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當即便跪下道，
    “君命崇嚴，皇上所賜之左柱國及誥命，臣不敢瀆辭，至于三俸兼支、部宴再賜，則臣愚犬馬心有萬不能安也，國家設(shè)官分職，皆有常祿，或因事酬勞，則有加俸，然未有兼支矣。”
    “而臣先以三年考滿，奉旨加支正一品俸，續(xù)以書成，奉旨兼支大學士俸，本朝故事，閣臣惟九年考滿，乃得賜宴禮部，而臣當初考，即奉特恩，不啻優(yōu)禮過甚矣。”
    “今災(zāi)傷迭見，饑饉日臻，太倉之積貯日虧，光祿之供應(yīng)大窘，似此冗食冗費，宜首加裁節(jié)，為天下先，且民方啼饑，而臣益祿，民方哀鳴嗷嗷，而臣飲食衎衎，下之不能佐百姓之急，上之不能分圣主之憂，則何以稱弼臣、居表率乎？”
    “況勛誥祿蔭，臣之所受者多，俸宴二端，臣之所辭者寡，望皇上俯垂鑒察，將兼俸、部宴允臣所辭，則皇上信臣之深，榮于三錫，待臣之厚，重于九遷矣。”
    申時行這么一跪下來，朱翊鈞心里就跟著那么一突，他實在是個太重視自尊與人格的好人，任何一點超乎平等的厚待禮節(jié)都只會讓他感到在受洋罪。
    朱翊鈞在受了近一年洋罪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封建社會的人民本質(zhì)上都是蔑視自尊的，只要他們的自尊替他們受了罪，那其他的罪就可以免受了。
    因此在這一點上，朱翊鈞雖然貴為天子，但始終處于人民的下風，畢竟一旦人可以蔑視自尊，隨那被蔑視的自尊去受罪了，此人便已是戰(zhàn)無不勝，永久地立于不敗之地了。
    現(xiàn)在申時行就用這種輕蔑自己的方法站到了朱翊鈞的上風，于是朱翊鈞只得道，
    “先生何妨？船政積弊甚多，理應(yīng)著實整頓，若是再因循違誤，卻不知責歸何處？”
    朱翊鈞說到“著實整頓”這四個字時，未免申時行跪伏在地看不見自己認真的神色，還格外用力地加重了咬字音節(jié)。
    申時行回道，
    “船政河漕，為國家命脈所關(guān)，每歲漕糧，以兩運京倉，一運通倉，京倉收十之四，通州十
    之六，是故京倉為天子之內(nèi)倉，通倉為天子之外倉。”
    “近年以來，宗支益盛，官爵益多，災(zāi)傷益重，一應(yīng)供奉上用、京軍布花、外夷賞賜、京官俸祿、京民賑濟、食糧邊方，此等急務(wù)皆取辦于京倉。”
    “然漕之法，水運則有江河風濤之險，陸運則有飛挽負馱之勞，其動眾不盈萬不足以致利，臣以為，京倉系軍國之急需，萬姓之命脈，若要整頓船政海漕，則必先著實京通二倉之國用漕儲。”
    朱翊鈞想了一想，覺得申時行的提議也沒甚么毛病，自己堅持把漕運改成海運的目的是為了減輕百姓負擔和發(fā)展海貿(mào)，內(nèi)閣卻還是要維持漕儲穩(wěn)定的，
    “先生所言甚是，朕聞民間有論漕糧言，三月不至則君相憂，六月不至則都人啼，一歲不至則國有不可言者，興船政而察漕糧，乃理所應(yīng)當之事。”
    朱翊鈞覺得自己已然將話說得如此明白，足以打消申時行所有的不安之念了，畢竟萬歷朝上一個能“兼支尚書俸”的總裁輔臣是張居正。
    不料申時行卻繼續(xù)道，
    “京通倉廠乃錢谷之要也，實皆戶部職掌，頃者添用內(nèi)臣，至今皆內(nèi)官主之，實于國計無裨。”
    “祖宗朝設(shè)尚書、侍郎總領(lǐng)天下財賦，督察委之，臺官放收屬之郎署，當時不聞內(nèi)官與事，法至善也。”
    “宣德間京通二倉暫設(shè)總督、監(jiān)督二員，其后復增至二三十員，創(chuàng)設(shè)中瑞館處之，冗濫積弊，實為國家大蠡。”
    “至皇祖世宗詔書裁革二倉內(nèi)使至二十七員，又罷中瑞館，盡取其余人代還內(nèi)府供役，及臨清、徐、淮監(jiān)督之使，一切罷用不遺。”
    “臣等惟人君法令，所以行諸天下而人莫敢不遵者，皇上登極之初，裁革各倉監(jiān)收內(nèi)官，后雖稍增于前，旋納言官之諫，令今后俱依成化二十三年裁減事例，官省事簡，一時傳誦以為美談。”
