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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西醫(yī)和中醫(yī)的共同問題

    朱翊鈞順著范禮安的話音往他的方向看去,只見他微微躬著身子,歐羅巴式的粗壯眉弓蹙起些許,配合著他那平滑的前額以及橢圓形的臉顯得異常和善。
    這種溫馴姿態(tài)的和善在現(xiàn)代那些“上帝子民”中是少見的,有信仰的人是多么偉大,為了傳播主的福音,竟然能拋棄人類本性中對無知的高傲,變成一個盡力使自己看起來順心順意的小國使者。
    “好得很,好得很,朕知道了放血,自然也要聽聽止血。”
    朱翊鈞笑著打趣道,
    “放血既然承自羅馬東周之時,不知止血是否也出自羅馬先賢之法呢?”
    范禮安見皇帝饒有興致,立刻積極地解釋道,
    “帕雷止血共有二法,一法傳承于羅馬,另一法乃帕雷自創(chuàng)。”
    “在帕雷之前,歐羅巴各國處理戰(zhàn)場傷員的方法是‘火燎法’,即利用開鍋的油脂或燒紅的烙鐵貼在創(chuàng)傷處,通過結(jié)痂的辦法達到止血的目的。”
    “因此受傷士兵們除了要忍受傷痛,往往還要忍受生不如死的灼痛感,每次用火燎法處理過的傷員,都會痛苦地呻吟幾天,多數(shù)人熬不過幾天便會痛苦地死去,以致許多傷員寧肯拒絕治療,也不愿慘遭那可怖的火刑。”
    “帕雷見此情狀,為免傷員受此烙灼之苦,便嘗試以羅馬古方——將雞蛋蛋黃,玫瑰花油還有松節(jié)油混到一起,涂抹到傷員的創(chuàng)口之上,以此不但使傷口結(jié)了痂,而且成功地避免了感染。”
    從現(xiàn)代科學的角度看,這張“羅馬古方”中真正起作用的是松節(jié)油,松節(jié)油里的蒎烯成分在現(xiàn)代的燒燙傷藥膏里仍然起著不小的作用。
    “看來羅馬先賢與我中國醫(yī)士是心有靈犀。”
    朱翊鈞笑道,
    “松節(jié)油在中醫(yī)古籍之中,亦有活血通絡、消腫止痛之用,殊途同歸,此法甚好。”
    范禮安忙道,
    “是,若論藥石性理,天下之國無可及中華者,臣著重想為皇上引薦的,是帕雷的第二種自創(chuàng)方法。”
    范禮安一面說,一面掏出一把令朱翊鈞十分眼熟的、近似于現(xiàn)代外科手術工具的“鴉喙鉗”,
    “此法名之為‘鉗夾止血法’。”
    朱翊鈞笑道,
    “這真是聞所未聞。”
    張誠見狀,忙又上前從范禮安手中接過鴉喙鉗,再遞到皇帝手中讓其打量細看。
    范禮安解釋道,
    “這把鉗子乃帕雷自創(chuàng)于嘉靖三十一年,通過它可以拉出傷員的動脈,用縫線扎住血管末端,以此徹底封死血管。”
    “爾后再給傷口清創(chuàng),按照縫衣服的手法,給傷員的創(chuàng)口進行縫合,具體而言,就是用鑷子夾住彎針進行縫合,彎針刺進傷口之后,自動就會從另一端鉆出來……”
    范禮安一邊解釋,一邊比劃。
    朱翊鈞始終保持著一個溫和而鼓舞的聆聽式的微笑,絲毫沒有責怪范禮安的無禮,就是當年康熙請傳教士教授幾何證明題,也沒有朱翊鈞此刻這般樂于求知。
    因為他知道如果沒有皇帝的一力支持,這種順利沿用到五百年之后的外科縫合術,在萬歷十六年的大明根本無從應用。
    果然,范禮安的科普才告一段落,張誠便疑惑道,
    “人之皮肉竟也能被穿針引線?”
    范禮安回道,
    “自然,人體的組織肉芽是可以再生的,如果傷口組織被針線重新結(jié)合,那肉芽組織很快就會將傷口填補完整。”
    朱翊鈞笑道,
    “倘或這法子在歐羅巴戰(zhàn)場上推而廣之,那必然是一等一的好法子了。”
    范禮安道,
    “皇上說得是,帕雷已在隆慶六年將他所創(chuàng)所有之戰(zhàn)場縫合之術編集成冊,出版為二卷。”
    “因帕雷前后擔任過法蘭西四任國王的皇家醫(yī)官,此書風行歐羅巴,各國醫(yī)者皆爭相效仿。”
    朱翊鈞在心中感嘆,誰能想到和,竟同和幾乎成書于同一時代,
    “既然歐羅巴各國君王皆有如此名醫(yī)侍從左右,想來各國國君也一定福壽綿長了。”
    范禮安卻道,
    “這卻不然。”
    朱翊鈞奇道,
    “哦?為何?”
