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陰冷潮濕,濃重的血腥味、腐臭味、尿臊味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秦環端著一盞油燈,緩緩地走到邱旭面前。
“誰?”角落中一個虛弱沙啞的聲音響起,同時還有鐵鏈碰撞發出的叮當聲。
秦環輕輕將油燈放在桌上,借著搖曳的燈光看清了那個蜷縮著的人,他已沒了在眾人面前不屈的姿態,如今只捂著自己的斷臂,嘴中發出些痛苦的□□。
“久聞邱先生大名,請受秦環一拜。”秦環對著邱旭深深地作了個揖。
邱旭搖頭苦笑:“別費心了,告訴你們那統領,休想從我這里套出什么話來。”
秦環面帶笑意,連忙解釋道:“邱先生誤會了,我敬佩先生是條漢子,此次專程來看望先生。”
邱旭靠在墻上,仰頭閉目,不再理會秦環。
秦環見邱旭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想了想,扒拉了一下腳下污穢的稻草,不顧這一身干凈的衣衫,干脆就坐在了邱旭身旁,笑道:“敢問先生貴庚?”
邱旭楞了楞,沒想到這人竟不嫌臟,還挨著他這個死囚并排席地而坐。他不自在地費力挪了挪身子,良久才道:“剛及不惑之年。”
秦環又仔細打量了邱旭一番,看來這些年在外奔波勞碌、居無定所、風餐露宿的日子已經給他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黝黑的面龐、粗糙的皮膚、滿臉的皺紋、微霜的兩鬢,都讓他顯出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蒼老。
秦環心里默嘆著,幽幽說道:“邱先生投靠倭寇的確不是一筆好買賣。”
邱旭沒有回答,疲倦地縮回了角落中,用那支完整的手臂擋住了面前的燈光,想閉上眼休息,過了好一陣,卻又開口道:“不好又如何,只要能讓杜氏坐不穩江山,我在所不惜。”
秦環聞言,猛然轉頭盯著邱旭,眼神中竟有一絲悲憫,“曾聽聞江州有邱氏,朝中肱骨臣,不過那已經是前朝盛景了,如今已是周朝熙和二年,前朝滅國十六年,沒有任何意義了。”
邱旭冷笑一聲,艱難地轉了個身,虛弱地回道:“你覺得無意義,可對于我來說,卻是存在的所有意義。”
地牢陰冷異常,羅衾也不耐夜寒。秦環裹緊了身上的披風,心中默默算了算時辰,站起身,聲音有些顫抖:“你以為前朝是如何破滅?若不是奸臣當道、欺上瞞下,大小官員貪婪成性、爭權奪利,怎會落到最后的田地?而你邱氏,所謂的忠臣后代,難道就能脫得了干系嗎?”
邱旭一時語塞,待回過神來剛想辯駁幾句,卻被秦環搶了先,只聽他繼續說道:“前朝亡,你們這些臣子已臭名昭著,不然如同當年阮狀元開門投降,如今都可以謀上個爵位,安享榮華富貴,何曾記得故國?可笑你竟不知,以為自己一片丹心,必定青史留名,實則如若沒有爾等,故國如何衰敗?”
秦環的話語如同驚雷般炸響在邱旭頭頂,他搖著頭,兀自念道:“我邱氏對得起列祖列宗,你莫想擾我心志。”
“你勾結倭寇,攪亂局勢,美其名曰讓杜氏坐不穩江山,可惜不過是打家劫舍,燒殺搶掠,百姓皆恨不得誅之而后快。”
邱旭瞪直了雙眼,有些喘不過氣來:“你又何知?我……”
秦環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輕蔑地笑了一聲:“你野心不小,東瀛民智尚未開化,于是你大量收集中原的書籍,欲帶去東瀛進獻給皇室權貴,也好為自己謀個安身立命之所。”
邱旭的心思被人探明,不覺惱怒,反駁道:“這又如何?”
