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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 14 章捉蟲

    閑過了頭,日子很難熬。秾華簡直說不清自己是怎么過的,吃了睡,起床后無聊便去他那里看看,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帝王的威儀靠數不清的臣子和奴仆來烘托,那些都沒了,和普通人沒什么兩樣。今上的脾氣還不錯,雖然話里話外總夾帶一種奇異的試探。拋開這些看,他可以算得上是個溫和的人。禁中長大的孩子,無論心思深淺,血液里天生有種優雅和高貴,即便靜靜坐在那里,也令人覺得不容冒犯。
    她害怕獨處,有時找不到話題,不知道怎么搭訕,就一個人在寢殿里走動。柔儀殿很大,從南走到北五六十步,她背著手踱過去,只要瞥見他還在,心里就安定下來。
    太后真是金口玉言,說關三日就整整三日,放他們出來已經是第四天的傍晚。柔儀殿的大門開開的那一刻,殿外侯了好些人,一見他們就俯首長揖,弄得將軍凱旋一般。
    秾華有衣穿,已經萬分感激了。她心滿意足地整整浣花錦衫的衣領,重新擺出了典雅端莊的姿態。別過臉看今上,他意態閑閑,負手而站。經過三天相處,多少已經熟絡了,她臨走向他福了福,“臣妾回宮去了,官家莫忘了來看我。”
    他沒有正面回答,目光挪向遠處,“去吧,好好歇著。”
    春渥和正宮殿的尚宮上前攙她,她提裙下丹陛,走了兩步,慢回嬌眼,又呼官家,“我那唱詞可別忘了。”
    今上終于轉過頭來,“知道了,走吧!”
    她笑了笑,挺起胸膛,被一幫人簇擁著踏出了宮門。
    夜里春渥同她睡,細聲問她,“你和官家怎么樣了?”
    她躺在床上,高擎著兩手看她新染的蔻丹,聽見春渥問話,唔了聲道:“沒怎么,我們沒有圓房。”
    春渥支起了身子,“真的么?那綢帕又是怎么回事?”
    “是他劃破手臂染的。”她縮了縮胳膊,左肩從領口拱了出來,“你看。”
    她的守宮砂還在,燈火下紅得鮮煥。春渥有點慶幸,又有點悵惘,喃喃說:“官家是怎么呢,果然身子不成么?你這樣的容色,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三天什么事都沒發生,真叫人納罕。”
    她意興闌珊,十指交纏扣在腹上,皺著眉頭說:“娘,他比我想象的難對付。我以為百般開脫就能撇干凈,其實一點用都沒有。這禁庭,或者說外面的世界,遍布他的探子。比方我和云觀書信往來,還有孃孃當初入宮的原因,針尖大的事他都知道。”
    春渥滿臉緊張,“那他為什么還要封你為后?他不怕你害他?”
    秾華淡淡挑了挑嘴角,“連皇帝都有可能被廢,何況皇后!我覺得他總是勝券在握,并不擔心我對他不利。他這人真怪,腦子同別人長得不一樣。回頭和金姑子她們知會一聲,讓她們萬事小心,可別叫他拿住了把柄。”
    春渥長長嘆了口氣,“官家有很遠大的志向,這種人本來就深不可測。你同他為敵,我擔心你最后會害了自己。”說著頓下來,遲疑道,“不過我覺得……他可能有點喜歡你。”
    “嗯?”秾華側過身來,“為什么這么說?”
    “你那天喝了酒起疹子,是官家替你擦的藥,你有沒有印象?”
    她頓感訝異,腦子里飛快回想,可是茫茫一片。她搖搖頭,“我那時候醉得厲害,不記得了。”心里七上八下吊起來,低頭看看抹胸,抱著春渥的胳膊問,“疹子起得嚴重么?滿身都是?”
    春渥往她胸前指了指,“很嚴重,到處都是。”
    她嚇了一跳,那他給她擦藥,豈不是全看見了!她不敢想,雙手捂住了臉,哀哀呻/吟:“怎么辦……”
    春渥咳嗽兩聲安慰她,“不要緊,就算官家脫了你的抹胸也不丟人,你長得又不難看。”
    秾華沮喪地看她一眼,不是難看不難看的問題,是她愿不愿意讓他看。她先前還靦著臉在柔儀殿和他攀談,他暗中大概要笑死了。想到這里雙頰滾燙,怏怏把臉貼在了玉枕上,“我有點生氣。”
    春渥愣了愣,“別生氣,不是我們丟下你不管,是官家接了藥,把人都趕了出去。所以我覺得他可能喜歡你,否則大可不管你,對不對?”
