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敗的院落里,八株常青樹下,或站、或坐、或躺著八個人,男女都有。第一株常青樹下,負手站著一名面容清瘦、一襲青衫的老者,正是古玄魚。
第二株常青樹邊,坐著一華服老者,臉上表情似笑非笑,卻是赫連真吾。
第三人隨隨便便的側躺在地上,一頭長發蓬松凌亂,身上道袍更是破舊不堪。顧長空左手支著腦袋,右手捏著一張黃紙符在地上不停的前后左右變換位置,細看去,卻是在圍追堵截一只驚慌失措的黑螞蟻。
在他身邊的一株常青樹下,風情萬種的站著一位滿臉不屑的美艷中年婦人,便是那珠寶鋪子里的老板娘薛霜凝。她一雙美眸瞪著玩得不亦樂乎的顧長空,貌似很想沖過去把那張黃紙符撕成粉碎,再抬起一腳把這個礙眼的邋遢家伙踢出去。
在她身后不遠處,盤膝坐著閉目養神的中年人就是綢緞鋪的掌柜傅真君。
另外一邊的幾株常青樹下,分別站著的是裁縫鋪的寧致遠、鐵匠鋪的狄十一限以及“大回春堂”的華懿德。
張臨淵徑自走到一株空蕩蕩的常青樹下,沖著其余八人點了點頭,隨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摸出一壇子老酒和一包油炸小泥鰍,自顧自地吃喝起來。
許可心跟在易罡宇身后,猛地看見這陣勢,心里直打鼓。這九個人的來歷,易罡宇不清楚,她卻是可以如數家珍,驚慌失措地一一施禮之后,趕緊小兔子似的溜到最為熟悉的張臨淵身邊捂嘴坐下,看著面前香噴噴的油炸小泥鰍,好想拈一條來啃,卻真心不敢造次。
易罡宇瞬間孤立無援,所幸這些人他都極為熟悉,雖然心里吃驚,但并不害怕,略一遲疑后,快步來到華懿德面前,躬身行禮,隨后是張臨淵、赫連真吾,再接下來便是古玄魚、顧長空、薛霜凝、傅真君、寧致遠、狄十一限。
薛霜凝笑了笑,看向古玄魚,道:“小兔崽子,跟著古老爺子這些年,遍讀圣賢書,肚子里到底有點存貨,居然沒有弄錯行禮的次序,這就證明腦袋瓜子還湊合嘛。”
寧致遠瞥了狄十一限一眼,故意陰陽怪氣道:“起碼比某人的徒兒要聰明一點?!?br/>
狄十一限難得一笑,道:“有個笨徒兒總比沒有徒兒要好一點,起碼有人斟茶盛飯倒酒?!?br/>
寧致遠不屑道:“本大奶奶真要收徒,地狗鎮上會擠不開。你那個大嘴巴、臭脾氣偏偏又沒有半點本事的笨徒兒,一點都不稀罕?!?br/>
狄十一限不以為意,道:“你倒是收一個來看看?!?br/>
寧致遠惱了,眼珠子一轉,正好看到正襟危坐的許可心,立刻眉開眼笑,招手道:“那個小姑娘,來來來,大奶奶看你最是順眼,打算收你為徒,你可愿意?”
許可心嚇得猛地起立,目瞪口呆。
狄十一限見狀笑道:“寧致遠,小姑娘都被你嚇壞了,肯定是不愿意的?!?br/>
寧致遠一言不發,看定許可心。
許可心也是一言不發,她著實被嚇到了。寧致遠是什么人她當然清楚,能夠拜在寧致遠的門下,那絕對是無數修行之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問題是,這也來得太突然了,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更何況,寧致遠看起來只是在和狄十一限斗氣,當不得真。
法家大師寧致遠,一針一線,就能繡出一片如畫江山。
易罡宇真心覺得這個機會不錯,他可不知道寧致遠是什么來頭?他只知道寧致遠親手縫制出來的衣物賣的賊貴,偏偏生意還好得不得了,甚至有鄰近天城中不少富家公子、千金小姐慕名而來,一次訂制就是十幾套,幾十套,金珠數到手抽筋。
許可心要是學會了這門手藝,鐵定是走遍曜石大陸都不怕。再說了,搞裁縫跟修仙也不沖突嘛,完全可以一起弄,兩頭開花。
一想到這,易罡宇連忙輕咳一聲,靠近許可心幾步,小聲道:“可兒,寧大奶奶的針線活兒你是見識過的,吶!你現在還穿著她親手縫制的裙子呢,多好看。你要是拜在她的門下,勤修苦練這門手藝,日后隨便走到哪里......”
