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的岳城,夜空不晴朗。彎月隱藏在浮云的縫隙,晦暗不明。
夜幕籠罩著,寒風無孔不入,顧輕舟下了汽車,手片刻就凍僵了。
入了夜,遠處的碼頭卻是人聲鼎沸,最后一班開往南洋的郵輪,鳴了第二聲的汽笛。
三聲汽笛過后,就要開船了。
汽笛聲震耳欲聾,催促著旅客們的匆匆行跡。郵輪煙囪里的濃霧,滾滾向上,宛如潮水洶涌。
眾人擁擠著榻上旋梯,卻被督軍府的副官攔住。
怎么回事啊?不用排隊的嗎?
憑什么你們先上???
快來不及了,擠什么擠?別人也著急上!
人群里的抱怨聲不止,轉頭卻瞧見高大威武的軍士,扛著荷槍實彈,頓時全部噤聲,默默往旁邊站。
世人欺軟怕硬,更怕扛槍的。
司夫人在親侍的開路之下,緩步踏上了郵輪。她帶著寬檐帽子,帽子上的紗網半垂,外人看不清她的臉,只能隱約瞧見她纖柔的下頜;貂皮大衣能蕩出墨圈般,映襯著司夫人的尊貴。
顧輕舟在她身后,衣著普通,也帶著寬檐帽子,紗網上綴著兩顆細小的紅寶石。
上了郵輪,司夫人徑直往頭等艙去。
大副著急,急忙對船長道:這位是誰啊,別沖撞了頭等艙的貴客。得罪了貴客,我們可吃罪不起!
船長暗暗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齒罵道:你瞎啊,那是司夫人!
大副立馬不敢說話。
船是??吭莱堑模l敢得罪司夫人?
讓不要拉第三聲汽笛,等司夫人忙好了再開船。船長悄聲吩咐。
大副道是,下去吩咐了。
司夫人帶著顧輕舟,走到了第十三號客艙的門口,給副官使了個眼色。
副官敲門。
沒有應聲。
副官預備再敲,卻見司夫人一把奪過了親侍手里的長槍,帶著門鎖的地方,砰的就是一槍。
一聲巨響,驚動了頭等艙的所有人。有人伸出腦袋,瞧見了這么一大堆人,知曉事情不好,又縮回了腦袋。
事不關己,沒人愿意招惹麻煩。
司夫人把門鎖打爛之后,輕巧推開了門。
屋子里一盞橘黃色的孤燈,暖光鋪滿了小小的船艙,溫暖而緊湊,還有名貴香水淡淡的氣息。
顧輕舟也跟著進了船艙。
她看到一個女子坐在床榻上,齊耳的短,橘光落在她的臉上,她姿容時髦又美艷,眼中有茫茫水色。
是魏清嘉。
她為了逃命,改變了裝扮,剪掉了滿頭長。
短頭的魏清嘉,更顯得年輕,像個女學生,越漂亮精致。
司夫人,司少夫人。魏清嘉知曉在劫難逃,安靜坐著,保持著她的高貴儀態。她柔軟婀娜的腰身此刻坐得筆挺,這朵嬌花開出了幾分灼烈。
魏小姐,這么急匆匆的,是準備去哪里?司夫人微笑著問。笑容溫婉,像一位慈祥的母親。
魏小姐眸光清湛,似瓊華般冰涼而澄澈:我要去哪里,輪不到司夫人來過問吧?請問您是我什么人?
我自然不是魏小姐的什么人。司夫人的笑容絲毫不減,顯然魏清嘉這不痛不癢的話,根本沒有激怒她,只是,魏小姐給了我們司家那么一大份重禮,就這么走了,我不送送你怎么行?
魏清嘉神色不變,袖底的手卻微僵。
如何能不害怕?
司夫人狠辣,這份狠勁是年輕一輩的顧輕舟和魏清嘉都無法匹及的。
夫人,您想要殺了我?魏清嘉問,眸光微閃,帶著幾分戲謔。
魏清嘉這時候,反而安靜下來,多了份篤定。
她派了碼頭上的一個人去通知了司慕,給了那人一大筆錢。
司慕害死了魏清嘉的妹妹,他對魏清嘉始終有份內疚,他會來幫忙的。
只要拖延時間,就能等到司慕。
殺了你?司夫人冷嘲。
司夫人唇角有個淡淡的譏誚,眸光慢慢凝聚,狠戾中透出恣意妄為:我不會殺了你。
魏清嘉的手指收攏得更加緊了。
司夫人繼續道:我會把你賣到南洋最低賤的堂子,讓你受萬人疼愛。
魏清嘉瞳仁收斂,暖暖橘黃色燈火之下,她的臉色透出慘白。
司夫人沒有開玩笑。
姆媽,如今世道不同了,魏小姐聰明漂亮,她落得再低賤的地方,都有可能翻身。顧輕舟倏然開口。
從進門到現在,顧輕舟沉默著。
她像司夫人的影子,存在卻又無法引起其他人的注視。
她靜靜站在旁邊,不著痕跡。
魏清嘉看了眼她。
司夫人則笑了:傻孩子,你當你姆媽沒想到嗎?所以,我打算劃花她的臉,讓她丑陋不堪,只能接最下等的販夫走卒。
魏清嘉的身子,在這個瞬間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
寒意一絲絲從骨子里浸入。
司慕怎么還不來?