    “不意近年復有內(nèi)官之命，大與前旨相反，弊甫革而復生，令方行而自沮，誠為可惜。”
    “且京通二倉原設(shè)止總督一員，監(jiān)督二員而已，當時各治其事，未見廢墜，后雖漸加，無益有損。”
    “臣素聞，生一事則有一事之害，增一官則有一官之費，況人品不同，執(zhí)勘者誤事，貪婪者侵削，親信者恃勢求索，無所不至。”
    “皇上以為內(nèi)官忠實可用，例不可廢，則每處置一二輩足矣，然今各處倉廒場庫，少者五六輩，多者二三十輩，作奸索賂，虛名冗食，其弊尤甚。”
    “夫‘一虎十羊，勢無全羊’，何況十虎一羊也？臣竊計今事之勢，內(nèi)官者，乃皇上之腹心之病也，今皇上誠欲腹心安，則莫如鏟內(nèi)官之權(quán)也。”
    朱翊鈞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申時行繞了那么大一個圈子，就是想要皇帝把從宣德年間以來的監(jiān)倉太監(jiān)給革了，把漕糧處置權(quán)全數(shù)交還到戶部手中。
    其實晚明宦官對漕運倉儲與鈔關(guān)的掠奪，都是為了取悅皇帝，將所強取的錢財供奉于宮廷，因此晚明的宦官看起來是在作惡，但實際上很大程度上是在專為皇帝作惡。
    所以申時行表面上是在說宦官掠奪太多，實際是在勸皇帝少從漕糧處索取一些，皇帝帶頭用得少了，漕糧富裕了，漕運轉(zhuǎn)海運的工作就好辦了。
    不得不說，朱翊鈞這近一年的皇帝沒白當，申時行的話一入他的耳朵，就自動轉(zhuǎn)成了萬歷皇帝所理解的那個意思，可見他的洋罪是沒白受。
    但是朱翊鈞也知道倉監(jiān)不能一時就裁革殆盡，太監(jiān)是皇權(quán)的白手套，摘下套上都不容易。
    朱翊鈞這回重用皇親勛貴，就是為了在將來的海運里多栽培一些能直達天聽的自己人。
    如果能就此形成勛戚、內(nèi)官、外臣三足鼎立、彼此牽制的局面，那對將來的“國有海貿(mào)私有化”也是大有裨益的。
    畢竟中國古代商人的地位是如此之低，僅憑皇帝的一力支持怕是遠遠不夠的。
    朱翊鈞重視自尊，對“以權(quán)壓人”這種事自然也是不看好的。
    世上有哪一個人是生來就甘為人下的呢？
    上位者如果以權(quán)壓人，在權(quán)勢未喪失時，底下人尚且能隱忍聽命。
    可一旦上位者的權(quán)力喪失，正所謂墻倒眾人推，等待上位者的將是忍耐已久的集體反撲，更甚至會被剝皮食肉。
    譬如嘉靖皇帝差點兒被一群宮女勒死，正德皇帝和天啟皇帝皆逝于覆舟落水之后。
    因此現(xiàn)代人朱翊鈞更傾向于利益交換，反正政治是多變的，利益是永恒的，交易雙方的人格在交易時總是平等的。
    “先生所言甚當，此等情弊理應(yīng)禁革，罪之不宥。”
    朱翊鈞斟酌著回復道，
    “京通二倉、水次倉、皇城各門、京城九門、各馬房倉場、各皇莊等處，多系正德年間額外多添內(nèi)臣。”
    “朕將依先生所請，命司禮監(jiān)照嘉靖初年查參取回，再令臨清倉監(jiān)督內(nèi)臣止留現(xiàn)在二員，著廉靜行事，不許縱容生事，今后亦不再添補人員，先生以為如何？”
    申時行當即為皇帝的退讓頓首道，
    “皇上圣明。”
    朱翊鈞趕忙叫起了申時行，
    “朕于天下事不得盡知，各項事體都不與聞，故而設(shè)內(nèi)官以通下情，先生不必介意，昔年世宗皇帝用人間于旨內(nèi)徑批，不由部推，朕亦是效仿皇祖之舉。”
    申時行站起身道，
    “皇上睿哲天成，英明神授，動容出辭自是無一不中，禮節(jié)用人行政自是無一不當。”
    朱翊鈞知道申時行這是應(yīng)下來了，于是笑道，
    “先生過譽了。”
    申時行又道，
    “安民之要，在于知人，辨論官材，必考其素，先該禮部題準，萬歷十六年各處歲供生員，共一千三百二十四名，開送翰林院考試。”