秦環笑著搖頭,手背在身后,繞著邱旭踱步,“邱先生真是謀得一手好退路,前朝破敗,你卻成了海商大賈,與番舶夷船相互販賣貨物,積攢了不少錢財。及至朝廷實施海禁,你竟鋌而走險,亡命海外,與倭寇勾結,于沿海劫掠。”停頓稍許,秦環嘆道,“你以為東瀛人真器重你?那為何給你的兵力如此之少,縱然原以為我們把兵力分散,宣錦重鎮怎可能如此不堪一擊。”
一句句話如同利刃直刺入邱旭的心窩,令他覺得比斷臂的痛更難受千百倍。他伸開手掌,仔細看著上面的紋路,仿佛要讀出自己的命數一樣。隨即又拼命搖著頭,口中喃喃念道:“不會,不會,我明明是一心復國……”
“邱旭,你若良心未泯,自當懸崖勒馬,將功折罪!”
“你果然是來勸降的,我……一早就猜出來你的詭計!”邱旭捂著胸口,猛烈地喘著、咳嗽著,臉憋得通紅,一副快要斷氣的摸樣。
秦環轉身徑直離去,走到地牢大門處,又忍不住回頭瞥了眼,無奈地搖搖頭,微微勾起唇角,提起留在門口的燈籠,身影漸行漸遠。
一夜未能安眠,翌日寅時,秦環即起床收拾妥當。
十月將至,更深露重。秦環最是怕冷,緊緊裹著裘衣,小心提著燈籠往賈誠的廂房走去。到了院門前,卻躑躅不前。守在門口的侍衛一見秦環,連忙行禮,笑臉相迎。
秦環也溫和地問候幾句,四處看了看,隨口問道:“不知大人是否已經起床
了。”
這侍衛笑呵呵地答道:“大人吩咐了,只要是秦郎君您來,什么時候都可以。”
秦環點頭道:“勞煩了。”于是跟著侍衛進了內院,獨自上前輕叩著門,喚道:“大人,秦環有要事與大人商議。”
過了片刻,便聽到一個低沉的男聲回應道:“進來罷。”
秦環推門而入,見賈誠已經穿戴整齊坐在榻上,閉著眼仿佛若有所思,倒是比往日少了幾分戾氣。
秦環行了禮,微微低著頭,開門見山說道:“大人需立即帶兵去邊海截船。”
賈誠睜開雙眼,不解道:“為何?”
“我與那邱旭交談當中,問起其家人,他似有掩飾擔憂之意。邱旭干著這海盜的營生,家人必定也是居無定所,大概是生活在船上,由邱旭不時照應。如今邱旭被俘數日,家人得不到他的消息,自然又急又怕。偏偏又時運不濟,近來天氣異常寒冷,且陰雨綿綿,估計船上缺乏御寒的衣服被褥,食糧也不足了,恐怕這時已經染上了病。”秦環淡然一笑,提醒道,“大人可還記得有屬下來報沿海附近有不明船只,卻一直不敢靠岸?那便是邱家人了,他們不敢上岸求醫,只能在附近游蕩。”
賈誠聽著秦環語氣輕松,知道他已成竹在胸,便拉著他坐到塌上,繼續問著:“要捉住他的家人作人質?”
“當然,只有這樣,才能哄得那邱旭重回倭寇身邊當內應。”
賈誠一笑,挑起秦環的下頜,湊到他耳邊道:“秦亞元真是才智過人,便有辦法令溫總兵也另眼相看,現在全軍上下就聽你一人指揮。”
秦環只覺得賈誠目光灼灼,于是扭過頭去,不再做聲。
幾日未關心這秦小郎君,或許是吃不消隨軍征戰的日子,眼見著又消瘦不少,原來做的衣衫都寬大得像袍子了。不過這些時日可謂讓人見足了他的風采,年紀輕輕卻能神機妙算、運籌帷幄。
此非池中之物。
賈誠腦中就剩下這句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親近之意,不知不覺把秦環越摟越緊。秦環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并奮力掙脫開來。
賈誠直當秦環又在故作姿態,于是直接上前解開他腰間的束帶,把手伸進去摸索著。這時再注意秦環的面色,卻不似方才那般抗拒,反倒安靜地躺在他身下,任由他擺布。
親熱一番,滿室旖旎。賈誠還想與秦環溫存一會兒,怎料剛握住他的手,便被他一把甩開。此時秦環臉上的潮紅已經慢慢裉去,眼神也漸漸清明,又恢復了往日在賈誠面前那副清冷的摸樣。
賈誠這么看著,心中的愜意消了大半。于是起身整理衣冠,丟下一句“我先去稟報溫總兵”,就匆匆離去了。
秦環看著賈誠的背影,拳頭攥緊,又漸漸松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