魏清嘉是偷偷逃走,連她父親和家里人也不知她的下落。況且她今天用的化名,司夫人折騰死了她,都沒人為她伸冤。
魏清嘉的確有很多知己,其中就有報社的主筆拜倒在她裙下。
那主筆告訴她說,他們報社采訪了聶蕓。
聶蕓稱,是一位很年輕漂亮的小姐收買了她,讓她去督軍府陷害司慕的。
魏清嘉明明是吩咐其他人去辦的。
聽聶蕓的口吻,是賴定了魏清嘉,魏清嘉頓時就明白大事不好。
魏清嘉知道督軍府不會跟她講道理,也不會任由她狡辯,嫁給司慕的希望更是徹底破滅,她要逃走。
她打算先逃到新加坡,再從新加坡的英國港口,乘坐英國人的郵輪去倫敦。她是不敢相信岳城的郵輪,怕司夫人在路上派人害她。
她逃得快且干脆利落,仍是被司夫人找到了。
來人司夫人聲音溫柔,聽在耳朵里卻帶著蝕骨寒意。
不!魏清嘉這時候,不復從容鎮定,站起來就想往后躲??上Т撎?,她無處藏身。
她渾身顫栗。
割破她的臉,將她賣到最下等的娼寮,一輩子受盡折磨!
不,她不能過這樣的日子,她一直力爭上游,努力做第一名媛、第一夫人,她是尊貴萬分的。
副官走了進來。
兩名副官已經壓住了魏清嘉。
魏清嘉大叫。
副官很利索扯過床上的被單,堵住了魏清嘉的口。
魏清嘉劇烈掙扎,花容失色,她寧愿死了也不能接受這樣的屈辱。
姆媽。顧輕舟又開口了。
司夫人瞪她:你要是怕,就出去。
顧輕舟的眉眼凜冽:姆媽,我請您不要這樣做。
司夫人一陣好氣:這個女人想要害慕兒,還想要取代你的位置,你居然心慈手軟?你如此無能,將來難成大器。
顧輕舟則道:我不介意您殺了她??墒桥獕乃哪槨⑺u到堂子去,這是不能見人的腌臜手段。您非要降低格調,把自己歸于她同類嗎?
司夫人微怒。
顧輕舟繼續道:姆媽,您的手段決定您的高度。您是岳城第一夫人,即將是南方海6空三軍總司令夫人,您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是,您用的手段,恰好是堂子里的老,鴇,調教姑娘的手段
司夫人大怒。
她回手想要扇顧輕舟一巴掌。
顧輕舟穩穩接住了她。
你敢罵我?司夫人呵斥,混賬東西,你這般無能!
我說的是心里話。您怎么對待別人,就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地位。顧輕舟寸步不讓。
顧輕舟從骨子里討厭這些手段。
女人的手段,決定了她們的地位。
明明可以高高在上,為何非要自甘墮落?
顧輕舟那時候捉住顧維,她也只是讓人將顧維扔到海里,從來沒想過折磨她的身體。
不是不能折磨。
可以刑訊,可以像對付其他犯人那樣折磨,為何非要用最下等骯臟的?
這世上叫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很多,顧輕舟最不喜歡的是把女人當做玩物。物傷其類,顧輕舟和司夫人也是女人。
她們這樣對其他女人,何嘗不是瞧不起自己?
下作的事,顧輕舟不會做,她也不會讓司夫人當著她的面做。
除非她不知道。
混賬。司夫人罵她,可仔細一想,心里很不是滋味。
顧輕舟蔑視的話,司夫人不僅聽進去了,還想著要爭口氣。
您若是不能解氣,將她送到軍政府的監牢去,他們有辦法折磨她。顧輕舟道。
司夫人沉吟。
魏清嘉還在掙扎。
她口中被副官塞了被單,什么話也不能說。
司夫人沉默打量她,眸中泛出精光。
沉默之后,司夫人接過了副官手中的匕。
寒光一閃,匕穩穩刺入了魏清嘉的胸膛。
刀鞘還在司夫人瑩白如玉的掌心。
她緩緩拔出來,再插入一刀。
一共捅了三刀,魏清嘉眼睛睜得巨大,難以置信和不甘心全在她的瞳仁里。
顧輕舟沒有動,表情也沒有變化。
這一幕落在顧輕舟眼里,絲毫無法在她心頭引起波瀾。
司夫人經過了顧輕舟的勸解,用了最仁慈的方法處理掉了魏清嘉。
死是最好的解脫,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魏清嘉臨終前,想:司慕沒有來。他知道他母親和妻子要殺我,但是他沒有來,他也想我死。
不甘心的,魏清嘉閉上了眼睛,吐出最后一口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