    一點都不對,春渥總是這么善良,把別人想得很美好。她說:“他就是喜歡搶云觀的東西,皇位啊,女人啊,什么都想要。太后催得緊,他又想拿我當借口,明知道我仇視他,就不會真的同他洞房。”她手卷喇叭擱在她耳朵上,“他不喜歡別人碰他,也許真的有龍陽之好。你想辦法替我打探,看他有沒有寵信的小黃門,咱們可以許以重金,收歸己用。”
    “你還沒有死心么?”春渥擰眉道,“你的一舉一動都在他掌握中。”
    “我有耐心,總會讓我抓住機會的。”她閉上眼睛喃喃說,“防人能防一輩子么?我先對他好一些,讓他放松警惕,然后再給他迎頭一擊……明天想辦法讓金姑子傳話給崔先生,建安的所有事官家都了如指掌,那么崔竹筳是李府的西席,他也一定知道。他現在進宮不是明智之舉,恐怕官家正舉著竹竿等他上鉤呢。還是在城中等消息吧,過陣子再決定是去是留。”
    春渥卻說來不及了,“你們大婚第二日他就已經進宮了,如今在天章閣任直學士。”
    這么快,八成是今上大開方便之門吧!她舉手覆在額上,想了想道:“那暫且不要有來往,等過兩天我和官家提一提,自己老實交代,比他先開口詢問好。娘不知道,我簡直有點怕。他兩只眼睛盯著我,我就有種要露餡的感覺。就像小時候爹爹讓我背書,我背不出來一樣。”
    春渥環過胳膊在她背上拍了拍,“不要怕,咱們也不是只有一條路可走。要上險峰很難,如果覺得累,停在山腰看云海,也沒什么不好。”
    她不說話,靠在她肩頭睡著了,呼吸淺淺的,還有些稚氣。
    春渥轉頭看窗外,天是深深的墨藍,大月亮仿佛就掛在格柵窗上,黃銅鏡面似的。然而又有或深或淺的腐蝕后的痕跡,乍看之下蒼涼,漸漸生出些恐懼,叫人心頭悚然。
    第二天持盈來看她,站在檻外等人通傳。她迎出來,笑道:“這陣子忙得很,想和你說話,抽不出空來,今天好好敘敘。”引她入涌金殿,吩咐女官,“替梁娘子加個簟子,咱們坐下品茶。”
    持盈對那個娘子的稱呼似乎不大滿意,后宮除了皇后,其余的一概稱娘子,即便貴妃也一樣。憑什么皇后是圣人呢,大鉞的習慣真和烏戎不同。
    “我還叫你阿姊,圣人會不會不高興?”她試探著問她,復靦腆笑了笑,“我恐怕有點高攀了?”
    這個問題不用秾華來回答,自有慶寧宮的尚宮應付。尚宮對皇后言行有勸導的義務,調理妃嬪自然也在職責范圍內。徐尚宮團團的一張臉,笑得很滑笏,“這個恐怕不甚妥當。雖說娘子與圣人交好,但入了禁庭,便要守禁庭的規矩。平時若不善加約束,官家面前沖口而出,或是底下諸娘子看在眼里,都不成體統。”
    持盈臉上頓時五光十色,秾華怕她下不來臺,忙道:“徐尚宮直言,你不要見怪。咱們私底下姊妹相稱,也不妨礙的。你如今移居哪里?”
    持盈這才一笑,“遷到宜圣閣去了。原本那兒也是殿,只是禁內有規矩,嬪妃住所不稱殿,便改為閣了。”接過宮婢呈敬的茶,呷了口道,“我才從寶慈宮來,太后有意思得很,已經命人選料子給皇孫做衣裳了。圣人肚里有小寶寶了么?”
    秾華不由失笑,“哪來的小寶寶,太后太心急了。”
    “我倒覺得預備下了也好,反正早晚要生的。”她微微傾前身子問,“官家待圣人好么?后宮的娘子們都羨慕圣人,說皇后到底不同,有太后做主,官家也要讓幾分面子。”
    她滿臉艷羨,想來也有所期待。秾華說還好,如果要細問,她可答不上來,便順勢道:“說不準什么時候官家會去你閣里,到底他好不好,你自己和他相處就知道了。”
    持盈紅了臉,反倒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喝了一盞茶,轉而道:“天章閣來了位新直學,畫得一手好丹青。禁中幾位娘子到我那里小坐時提起,六月初六是天貺節,宮里曬紅綠。圣人替娘子們討官家個恩旨,請那位直學替大家畫像罷。”
    秾華料她說的是崔竹筳,連她都知道他們的關系了,愈發肯定瞞不過殷重元。不過這持盈心眼兒真不少,后宮女眷什么時候能隨意讓畫師畫像了?宮規森嚴,她這新上任的皇后不知禮,貿然同今上提這樣的建議,豈不是不安于室?她常出入寶慈宮,怎么不請太后的示下,反倒要繞個圈子來托她?
    秾華抿唇一笑,“天貺節要為官家曬龍袍,是個大節日。娘子們若想請直學畫像,就先回稟太后吧,等太后點了頭,再求官家不遲。”
    持盈遲登了下,怔忡道:“我竟沒想到這一層,請圣人莫怪。”
    她還是一臉恬淡,佛哥送鬧娥①來給她看,她低頭挑了兩枚遞給她,又問明天怎么打扮,“我來大鉞才聽說,最近有種緞子尤其貴重,取了個有意思的名字,叫天下樂暈,專賞一等公侯。我還當什么稀奇樣子,原來就是燈籠紋錦,鉞人取名真雅致。”
    持盈笑道:“鉞人還喜歡戴花,用絹做成一年四季的花插滿冠子,叫一年景。朝廷官吏也有戴花的,男人髻上插支芍藥,很是時興。”
    恰巧這時阿茸捧著一盆新培植的月季進殿,秾華招她過來,剪了一朵,牽起大袖替持盈簪在高髻上,“貴妃今天穿黃衣,戴紅花最相配。”
    持盈幾趟碰了軟釘子,有些左右不是,她替她簪花,一來顯得親厚,二來頗有賠罪的意思。她掙回一點面子,心里畢竟還是懊惱,勉強說笑幾句,便起身告辭了。
    秾華送她出門,回過身來看了徐尚宮一眼,“貴妃是烏戎公主,又入宮不久,媽媽太嚴苛了,叫她心里不好受。”
    徐尚宮殷勤攙她回殿內,含笑道:“圣人面嫩,惡人還是讓婢子來做。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趁著剛起頭,做出規矩來,以后就好辦了。貴妃雖是烏戎公主,受官家冊封后就是禁中的人了。拿外庭的比方來說,圣人是君,她是臣,君臣有道,不可混淆。”
    秾華也不過做樣子罷了,不想落個目中無人的名聲。慢悠悠踱到案前鋪排宣紙,蘸墨落筆,寫了個八面出鋒的天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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