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也是下了一整天的雨。
    雨絲細(xì)薄，宛如游絲飄蕩，到處霧蒙蒙的。顧公館的院墻上，那些綠藤也落光了寬闊翠綠的葉子，光禿禿依附著墻壁，毫無生機。
    落在乳白色欄桿上的雨滴，積少成多，隨著一陣微風(fēng)，晶瑩剔透雨珠的滾落下去，摔在青石小徑上，濺起一朵水晶般的花。
    顧輕舟坐在窗前，認(rèn)真寫寫算算。
    她把學(xué)校里的功課都做完，這是主業(yè)，顧輕舟不能荒廢。
    功課并不是那么容易，她一坐就是六個小時，一動不動的，全部認(rèn)真寫完。
    寫完了功課，顧輕舟伸了個懶腰，在衣柜里翻出一件沉香色十樣錦的斜襟夾棉上衫，墨綠色長裙。
    怕將鞋子弄濕，她特意換了雙皮鞋。
    皮鞋也是墨綠色的，和她的裙擺連成一線，藏在裙擺里面，一點也不突兀。
    穿戴整齊之后，顧輕舟去敲了二姨太的房門。
    二太太，我要去趟書局，學(xué)校讓買兩本英文小說，下個月要做賞析，我現(xiàn)在才想起來。顧輕舟道。
    二姨太正在房間里看雜志，聞言道：可要我陪你去？
    不必了，外頭下雨，弄得一身濕，怪難受的。顧輕舟道。
    二姨太也慵懶，不太想動，就說：那好，你去吧。
    說罷，她起身取了兩塊錢給顧輕舟。
    顧輕舟道：能讓司機老孫送我嗎？
    顧家有兩輛汽車，除了顧圭璋上班那一輛，剩下的一輛是送孩子上學(xué)、送秦箏箏出門等。
    司機老孫是準(zhǔn)備送太太和孩子們的。
    行。二姨太痛快道。
    顧輕舟下樓，先去了下人住的倒座里，讓老孫去準(zhǔn)備開車。
    輕舟小姐，這么個下雨天，您還要出去？傭人陳嫂和顧輕舟閑聊。
    是啊，去買幾本書。顧輕舟道。
    陳嫂就說，女孩子家要多讀書，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
    絮絮叨叨的，顧輕舟毫無架子跟他們說著話，老孫把車子停在門口。
    顧輕舟上了汽車。
    坐穩(wěn)了，老孫問顧輕舟：輕舟小姐，您要去哪里？
    顧輕舟卻沉默了下。
    先去圣母路南邊的書局。顧輕舟道。
    圣母路就在顧公館隔壁，臨近兩條街，走過去不到十五分鐘。
    顧家不顯赫，這么近的距離，老爺是不讓送的。
    浪費油！
    可對方是顧輕舟小姐，將來要嫁到督軍府去的。傭人也會察言觀色，老孫又最是聰明謹(jǐn)慎，他二話不說，將車子開到了圣母路南邊的那家書局。
    老孫開得比較慢，也不過五分鐘就到了。
    書局不大，下雨天賓客寥寥，玻璃門后面，開著電燈。燈火橘黃，暖暖的，有種平淡的溫馨。
    隱約可以聞到書局里的墨香。
    輕舟小姐，到了。老孫道。
    顧輕舟卻不下車。
    她坐在后面，一動不動。
    老孫有點奇怪，他是顧家的司機，拿著微薄的薪水，最是不敢得罪小姐太太們的，故而他也不敢回頭。
    車廂里安靜，有玫瑰清淡的香味，瀠繞不散。
    老孫心里卻是七上八下的。
    這是什么意思呢？
    約莫過了兩分鐘，老孫又說：輕舟小姐，到了。
    他很有本分，就是不回頭。從后視鏡里瞥了眼，顧輕舟抱臂而坐，神態(tài)安靜，似乎在看老孫。
    老孫咯噔。
    我一向光明磊落，也不怕太太小姐們查。老孫安慰自己。
    這種心理戰(zhàn)持續(xù)了五分鐘，老孫這會兒滿腹疑惑，甚至精神緊繃，心里的防線最容易踩過去，顧輕舟才開口。
    老孫，你總是送太太出門，最近太太有沒有到某個地方讓你停車，然后她另外坐黃包車離開的？顧輕舟問。
    老孫頭皮麻。
    還真有幾次。
    但是，這種事能說嗎？司機送主人出門，最清楚主人家的動向，若是不可靠，早就被辭退了。
    老孫非常清楚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他還要靠這份薪水，養(yǎng)活一家老小。
    沒有啊，輕舟小姐。老孫想很篤定的說，可聲音不由自主顫。
    老孫，你不老實！顧輕舟纖薄細(xì)嫩的小手，輕輕撩過她濃密覆蓋的濃劉海，露出光潔如玉的額頭，以及那雙冰魄般明亮清冷的眼睛。
    眼睛越過汽車的座椅，釘在老孫身上。
    現(xiàn)在主人家辭工，都不會說自己不喜歡傭人，只說傭人不干凈，免得落下個刻薄名聲，以后招不到傭人。顧輕舟斜倚椅背，靜靜說道。
    這是實話。
    傭人地位低下。請得起傭人的人家，都是有頭有臉的，辭工會落個刻薄難容人的名聲，索性說傭人不干凈，這樣就名正言順。
