之財,又哪里能比得上細水長流呢?”
    “而且洋商熟悉海道,就算一時打垮了他們,除非皇上下嚴旨閉關鎖國,否則閩粵海商定會與其里應外合,助其卷土重來。”
    “那么之前朝廷費給打洋人的那些銀子,不都是白花了嗎?因此臣以為,倘或有朝一日海上開戰,我大明水師定然毫無勝算,這人心不在勝洋人,怎么可能打得贏仗呢?”
    朱翊鈞覺得朱翊镠的邏輯沒毛病,晚清既有嚴旨閉關鎖國,又有人心打敗洋人,結果都沒有打贏海戰,何況現今這般情形呢?
    “你說的這是近海海戰。”
    朱翊鈞也不氣餒,繼續問道,
    “若是在遠洋呢?譬如朕派水師去歐羅巴海域攻城掠地,難道也是無有勝算嗎?”
    朱翊镠笑笑,卻不把話說死,只是道,
    “就算打下來了,皇上預備派誰去管那塊地呢?臣方才說了,臣是不敢出海去另立中央的。”
    朱翊鈞立刻就搬出同時代的那一套殖民理論,
    “不用人管,只要派人去挖金子銀子,和當地人做買賣,當地盛產甚么就做甚么生意,同洋人來大明一樣就行。”
    朱翊镠不假思索地道,
    “那豈不是更虧了?”
    朱翊鈞一怔,道,
    “為何更虧了?”
    朱翊镠答道,
    “論疆土,論人口,論物產,這歐羅巴諸國皆無從與我大明相較。”
    “那些遠道而來的洋商個個出自蠻夷小國,臣當時在南方的時候特意遣錦衣衛打聽過,那歐羅巴的一個王國,有的還沒大明的一個省大呢。”
    “疆土不廣,人口更少,這洋人種的糧食都不夠他們自己吃的,凡是咱們大明有的好東西,那洋人見都沒見過,這才到海外來尋出路。”
    “皇上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濠鏡再查,不過據臣所知,咱們大明僅閩粵兩省海商的經貿利潤,就可以足足養活那歐羅巴的一整個王國。”
    “因此洋人出海來華是趨之若鶩,個個都忙不迭地要來大明搶生意啊,但是這件事反過來它定就不通了。”
    “那歐羅巴諸國所產之物相加,都不一定能養活咱們大明一個南直隸的人口,何況出海遠洋本有風險?”
    “那歐羅巴甚么都沒有,出來的人無論撈著甚么回國都能算是大賺一筆。”
    “可咱們大明物產豐饒,皇上花重金造海船下西洋,用一眾士兵打來搶來的東西,其價值可能還比不上江南一年的稅賦。”
    “海船造費是一方面,遠洋水兵的餉銀又是一方面,這千里迢迢派無數人手來回轉運,終是興師動眾,勞民傷財。”
    “莫說那歐羅巴貧瘠荒蕪,即使歐羅巴遍地黃金,說不定都抵不上朝廷預先花在水師裝備上的銀兩。”
    “因此依臣之見,朝廷遠洋的生意必定是虧本的,只不過是虧多虧少,虧得能不能讓皇上覺得值得花錢去虧的區別。”
    “其實這點不用臣特意論說,皇上只要看一看永樂年間三寶太監七下西洋的成果如今還余下多少,就能知道這是一筆怎樣的賠本買賣了。”
    朱翊鈞在這一刻終于充分理解了滿清閉關鎖國政策背后的那一番屬于統治階級視角的利弊權衡。
    封建時代的中國,無論是體量、人口還是整個國家的消費市場,都遠遠超過同時期的西方諸國。
    這種在封建小農背景下的全方位碾壓,加上帝國體制下無時不刻的集權思想,其結果就是明清兩朝皇帝都覺得遠洋海貿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虧本買賣。
    倘或朝廷有錢又有權,譬如明成祖,尚且還能讓三寶太監下下西洋。
    倘或朝廷沒錢又沒權,譬如崇禎皇帝,干脆就把制海權轉包給鄭芝龍,任由其當中間商賺差價,倒也算順應歷史大勢。
    問題就在于,封建王朝的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朝廷沒錢卻有權的狀態,這種狀態就比較容易滋生閉關鎖國思想。
    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雍正皇帝。
    雍正皇帝寧愿耗費半生心血去和官僚地主勾心斗角,寧愿背負罵名大興文字獄,寧愿從中國的億萬人口和農村土地上搜刮財富,都不愿試著將帝國的目光投向海外。
    朱翊鈞現在領悟了,雍正皇帝的這種心態實非滿清統治者所獨有,事實上這是中國古代統治階級的平均水平。
    李太后和朱翊镠母子二人在海貿上的觀念,就是這“平均水平”的最佳注解。
    ——整個中國都是咱們家的,咱們自己吃點用點,那些小民還不得緊著伺候著?何必非要花這冤枉錢去上趕著同不給咱們占便宜的洋人做生意?豈不是自討苦吃?
    朱翊鈞在心里深深地嘆息了,雍正是一個多么勤勞刻苦的皇帝,為了朝廷財政,他連“攤丁入畝”這樣狠觸官僚集團利益的國策都逐步落實下去了,怎么就沒想到要去薅洋人的羊毛呢?