張臨淵實在沒有憋住,一口老酒噴了出來,隨即哈哈大笑。
其余八人,除了寧致遠,個個也是忍俊不禁。
狄十一限笑得尤其過火。
“滾!”寧致遠和許可心異口同聲呵斥易罡宇,后者一臉懵逼,趕緊退后幾步。
“你們三個教的好徒兒?!睂幹逻h橫眉怒目,先是瞪向華懿德,后者連忙捻著胡須抬頭望天。寧致遠接著瞪向張臨淵,后者趕緊雙手捧起酒壇子擋住面部。寧致遠最后瞪向赫連真吾,后者不閃不避,微笑頷首,道:“其實老夫的徒兒也沒說錯嘛,女孩子家學點針線活有什么不對,正所謂技多不壓身。說實話,老夫還想跟你學著納鞋底呢?!?br/>
寧致遠氣不打一處來,右手上金芒一閃,一根七寸金針在掌心上滴溜溜的旋轉。赫連真吾笑瞇瞇地退后幾步,一指華懿德,道:“老夫是三師傅,你應該從大師傅先開始?!?br/>
華懿德一閃就藏到了常青樹后面,喊道:“時辰不早了,辦正事吧?!?br/>
張臨淵趁機放下酒壇子,伸出右手中指,在壇口輕輕一抹,帶起一顆酒水珠子,屈指一彈,射在身邊呆若木雞的許可心左腿膝彎上,跳躍一次后又射中許可心的右腿膝彎,隨后掉落地面,溶入泥土之中。
許可心只覺得兩腿一麻,堪堪反應過來,人已經跪在地上,正好對著寧致遠。
寧致遠還在劍拔弩張的要找麻煩,忽然看見這一幕,愣了愣,旋即笑道:“哈!乖徒兒這是要拜師了,免禮免禮,為師最不喜歡這些表面上的玩意,盡是虛的?!?br/>
張臨淵輕咳一聲,許可心冰雪聰明,順勢就是三個響頭磕下去,一點都不拖泥帶水,寧致遠想要阻止都來不及。
“師傅在上......”
寧致遠一掌輕拂,一股柔和的力道托起許可心,道:“行了,一會完事后跟為師回裁縫鋪,送點還不錯的小玩意給你,太寒磣了,許一諾肯定說我小氣?!?br/>
“謝謝師傅?!?br/>
許可心開心的不要不要的,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跟著走這么一趟,居然就拜了個師傅,而且還是法家大師寧致遠,這還得了!
地狗鎮之行實在是太值了,如果不是格外倒霉的與易罡宇綁在了一起。不過她很快就意識到,如果不是認識了易罡宇,她又怎么可能會有機緣認識華懿德、張臨淵、赫連真吾?不認識這三人,她就沒有可能認識寧致遠,更不可能來到顧長空的院子里。
這一層層的因果關系理清之后,她忍不住看向站在院墻邊的布衣少年,一雙星眸中,有了一絲絲異樣。
這九個人,聚在這里,到底要做什么,她并不知道。
但她很清楚的記得臨走前張臨淵說的那句話,如此一來,這九人齊聚,只怕都是因為他。
她實在想不明白,眼前這個穿著藍色棉布褂子,黑色棉布長褲,蹬著一雙黃色草鞋的少年,到底是因為什么能讓這九個人對他青眼有加?
就因為時常送的那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嗎?
顯然不是。
就因為心地不錯,顯然也不夠。
她在這邊想得入神,反觀院墻邊的易罡宇,卻像個局外人一般,拉拉衣袖,抖抖褲管,甚至還蹲下來輕輕拂去草鞋上的灰塵。那小心翼翼的程度,足以讓人誤以為那絕不是一雙自己編織的草鞋,而是一雙價值不菲的鑲嵌了各種寶石的小牛皮靴。
許可心不禁看向自己腳上貨真價實的小牛皮靴,做工精美、款式新穎,靴幫靴面之上鑲嵌了六顆上好的來自藟山的紅寶石,每一顆價值千枚金珠。她在趕路的時候,靴子沾上灰塵,也不過跺跺腳而已,哪有眼前這布衣少年如此做作?
