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為什么在出生時假裝要弄死他?連著幾天不讓他睡覺,一遍遍拿他的頭去撞擊閉合的子宮頸;把臍帶纏住他喉嚨,憋得他快要窒息;用冰冷的剪刀剖開母親的腹部;夾住他的腦袋,把脖子擰來擰去;把他拽出娘胎,一陣痛打;用燈照他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實驗;把他抱走,任由母親躺在手術臺上,半死不活。也許,這么做是想斷絕他對舊世界的留戀。先把他幽禁起來,讓他對空間產生渴望,然后假裝要殺死他,讓他對獲得的空間心存感激,雖說這是一片喧囂的荒漠,只有母親手臂上的繃帶裹著他。再不會有完整的一體,溫暖而周全,代表著一切。
陽光透過窗簾照進病房,午后的暑氣把窗簾鼓脹起來,然后又讓它撲通落下,貼著落地窗,遮住些許窗外的驕陽。
有人推門進來,窗簾向上翻卷,蕩起一道漣漪。疏散的紙張發出沙沙聲,病房變亮堂了,修路的震動聲也隨之變強。然后,門砰地關上,窗簾發出一聲嘆息,屋內重又暗淡下來。
“哦,別,別再送花來了。”母親說。
他躺在魚缸似的嬰兒床里,隔著透明的四壁,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朵怒放的百合,用濕熱的眼睛俯視著他。有時,微風會吹來蒼蘭刺鼻的花香,他真的很不想聞。母親的睡衣上,一點點血斑混合著一條條暗橘色的花粉。
“這些人太客氣了……”她笑得無力而沮喪,“我說,浴缸里還放得下嗎?”
“夠嗆。里邊已經放了玫瑰,還有些別的東西。”
“哎呀,真受不了。幾百枝花被摘下來,塞進這些白色的花瓶,就為了讓我們開心。”她笑得停不下來,臉上流下了眼淚,“這些花本該留在原處,像是哪里的某個花園。”
護士看了看手中的病歷單。
“該吃扶他林了。”她說,“你得先止住痛,不然會疼死的。”
然后,她瞥了羅伯特一眼。只見羅伯特正盯著她的藍眼睛,在那起伏的暗影里。
“小家伙真機靈。他在打量我呢。”
“孩子沒事吧?”母親突然慌了起來。
羅伯特也被嚇了一跳。兩人已不再是一體,但那份無助卻是相同的。他們被潮水沖上陌生的海岸,累得爬不起來,于是只好躺在沙灘上,聽著濤聲,昏昏沉沉的。不過,還是要面對現實:母親和他已經被分開。現在他知道,母親已經屬于外界。在她,這陌生的海岸是個新的角色;在他,這是個新的世界。
奇怪的是,他感覺好像來過這里。他向來知道有外界的存在。他原以為這是個寂靜的水世界,自己身處中心。現在墻已倒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生活在混沌中。在這簇新發亮的地方,該如何避免墮入新的混沌?在這凝重的氛圍中,空氣叮咬著皮膚,要如何像從前那樣蹬腿、翻身?
昨天他以為自己快死了。也許他是對的,事實就是這樣。什么都值得懷疑,但有一點,他確實已經脫離母親。他意識到母子有別,因而對母親便多了一份敬愛。以前,他和母親很親近。現在,他渴望親近母親。初嘗渴望的滋味,這是天底下最可悲哀的事。
“哦,寶貝,怎么啦?”護士問,“是餓了,還是只想抱抱?”
她把羅伯特從魚缸似的嬰兒床里抱起來,越過大床和小床的間隙,遞到母親瘀青的手臂上。
“盡量讓他在你胸前躺一會兒,然后自己也休息休息。這幾天下來,你們倆都不容易。”
這是個很不安分的孩子。他受不了這么多猜疑,這么多刺激。他把初乳吐了母親一身,然后,在隨之而來的空虛和恍惚中,瞥見了陽光下鼓脹起來的窗簾。他目不轉睛,就這么一直盯著看。這是他們玩的伎倆:用東西吸引你的注意,讓你忘記母子分離的事實。
盡管這樣,他并不想夸大自己的衰落。舊世界里也一直有各種限制。到最后,他是那么急切地想要逃離。他以為能回到年幼時無邊無際的海洋,而不是在這荒蕪的土地上漂泊。若沒有懸在他和過往之間那塊兇暴的面紗,他或許能在夢中重返海洋。
他正漂向那糖漿般甜膩的酣睡的邊境,不知是去往浮華的世界,還是回到殺氣騰騰的產房。
“可憐的孩子,八成是在做噩夢吧。”母親撫摩著他的身體。于是,哭聲開始斷斷續續,音量也逐漸減弱。
母親吻他的額頭,他心里明白,盡管兩人不再共享一個身體,但卻仍然有著同樣的想法、同樣的感受。想到這里,他也就釋然了,身體一動打了個哆嗦,兩眼瞪著窗簾,望著窗口透進的陽光。
他肯定睡了很久,因為父親來了,而且已經鎖定某個話題,一直說個不停。
“今天又看了幾套公寓,跟你直說吧,情況很不妙。倫敦的房市已經完全失控。我打算還是采用第三套方案。”
“第三套方案?我都不記得了。”
“咱們還是待在現在的住處,然后從廚房隔出一間當臥室。如果對半分,壁櫥就用來放孩子的玩具,床呢就擺在冰箱的位置。”
“那掃帚放哪兒?”
“不知道——反正再找個地方唄。”
“冰箱呢?”
“冰箱可以塞進洗衣機旁邊的壁櫥。”
“塞不進吧。”
“你怎么知道?”
“我當然知道。”
“不管怎么說……總得想出辦法來。我也是一切從實際出發。有了孩子,什么都變了。”
父親湊上前,輕輕地說:“再不行,就搬到蘇格蘭去。”
他的確變實際了。他知道老婆和兒子沉溺在困惑與敏感的泥潭里,他想把兩人都救出來。對此,羅伯特也感同身受。
“我的天,手才這么點大。”父親說,“不過,也沒關系。”
他用小拇指挑起羅伯特的手,親了一口。“我能抱抱他嗎?”
母親把他遞給父親。“小心脖子,現在還很軟。你得拿手托著。”
三個人都感覺很緊張。
“是這樣嗎?”父親用手托著他的背脊,從母親懷里接過來,然后再把手枕在他頭下。羅伯特也盡力保持鎮定。他不想惹父母生氣。
“還行。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啊……這種事沒有許可證也能做。為什么?養狗、看電視沒許可就不行。[1]說不定,我們可以問下保姆——她叫什么來著?”
“瑪格麗特。”
“對了,咱們去看我媽之前那個晚上,瑪格麗特睡哪兒?”
“她說可以睡沙發,完全沒問題。”
“就是不知道沙發會不會出問題。”
“別這么刻薄人家,她已經在‘化學節食’了。”
“這多刺激啊。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她經驗很豐富。”
“我們不也很豐富嗎?”
“我是說帶孩子的經驗。”
“哦,孩子啊。”父親用胡茬蹭他的臉蛋,然后又在他耳朵上咂了個響吻。
“可我們都寵著他。”母親眼里噙著淚水,“這還不夠嗎?”
“被住房緊張又缺少經驗的父母寵著?謝天謝地,虧得有個永遠放假的外婆做靠山,還有個忙著拯救地球的奶奶——孩子出生就得消耗資源,這讓她沒那么開心啊。我媽家里已經有太多薩滿用的撥浪鼓、‘強力動物’[2]和‘內在孩童’[3],再也容不下一個長大的孩子。”
“沒事。”母親說,“我們已經不是孩子,我們現在是父母。”
“兩個人都是,”父親說,“問題就出在這兒。知道那天我媽怎么跟我說?她說,一個發達國家出生的孩子,消耗的資源是一個孟加拉孩子的240倍。如果我們懂得自律,愿意收養239個孟加拉孩子,她會更熱烈地歡迎我們。可是,這個巨無霸一樣的西方孩子,他用的一次性尿布能填滿好幾畝地。很快,他還會吵著跟你要個人電腦,而且功能必須足夠強大,要能讓他一邊跟杜布羅夫尼克[4]的網友下井字棋,一邊啟動火星之旅。這種孩子是不會得到她認可的。”說到這里,父親頓了一下。“你沒事吧?”他問。
“我從沒這么開心過。”母親邊說邊用手背擦拭著亮晶晶的兩頰,“就是感覺有些空落落的。”
她把孩子的腦袋對準自己的乳頭,孩子便吮吸起來。源自老家的一道涓涓細流,就這樣注入他的口中,兩個人再度融為一體。他能感覺到母親的心跳。四周一片祥和,宛如生成了新的子宮。或許,這地方就很不錯,只是難以進入罷了。
出生后最初幾天的情況,羅伯特差不多只記得這些。但是,上個月弟弟呱呱墜地的時候,這些記憶又都回來了。這其中有些事上個月可能也提起過,可他不敢肯定。但就算提起,也只會讓他回想起自己在醫院的那些日子。所以說,這些記憶已經完全屬于他。
羅伯特迷戀著過去。現在他已經五歲。五歲大的孩子,不再是托馬斯那樣的嬰兒。他感到自己的幼年正在碎裂。在通往充分公民權的道路上,每一小步都伴隨著祝賀與歡呼,但同時,他也聽見了悵然若失的低語。他學會說話以后,事情開始發生變化。早期的回憶紛紛斷裂,就像他背后那些橘色懸崖上的石板。它們嘩啦啦墜入深不見底的大海;他想看個究竟,可大海卻只是怒目相視。他的幼年正在被童年所湮滅。他想把幼年要回來,否則,托馬斯會整個拿去。
羅伯特已經把父母、弟弟、瑪格麗特拋在身后,他正蹣跚走在礁石叢中,走向底下沙灘上咯噔作響的石頭,伸出的一只手里拎著磨損的塑料桶,桶上印著海豚躍出水面的圖案。他跑回來,把漂亮的卵石給大家看,可卵石已經褪了顏色。這些石頭已經騙不了他。他現在要找的是那種像糖豆一樣的鈍玻璃,它們都埋在岸邊黑金色碎石四周的細沙里。這種玻璃就算不沾水,也都閃著青紫色的光。父親告訴他玻璃是用沙做的,所以說,這也算是一種回歸。
羅伯特來到岸邊。他把塑料桶放在一塊很高的礁巖上,開始尋找被海浪舔舐過的玻璃。海水在他腳踝邊泛起白沫;等潮水一退下去,他就到冒泡的沙灘上去搜尋。出乎意料的是,第一波潮水就帶來了驚喜:不是那種淺綠或乳白的珠子,而是一塊稀有的黃寶石。他從沙子里挖出寶石,在下一波潮水里洗凈表面的粗沙,然后手指捏著舉起來,向著太陽,啊,原來是塊很小的琥珀色腎形石。他望望岸上的父母,想要他們分享自己的興奮與激動,可是兩人都圍著小寶寶,瑪格麗特正在包里翻找什么東西。
瑪格麗特又來了,羅伯特還很清楚地記得她。他還小的時候,瑪格麗特照顧過他。那會兒情況不同,因為母親只有他一個孩子。瑪格麗特總愛說她是個“話癆”,但其實,說來說去全在說她自己。父親說她是“節食理論”的專家。他不懂這是什么意思,但瑪格麗特似乎確實因此變得很胖。為了省錢,父母原本不打算再請保姆,可就在來法國以前,他們臨時變卦了。中介說,要想馬上請到保姆,除了瑪格麗特,再沒別的人選。“多一雙手多一份力。”母親說。“但愿別又多出一張嘴來。”父親回道。
羅伯特第一次見瑪格麗特,是在產后出院回到家中。他在父母的廚房里醒來時,瑪格麗特正抱著他上下顛動。
“我已經給太子殿下換過尿布,現在小屁屁別提多干爽啦。”她說。
“哦,”母親說,“辛苦你了。”
他頓時感覺瑪格麗特跟母親不太一樣。她總是說個沒完,像拔了塞子的浴缸。母親倒是不怎么愛說話,可一張口就剎不住車。
“他喜歡睡小床嗎?”瑪格麗特問。
“我不太清楚,昨晚他是在大床上跟我們睡的。”
瑪格麗特低吼了一聲。“嗯,”她說,“這習慣可不好。”
“他不肯睡小床。”
“你讓他睡大床,他永遠都不會想睡小床。”
“‘永遠’也太久了吧。他星期三晚上才剛生下來;我出于本能,想多陪他一會兒——想一步步慢慢來。”
“親愛的,我并不想質疑您的本能,”瑪格麗特直截了當地說,“但我有40年的經驗,這些年母親們一再感謝我,感謝我讓她們把孩子放下,讓他們睡小床。我認識一位母親,說起來還是阿拉伯人,脾氣算不錯。前幾天,她從博特利打電話來跟我說,‘當初真該聽你的,瑪格麗特,我不該把孩子弄到大床上跟我睡。’她想讓我回去,可我說,‘很抱歉,親愛的,我下周要開始一份新的工作,去法國南部,七月份會跟孩子的奶奶住一起。’”
瑪格麗特仰起頭,在廚房大搖大擺地走了幾步,身上撒下一大片面包屑,弄得羅伯特臉上很癢。母親一聲不吭,瑪格麗特喃喃地繼續道。
“別的不說,首先,這對孩子不公平——孩子都愛睡自己的小床。當然,我已經習慣一個人帶孩子。夜里通常也是我在管孩子。”
這時,父親走進房間,吻了吻羅伯特的額頭。
“早安,瑪格麗特。”他說,“但愿你睡了個好覺,因為我們都沒睡好。”
“嗯,謝謝。別說,你家沙發還挺舒服的。當然,到了你母親家,如果能有個屬于自己的房間,那就更好咯。”
“那是當然。”父親說,“你都打好包,準備走了嗎?出租車隨時會到。”
“你瞧,我都還沒工夫打開行李,不是嗎?除了那頂遮陽帽。我把它取出來,就怕法國那邊太曬。”
“那邊一向很曬。我母親最關注災難性的全球變暖,低于這個級別的,她都懶得出來站臺。”
“呃,在博特利,這一點全球變暖都不算什么。”
“我可不敢這么說,如果你想跟基金會要間好房的話。”
“親愛的,這話是什么意思?”