    范禮安道,
    “歐羅巴如今醫(yī)士新創(chuàng)之術,大多應用于底層平民或戰(zhàn)場傷兵,各國君王貴族皆信奉古羅馬的草藥學,反倒少用這些外科療法。”
    張誠一聽即道,
    “既然這歐羅巴各國國王自己都不用這些穿皮刺肉的外科療法,你又為何引薦來給皇上呢?”
    范禮安道,
    “因為無論羅馬曾經(jīng)再如何輝煌,如今已然都成了過往云煙,就是上帝天主也不能總是沉浸在一個帝國消逝的榮耀中。”
    “外科之術遠勝于草藥之學,這是歐羅巴學者的治學心得,臣崇敬羅馬,崇敬的正是它的求真務實。”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帝國能永恒不滅,也沒有任何一門學問能僅僅憑著倚靠一種文明而裹步不前。”
    “如果一門學問只能傳承祖先而不許后人否定,只許先賢定論而不許后生研究,那它絕對稱不上是一門學科,而是一種宗教、一種信仰。”
    “皇上,臣以為,學問并非信仰,倘或想要一門學問發(fā)揚光大,最好的辦法就是研究它、推動它、實驗它、否定它,最后再認可它。”
    “因此臣不吝于否定羅馬國的任何一門學問理論,也不愿去否定上帝存在的任何一個可能。”
    “因為如果一門學科變成了一種文明不可否定的‘信仰’,那它便已然不再具備供人研究的特質(zhì)。”
    “而羅馬的榮光與偉大正在于此,皇上,正像羅馬的上帝不會恐懼異族的惡魔,羅馬的所有學問都是可被人研究、被人否定的。”
    “皇上既然不愿意相信上帝的存在,那便一定對這些可被不斷研究和否定的學問感興趣。”
    “臣在兩廣之時遇見的中國儒士皆是如此,因此臣愿意將這些看起來尚且還不完整的歐羅巴最新治學成果引薦給皇上。”
    范禮安說著說著,見朱翊鈞臉上笑意愈濃,粗眉也跟著平順起來。
    朱翊鈞看著眉飛色舞的范禮安心想,華盛頓死在放血療法之下其實是不冤枉的。
    英勇而誠實的美國國父主導了北美殖民地的獨立,精神上卻還是不舍得與歐洲人的羅馬老祖宗們做切割。
    然而就是這一點不舍造成了他最后的那一點不完滿,畢竟上帝從不同科學站在一道,就像華盛頓和他同一年去世的乾隆一樣,兩個帝國所走向的道路是那般南轅北轍。
    因此華盛頓的死是死得其所的,好比魯迅親眼目睹自己的父親被中醫(yī)治死,家產(chǎn)被中藥鋪騙光之后,終于在日本的土地上感受到了現(xiàn)代醫(yī)學的先進與強大,華盛頓那么一死,簡直將美國與舊世界的所有不理性給一刀兩斷了。
    “范卿所言甚是,一度沉浸在過往榮耀中,不愿進步和探索的帝國與人民,就連上帝也會放棄他們。”
    朱翊鈞笑著贊同了范禮安,又轉(zhuǎn)而看著襁褓中的朱常治發(fā)愁道,
    “只是即便范卿將這兩種醫(yī)治之術闡述得如此明白,朕依舊不敢冒險將這兩種方法加諸于四皇子之身。”
    這話卻是帶了一半試探的意味,解剖和外科再如何領先于萬歷朝的大明醫(yī)學,在應用上總不如現(xiàn)代化學藥物和外科手術來得便捷。
    朱翊鈞總希望范禮安還有些與眾不同的“絕技”,譬如抗生素,再譬如阿司匹林,雖然他知道差了歷史上他離這些能夠快速使用的臨床藥物差了三百多年,但是他愿意抱著那么一點兒希望問上一問。
    不光是為了朱常治和鄭貴妃,如果能有接近于現(xiàn)代醫(yī)學的科學方法治好萬歷皇帝的腿疾,朱翊鈞十分樂意替萬歷皇帝冒這個“損傷龍體”的風險。
    但前提是必須有這么一個法子。
    范禮安卻回道,
    “臣已然將自己在醫(yī)道上的所有學問對皇上傾囊相授,倘或皇上以為這不足以能醫(yī)治四皇子,那臣只有再替皇上回一次歐羅巴,看看歐羅巴的學者們可否有新的醫(yī)學進展了。”
    朱翊鈞知道這是上回從澳門寄來的信起作用了,便佯裝驚訝道,
    “范卿帶領著一行倭國使團,如何竟生去意?”
    范禮安道,
    “教皇頒布詔書,要對英吉利國進行圣戰(zhàn),臣身為教徒,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朱翊鈞微笑道,
    “可朕對范卿所攜之西洋諸籍頗有興趣,正想請范卿在京城開壇收徒,范卿這一去,朕還能從何處獲得這些西洋學識與羅馬典籍呢?”