    說到底,還是百姓的財富太好搜刮,洋人的便宜太難占的關系。
    當然,這一點利害,皇帝身邊的人是不會明講出來的。
    即使是萬歷皇帝的同胞兄弟潞王殿下,在講這一點道理的時候,還是用“大明疆土廣闊,物產豐饒”這樣的修飾句給一筆帶過了。
    不過必須承認的是,朱翊镠的判斷整體是不錯的,萬歷十六年的大明正處于雍正時期沒錢有權的王朝中間階段。
    這時候一方面可以去“攤丁入畝”,另一方面也可以去殖民海外,只是前者穩賺不賠,后者有賺有賠,就看皇帝心里的那一桿秤傾向哪一邊了。
    這一桿秤平衡起來是需要一些決斷力的。
    朱翊鈞此時便隱約察覺到了雍正當年的苦惱。
    假設攤丁入畝成功,朝廷能從農田里收上錢來,百姓減了負擔,官僚受了打擊,皇帝的威信與日俱增,那自然是千好萬好,再沒人會去妄生事端地去考慮甚么揚帆海外。
    反正朝廷財政充盈,哪里需要去賺洋人的錢呢?
    但假設發動去海外殖民,朝廷的銀餉花得便更多了,百姓的稅負更重了,官僚士大夫一不留神就要華麗轉身成資產階級,帝國的統治都要受到動搖,回本卻遙遙無期。
    換句話說,若不是朝廷實在收不上稅來,哪個皇帝會放任海外自由貿易啊?這不是自毀稅基嗎?
    饒是不喜歡滿清的朱翊鈞,此時也不禁跟當年的雍正皇帝共了情。
    這得是多么強大的毅力,才能在如此險惡的情形下,還牢牢地堅守階級立場不動搖啊。
    “四弟真是聰明。”
    皇帝聽罷,淡淡地點了兩下頭,道,
    “是不是賠本買賣,一眼就能瞧出來了。”
    朱翊镠一聽話音不對,忙又湊過去嘻嘻笑道,
    “臣一家之言,皇上也不可偏聽偏信,還得等永年伯和鄭國舅探明了消息后,前來回話才是。”
    朱翊镠這話當真是服了軟,平常他是多么小心地避著后宮,連李太后主動說起鄭貴妃產子都不接話,此時竟也順著皇帝的心意稱呼起“鄭國舅”來了。
    朱翊鈞卻別過頭去不看他,
    “這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怕一下子應承了朕之后,內里的宗祿一下減了,卻在外頭做了賠本買賣,虧了朝廷的錢,最后弄得里外不是人嗎?”
    朱翊镠仍是笑著,這一會兒卻笑出了點兒“心照不宣”的意思,
    “臣心里知道,皇上能準允臣不應此事,便已經是十分看顧臣了,只是削減宗祿一事,皇上須得緩緩圖之。”
    “臣記得,萬歷十一年時有個禮科都給事中借著慈寧宮失火一事上疏勸諫,說祿米不足,須得變通撥給。”
    “皇上命其去河南實地查勘,結果那人剛到河南,鎮平恭定王的玄孫就差點兒被群毆致死,就因為他當時正好是周藩宗正,領宗學事,可不就是飛來橫禍?”
    朱翊鈞接口道,
    “是啊,朕記得,上諫的那人是萬象春,萬歷十三年的時候朕就調他去山東當參政了,去年剛去了陜西任按察使。”
    “可見周王府的人雖不像話,打也只盯著宗府里的人打,遇見朝廷命官,卻是萬萬不敢動人一根指頭的。”
    朱翊镠的確所言非虛,晚明后來所改革的宗室“永祿制”,就始于萬歷十一年的這一場事故。
    當時禮科都給事中萬象春借由慈寧宮大火勸諫皇帝變通宗祿,恰好河南巡撫褚??也奏明此事,萬歷皇帝于是命萬象春出使河南、山西、陜西,遍訪各王府,想同各位親王商議之后,再做決議。
    不料彼時萬象春剛抵達河南,還沒來得及拜見藩王,新會王朱睦樒就聚集周府宗室數千人抗議。
    又因懷疑河南巡撫褚??的奏疏是出自周府宗正朱睦?之意,便當即裂其衣冠,群毆圍打,并借建文帝故事,上書直斥萬象春為“齊黃復出”。
    結果是萬歷皇帝聽聞奏報,龍顏大怒,停發了周王府當年的歲祿不算,還當即將新會王朱睦樒廢為庶人。
    只是朱睦樒一被廢黜,萬歷朝的“永祿制”改革也隨即放慢了下來。
    即使同年十二月,萬象春再次上奏,稱經過與河南、山西、陜西撫按官及各府親郡王宗正的商議,可將額派宗祿通融均用,提出日后宗室子孫不拘多寡,均以定額攤給的方法。
    當時禮部也認為萬象春所稱誠為便計,又以山東、湖廣、江西、廣西、四川五省計議奏到后,另行題請大集廷臣會議議定,萬歷皇帝也遲遲沒有做出最后決定。
    朱翊镠笑道,
    “所以啊,臣膽子小,不敢還沒就藩就先在河南為自個兒埋伏了一場打。”
    “皇上和老娘娘雖然愿意照拂臣,可河南離京千里,終是鞭長莫及啊。”
    朱翊鈞笑了一下,難得沒有順著朱翊镠當一回好人,只是不咸不淡地道,
    “的確是朕想得不夠周到,這藩王宗親都在一口鍋里吃飯,四弟人還沒到就先把鍋砸了,吃多吃少都得遭人記恨,難怪不愿領朕的差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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