“哦,是這樣,我母親設立了一個‘超個人心理學[5]基金會’。”
“這么說,房子沒留給你?”
“沒有。”
“你聽見了嗎?”瑪格麗特嚇得臉色發白。這下她又來勁了,還把面包屑撒落在羅伯特的臉上。
羅伯特能感覺到父親有多惱火。
“他這人特別沉得住氣,才不會為這事擔心。”母親說。
一行人同時挪動了腳步。瑪格麗特戴著遮陽帽走在前頭。羅伯特的父母拖著行李勉強跟在后面。他們要帶他去外面走走,去見見陽光。他很驚訝,原來世界也是一間產房,到處能聽見生命的吶喊。樹枝在攀援,樹葉在顫動,一團團濃密的積雨云在飄移,消散的云邊在灑滿陽光的天上舒卷著。他能感覺到母親的思緒,他能感覺到父親的思緒,他能感覺到瑪格麗特的思緒。
“他喜歡云。”母親說。
“親愛的,他看不到云。”瑪格麗特說,“他這年紀的孩子根本沒法集中注意力。”
“雖然不像我們大人,但可能也是在看云吧。”父親說。
瑪格麗特嘟噥著鉆進了嗡嗡作響的出租車。
羅伯特躺在母親的腿上,一動不動,窗外的天與地飛馳而過。只要景物在動,他就覺得自己也在動。車燈掃過路邊房屋的窗玻璃,各種震動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然后,林立的樓宇間突然裂開一道縫,一縷陽光掠過他的臉頰,將他的眼瞼變成了橘粉色。
他們正在去奶奶家的路上,也就是他們現在住的那座房子,時間是弟弟出生后的第一周。
第二節
羅伯特坐在臥室的窗沿上,把玩著海灘上撿到的那些珠子。他把珠子擺來擺去,窮盡了各種可能的組合。透過蚊帳(上面的洞眼已經用膠布堵住),能看見露臺上那棵茂盛的大梧桐樹。風吹過成熟的樹葉,發出像咂嘴一樣的聲音。假如房子著火,他可以爬出窗戶,踩著樹枝下去。反過來,綁匪也能踩著樹枝爬上來。以前他從沒想過這事,可現在,他無時無刻不在考慮這問題。母親跟他說過,他小時候就愛躺在梧桐樹下的嬰兒床里。現在,換成托馬斯躺在那里,接受著父母親的呵護。
瑪格麗特第二天就要走——感謝上帝,父親這么說。父母想讓瑪格麗特多休息一天,可她卻已經從村子里回來了,而且還帶來了噩耗。羅伯特學瑪格麗特的樣子,在屋里一搖一擺地踱步,然后又繞回到窗邊。大家都說他學得像;校長更是夸他“很有些歪才,希望能用到正路上”。這倒是實話,他一旦對什么來了興趣,就能很好地消化、吸收。像他模仿瑪格麗特,就是最好的證明。此刻,他正臉貼著蚊帳,想好好看看外面。
“哦,太熱了。”瑪格麗特拿著一本針織雜志給自己扇風,“我在邦多勒[6]什么農家干酪都沒找到。超市里也沒人說一句英語。‘農家干酪’,我指著街對面的房子說,‘農家知道吧,跟普通的房子一樣,只是要小一點。’可最后,還是沒人知道我在說什么。”
“這些人可真笨,”父親說,“都給這么多提示了,還弄不明白。”
“嗯,結果我只好買了些法國干酪。”瑪格麗特坐在矮墻上嘆氣道,“孩子還好嗎?”
“看樣子好像挺累。”母親說。
“也難怪,畢竟天這么熱。”瑪格麗特說,“坦白說,我就是在劃船時中暑的。我都快被烤焦了。親愛的,讓孩子多喝水。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涼下來。這個年齡的孩子可不能出汗。”
“又一條金科玉律。”父親說,“不能出汗,不能走路,不能說話,不能看書,不能開車,不能開支票。一匹馬剛出生幾小時就能站立。所以,如果馬也理財的話,估計沒幾天就能申請到信用額度。”
“馬可用不著理財。”瑪格麗特說。
“倒也是。”父親已經累壞了。
一陣高亢的蟬鳴湮沒了瑪格麗特的說話聲。羅伯特感覺一切都記憶猶新:梧桐樹下綠蔭滿地,他躺在嬰兒床里,聽知了從喧嘩陡然變為獨鳴,然后再變成震耳欲聾的轟響。聲音,畫面,印象,他讓一切停留在它們降落的地方。在那清涼的綠蔭里,一切各得其所,這不是因為他了解事物,而是因為他了解自己的想法與感受,于是便無需再做解釋。而如果他想耽于思考的話,那么誰都將無法阻止。他只是在嬰兒床里躺著,料誰也猜不到他是否在做危險的事。有時,他幻想自己在審視自己;有時,他幻想自己介于兩者之間;最妙的是,有時他只是在觀看,既不代表哪個特定的人,也不在注視哪個特定的事物,然后,他便在觀看中開始神游,像吹拂的微風,既不想親吻誰的臉,也沒有明確的去向。
此刻,弟弟很可能就在他睡過的小床上神游。大人無法理解什么是神游。而這恰恰是大人的問題:他們狼吞虎咽,準時就寢,逼著你學他們知道的,忘記他們已經忘記的;他們總想成為關注的焦點。羅伯特害怕睡覺。他怕遺落了什么:埋在海灘上的琥珀色珠子,又或者蚱蜢的翅膀;當他穿過干枯的草叢,它們便像火花般從他腳邊竄起。
他很喜歡住在奶奶家。盡管一年才來一回,但他出生以后一直都沒中斷過。這房子現在歸“超個人心理學基金會”所有。他不知道這是什么,別人貌似也不清楚,包括基金會的負責人謝默思·杜爾克。
“你奶奶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他曾用暗淡卻靈動的眼神注視著羅伯特,告訴他,“她幫助很多人學會了溝通。”
“跟誰溝通?”羅伯特問。
“跟另一個現實。”
有時,他并不追問大人是什么意思,因為怕大人說他笨;有時,是因為他知道大人都很笨。而這回是兩者兼而有之。他琢磨過謝默思說的話,不明白怎么還存在別的現實。各人的想法或有不同,但現實涵蓋了一切。他這么告訴母親,母親說:“寶貝,你真聰明。”但是,她并沒有認真聽他的理論;以前,她可不是這樣的。現在,她總是忙個不停。大人們不理解的是,其實,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再說那梧桐樹下,他弟弟已經開始哭鬧。羅伯特希望有誰來制止他。他能感覺到,弟弟的嬰兒期正在他記憶中像深水炸彈一樣爆炸。托馬斯的哭喊聲讓他想到了自身的無助:沒長牙的牙齦在隱隱作痛,四肢在不自覺地抽搐,囟門還是軟塌塌的,而且離發育的腦部也就一個拇指那么遠。他感覺自己能記住東西,但卻記不住名字,或者只能記住名字,卻忘了整天目不暇接的東西。不過,有樣東西他已經能隱約感覺到:乏味至極的童年過后他要面對的世界。曾幾何時,他總是第一個沖出門玩雪的人;曾幾何時,他甚至鼓起勇氣,在臥室窗口凝望白雪茫茫的世界。那時候,他的心和寂靜、晶瑩的雪地是相通的,他在靜候漿果掉落在雪地的那一刻。
他見過托馬斯眼中流露的想法,那是他自己想都想不到的。這些想法如稍縱即逝的金字塔,在他經驗的荒漠里一座座豎立起來。它們從何而來?有時,他像個流著鼻涕的幼獸,可過不了幾秒鐘,便又散發出古老而悠然的氣息,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羅伯特覺得,他并沒有造作出這種種復雜的思想;同樣,托馬斯也沒有。實際上,哪天托馬斯開始向他訴說自己的故事,他就會獲得這種自覺。可問題是,他還在襁褓中,注意力不能持久,還無法向自己訴說什么。羅伯特得替他完成這任務。不然,還要他這哥哥做什么?羅伯特已經陷入敘述的怪圈,所以,倒不如把弟弟也捎帶上。畢竟,托馬斯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幫助他拼湊屬于他個人的故事。
他聽見瑪格麗特在屋外大聲嚷嚷。她在跟那些知了較勁,而且還逐漸占據了上風。
“要母乳喂養,你自己得先有健康的體格。”開頭這句話倒還在理,“沒吃過消化餅干嗎?甜餅干呢?這些最好馬上備齊。再來,午飯得好好吃,要有大量碳水化合物。別給孩子太多蔬菜,吃多了容易脹氣。烤牛肉加約克布丁,吃一點對身體有好處,要搭配些烤土豆。下午茶時間可以吃一兩塊海綿蛋糕。”
“天哪,這我可弄不來。我只知道要吃烤魚、烤蔬菜。”纖瘦、優雅的母親面露疲態。
“有些蔬菜沒問題。”瑪格麗特嘟囔道,“但不能有洋蔥、大蒜,任何辛辣的東西都不行。我認識一位母親,我不在的時候竟然給孩子吃咖喱!那天我回來一看,孩子又哭又鬧,全亂套了。‘救救我,瑪格麗特!都怪媽媽,我的消化系統燒起來了!’就個人而言,我總說,‘來個肉,來兩份蔬菜,但別為蔬菜過分操心。’”
羅伯特在T恤衫下面塞了個坐墊,學瑪格麗特的樣子,在屋里一搖一晃地走來走去。只要腦袋里裝滿了誰的話,他就非要把它說出來。他演得很投入,沒發覺父親已經走進房間。
“你在干嗎?”父親明知故問。
“在模仿瑪格麗特。”
“好嘛——又來一位。走,快下去吃點心。”
“我已經飽了。”羅伯特邊拍坐墊邊回道,“爸爸,瑪格麗特走了以后,我會給媽媽出餿主意,告訴她怎么照顧寶寶。而且,我不會收你一分錢。”
“好,出息了。”父親伸手要把他拽起來。羅伯特哼哼唧唧,搖搖晃晃地挪著步,兩人心底藏著這個笑話,彼此心照不宣,向樓下走去。
吃完點心,羅伯特賴著沒跟大家一起去外面。他們就知道談論弟弟,猜他在想什么。羅伯特往樓上走,他每走一步,想法就越堅定。可是,等到了樓梯拐彎處,他又三心二意起來。最后,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從樓梯扶手間往下看,想知道父母有沒有發覺他悲痛而傷心的離別。
客廳里,大塊的夕陽斜照在地板上,又延伸到墻壁上。有一片光被鏡子反射回來,分散開,在天花板上抖動著。托馬斯很想評論幾句。母親知道他的心思,于是便把他抱到鏡子前,給他看光線反射的地方。
父親走進客廳,遞給瑪格麗特一杯鮮紅的酒。
“哦,太謝謝了。”瑪格麗特說,“我已經中暑,不能再喝醉了。坦白說,有你們操心這操心那,我更像是在度假,而不是工作。哦,看,寶寶在照鏡子呢。”說著,她把泛著紅暈的臉湊近了托馬斯。
“你是在里面還是外面啊?這下分不清了吧?”