她想著想著就來氣,悄悄用腳尖勾過來一塊小石子,準備一腳踢出,讓眼前這個不太順眼的家伙吃點苦頭。
易罡宇渾然不覺有人對自己恨得牙癢癢,其實他與許可心一樣的迷茫,進來前張臨淵所說的門里門外兩個世界,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他并不清楚,他只是覺得,自己一旦進入顧長空的院子,就應該是真正意義上的一腳踏入了修行之門。
對于修行,以前他是根本不信,接著是認為自己不需要修行,一連串的事情之后,他恍悟到其實修行也沒什么不好,發展到最后就已經清楚意識到,不修行根本不行了。
拋開許可心的小條件不說,單是二狗子的事情,他就搞不定。
如果不是許可心,他連劉麻子的事情也束手無策,心里明明知道劉麻子罪不至死,但偏偏卻要枉死在大牢里,僅僅只是因為沒有金珠孝敬蔡銀紋,這種看破看透之后的感覺,就像是癢在肉里,骨頭里,想撓撓不到,很難受、很痛苦。
一直處于沉默狀態中的古玄魚,緩步走到院子中間,看了一眼無所事事的易罡宇,接著瞥了一眼許可心右腳前的一顆小石子,點了點頭,道:“諸位老友,老夫奉天命守護地狗鎮,不知不覺已經千年。期間老夫走遍曜石大陸,尋找其余八宮守護使,有幸八位老友高風亮節,愿意舍去一身功名利祿,協助老夫。這些年來,老夫從未對諸位說過一聲謝謝,便借今天一并謝過,只待完成使命,諸位皆可位列神班。”
其余八人或點頭、或微笑、或沉默、或輕嘆,反應都很平淡,而被古玄魚這一番話驚嚇到的自然只有易罡宇和許可心。兩人心中雖有無數疑問,卻都不敢開口詢問,匆匆對視一眼后,各自保持沉默,靜候下文。
古玄魚接著道:“眼看著大限將至,只待安然過了七月十五,大家就可以功成身退,卻不料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謠言四起。老夫細思,只怕是有人走漏了消息,這才惹得仙道盟、八大門派以及三十六天城精英盡出。老夫昨天甚至接到了凌霄皇城大君王的密信,他已經差遣仙道盟的盟主沈仲陽以及劍神季碎空前來地狗鎮徹查謠言來源。”
赫連真吾雙眉微皺,問道:“玄魚兄,你不會懷疑我們吧?”
古玄魚搖頭道:“老夫深信八位守護使絕無走漏消息的可能,然而令人費解的是老夫在這七天之內一連發出了七枚通天令,卻始終沒有回復,就像是泥牛入海?!?br/>
華懿德聞言驚詫問道:“玄魚兄,這怎么可能?!如果與天界失去聯系,那么就算過了七月十五的大限,你又如何回復天命?”
古玄魚道:“這也正是老夫擔憂的問題之一,但老夫更擔憂的卻是萬一沒有天界的協助,我們九人能否鎮住九宮降妖大陣內的那些妖物魔器?如果能鎮住,自然最好,至少又能為人界眾生贏得下一個千年。萬一鎮不住,人界頃刻間就會血雨腥風、生靈涂炭......”
“等等,玄魚兄?!焙者B真吾略一遲疑,道,“這大小機緣的謠言有沒有可能與蟄伏了近萬年的魔界有關?據來往北玄武海的商人們說,最近一段時間,海底暗流涌動,海面更是陰氣逼人,業已有數艘大型商船不明原因沉沒,天罪城的城主已經命令五十艘玄武戰艦為商船護航,金天罪本人也在全力追查,奈何至今沒有任何進展,這可有些不尋常吶?!?br/>
古玄魚眼中精光一閃而逝,看定赫連真吾,道:“你是在懷疑麟族暗中作祟?”
赫連真吾點頭道:“除此別無解釋。玄魚兄,萬年前的三界一戰,獸羽鱗蟲四族妖魔雖然幾乎被斬殺殆盡,但也不排除有漏網之魚,就像這小鎮之下的九宮降妖大陣,不是尚有妖魔幸存嗎?若是有些麟族藏匿于深達萬丈的北玄武海底靜候時機,天人兩界也很難發現,眼見萬年大限將至,卻同時也可能是魔界的反攻之時。”
古玄魚思索片刻,沉聲道:“赫連兄、臨淵兄,兩位隨老夫去一趟北玄武海,那金天罪雖然是仙家,但只有六合境修為,如果作祟的是麟族首領,礙于修為壓制,他肯定找不到任何線索。另外今日我們商議之事,老夫認定一心向善的小罡無疑是最終人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