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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輪船招商局(上)

    在努爾哈齊努力收編歸順部落之時,朱翊鈞正坐在坤寧宮中,十分認真地盤算著那建造潞王府時省下來的三十萬兩銀子該怎么花。
    時至仲夏,紫禁城天穹澄明,廊外庭中的蓬蓬翠樹郁郁如蓋,遮去了一片始之萌發的燥悶。
    朱翊鈞端坐在坤寧宮殿中,坐榻旁的躺柜上擺著一盤冰湃楊梅,盤中紅果一枚枚水盈滾圓,縈繞著白氣絲絲,在雕蟠螭紋八角形玉盤中摞成了一座朱砂山子。
    他的對面一左一右分別坐著永年伯王偉與鄭國泰,王偉正拿著一份奏疏,認認真真地向他的皇帝女婿稟報漕運改海運的私下招商結果。
    而鄭國泰卻恭謹地垂著頭,一言不發地同皇帝一起聽著王偉的匯報。
    “……最后一位,是定國公徐文壁。”
    王偉抬起頭來,有些誠惶誠恐地道,
    “定國公乃皇上之班首重臣,嗣爵年久,又有俺答封貢之功,臣以為其之可靠。”
    徐文壁的加入其實是朱翊鈞的意料之內。
    明朝的開國六公爵,韓國公李善長、魏國公徐達、鄭國公常茂、曹國公李文忠、宋國公馮勝、衛國公鄧愈之中,只有魏國公徐達一家一直傳承到了明末。
    其余五家不是被廢黜削爵就是被論罪清算,只有徐達一直小心謹慎,使得后代子孫保全善終。
    至于徐文壁的“定國公”,實則是徐達魏國公爵位的另一支衍生。
    原來徐達去世后,朱元璋令其長子徐輝祖承襲“魏國公”之爵。
    而徐達的另一子,也就是后來的第一代定國公徐增壽是徐達的第四子,本來并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的魏國公爵位。
    誰知在建文皇帝繼位后,這兩兄弟恰好碰到了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
    徐增壽當時倒向了燕王一系,并且成為了朱棣在南京城中最重要的內線之一。
    雖然后來徐增壽暴露了身份,被建文帝所殺,但等到朱棣進城登基以后,為了表彰徐增壽對燕王一系的忠誠和貢獻,便追封其為定國公,世襲罔替,令其子徐景昌繼嗣。
    而徐輝祖是站在建文帝這邊的,朱棣一方面出于人心考慮,另一方面顧念徐達的功績和他兄弟徐增壽的擁戴之功,所以仍然保留徐輝祖的魏國公爵位。
    于是徐達一門就有了魏國公和定國公兩個爵位,后來定國公一脈跟隨朱棣遷都到了北京,而魏國公徐輝祖一脈則繼續留在南京。
    歷史上這兩支僅存的大明開國公爵之后都一直傳承到明末,定國公徐允禎為李自成的大順軍所殺,魏國公徐胤爵在清軍進入南京之后剃發降清。
    “他家一門兩國公,徐文壁名下良田五百頃,食祿二千五百石,拿出些錢來投資海運倒也不算甚么。”
    朱翊鈞笑了一笑,伸手一指身旁的那盤楊梅,道,
    “岳丈念了大半晌的奏疏,先吃幾顆楊梅解解渴罷,蘇泂有一首詩,‘不羨南州錦荔枝,鶴頭猩血正紅滋’,寫得很得這個形象。”
    必須說明的是,萬歷皇帝的幾個有名后妃的父親在歷史上的形象并不差。
    和崇禎皇帝那個面對皇帝女婿要求“助餉”而硬是一毛不拔的老丈人周奎比起來,王偉已然算得上是盡心盡力了。
    由于朱翊鈞是現代人,他心里總還是將“萬歷皇帝的岳父”當作“皇帝的長輩”,而不是一個普通臣子來對待。
    其實朱翊鈞也知道,歷史上真正的“皇帝女婿”絕不會對自己的岳父那么尊敬。
    當年偽滿覆滅后,溥儀和他那一大家子人在準備逃亡日本的途中,成為蘇聯紅軍的俘虜。
    當溥儀被當作戰犯被轉移到伯力收容所時,失去了奴仆的他,依舊十指不沾陽春水,任由他的弟弟、妹夫和岳父照料服侍他。
    溥儀的岳丈郭布羅·榮源依然以“臣子之禮”對待他那個已經淪為戰犯的“皇帝女婿”。
    除了依然每日跪地請安外,當時已經六十一歲的榮源還天天主動去幫溥儀疊被子、洗衣服、打掃房間,甚至是端飯。
    末代皇帝尚且如此,何況萬歷皇帝已親自臨朝執政,權勢如日中天,實際上并沒有對自己岳丈這般客氣的必要。
    但是朱翊鈞比較講禮貌,他對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都講一樣的現代禮貌,斷沒有到王偉這兒就突然變得惡聲大氣的道理。
    王偉也比崇禎時期的周奎認得清形勢,眼見皇帝垂問關心,忙站起身行禮道,