“我想,他知道自己在身體里,而不是依附在鏡子上。”父親說,“他還沒讀過拉康[7]的鏡像階段論。讀過以后,真正的困惑才會開始。”
“哦,好吧,那就暫且依附在彼得兔[8]上。”瑪格麗特喝了一大口紅酒,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倒真想跟你們一塊出去,”父親說,“可我有很多重要的信件得回復。”
“哦,爸爸有很重要的信件得回復。”瑪格麗特這么說的時候,把酒氣呼了托馬斯一臉,“有瑪格麗特和媽媽,你知足吧。”
她搖搖晃晃來到大門口。天花板上那塊菱形的光消失了,然后又閃動起來。羅伯特的父母面面相覷,誰也沒做聲。
羅伯特心想,他們走到戶外的瞬間,弟弟肯定會感受到四周的空曠。
他偷偷下到樓梯的半中間,往門口瞄了一眼。一束金光照在松樹的樹梢上,還有橄欖林里那些骨白色的巖石。母親還光著腳,走過草坪,坐在他們最愛的那棵胡椒樹下。她盤起腿,略微抬高膝蓋,把弟弟擱在她的裙擺中,就像吊床那樣,一只手仍抱著他,另一只手輕撫著他的身體。四周垂下的樹葉細小而明亮,在她臉上投下了斑駁的陰影。
羅伯特在外面遲疑地晃來晃去,不確定自己屬于哪里。沒有人叫他,于是他便拐進屋外的角落,好像他本就打算去第二個池塘看金魚似的。一回頭,他看見一根帶著風火輪的棍子,那是瑪格麗特在拉考斯特玩小型旋轉木馬時買來送給弟弟的。棍子的剩余部分被插在胡椒樹附近的泥地里。輪子在風里轉啊轉,金色,粉色,藍色,綠色。“這顏色,這動感,”瑪格麗特買的時候說,“孩子們準喜歡。”棍子就插在弟弟的嬰兒車的角上。羅伯特一把搶過棍子,開始繞著旋轉木馬跑,這樣,那些輪子就能轉起來。可是,就在他揮舞小棍的時候,小棍突然折斷了。大伙兒都替弟弟難過,因為他還沒機會玩這酷炫的風車,而風車就已經被弄壞了。父親問了他很多問題,更確切地說,是用各種方式問了他同一個問題。他要羅伯特承認這是故意的,仿佛這樣對他會有什么好處。你覺得這是不是嫉妒?大家都關心他,新玩具都給他,你是不是很生氣?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而他只說那是個意外,卻并不想屈服。本來,這也的確是意外,可偏巧他恨他弟弟,可又不希望弟弟也恨他。想當初,一家三口天倫之樂,父母倆怎么就忘了呢?那時候,他們相親相愛,誰也離不開誰。只要一個孩子有錯嗎?有他還不夠嗎?從前他們常坐在草坪上,也就是弟弟現在躺的地方,三個人互拋紅球(他已經把球藏起來,托馬斯想找也找不到)。不管接沒接住球,大家都會哈哈大笑,玩得特別開心。他們怎么就忍心破壞這一切呢?
也許是他太老了。也許是小寶寶更可愛。嬰兒見什么都好奇。就比如他玩過打水漂的那魚塘,有一回,他看見母親抱著弟弟來到池塘邊,指著水里的魚說:“魚。”羅伯特可不吃這一套。他不禁納悶,弟弟怎么知道她指的是池塘、水、水草、水里倒映的云朵,還是水里游的魚,如果他能看見這些的話。他怎么知道“魚”是一樣東西,而不是一種顏色,或者你做的某件事?想想看,有時這也許是要做的某件事。
人一旦掌握了語言,便以為世界就是能夠描述的一切。但其實,它也是無法描述的一切。某種意義上,無法描述的事物反而更完美。自從做了哥哥以后,羅伯特就在想,如果他只聽憑自己的思想來引導,那會是個什么樣子。人一旦受困于語言,他就只能拿前人用過的幾千個單詞翻來覆去地炒冷飯。或許,這樣偶爾也會翻出些新意,可那不是因為世界的生命得到了成功的轉譯,而是因為在這叫做思想的東西里誕生了新的生命。但這并不是說,在思想和語言混合以前,在人類關注的領域里,世界就不曾有過絢爛的爆發。
突然,他聽見母親在尖叫。
“你怎么帶的孩子?”她嚷道。
羅伯特趕忙從露臺的拐角往外跑,這時,父親也沖出了前門。只見瑪格麗特躺在草坪上,胸口抱著趴倒的托馬斯。
“沒事,親愛的,沒事。”瑪格麗特說,“瞧,他都不哭了。你看,我摔了一跤,屁股先著的地。幸好我以前練過。我可能扭到了一根手指,可你沒必要為我這傻大姐擔心。只要孩子沒傷著就行。”
“總算聽你說了句人話。”母親從沒說過這么刻薄的話。她從瑪格麗特懷里抱過托馬斯,在他頭上親了又親。她本來憋不住想發火,可親著親著心就軟了。
“弟弟沒事吧?”羅伯特問。
“應該沒事。”母親回道。
“我不想他被傷到。”羅伯特說。于是,他們一起往回走,只剩下瑪格麗特躺在地上自言自語。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都窩在父母的臥室里,躲著瑪格麗特。下午,父親得開車送瑪格麗特去機場。
“我們該下去了。”母親一邊說,一邊扣上了托馬斯連褲衫上的撳鈕,把他抱進懷里。
“不去。”父親咆哮道,說完一頭倒在床上。
“別跟個孩子似的。”
“你發現沒有?有了孩子以后,自己也會變得孩子氣。”
“我可沒工夫孩子氣。那是留給爸爸們的特權。”
“你要是有個能干的助手,就有工夫了。”
“得了吧。”說著,母親把另一只手伸向父親。
父親輕輕握住她的手,可是沒有動。
“真不知道哪個更難受,”他說,“是跟瑪格麗特說話呢,還是聽她說話。”
“聽她說話。”羅伯特直言道,“所以她一走,我要不停地模仿她。”
“那就多謝了。”母親說,“瞧,聽了你這餿主意,連托馬斯都笑了。”
“那不是笑,親愛的,”羅伯特嘟囔道,“那是風在摧殘他幼小的心靈。”
所有人都大笑起來,然后母親說:“噓,可別讓她聽見。”然而,一切都晚了,羅伯特已經決定好好表演一番。他左搖右晃,努力想往前走,結果卻歪倒在母親那一邊。
“親愛的,你想拿科學來騙我,門兒都沒有,”他說,“我能看出來,他并不喜歡你給的配方奶粉,就算是從有機羊奶中提取的。我在沙特阿拉伯的時候——客戶可是一位公主——我跟他們說,‘這配方奶粉沒法用,我非得要牛欄牌[9]金裝的。’于是,他們就跟我說,‘瑪格麗特,您經驗豐富,您說什么我們都信。’后來,他們就派私人飛機從英國給運了一些回來。”
“這些你都是怎么記住的?”母親問,“太恐怖了。我跟她說過,我家沒有私人飛機。”
“哦,他們圖的可不是錢。”羅伯特驕傲地揚了揚頭,繼續道,“有一天,我說公主的拖鞋真好看。其實,我也就隨便一說。沒想到,很快在我房間就出現了同樣的一雙。后來還有王子的照相機。要知道,這其實還挺尷尬的。每次發生這種事,我都對自己說,‘瑪格麗特,你再不能亂說話了。’”
羅伯特甩了甩手指,在父親身邊的床上坐下。他傷心地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于是,這種事便時有發生。比如我說:‘哦,這披肩真漂亮,料子真軟和,’不出所料,當天夜里我床上就放了一條。所以,最后我只好買了個新的手提箱。”
父母倆盡量不想發出太多聲音,但終于還是沒控制住,咯咯地笑出了聲。只要羅伯特在表演,他們便完全忘了托馬斯的存在。
“我看,現在更沒法下樓了。”說完,母親也躺到床上,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下不去,”父親說,“門口有力場。”
羅伯特跑到門口,然后假裝被彈了回來。“啊,”他大喊,“是瑪格麗特力場。隊長,路被堵死了。”
他在地上滾了一會兒,然后爬回到床上。
“咱們現在就像《泯滅天使》[10]里赴宴的客人。”父親說,“也許會被困在這兒幾天,也許還得等待軍隊救援。”
“大伙兒都打起精神來。”母親說,“咱們必須在友好的氣氛中結束她的這次拜訪。”
然而,一家人誰也沒有動彈。
“你們說,離開這兒怎么這么難?”父親問,“我們是把瑪格麗特當成替罪羊了嗎?托馬斯正在遭受人生必經的一些苦難,可我們保護不了他,自覺有愧,所以就把什么都歸罪到瑪格麗特頭上——是這樣吧。”
“老公,別把事情搞復雜了。”母親說,“瑪格麗特是我見過最無聊的人,讓她帶托馬斯準沒好。也難怪,我們都不想見到她。”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托馬斯已經入睡,大家都很默契地保持著安靜。他們都舒服地窩在床上。羅伯特平躺著,頭枕在手上,兩眼端詳著頭頂的房梁。漸漸地,木頭上的斑點和節疤顯現出熟悉的圖案。一開始,他還能認出那尖鼻子、戴頭盔的男人,可是,很快他的眼神就變得十分詭異,兩頰也都凹了下去,他已經不想恢復本來的面目。羅伯特很熟悉這天花板,因為這里從前是他奶奶的臥室,他經常躺在天花板下面。奶奶住進養老院以后,父母就搬了進來。他還記得書桌上那幅銀框的老照片。他對此很好奇,因為這照片是奶奶出生才幾天拍的。照片里的孩子穿著臃腫的皮襖和緞子衣服,衣服上鑲滿了花邊,頭上纏著包頭,包頭上綴滿了珠子。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狂熱與不羈;在羅伯特看來,她似乎很怕被埋沒在母親買來的東西里。
“我留著這照片,”奶奶曾經對他說,“是想提醒自己我是什么時候來這世上的,同時,它也提醒我不要忘本。”
“忘本?”他問。
“就是親近上帝。”她害羞地說。
“可你看著并不快樂。”他說。
“我想,我應該還沒忘本。但你說得也對,我一直都沒習慣物質層面的生活。”
“物質層面?”