    “臣等會同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掌院事劉虞夔，出題彌封，嚴加考試，取中文理平通上卷十二卷，文理亦通中卷九百九十卷，具堪授教職。”
    “臣等已將試卷封進，請乞圣裁發(fā)下，開送吏部，查照臣等先后題準事理施行。”
    朱翊鈞微微一怔，心想，下一場必須由皇帝高度關(guān)注的科舉考試應(yīng)該是萬歷十七年的會試和殿試啊，歲貢生不過是可入京師的國子監(jiān)讀書的成績優(yōu)秀的秀才，這也需要皇帝親自過問嗎？
    而且這個劉虞夔在歷史上是王錫爵的門生，與申時行并無沖突，在萬歷十年時亦曾任經(jīng)筵講官，為萬歷皇帝講過學，按理說，這個人實在沒有任何值得萬歷皇帝特別注意之處，
    “是，先生報與吏部知道就是。”
    申時行微微傾身道，
    “皇上天挺睿明，勵精圖治，其加意于吏治人才如此。”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吏治”二字“噌”地一聲碰到了朱翊鈞心中那根緊繃著的弦。
    果然，只是才說要讓馬戶投票推吏，甚至都沒有直接提出“廢除科舉”，試探的人便已經(jīng)來了。
    “天下幅員廣闊，山川地里形勝，朕舉目之間，可以坐照而運之掌，而今所賴以分憂宣力者，全在大小臣工，臣工各舉其職，保國安民，則朕端拱穆清而天下自理。”
    朱翊鈞抬起手，往文華殿的隨意一處虛空一指，這一指指得篤定又漫不經(jīng)心，好似指向的是一處堯舜神話中虛空的過往，如影隨形又無處不在，
    “從前張居正在時，曾進獻御屏十五扇，中三扇繪天下疆域之圖，左六扇列文官職名，右六扇列武官職名，各為浮帖，教朕置于文華殿后講讀、進字之所，以便朕朝夕省覽。”
    “那御屏之上，時時羅列著兩京及在外文武職，以及府部而下、知府以上各姓名、籍貫及出身、資格，每經(jīng)十日，但逢各官升遷調(diào)改開送內(nèi)閣，張居正便令中書官寫換一徧。”
    “故而朕雖尊居九重，坐運四海，于臣下之姓名、貫址，百司庶府，四方郡國，卻能一一了然于心。”
    “如某衙門缺某官，某部推舉某人，即知其人原系某官，彼果堪此任否，某地方有事，即知某人見任此地，彼能辦此事否，朕皆能親自詢問，細加商確。”
    “倘或考之前史，朕先前所賴之屏風，亦非我朝獨有之故事，昔唐太宗以天下刺史姓名，書于御座屏風，坐臥觀覽；唐宣宗知涇陽令李行言之賢，書其名于殿柱，不次擢用；我成祖文皇帝嘗書中外官姓名于武英殿南廊；仁宗昭皇帝亦命吏部尚書蹇義、兵部尚書李慶，具各都司、布政、按察司官履歷，揭于奉天門西序。”
    朱翊鈞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著此時格外安靜的申時行，他發(fā)現(xiàn)只要皇帝一提起張居正，皇帝身旁的人便變得格外安靜，他現(xiàn)在正需要這份安靜，
    “先前張居正在時，朕每一指顧間，則四方道里險易、百司職務(wù)繁簡、一時官員賢否，概莫逃于朕之心胸左右。”
    “可張居正離開朕后，朕依然命人將那座屏風給砸了，先生可知是為甚么？”
    申時行低頭答道，
    “皇上獨運神智，坐以照之，垂拱而天下治，自然再無須藉以外物匡弼。”
    皇帝輕輕笑道，
    “不，是因為朕發(fā)現(xiàn)朕無論藉以何人、藉以何物，都無法時時與百姓休戚與共，用人在于名實之間，而吏治之根本便是百姓之哀喜得失。”
    “朕以為，為臣者，乃君之股肱耳目也，人之一心，雖賴股肱耳目以為之視聽持行，而心之精神，亦必常流通于股肱、耳目之間。”
    “然后眾體有所管攝，而各效其用，此明君所以總條貫而御人群之要道也，故而百姓之哀樂，既在于朕，亦在于臣，更在于我大明天下成千上萬的衙府吏工之間。”
    “朕若是只能知百官而不知府吏，只能知百司而不知鄉(xiāng)情，只能得股肱耳目而不得血肉軀骨，那這座屏風又有甚么用呢？因此朕只得砸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