    “不必,不必,方才來時,臣已然吃過茶了,何況這楊梅是南方貢品,價值不菲,臣不敢耗費。”
    朱翊鈞收回了手,笑道,
    “蘇東坡嘗云,‘閩廣荔枝何物可對?或對西涼葡萄,未若吳越楊梅也’,此乃文人雅趣,岳丈不必過于矜持拘謹。”
    “再說,只要能順利開了海運,這楊梅往后便也不再有那么金貴,岳丈現時即便多吃上幾顆,要按長遠來算,也不算甚么了不起的奢侈。”
    這句話是朱翊鈞根據他在現代的生活經驗說出來的。
    在他的構想里,“海運”就近似于現代發達的鐵路系統,能最大限度地減輕百姓對于“物流運送”的徭役負擔。
    而這句話到了古代人王偉耳朵里,卻不亞于千鈞重擔,讓人無法拒絕那九五至尊的“恩重如山”。
    王偉只得應道,
    “是,是,皇上說得是。”
    朱翊鈞又道,
    “只是朕方才聽岳丈念那買撲之人的名單,怎么一溜全是勛戚,連一個涉足海貿生意的普通商人都沒有呢?”
    王偉一聽就跪下了,
    “勛戚富貴滿盈,旱澇保收,故而手頭才有閑錢資商海運,那些普通商人魄力甚弱,且膽小怕事,自然無從參與其中。”
    朱翊鈞原看了一上午的文移,又翻查了一下午的,閱覽成祖年間的造船史料,后又一路乘輦至坤寧宮中,不曾稍歇。
    夏日的晚風吹得他的嘴皮有些干皴,此刻見王偉當頭一跪,那唇齒間便生出少許滯澀的粘膩來,
    “果真如此嗎?”
    朱翊鈞問了這一句,舌頭縮在微微顫抖的牙根肉兒的后頭,自行舔舐著那發干的齦腭,
    “你們不是一直同朕說‘商人唯利是圖’,怎么今日之利近在眼前,海商們反倒退避三舍了呢?”
    王偉的腦門上立時便沁出了許多汗來。
    鄭國泰見狀,忙也跟著跪了下去,回道,
    “皇上明鑒,自古官尊商卑,上下隔閡,官視商為魚肉,商畏官為虎狼,皇上雖有勻利之意,然商賈本無遠識,求利極奢,可以圖成,難與謀始。”
    “再者,大明官商久不聯絡,據臣所見,各行商賈對官府中人往往敬而遠之,何況南方海商原本就自成一體,如何能與我等勛戚籌謀國計?”
    朱翊鈞頓時發現自己在之前規劃海漕買撲的主意時,遺漏了一個容易被現代人忽視的關鍵點。
    晚明到底還是封建社會,能與官府進行交往的商人畢竟為少數。
    南方海商即使在朝中能獲得相當一部分的政治資源,也是源于“宗族”關系的衍生,這種政治資源只能作為民間商賈的庇護,而不能自行轉化成商業資本。
    像晉商八大家這樣能與滿清上層達成深層合作的皇商,也是范明等人在后金還未崛起前,通過兩代人長時間經營的結果。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晉商與后金不只是經濟伙伴,更是政治聯盟。
    而這種政治關系下的經濟合作,在企業資本結構決定企業控制權和利益分配權力的基本原則下,幾乎是難以復制的。
    如果一個企業的控制權設置是通過“皇帝”的行政手段實現的,而不取決于資本結構中的資本比重,那么這種形式的企業控制權與資本結構之間的匹配關系實則并不吻合。
    而一旦企業的控制權和資本結構服從于“明廷”這個政府,而不是商業利益本身,那么企業的內在機理必定將出現扭曲與變異。
    尤其以晚明現實的營商環境而言,無論是“皇帝”還是“明廷”,商業資本都沒有足夠的力量去監督或給行政力量加以嚴格的限定與約束。
    因此這種制度框架下產生的官商合作關系,則勢必不被商人所看好。
    只有已然在封建體制下同時獲得實際政治權力與經濟實力的皇親貴戚,才勉強能有這個能力加入“皇帝”由行政手段所主導的海商貿易中。
    這不是僅由朱翊鈞一人“寬容開明”而能改變的,這是體制的力量,明朝如此,清朝亦是如此。
    換句話說,如果范明是在努爾哈赤稱帝后再去的獨石口,他根本就不可能結識后金上層,甚至連四大貝勒的關系攀不上。
    這就是封建體制它自身的缺陷。
    “你們先起來坐下罷。”
    朱翊鈞緩緩開口道,
    “朕沒這么迂,南方海商不想賺這份錢,晉商、徽商、鹽商也都可以嘛,北方也有的是會做生意的人。”
    王偉坐了回去,端著一口氣不敢看皇帝,這回換成鄭國泰開口說話,
    “漕運本就事關京都,商賈們個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臣也無甚辦法。”
    朱翊鈞疑惑道,
    “這就奇了,真運砸了糧,他們自己的船難道不吃虧嗎?既然他們自己也吃虧,這又哪里會來的‘過’呢?”