“也就是地球。”她說。
“你想住到月球上去?”他問。
她莞爾一笑,摸摸羅伯特的臉蛋,說:“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現在,書桌上的照片已經換成尿墊,邊上摞著一堆尿布,還有一碗清水。
他還愛著奶奶,即使奶奶不會把房子留給他們。她滿臉皺紋,因為她努力行善,操勞過度,因為她整天為地球、宇宙、億萬蒼生而憂慮,因為她很在意上帝對她下一步行動的看法。他知道父親并不認同奶奶,瞧不起她所謂的善行。他總是跟羅伯特說,“無論如何”大家都必須愛奶奶。也因此,羅伯特知道父親已經不再愛她。
“他會一輩子記得那個秋天嗎?”羅伯特瞪著天花板問。
“當然不會。”父親說,“人出生后幾周,就把什么都忘了。”
“可我還記得。”羅伯特說。
“我們都得哄哄托馬斯。”母親說。她換了個話題,因為不想拆穿羅伯特的謊言。可是,他并沒有撒謊。
“他不用人哄。”父親說,“他又沒受什么傷,他怎么知道不該在瑪格麗特懷里亂動。被嚇壞的是我們,因為我們知道那有多危險。”
“所以才更需要哄哄他啊,”母親說,“因為他也知道我們不開心。”
“嗯,在這個層面的確是,”父親表示贊同,“不過,一般來說,嬰兒對什么都感覺很陌生。一切都是第一次發生——如果再次發生,那反倒奇怪了。”
羅伯特心想,嬰兒可真奇妙。你怎么說他們都行,反正他們也不會答應。
“都十二點了。”父親嘆氣道。
大家都很不情愿,然而,似乎越想著逃離,在床上就陷得越深。羅伯特想拖住他父母,哪怕一會兒都好。
“有時候,”他催眠似的模仿起瑪格麗特的口吻,“閑在家幾個星期,手會發癢。我真想再摸摸小寶寶的身體。”說著,他一把抓住托馬斯的腳丫,發出吞噬的聲音。
“輕點兒。”母親說。
“他說得沒錯,”父親說,“瑪格麗特確實有這癖好。她需要孩子多過孩子需要她。嬰兒還不懂事,而且有貪心,所以她就以此作為掩護。”
就這樣,他們為瑪格麗特又浪費了一個小時。所以,當發現她并沒有在樓下等待的時候,大家都感覺被騙了。母親走進廚房,他和父親坐在沙發上,把托馬斯圍在中間。托馬斯也沒了聲音,他正聚精會神地瞪著沙發后面墻上的那幅畫。羅伯特把腦袋湊到托馬斯邊上,一抬頭,發覺這角度根本看不到畫,因為畫前面有玻璃擋著。他記得當初自己也曾為此著過迷。每次看著玻璃反射的影像,他都會被后面的空間深深吸引。玻璃上的倒影是房子的玄關,一個具體而微的縮影。玄關外是幾棵貌似更小的夾竹桃,樹上的花在玻璃表面上變成了一個個粉紅的光點。他出神地望著枝椏間倒映的天空,然后,思緒飄向了更遠處真實的天空。所以說,他腦子里就像有兩顆松果,總是針鋒相對著。他在陪伴托馬斯,更確切地說,托馬斯在陪伴他,在那一小塊光影里駛向無限。然后,他發現花不見了,一個新的影像填滿了玄關。
“瑪格麗特來了。”他說。
羅伯特看她挪動著龐大的身軀向他們走來。這時,父親也轉過身來。瑪格麗特在幾英尺開外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沒受傷吧。”她半問半答道。
“看樣子還行。”父親說。
“這不會影響我找工作吧?”
“找工作?”父親問道。
“哦,我懂了。”瑪格麗特自覺有些受傷,有些憋屈,但還是很要面子。
“咱們吃午飯吧?”父親說。
“多謝,我不吃午飯。”瑪格麗特說。
她轉身走向樓梯,開始吃力地往上爬。
突然,羅伯特再也忍不住了。
“可憐的瑪格麗特。”他說。
“可憐的瑪格麗特。”父親說,“沒有她,咱們該怎么辦?”
第三節
石桌上放著一瓶白葡萄酒,一只螞蟻在滲著水珠的酒瓶上爬著。羅伯特看著螞蟻漸漸消失在瓶身后面。突然,有水珠滑落下來,瓶身再次恢復了光潔。螞蟻又出現了,身體在淡綠的玻璃下被放得很大。它猛烈地甩著腿,正在品嘗一粒亮晶晶的白糖。那是朱莉婭無意間撒落的。午飯過后,當時她正在往咖啡里加糖。蟬鳴在四周此起彼伏,頭頂的帆布涼棚有氣無力地輕拍著。這兩種聲音,有時相當和諧,有時卻不在一個節拍上。母親正在陪托馬斯午睡,露西正在看錄像。羅伯特一直站在露西身后,盡管朱莉婭差不多是逼著他去跟露西玩的。
“多數人都在等待父母去世,他們一邊感到傷心,一邊在計劃翻新舊的游泳池。”父親對朱莉婭說,“而我既然要放棄游泳池,所以也就不會因此感到悲傷。”
“你就不能假裝一下薩滿,保住這地方?”朱莉婭說。
“可惜啊,世上很少有我這樣的人,偏偏一點法力都沒有。我知道,別人都找到了內心的薩滿,可我卻一直深陷在物質的世界。”
“那都是裝出來的。”朱莉婭說,“我家附近的街角有個商店,名叫‘彩虹路’,那兒有鼓還有羽毛,我可以幫你買一套。”
“我已感到一股力量正涌向我的指尖。”父親打著哈欠說,“原來,我也有一項天賦可以貢獻給部落。沒想到,我竟然也有神奇的超能力。”
“這就對了。”朱莉婭鼓勵道,“很快,這地方就歸你啦。”
“我連照顧家人都夠嗆,哪還有本事拯救世界。”
“帶孩子會消磨掉人的意志。”說完,朱莉婭朝羅伯特苦笑一下,“他們會變得完整、美好,變成幸福的絆腳石,會控制酒量,然后自暴自棄,離婚,精神出問題。人心中抗拒墮落的那個部分,會轉而保護他不受墮落的侵襲。但與此同時,他還是會墮落下去,消沉下去。”
“我不同意,”父親說,“如果你只為自己奮斗,那是很消極、很可憐的。”
“但這些都是很寶貴的品質啊。”朱莉婭打岔道,“所以說,千萬別對孩子太好——不然,在真實世界里他們會不堪一擊。比如說,你想讓孩子成為電視制片人,或者行政主管,那你就不能向他們灌輸誠信、可靠那一套,因為沒用。到最后,他們只能給別人做秘書。”
羅伯特決定去問問母親,這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朱莉婭的一派胡言。她每年都來跟女兒露西住一段時間;這個十分嬌氣的孩子比羅伯特大一歲。他知道母親不怎么待見朱莉婭,因為她以前跟父親談過戀愛。朱莉婭總想炫耀自己有多聰明。“真正聰明的人只是把想說的說出來,”母親曾經告訴他,“而朱莉婭卻在想自己說得怎么樣。”
朱莉婭總想讓羅伯特跟露西在一起。昨天露西拼命要親他,所以他很不想和她一起看錄像。他懷疑,自己的門牙再也經不住那樣的磕碰。父母堅持認為,就算不喜歡,跟同齡的孩子在一起總歸是好的。不過,父親真會因為一個女人也是四十二歲,就請她吃飯喝茶嗎?
朱莉婭又在玩糖了。她用茶匙把糖舀進碗里,然后又舀出來,反復做了多次。
“自打跟理查德離婚以后,”她說,“我總這樣一陣陣地犯暈。突然之間,感覺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我有同感!”羅伯特很激動,因為總算聊到了他有所了解的話題。
“就你這年紀,”朱莉婭說,“這也太裝了。你是才剛聽見大人談到這個,對吧?”
“不對,”羅伯特很委屈地說,“這是我自己體會到的。”
“你這是欺負小孩子嘛。”父親對朱莉婭說,“羅伯特雖然年紀小,可一向有窺見恐怖的本事。而且,這并不影響他快樂地成長。”
“其實,真正發生的時候,”他糾正道,“還是會有影響。”
“啊,真正發生的時候。”父親淡然一笑,表示同意。
“這下我懂了。”說著,朱莉婭把手搭在羅伯特的頭上,“寶貝,歡迎你加入俱樂部。”
羅伯特可不想加入她的俱樂部。他只覺得渾身刺痛,他想把朱莉婭的手拿開,可又覺得這么做太粗魯。
“我一直以為孩子要比我們簡單。”說著,朱莉婭拿開了手,放到父親的膀子上,“我們總是像破冰船一樣,橫沖直撞,追逐著下一個欲望的目標。”
“橫沖直撞,追逐下一個欲望的目標。難道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嗎?”父親問。
“不橫沖直撞。”
“那就是放棄咯——放棄也不簡單啊。”
“只有一開始就有欲望,那才叫放棄。”朱莉婭說。
“孩子都是一開始就有很多欲望的,”父親說,“但你說的也對,其實,說到底只有一種欲望:想要親近所愛之人的欲望。”
“正常的孩子也想看《奪寶奇兵》。”朱莉婭說。
“現在,我們越來越容易分心,”父親沒理會她最后那句話,“越來越習慣于一種替代性文化,越來越容易為自己到底愛誰感到困惑。”
“是嗎?”朱莉婭笑著說。“那很好啊。”
“一定程度上是很好。”父親說。
羅伯特并不清楚他們在說什么,但朱莉婭似乎比先前要開心。“替代”肯定是很奇妙的東西。他正想問這是什么意思,突然就聽有人在叫,那叫聲帶著親切的愛爾蘭口音。
“有人嗎?有人嗎?”