    范禮安陡然一驚,隨后心下又是一喜,他原本以為朱翊鈞和日本關白豐臣秀吉一樣,既不信上帝又排斥天主教,不料這大明天子竟能主動邀請自己在京城傳教,
    “臣帶來的倭國使團中的那四位少年,皆是日本國的虔誠教徒,還有……臣在耶穌會中有兩位知己好友,他們也是歐羅巴博學的大學學者,臣可以寫信邀請他們來中國,讓他們代替臣在京師授學。”
    朱翊鈞笑了起來,范禮安的回答正合他意。
    按照時間推算,現(xiàn)在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已經(jīng)在英西戰(zhàn)爭的第一場戰(zhàn)爭中被打敗了,待范禮安回到歐羅巴,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上帝也支持英國新教改革”的事實。
    而就在無敵艦隊失敗后,英國為了阻截西班牙的美洲運銀船和來自波羅的海的造船物資,一度進行里斯本遠征。
    這一次遠征的結(jié)局在歷史上不但是失敗的,而且耗盡了英國的財政資源。
    與此同時,腓力二世在第一次英西戰(zhàn)爭落敗后,正打算通過大力發(fā)展造船業(yè)復興西班牙海上力量。
    萬歷朝歐洲的兩大國都在萬歷十六年遭受了軍事重創(chuàng),急需經(jīng)濟補給,在這種情況下,范禮安這樣一個具有深厚教會背景,常年在東亞傳教的耶穌會意大利籍使者,正好可以成為一座溝通大明與英國、西班牙兩國的貿(mào)易橋梁。
    朱翊鈞在心里盤算道,如果事情進展得順利,大明與英國、西班牙貿(mào)易往來所獲得的財富,正好可以補充將來萬歷三大征所造成的損失。
    這件事如果能成功,又正好可以配合漕運改海運,以及如今剛剛新建的輪船招商局。
    同這些潛在利益比起來,“允許傳教士在京師開壇講課”這樣的口頭許諾當然不算甚么。
    何況傳教士們?nèi)嗽诒本┒皇菤v史上的濠鏡,最后到底能開甚么課、開多少課,終究還是他朱翊鈞說了算。
    “甚好,甚好。”
    朱翊鈞笑著應道,
    “范卿盡管寫信,他們?nèi)魜砹舜竺鳎抟欢ㄗ尪Y部悉心招待。”
    “不過范卿既然要走,朕也不能失了禮數(shù),海上風急浪險,歐羅巴又在兵戎相接,朕會派我大明的船隊保護著范卿,也會差人準備好給教皇和歐羅巴各國國王的禮物。”
    范禮安見到大明天子如此重視與羅馬教皇的禮節(jié)往來,不禁有些激動,
    “臣一定會將皇上的禮物順利送到教皇手中,并且盡力為四皇子搜尋歐羅巴的治療方法!”
    皇帝寬和地笑道,
    “好,好,范卿若能盡力而為,則朕心已慰。”
    朱翊鈞頓了一頓,又問道,
    “不知范卿的這兩位好友姓甚名誰?倘或范卿能提前告知,他們有幸來華,朕也好遣人接待。”
    范禮安回道,
    “一位名叫利瑪竇,臣在日本傳教的時候,他在兩廣建立了‘仙花寺’。”
    朱翊鈞點了點頭,大名鼎鼎的利瑪竇嘛,
    “那另一位呢?”
    范禮安道,
    “另一位名為陸若漢。”
    朱翊鈞驀地一怔,但聽范禮安繼續(xù)道,
    “他當年與臣一起東渡日本傳教,現(xiàn)今在日本為拉丁語教師。”
    就在這一刻,朱翊鈞確定了這個傳教士陸若漢的歷史身份。
    這個取有漢人名字的葡萄牙青年,就是在“伴天連追放令”后依舊成功進入日本社會上層,獲得日本兩代統(tǒng)治者,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賞識,并被其二人特許任命為日本貿(mào)易代理人的耶穌會“通辭”。
    如果范禮安沒有在萬歷十六年向皇帝舉薦此人,那么這位“西儒陸先生若漢”正式出現(xiàn)在晚明歷史大潮中的時間點是崇禎元年。
    當時崇禎皇帝剛剛登基,又在寧遠之役中見識到了西洋火炮的威力,于是他重新啟用徐光啟那一批具有天主教背景的官員集團,開始制定一個新的計劃,即通過從澳門輸入西銃西兵,解決當時朝廷東北邊境的燃眉之急。
    于是明廷再次派官員到澳門購炮募兵,陸若漢便在澳門議事會、耶穌會以及廣東官府的一致推薦下被選入了這支援明遠征隊。
    歷史上的這位葡萄牙傳教士兩次親身參加購炮募兵行動,將西方最先進的火器進獻給崇禎皇帝,為已然大廈將傾的晚明引進了一支完全西式的火炮槍械軍隊。
    不僅如此,歷史上的陸若漢還曾親自北上,幫助孫元化在登州操練新軍,登州兵敗后,他還堅持在萊州幫助明軍煉制西式火藥。
    可惜后來由于孫元化的部將孔有德、耿精忠的叛降,使得陸若漢為大明量身打造的西洋火炮技術流播后金,崇禎皇帝的一片苦心,最后反倒都成全了皇太極和多爾袞。
    “范卿之好友,必然可為朕之良弼。”
    朱翊鈞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
    “即使他們現(xiàn)在不愿來大明,這在往后,朕也是永遠歡迎他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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