    鄭國泰頓了一頓,回道,
    “吃虧是吃虧,但總沒有損耗了國庫糧食的‘虧’這樣大。”
    “這漕運白糧一向是由內閣、戶部料理,司禮監經手的財儲,那些商賈小民就是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往漕運糧上打賺錢的主意啊。”
    朱翊鈞笑了一聲,道,
    “他們不敢打主意,那總有想打主意的人咯?”
    鄭國泰一怔,立刻就又要站起身來請罪,卻被朱翊鈞一手攔下,
    “鄭舅舅這話倒提醒朕了,明商暗官行不通,商賈們若沒有根基,就只得任由朕的心意行事。”
    “可他們也不能保證朕的心意一直是不變的,就連鄭舅舅你也不能保證,于是他們自然畏首畏尾,誰也不敢出頭。”
    鄭國泰附和道,
    “正是,正是。”
    他一面點著頭,一面轉過頭去,看著緘默不語的永年伯。
    王偉輕咳一聲,道,
    “臣以為,勛戚們對皇上總是忠心的,雖然實務上比不得那些商人,但是慢慢做起來,也不是不能成事。”
    朱翊鈞又是一笑,重又指著那盤楊梅道,
    “那請永年伯告訴朕,這楊梅如何栽種,幾時開花,幾時結果?從南運到北,一路上要經過幾座城鎮,幾個碼頭?在到達北京之后,盛放在這玉盤之前,又要經過幾個官署,幾個宮仆?”
    王偉頓時便有些訕訕的,
    “這細枝末節之事,皇上既然要問,臣多學學也無妨。”
    朱翊鈞淡笑道,
    “造船開海這種大事,本就是由樁樁件件的細枝末節之事組合而成的,‘圣人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就是這個意思。”
    王偉不敢與皇帝爭論,只得又應道,
    “是,是,皇上說得是。”
    他一面說,一面不由抬起袖管,輕輕地拭了拭額上滲出的虛汗。
    鄭國泰于是道,
    “是,皇上既有如此要求,臣等定當盡心竭力,皇上且再容臣等……”
    朱翊鈞笑著接口道,
    “無妨,朕不怪你們,朕知道你們已經做得很好了。”
    皇帝伸手推了一推身旁的那只雕蟠螭紋八角形玉盤,
    “難得進宮一趟,一會兒朕便傳旨,將今歲新貢的楊梅分別送到永年伯和鄭都督府中罷。”
    鄭國泰與王偉對視一眼,忙又起身叩頭謝恩。
    皇帝雖然沒有責怪他們,甚至還額外給了賞賜,但兩人心知自己的差事辦得并不全合皇帝的心意。
    因此也不敢再多為皇親貴戚們爭取甚么,謝恩之后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就知趣地退下了。
    王偉與鄭國泰一出坤寧宮,張誠便趕忙挪進了殿中,畢竟皇帝腿腳不好,身邊一刻都離不得人伺候。
    張誠一進殿,就見皇帝正拈著枚楊梅慢吞吞地吃著,沁涼甘酸的汁水漸漸地染紅著皇帝的指尖。
    “張誠,朕想了一想。”
    皇帝聞得他進來,卻也不招呼他過去,只是輕輕地、似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這個辦法雖然頭一次行不大通,但是他們那時外有強敵,內有隱患,不比我大明如今四海安定,所以他們那時行不通的事,不代表我大明現在也行不通。”
    張誠遠遠地站在門口,皇帝的聲音似有若無,聽得他一頭霧水,又不敢貿然發問。
    “朕決定了。”
    皇帝將楊梅核拋進了手邊的一只景泰藍掐絲琺瑯象耳盂中,
    “朕要開辦‘輪船招商局’,風風光光地將‘海漕’這樁生意做成‘官督商辦’。”
    “傳旨內閣,半個時辰后,朕要在文華殿單獨召見申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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