    做傭人的都知道，但是這碗飯還是要吃的。
    被辭退的傭人，以后基本上就沒人敢要了。
    老孫只是個司機，司機更考驗人品，他要是被顧家辭退，以后就難找到事做了，除非去碼頭做苦力。
    可碼頭做苦力的錢，養(yǎng)不活全家老小啊。
    老孫嚇得半死，不知道怎么惹了這位大小姐。
    輕舟小姐，您菩薩心腸，您別跟我一個下人過不去啊。老孫著急，幾乎要哭了。
    萬一他被辭了，他一家老小怎么辦？難道看著全家餓死嗎？
    我不會跟你過不去，除非是帶著我去太太停車換車的地方。顧輕舟道，老孫，你這么聰明，以后做我的耳目，我不會虧待你。
    老孫沉吟想了想。
    顧輕舟回家不到一年，她聰明能干，老爺很喜歡她。
    這一年里，生了很多事，顧公館表面上還是那些人，暗地里卻早已偷天換日。
    和輕舟小姐相比，太太現(xiàn)在著實不成氣候。
    要不是老太太來了，太太只怕連上桌吃飯的資格也沒有。
    而輕舟小姐將來是要嫁到督軍府去的，也許到時候她會帶著自己用慣了的傭人去。
    司機是很重要的，一般都要用親信。萬一得到了顧輕舟小姐的青睞，她將老孫視為心腹，老孫就能去督軍府做事。
    老孫沒什么大理想，就是想薪水高一點，能把六個孩子都供養(yǎng)大。
    老孫是萬萬不敢得罪顧輕舟的。
    輕舟小姐，我只是個做下人的。老孫仍是蹙眉，緊張道，我今天帶了您去，改日也會帶別人去您過去的地方。這樣做下人，老孫也缺德。
    老孫，我知道你謹(jǐn)慎，你放心，將來你做我的耳目時，我絕不疑你。我素來用人不疑，說到做到。顧輕舟道。
    話到了這個份上，老孫也沒辦法了。
    顧輕舟威逼利誘，老孫再三衡量，道：那輕舟小姐，您坐穩(wěn)了。
    老孫把顧輕舟帶到了城南。
    城南這一代是老城區(qū)，舊式的房子，木門木窗，偶然路過的人，都是穿著長褂，冷不丁像回到了前朝。
    老孫對顧輕舟道：太太每次都是在這個路口下車，讓我不用接，然后她乘坐黃包車，往東南方向而去。
    具體去哪里，老孫就不知道了。
    顧輕舟頷。
    好了，辛苦你了老孫，咱們回去吧。顧輕舟說。
    回到圣母路時，顧輕舟去鐘表行給司行霈的別館打了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司行霈的副官。
    幫我查個人。顧輕舟道。
    她告訴副官，秦箏箏在城南的老城區(qū)，繁瑣的居民樓里，藏了一個嬰兒，約莫一歲半，女嬰，最近半年才來的。
    附近都是老鄰居，突然來了人，還帶著個一歲半的孩子，是會有動靜的，畢竟孩子會哭。顧輕舟道，一天內(nèi)能幫我查到消息，然后讓朱嫂打電話給我嗎？
    可以，顧小姐。副官道。
    顧輕舟就掛了電話。
    然后，她又去了趟書局，買了兩本英文書。
    她回來的時候，客廳里沒有人，自然也無人問她到底去了哪里。
    吃晚飯的前夕，顧輕舟接到了電話。
    是朱嫂打過來的。
    顧小姐，有個地址，您記一下。朱嫂笑道。
    這么快啊？顧輕舟心中吃驚，前后還不到兩個小時。
    南城區(qū)那么大，人口又多
    好，您說。顧輕舟道。
    朱嫂就報了個地址。
    同時，朱嫂告訴顧輕舟道：是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有個男人偶然來送吃的，副官已經(jīng)進(jìn)門了，可要把人帶走？
    不必了，我明天去看看。顧輕舟道。
    她接這個電話的時候，二姨太下樓了。
    二姨太沒問是誰的電話，顧輕舟也就沒解釋。
    晚飯的時候，四姨太突然又說：昨日的雞湯還有剩下的嗎？
    還剩了半碗。廚娘道。
    回頭送到我房里做宵夜。四姨太說。
    廚娘道是。
    秦箏箏關(guān)切說：你想吃的話，叫他們做新鮮的，一天一只雞也不是難事，可別剩下的，對孩子不好。
    不妨事的，現(xiàn)在天氣涼，放一天不會壞。四姨太笑道。
    她們這席話，居然是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說的。
    秦箏箏言語溫柔，態(tài)度和藹，很關(guān)心四姨太的樣子。
    二姨太看在眼里，莫名有點擔(dān)憂：她們是不是在搞鬼啊？最近怎么一個個的，都透著奇怪？
    可二姨太想不通，她的眸子在眾人臉上打轉(zhuǎn)，實在沒頭緒，只得丟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