“見鬼,”父親咕噥道,“老板來了。”
“帕特里克!”謝默思叫得挺親熱。只見他穿著印有棕櫚樹和彩虹的花襯衫,正向他們走來。“羅伯特。”他使勁摸著孩子的頭發,一邊跟他打招呼,“見到你很高興。”他用力握住朱莉婭的手,一雙真誠的藍眼睛盯著她不放。他這么友好,誰還能說什么呢。
“哦,這地方真好,”他說,“真好。我們活動完以后經常來這里坐坐,大家有說有笑,要不就各自靜修。這絕對是個能量點,氣場特別強。沒錯,”他嘆了口氣,像在附和誰的意見似的,“我也在這里見人舍棄過很多東西。”
“說起‘舍棄過很多東西’,”父親把原話還給了謝默思,就像是捏著一塊別人用過的臟手帕,“那天我拉開床頭柜的抽屜,發現里面全是‘定魂鼓’的宣傳冊,弄得我連護照都塞不進去。另外,我衣柜里還堆著幾百本《薩滿之道》[11],弄得我鞋都拿不出來。”
“穿鞋之道,”謝默思朗聲大笑道,“嘿,這名字倒也不錯,如果那書是關于如何接通地氣的話。”
“我想知道,這些組織生活的標志,”父親用冷淡的口吻繼續快速說道,“能否在我們來度假以前全部清掉?畢竟,我母親也希望每年八月這房子能恢復原貌,能被當作私人住宅來用。”
“當然,當然。”謝默思說,“我向你道歉,帕特里克。這事得怪凱文和安妮特。他倆在回愛爾蘭度假前,都經歷了一段激變的過程。顯然,他們做事不夠仔細,沒能及時把房子整理好。”
“那你也回愛爾蘭嗎?”父親問。
“不,我會待在村里,一直到八月底。”謝默思說,“飛馬出版社邀我寫本小書,介紹一下薩滿的工作。”
“哦,是這樣,”朱莉婭說,“那敢情好。對了,你本人是薩滿嗎?”
“我翻過堆在衣柜里的那本書,”父親說,“所以很自然地想到了一些問題。你師父是個西伯利亞的巫醫,你跟了他二十年,是嗎?那里夏季很短,所以你都趁月圓之夜去采稀有的藥草,是嗎?你被當眾活埋然后又復活了,是嗎?你為了救活垂死的病人向神靈祈禱,可是卻被篝火的濃煙熏得眼淚直流,是嗎?你喝過以毒蠅傘為食的馴鹿的尿,還去其他世界診治過疑難雜癥,是嗎?你在巴西進修過,用過亞馬孫盆地的死藤水,是嗎?”
“是這樣,”謝默思說,“我受過愛爾蘭國家衛生部的護理培訓。”
“嗯,這應該足以代替那段被活埋的經歷。”父親說。
“我在一家養老院干過很多年,做過一些初級的工作,像是幫病人清理身上的大小便,給無法進食的老人喂飯。”
“別說了,”朱莉婭阻止道,“我們才剛吃完午飯。”
“這都是當時的真實情況。”謝默思說,“有時我在想,我干嗎不上大學,不考資格證。可回頭再看,我又十分感激在養老院的那些日子——它讓我始終腳踏實地。后來,我發現了‘全息呼吸法’,于是就去加州跟斯坦·格羅夫[12]學習。在那兒,我認識了很多奇人。記得有個女的,穿著夕陽紅的連衣裙,站起來當眾宣告:‘我叫塔瑪拉,來自織女星系,我來地球是為了救死扶傷、傳授知識。’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愛爾蘭家中的老人,我感謝他們讓我始終腳踏實地。”
“那全息什么法……跟薩滿教有關嗎?”朱莉婭問。
“應該沒什么關系。我信薩滿教以前做的就是這個。不過,這些都是相通的。它幫助人和另一個層次、另一個維度的世界保持接觸。而人一旦接觸它,生命就可能發生激變。”
“可我不明白,這怎么會被當作慈善機構。來這兒的人都要先付費,是嗎?”朱莉婭問。
“是的,得先付費,”謝默思說,“不過,收取的費用我們都用來設立獎學金,獎勵凱文、安妮特這樣學習薩滿的學生。而且,他們已經開始從都柏林介紹來大批貧民區的孩子。我們讓這些孩子免費聽課,結果,他們也都發生了奇妙的轉變。孩子們很愛迷幻樂和打鼓,有時還跑來跟我說:‘謝默思,太不可思議了,這就像不嗑藥也能致幻。’然后,他們就把這消息帶回貧民區,開始成立自己的薩滿小組。”
“致幻還需要慈善組織?”父親問,“這世界有各種問題,其中之一便是有一些人不想致幻,而這本身就像個堵不住的窟窿。再說,如果誰真想致幻,干嗎不直接把藥給他,干嗎還要學打鼓?”
“瞧這大律師的派頭。”謝默思很謙和地說。
“人有個愛好,我不反對。”父親說,“我只是覺得,這些人應該在家舒舒服服地去探索。”
“只可惜,帕特里克,”謝默思說,“有些人的家并沒那么舒服。”
“我知道這感覺。”父親說,“對了,你覺得咱們到底能不能先清出一部分書、廣告單、宣傳冊和小擺設?”
“當然,”謝默思說,“當然。”
說完,父親和謝默思便起身走了。羅伯特這才發現在場的就剩下他和朱莉婭。
“我來幫你們。”羅伯特邊說邊跟著他們繞過了露臺。父親帶頭走進客廳,然后幾乎是立刻停下了腳步。
“這些嘩啦啦直響的傳單,”他說,“這些宣傳中心、學院、研修班、高級打鼓課的廣告——放我們這兒也是浪費。其實,這整個布告牌,”說著,他把布告牌從墻上摘了下來,“也最好別放這兒,雖說這軟木板還挺不錯,花花綠綠的圖釘也很好看。”
“沒問題。”謝默思一把抱住了廣告牌。
雖然父親的言行已經極為克制,但羅伯特還是能感覺出他的憤怒與不屑。他也很想知道謝默思的感受,但這卻讓謝默思很不高興。不過,最后他還是找到了一個可怕的答案:謝默思打心底可憐他父親。謝默思自知勝券在握,所以完全能容忍一個被辜負的孩子的憤怒。他那令人厭惡的憐憫,讓他可以遠離帕特里克的怒火。而羅伯特卻自覺夾在沙袋與拳頭中間,感到害怕而無力,于是便在雙方暗戰的間歇悄悄溜出了大門。
大門外,房屋投下的影子已經延伸到露臺邊上的花壇,這讓他無意中想到下午已經過去了一半。知了還在聲嘶力竭地喊著。這時,他已經不用看就能看見,不用聽就能聽見,而且知道自己并沒在思考什么。一向跳動不停的注意力也瞬間靜止了。他使使勁,想測一下阻力有多大,可又沒敢太用力,因為他知道那樣自己很可能會像臺球一樣,又被打得七零八落。此刻的他心明眼亮,就像一畝方塘倒映著天上的云朵。
有趣的是,一想到池塘,那恍惚的狀態便開始被打破。現在,他想去臺階最上面的池塘看看。那是個半圓的石塘,就在門前甬道的盡頭,池里有金魚躲在水面的倒影下。沒錯,他不想和父親、謝默思一起在屋里轉悠,他想往池塘里扔面包屑,看是否能引出那條狡猾的金魚,像玩具風車一樣的橘黃色金魚。想到這里,他立刻跑進廚房,抓了一塊隔夜的面包,直奔池塘而去。
父親跟他說過,到了冬天,源頭的水會從管子里涌出來,嘩啦啦落到魚塘里。等魚塘滿了以后,水又會流向下面的池塘,最后匯入河谷里彎彎曲曲的溪流。他盼著有一天能見到這情景。可是都八月了,池塘的水還只有一半。長滿水藻的管子里流下淺綠的水滴。黃蜂和蜻蜓聚集在暖烘烘、臟兮兮的水面,時而落到睡蓮的浮葉上喝一口比較干凈的水。金魚都隱身了,除非你用吃的引誘它們。最好的辦法是拿兩片不新鮮的面包互相摩擦,直到面包變成干燥的細屑。面包顆粒會沉入水底,面包屑則能像灰塵似的浮在水面。那條最漂亮的魚,他很想看到的那條魚,身上全是紅白相間的花紋。其他都是濃淡不一的橘黃色,還有幾條黑色的小魚。這些將來肯定也會變成橘黃色,或者一個個死掉,因為池塘里就沒見過大的黑魚。
羅伯特把面包掰成兩半,開始摩擦。只見細屑像雨滴般落到水面上,然后又逐漸蕩開。可是,什么也沒發生。
實際上,迄今為止,魚群歡游的情景他只見過一回。打那以后,池塘里要不什么動靜都沒有,要不就只剩一條魚在水下懶懶地吃著下沉的面包屑。
“魚!魚!魚!喂!魚!魚!魚!”
“你在叫你的強力動物嗎?”突然,身后有人問他。
羅伯特頓時僵住了,他轉過身,看見謝默思站在面前,滿臉堆笑,身上的花襯衫在日頭下亮得晃眼。
“魚!魚!魚!”謝默思也喊了幾聲。
“我剛才在喂魚。”羅伯特咕噥道。
“你感覺自己和魚有緣分嗎?”謝默思湊近了問他,“這叫強力動物,能保佑你一輩子。”
“我只是喜歡魚。”羅伯特說,“我不用它們為我做什么。”
“好,就說魚吧。它們給人帶來深層的、事物表面之下的消息。”說著,他用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啊,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他一邊說,一邊閉著眼睛,向后甩動雙臂,左右轉動著脖子,“我個人的力點在那邊的小樹林里,靠近鳥池[13]的地方。你知道在哪兒嗎?說起來,還是你奶奶最先指給我看的。她也覺得那個點很特別。我頭回來這里,就在那個點上聯通了不可思議的現實。”
羅伯特突然發現自己有多討厭謝默思,但同時,他也明白這是命中注定的事。
謝默思窩起兩只手放在嘴邊,大喊道:“魚!魚!魚!”
羅伯特真想殺了他。要是有車,他會開車從他身上碾過。要是有斧頭,他會把他大卸八塊。
這時,他聽見大門的上半扇開了,稍過片刻,下面的紗門也吱的一聲被推開。只見母親抱著托馬斯從門里走了出來。
“哦,是你啊。你好,謝默思。”母親客氣地招呼道,“孩子跟我正睡得半醒不醒,我心想魚販子干嗎在窗口窮喊。”
“哦,我們剛才是在喊魚。”謝默思說。
羅伯特見狀趕緊跑到母親身邊。母親和他在池塘邊的矮墻上坐下,故意離謝默思站的地方遠遠的。她把托馬斯側身抱著,好讓他看見池塘里的水。羅伯特真希望那條魚別在此刻出現,要不然,謝默思準以為是他的法術顯靈了。可憐的托馬斯,他也許永遠都無緣見到魚群歡游的畫面,無緣見到那條紅白相間的大魚。謝默思即將奪走這里的池塘、樹林、鳥池,還有整片的風景。實際上,仔細想想,托馬斯一出生就已遭到祖母的打擊。她根本不像個祖母;她更像童話故事里的繼母,從小就喜歡咒罵孩子。她怎么能把鳥池告訴謝默思呢?羅伯特寵愛地拍拍弟弟的頭。托馬斯笑了,沒心沒肺咯咯地笑。他這才明白,原來弟弟并不了解這些讓他抓狂的事情,而且也不用知道,除非自己主動告訴他。
第四節
喬希·帕克是羅伯特班上的一個男生。他擅自決定,他和羅伯特已經成為最好的朋友。別人(尤其是羅伯特)都不明白,兩個人干嗎總黏在一起。如果能跟喬希分開一段時間,他肯定能交到新朋友。可是,喬希總是在操場上跟著他,總是抄他的拼字測驗,總是拉他去自己家吃點心。除了上學,喬希整天就知道看電視。他家的電視有65個頻道,而自己家卻只有三個免費臺。喬希的父母很有錢,所以他常有些新奇的玩具,是別人聽都沒聽說過的那種。去年生日他收到一輛貨真價實的電動吉普,車上還裝著DVD播放機和迷你電視哩。他開車在園子里橫沖直撞,結果,把花都壓扁了,愛犬阿尼也差點被碾死。最后,車沖進了樹叢,他和羅伯特就坐在雨里看那迷你電視。他來羅伯特家的公寓,總是嫌玩具破舊,待著無聊。羅伯特想跟他玩游戲,可他又不會玩。他只會演電視上的角色,而且只能演大約三秒鐘,然后就跌倒在地,大喊:“我死了!”
吉莉,喬希的母親,前一天打電話來說,她和吉姆在圣特羅佩[14]租下了一座漂亮的房子,整個八月都能用。她歡迎羅伯特一家人哪天過來一起熱鬧熱鬧。父母說,他這個年紀應該多跟人相處,這對他有好處。然后又說,或許他們自己也該冒個險,因為喬希的父母他們也只見過一次,那還是在校運會上。當時喬希參加跑步比賽,吉姆和吉莉忙著給兒子拍錄像,都沒顧得上跟他們多聊。吉莉給他們看自己的攝像機,說她能把全程都變成慢鏡頭。但其實,這根本沒必要,因為喬希反正都跑最后一名。
終于,他們上路了,可父親卻開始抱怨車胎不行。自從朱莉婭走了以后,他的脾氣好像暴躁了很多。他無法相信,他們竟要花費寶貴的一天經受堵車和熱浪,蝸行在通往這個“貽笑天下”的小鎮的路上。
羅伯特坐在托馬斯邊上。弟弟還坐著舊的嬰兒椅,可是方向反了,所以只好欣賞后座上滿是污漬的椅套。他把一只玩具小狗放在托馬斯腿上,慢慢從下往上推,一邊學著狗叫。這下,托馬斯可來了勁。羅伯特心想,這是怎么回事?他還沒見過真的狗啊。可是別忘了,假如他只對以前見過的東西好奇,那他豈不是仍然深陷在產房燈光的漩渦里。
終于,他們找到了那條街。羅伯特一眼就認出那三個斜體字“含羞草”。字很潦草,寫在一塊粗瓷磚上。一行人用手指敲打著帶肋的混凝土,來到一個停車場。那里早已停滿了吉姆的私家車:一輛黑色“路虎攬勝”,一輛紅色“法拉利”,還有輛淡黃色的舊敞篷車,皮革坐墊已經開裂,鍍鉻的擋泥板也鼓了出來。父親在一大棵仙人掌旁邊找到個空位,然后把自家的“標致”車停了進去。再看那仙人掌,它正向四周伸出許多滿是鋸齒的舌頭。
“一座新羅馬風格的別墅,由高更的弟子裝潢設計,彌漫著梅毒黃昏的氣息。”父親說,“還有什么可問的?”說完,他迅速切換到迷人的廣播腔:“坐落于圣特羅佩最負盛名的高檔住宅區,距離傳說中的碧姬·芭鐸[15]寵物公墓僅六小時車程——”
“老公。”母親打斷了他的表演。
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車窗。
“吉姆!”父親搖下車窗,熱情地招呼道。
“我們正要去買些充氣玩具,打算放游泳池里。”吉姆說。他一直在拍他們抵達的畫面,直到這時才肯放下攝像機。“羅伯特想一起去嗎?”
羅伯特瞥了一眼癱軟在“路虎攬勝”后座的喬希。看得出來,他正在玩Gameboy游戲機。
“不了,謝謝。”他說,“等你們回來,我可以幫著搬東西。”
“瞧你把孩子培養得真好。”吉姆說,“這會兒,吉莉正在游泳池邊上曬太陽。你們沿花園那條小路就能走到。”
于是,他們穿過一座剛粉刷過的柱廊——柱廊上胡亂地畫了些太平洋風情的內容,然后又走過像海綿一樣松軟的草坪,最后來到游泳池邊。只見水面上漂浮著各種充氣玩具,長頸鹿、消防車、足球、賽車、漢堡、米老鼠、米妮、高飛狗,整個泳池被塞得滿滿當當。父親斜靠在嬰兒椅上,托馬斯還沒睡醒,母親則像騾子似的,一邊放著一個大包。吉莉正迷迷糊糊地躺在一張黃白相間的日光浴床上,左右是兩個全身發亮的陌生人。他們都戴著隨身聽,頭上都纏著手機的充電線。父親走到吉莉面前,他的影子落在吉莉熱烘烘的臉上,把她嚇了一跳。
“嗨,你們來啦!”她取下箍在頭上的耳機,“抱歉,我都沒注意到。”
說著,她起身向客人問好,然后瞪著托馬斯,踉蹌地往回走了幾步,把一只手攤開在胸口。
“哦,天哪,”她倒吸一口氣,“這小寶寶真漂亮。對不起,羅伯特,”她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亮閃閃的長指甲都掐進肉里去了,“我不想挑撥你們兄弟倆的關系,可你弟弟實在太特別了。你也很特別,不是嗎?”說著,她撲向了托馬斯。“他會讓你嫉妒死的,”吉莉警告孩子的母親,“肯定會有很多女孩拜倒在他腳下。你看這眼睫毛!你還打算生嗎?我要有這么個漂亮的孩子,起碼得再生半打。是不是很貪心?可有什么辦法,他太可愛了。哦,對了,我都還沒給你介紹那兩位,克里斯汀和羅杰。你看,都聽入迷了,招呼都不打。喂,醒醒!”她作勢要踢羅杰。“羅杰是吉姆的業務伙伴,”她解釋道,“克里斯汀來自澳大利亞。她已經懷孕四個月了。”
說完,她搖醒了克里斯汀。
“哦,你好,”克里斯汀說,“他們已經到了?”
于是,吉莉將全家人都介紹了一遍。
“我剛才正在跟他們說你懷孕的事。”她向克里斯汀解釋道。
“哦,這樣啊。其實,我們自己倒沒怎么當回事。”克里斯汀說,“我就覺得肚子有點脹,僅此而已,就像連著喝了四升‘依云’礦泉水。早上起來也不犯惡心。那天羅杰說:‘一月份你想去滑雪嗎?反正我也要出差去瑞士。’我說:‘好啊,干嗎不去?’要知道當時正好是我的預產期,我倆竟然都忘了!”
吉莉大笑一聲,然后抬頭翻了翻白眼。
“你看,這是不是沒心沒肺?”克里斯汀說,“但別說,懷孕還真的會搞壞腦子。”
“你看看他們,”吉莉指著羅伯特的父母,“都被你嚇懵了——人家可是很有愛心的父母親。”
“我們也是啊。”克里斯汀很不服氣,“你知道我們是怎么對梅根的。梅根是我女兒,今年兩歲。”她向客人解釋道,“我們一直讓羅杰母親照管她。她最近都會發脾氣了——孩子就是這樣,一旦有了新的情緒,知道它有什么好處,就會不斷利用它,直到出現更新的情緒。”
“真有意思,”羅伯特的父親說,“所以你認為情緒和孩子的感覺無關——它們僅僅是考古挖掘中不同的地層。那孩子什么時候會發現快樂?”
“當你帶他們去樂高樂園的時候。”克里斯汀說。
這時,羅杰暈暈乎乎地醒過來了,手里緊握著耳機。
“哦,你好。對不起,我接個電話。”
說著,他站起身,往草坪的方向走去。
“你帶保姆來了嗎?”吉莉問。
“我們沒請保姆。”羅伯特的母親說。
“你膽子真大。”吉莉說,“我要是沒有約瑟芬,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她跟我們才一星期,可已經是這個家的一分子。你有什么心事盡可以跟她說,她人可好了。”
“其實,我們還挺喜歡自己帶孩子。”母親說。
“約瑟芬!”吉莉喊道,“約瑟芬——!”
“告訴他們這是混合投資組合。”羅杰說,“暫時別透露更多細節。”
“約瑟芬!”吉莉又喊了一聲,“真是個懶鬼,一天到晚就知道呆呆地看Hello!雜志、吃Ben Jerry's冰淇淋[16]。你可能會說,這跟她的雇主有點像,哼哼,但我是花很多錢買的,而她可是拿報酬的。”
“我不管他們是怎么跟奈杰爾說的,”羅杰說,“反正不關他們的屁事。他們根本就不該過問。”
吉姆捧著一堆亮閃閃的東西回來了。只見他踩著草坪大步走來。胖乎乎的喬希跟在他身后,拖著兩只腳,左右打晃。吉姆取出一只腳泵,在泳池邊的石板上攤開了又一只充氣玩具的塑料皮。
“你都給他買了些什么?”吉莉怒視著房子。
“這不,他非要蛋筒冰淇淋。”吉姆正在充一個草莓“可愛多”,“我還給他買了‘獅子王’。”
“還有機關槍。”喬希一本正經地補充道。
“稅務局,”吉姆抬起下巴,向羅伯特的父親指了指羅杰,“盯住他不放。吃午飯的時候,他可能會向你請教些法律問題。”
“我度假的時候不工作。”父親說。
“你不度假的時候也沒多少工作啊。”母親說。
“哦喲,夫妻倆鬧矛盾啦?”地上的草莓“可愛多”已經充好,吉姆正在用攝像機錄影。
“約瑟芬!”吉莉大喊道。
“我在這兒。”一個臉上長雀斑的大個子女孩穿著卡其短褲從屋里走出來。她急沖沖走過草坪,T恤衫上“待命”兩個大字也跟著上下顛動。
托馬斯一醒來就哭。誰又能怪他呢?入睡前他還在車上,跟可愛的家人在一起,而此刻卻被一幫大叫大嚷、眼神黯淡的陌生人團團圍住。一群鮮艷而神經質的怪獸,在彌漫著液氯消毒劑的空氣中你推我搡,還有一只正在他腳邊充氣膨脹。這讓羅伯特同樣無法忍受。
“是哪個小伙子餓啦?”約瑟芬湊近托馬斯。“哦,這孩子真好看,是嗎?”她對羅伯特的母親說,“看得出來,他有個老靈魂。”
“你把這兩個孩子弄去看錄像,”吉莉說,“否則這里一刻不得安寧。讓加斯東拿瓶粉紅葡萄酒來。你會愛上加斯東的。”她告訴羅伯特的母親,“他是個天才,會做正宗的法國傳統菜。我來了以后大概重了三英石[17],才一個星期啊。不管了。反正下午海因里希會來救我們——他是私人健身教練,大塊頭德國猛男,他能讓你得到正規又傳統的訓練。你應該一起參加,這對產后體型恢復有幫助。我可不是說你現在身材不行哦。”
“你是真的想看錄像嗎?”母親問羅伯特。
“是啊,很想看。”他已經等不及要走。
“泳池里那么多充氣玩具,”父親很贊同,“你讓他怎么游?”
“來吧!”約瑟芬向左右各伸出一只手。她以為喬希和羅伯特會牽住她的手,蹦蹦跳跳跟她一起走。
“沒人想牽我的手嗎?”約瑟芬吼了一聲,突然假裝大哭起來。
喬希伸出粗短的手,挽住了她,但羅伯特還是想一個人走。他跟在約瑟芬后面,被她卡其褲包裹的翹臀給迷住了。
“喏,這就是放錄像的山洞。”她邊說邊發出恐怖的聲音,“好!你們倆要看什么?記住,不許看打打殺殺的片子。”
“《辛巴達歷險記》。”喬希喊道。
“又要看!唉呀!”約瑟芬說。羅伯特不禁同意她的看法。好片子他也喜歡看個五六遍,可一旦所有臺詞都背得滾瓜爛熟,每個鏡頭都像一抽屜同樣的襪子,這時候,他便開始感到一絲勉強。喬希不一樣。對于新片,他首先會有一種陰郁的貪婪,差不多要看過20遍以后,才會產生真正的激情。愛,一種不輕易表露的情緒,他留給了已經看過上百次的《辛巴達歷險記》,而其中有太多次是他跟羅伯特一起看的。看錄像是喬希的白日夢,羅伯特的白日夢則是一個人待著。可他又怎么躲得開放錄像的山洞呢?誰都不會讓一個孩子落單的。假如他現在跑了,他們會派很多人去找,找到后把他押回來,讓他娛樂至死。也許他可以躺著想事情,任由喬希借來的想象在墻上閃動。刺耳的倒帶聲越來越慢,喬希已經埋坐在早飯時看錄像留下的凹坑里,繼續吃著扔在身邊桌上的鮮橙色芝士泡芙。約瑟芬摁下播放鍵,關了燈,悄悄離開了房間。喬希不是那種會快進的粗人:片頭關于盜版的警告,他看過的電影的預告片,他已經扔掉的玩具的宣傳片,音像制品標準局的公告,這些雖然丑陋得像火車駛入鄉野前途經的城郊,但他還是一樣都不愿錯過。他欣賞它們的好,給予它們應有的尊重。這都干擾不到羅伯特,因為此刻屏幕上傾瀉的垃圾他太熟悉了,所以根本不會影響他要關注的東西。
他閉上眼,想讓泳池的噩夢漸漸消散。已經和別人接觸了幾個小時,他現在必須把堆積的印象表達出來,無論以何種形式:模仿人物,琢磨事情,或者僅僅是放空自己。要不然,一旦印象積得太厚,他會有快要爆炸的感覺。
有時躺在床上,一個簡單的詞,像是“恐懼”或“無限”,會突然掀開房頂,把他吸入夜空,帶往大小熊星座,然后再吸入只能感覺到死寂的黑暗里。在智識的太空艙分裂的過程中,他仍能感到邊緣在燃燒,外殼在碎裂。而當太空艙解體時,他就是那飛迸的碎片;當碎片變成微粒時,他就是飛迸本身,非但不會減弱,反而會越來越強,像一種抗拒毀滅、以廢物為食的能量。很快,整個空間將成為一堆以廢物為燃料的燈芯草,人類的智識將再無容身之處,而他卻還在感覺。
他將蹣跚走過走廊,來到父母的臥室,嗆到快要窒息。他將想盡辦法阻止事情發生,簽什么合同都行,發什么誓都可以。可他知道這都沒用,他知道自己已經目睹真相,已經無法改變。他只能暫時回避,躲在母親懷里哭,讓她重新把房頂蓋上,說些好聽的話給他聽。
他不是不開心,而只是看到了什么,有時這比什么都更真實。他第一次看到是在奶奶中風的時候。羅伯特本不想拋棄她,可她已經說不出話來,所以好久他都在想象奶奶的感受。每個人都說你要忠誠,所以他一直沒有走開。他久久地握著奶奶的手,奶奶也拽住他不放。他不喜歡這樣,但卻沒有松手。看得出來,她很害怕。她的視力已經模糊不清。這倒也是一種解脫:她向來拙于人際交流,而現在也沒人會跟她交流了。她的一部分已經消逝,也許是回到了源頭,又或者,至少遠離了她始終懷疑的物質層。他現在能接近的是剩下的那個她:她想知道,既然忍不住想要保守所有的秘密,那么,是否還需要這些秘密。疾病已經將她吹散,像一顆蒲公英的絨球。羅伯特曾經想過,自己是否也會落到這步田地,幾粒種子守著一根敗落的莖稈。
“這是我最喜歡的部分。”喬希看入迷了。海盜登上了辛巴達的航船。船上的鸚鵡盤旋在最兇狠的海盜面前。他暈頭轉向,站都站不穩,輕易就被辛巴達的人馬給推下了船。于是,鸚鵡高興地哇哇大叫。
“嗯。”羅伯特說,“嘿,我出去一下。”
喬希根本沒睬他。羅伯特掃視了一遍走廊,發現約瑟芬不在。于是,他便原路返回,等走到花園門口,看見大人都已經不在泳池邊上。他悄悄溜出門外,迅速繞到屋后。在這里,修剪整齊的草坪逐漸變為滿地的松針,還有幾個很大的垃圾桶。他往地下一坐,背靠著皺巴巴的松樹皮,這里誰也看不到他。
他很納悶,跟帕克家的人待上一天,究竟是誰在浪費時間。反正,一直以來,帕克家的人都是最會浪費時間的,而且通常還要用一部電影來證明這一點。托馬斯出生才六十天,他浪費的時間最多,因為一天就等于他生命的六十分之一。父親浪費的比例是最小的,因為他今年已經四十二歲。羅伯特很想算出每個人耗費的比例。可是,他記不住長串的數字,所以只好想象鐘表里大小不一的齒輪。然后,他又想到了事實的相反面:托馬斯的人生才剛開始,而父母卻已經活了很多年;所以說,浪費一天不算什么,因為他的日子還長著呢。這樣,一套新的齒輪便產生了——是紅色而不是銀色的——父親轉過一圈,托馬斯才只跳過一格,“嘀嗒”,緩慢而莊嚴。另外,他還得考慮每個人痛苦的不同性質,獲得的不同收益。可是,這會讓他的機器變得極為復雜,所以他干脆判定大家的痛苦全部等同,沒有誰從中收獲任何東西,這樣,一天的價值也就變成了零蛋。這么一想,他終于釋懷了,于是就繼續想象連接兩組齒輪的連桿。這裝置看著很像科教館里的大型蒸汽機,唯一不同的是,它的一端會輸出紙張,紙上會印有浪費的單位和數字。所以到頭來,他在看數字的工夫,浪費的時間比誰都多。這結果讓他很震驚,但同時也很欣慰。這時,他聽見約瑟芬用可怕的聲音在叫他。
他一動不動,猶豫了片刻。要知道,你越躲,他們就找得越起勁、越興奮。他決定表現得隨意些,慢悠悠繞過墻角,正好趕上約瑟芬再次叫他的名字。
“我在這兒。”他回道。
“你上哪兒去了?我到處找你。”
“你騙人,不然你早就找到我了。”他說。
“小鬼,別跟我耍滑頭。”約瑟芬說,“你跟喬希打架啦?”
“沒有。”他說,“誰會跟他打架?他是個孬種。”
“他才不是孬種,他是你最好的朋友。”約瑟芬說。
“他不是。”羅伯特說。
“你們一直在打架。”約瑟芬說。
“沒有。”他再次否認。
“好吧,但無論如何,你不能就那么走了。”
“為什么?”
“因為我們都在擔心你。”
“我爸媽外出,我也會擔心,可這又攔不住他們。”他說,“而且也不該攔住他們。”
在這場辯論中,羅伯特絕對是贏家。以后如有急事,父親也許會派他代表自己出庭。他正在想象自己戴上假發、能言善辯的樣子,這時,約瑟芬在他面前蹲了下來,好奇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爸媽經常外出嗎?”她問。
“不經常。”羅伯特說。實際上,他父母從沒一起出門超過三小時。可是,他還沒來得及把這告訴約瑟芬,就已經被她摟在懷里,腦袋蹭著她胸前的那兩個字“待命”,雖然他不太懂這是什么意思。為了安慰他,約瑟芬不斷撫摩他的背,結果把他的襯衫給扯了出來。所以,現在他只得把襯衫再塞進褲子。
“‘待命’是什么意思?”他終于喘過一口氣,于是便問約瑟芬。
“這你別管。”她圓睜著眼睛說,“走!吃午飯去!”
約瑟芬拽住他往回走。這下,他沒法再拒絕跟她牽手了,因為實際上他們現在已經是一對情侶。
一個男人穿著圍裙,站在餐桌邊。
“加斯東,我們都快被你寵壞了。”吉莉嗔怪道。“我光看一眼這些蛋撻,體重就能增加一英石。你應該上電視開節目。上電視,加斯東,會讓你賺大錢[18]。太棒了!”
餐桌上堆滿了粉紅葡萄酒的酒瓶,兩個已經倒空,另外還擺著各種奶油蛋撻:一個撒了火腿末,一個撒了洋蔥末,一個上面放了番茄卷,一個上面放了倭瓜卷。
只有托馬斯是安全的,因為他喝的是母乳。
“你把失蹤人口抓回來啦。”吉莉說。她揮動著一只手,突然唱起歌來。“抓回來!帶進來!鞭子舉起來!”[19]
羅伯特尷尬得直起雞皮疙瘩。吉莉還真豁得出去。
“這孩子經常一個人,是嗎?”約瑟芬問母親。
“對,只要他喜歡,他就習慣這樣。”母親說。約瑟芬是想說,與其這樣,還不如把孩子送去孤兒院,可是,母親并沒聽出她暗含的意思。
“我剛才還在跟你爸媽說,他們應該帶你去看真正的圣誕老人。”吉莉一邊說,一邊把盤里的菜分給大家,“從蓋特威克[20]出發,搭早班的‘協和式’客機,飛到拉普蘭德,雪地車都在等著,嗖,二十分鐘就能到達圣誕老人的山洞。他會送孩子一份禮物,然后你們就坐飛機回家,趕回來吃晚飯。那地方在北極圈以內,比起在哈羅德百貨公司瞎逛,這更加真實。”
“聽起來的確很有教育意義,”父親說,“不過,這錢還是得先用來交學費啊。”
“我們要是不帶上喬希,他會殺了我們。”吉姆說。
“這倒有可能。”父親說。
喬希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發出猛烈的爆炸聲。
“擊破音障。”他吼道。
“你喜歡吃哪種蛋撻?”吉莉問羅伯特。
那些蛋撻看著都一樣惡心。
羅伯特瞥了一眼母親,只見她一肩紅棕色的頭發裊裊地垂向正在懷里吃奶的托馬斯。他能感覺到這對母子是融合在一起的,就像潮濕的黏土。
“我也要吃奶。”他說。他本不想大聲說出來,可卻不小心說漏了嘴。
吉姆、吉莉、羅杰、克里斯汀、約瑟芬、喬希頓時像驢叫一樣哄堂大笑。羅杰一笑起來看著更兇狠。
“我這兒有母乳。”說著,吉莉醉醺醺地舉起酒杯。
父母同情地朝他笑笑。
“你現在不能再喝稀的啦,小老頭兒。”父親說,“我已經習慣倚老賣老,可你還沒到那歲數。你應該還在盼著長大。”
母親讓他坐到她的椅子邊上,然后吻了吻他的額頭。
“這很正常嘛。”約瑟芬安慰他父母。她知道,這對夫妻并不了解孩子。“只不過,他們通常沒這么直接。”說完,她又咯咯地笑了。
羅伯特沒理會身邊的絮叨,而是一直盯著弟弟看。托馬斯正在吸奶,嘴巴時而很忙,時而又很安靜。羅伯特很向往這種狀態,他想蜷縮在感官的中心,趁他還沒了解那些不曾見過的事物——尼羅河的長度,月球的體積,波士頓傾茶事件發生時人們的衣著——趁他還沒遭到成人世界的宣傳轟炸,趁他還能估算自己的經驗并與之對抗。他向往這種狀態,但又不愿放棄自我意識,他想暗中見證那無人見證的東西。托馬斯沒有看著自己做事情,他只是埋頭做事,什么也不想。這一點羅伯特做不到;這就像要同時翻筋斗和站立不動,是不可能的。他經常在想,雖然想到最后還是做不到,但感覺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因為他想象的肌肉越來越緊繃,恰似一個人站在跳板邊緣時的心情。現在,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融入環繞著托馬斯的氛圍,接近托馬斯和自己也曾居住過的地表,讓他對觀察的欲望隨之消失。不過,眼下這還很難做到,因為吉莉又開始針對他了。
“羅伯特,你干嗎不留下來?”她提議道,“明天讓約瑟芬開車送你回去。與其回家嫉妒你那小弟弟,還不如跟喬希一起玩吶。”
羅伯特使勁掐了一把母親的大腿。
加斯東總算回來了。他拿來一道甜點,中間堆著一團黏滑的蛋奶糊,四周淋滿了焦糖,饞得吉莉魂都丟了。
“加斯東,你可把我們害慘了。”吉莉拍了拍他那打慣了雞蛋、積習不改的手腕,哭訴道。
羅伯特湊到母親身邊。“求求你了,我們走吧。”他輕聲說。
“吃完午飯就走。”母親輕聲回道。
“他是在求你嗎?”吉莉皺皺鼻子說。
“是啊,你說這孩子。”
“我看,就讓他在這兒過夜吧。”吉莉堅持說。
“我們會好好照顧他的。”約瑟芬像是把這當成了什么新鮮事。
“恐怕不行啊。我們還得去養老院看他奶奶。”母親雖然這么說,可絕口不提那是三天以后的安排。
“真有意思,”克里斯汀說,“梅根好像還不懂什么叫嫉妒。”
“等著瞧吧,”羅伯特的父親說,“她才剛學會生氣。”
“是啊。”克里斯汀笑道,“可能是因為我沒有真的承認自己已經懷孕。”
“這肯定有幫助。”父親嘆氣道。羅伯特能看出來,父親已經無聊透了。剛吃完午飯,他們就告別了帕克一家人,性急得就像消防隊出任務。
車行駛在門前的甬道上。“餓死了。”羅伯特說。
一車人哄堂大笑。
“我不想批評你交朋友的事,”父親說,“但你拿個錄像帶回來也好啊。”
“我沒想跟他交朋友,”羅伯特爭辯道,“是他硬要……黏著我。”
這時,他發現路邊有家飯館還在供應午餐:非常好吃的披薩、沙拉和橘汁。可憐的托馬斯還是得吃奶。這是他唯一的食物,奶,奶,奶。
“我最愛倫敦買房那一段。”父親說。接著,他便開始模仿吉莉的腔調,傻里傻氣的。其實,那腔調并不怎么像吉莉,但態度的確有幾分相似。“‘剛買的時候看著特別大,可是,等我們把客房、健身房、桑拿房、辦公室、家庭影院都放進去以后,也就沒剩多少地方了。’”
“房間里放什么?”父親一臉驚訝地自問道,“房間里放房間。這是房間的房間,放房間的房間。下次回倫敦,像蝙蝠家族一樣爬上衣架睡覺的時候,讓我們由衷感謝我們離真正的文明不止差了幾間臥室,而是少了一間房間的房間。”
“‘我跟吉姆說,’”父親還在模仿吉莉,“‘希望我們能買下這房子,因為我喜歡這種生活方式——飯店、假日、購物——我不會放棄的。吉姆向我保證,兩樣都不成問題。’”
“最厲害的是這句,”父親說——“‘他知道如果買不起,我會跟他離婚。’這女人真他媽絕了。她又長得不好看。”
“的確很奇葩。”母親說,“但我感覺,克里斯汀和羅杰也不是省油的燈,只不過,他們比較低調。我說,我懷孕的時候會跟肚子里的孩子說話。克里斯汀居然說——”母親尖著嗓子,模仿起澳大利亞口音——“‘等一下!生出來以后才叫孩子。我可不想跟胎兒說話。不然,羅杰會纏住我不放。’”
羅伯特想象著還在娘胎里的時候,母親是怎么跟他說話的。他當然不知道母親的那些絮叨有什么含義,但卻非常肯定,他能感覺到母子間流淌著一股暖流,感覺到恐懼的減少、意圖的張揚。現在,托馬斯仍然熟悉那種感覺的交流,而他卻只能得到一堆解釋。托馬斯仍然懂得那門無聲的語言,而他卻已近乎遺忘,因為心里那狂野的邊地已經受到語言帝國的轄制。他站在山脊上,馬上就要沖下山去,越跑越快,越長越高,掌握越來越多的詞匯,得到越來越高深的解釋,一路高歌猛進。然而,現在托馬斯卻叫他往回看,暫時按住手中的寶劍,也因此,他才發現失落的一切。現在,他迷戀于編造句子,差不多已經忘了那些野蠻的日子:曾幾何時,思想就像顏料,都是潑濺在紙上的。如今再回首,往事歷歷在目:那些現在感覺很像“暫停期”的日子;第一次拉開窗簾,看見外面白雪茫茫,吸進一口氣,暫停,然后再呼出來。他無法喚回全部的記憶,但也可能不會貿然下山,可能會坐下來看看風景。
“走,讓我們離開這傷心地。”說著,父親推開了手里的小咖啡杯。
“等等,我得先給他換下尿片。”母親伸手拾起個鼓鼓的包,包上面全是天藍色兔子的圖案。
羅伯特低頭看了一眼弟弟。只見他埋坐在椅子里,兩眼盯著一幅帆船畫。他不懂什么叫畫,也不知道帆船是什么,他只是感覺像巨人似的被困在一個弱小的身體里。
第五節
養老院的過道很長,刷洗得也挺干凈。一家人默默地走著,只有保姆的膠底鞋發出刺耳的嘎吱聲,也因此聽來似乎更加歇斯底里。他們經過一間公共休息室,房門敞開著,震耳欲聾的電視機掩蓋了另一種沉默。老人們個個滿臉皺紋,白得像紙一樣,一排排坐著。等死的過程為何如此漫長?有些人更多是嚇死的,有些人則是無聊死的。羅伯特還記得第一次來這里的情景,記得墻上那些鮮艷的幾何圖案,記得有個很大的黃色三角形,頂端很尖,好像就快刺穿他的胸腔,還有個紅色的半圓形,棱角鋒利,好像就快割斷他的脖子。
今年他們第一次帶托馬斯來看祖母。她大概說不了幾句話,而托馬斯也一樣。或許,正因為如此,兩個人反而能相處融洽。
一家人走進房間,看見祖母坐在窗邊的扶椅上。窗外,極近處是一棵白楊樹,樹干很粗,葉子有些泛黃。遠處,柏樹排列成一道青綠的籬笆,掩映著后方的停車場。祖母察覺到家人的到來,趕緊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然而,她的眼神仍是冷漠的,困惑與痛苦揮之不去。她一張嘴,就露出幾顆發黑的斷齒。看樣子,她已經沒辦法進食。也許,這就是她如此瘦弱的原因;他們上次來的時候,情況遠沒這么糟糕。
大家都親吻了祖母的臉頰。她的臉很柔軟,可汗毛非常多。然后母親把托馬斯抱到她跟前,說:“這就是托馬斯。”
祖母的表情有了波動:托馬斯的出現讓她既感親切,又覺得陌生。羅伯特看見她的眼神,感覺她仿佛正在沖破陰霾,飛入一片晴空,然后,倏忽間重又躲到濃密的面紗之后,被混沌的云層所遮蔽。她不認識托馬斯,托馬斯也不認識她,可是,她總感覺兩人之間有著某種關連。然而,這關連卻不斷在消逝,她必須拼命把它奪回來。有時她想說幾句,可剛開始琢磨該說什么,就累得不行。她不記得跟屋里這些人是什么關系。堅韌頑強已經不管用;她越要抓住一個想法,那想法就溜得越快。
最后,很忐忑地,她握住了一樣東西,然后抬頭看著父親說:“他……喜歡……我嗎?”
“喜歡。”母親隨即答道,就好像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問題。
“喜歡。”祖母重復道。說著,眼里那一潭絕望的死水再次淹沒了整個臉。她本不想問這問題,可問題竟然脫口而出。然后,她又陷進了椅子里。
那天早上,羅伯特已經聽說了祖母的情況,所以這問題很讓他感到意外,更意外的是,這問題好像本來是要問他父親的。但另一方面,母親替父親回答了祖母的問題,這又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那天早上他在廚房里玩,母親在樓上給托馬斯打包。起先他不知道監護器還開著,直到后來,才聽見托馬斯睡醒干哭了幾聲,然后母親走進他房間,跟他說了些安慰的話。羅伯特很納悶,自己不在的時候,母親對弟弟會不會更親昵些。可是還沒等想明白,就聽監護器那頭傳來父親的一聲怒吼。
“真他媽不敢相信這封信。”
“什么信啊?”母親問。
“那人渣謝默思·杜爾克想讓我媽死之前把這房子捐出去。可我已經把房子拿去抵債了。我媽竟然在遺囑里把欠債一筆勾銷,還把房子轉給了慈善機構,而且一經生效就不能撤銷。可問題是,她這輩子借給慈善機構的錢,都已經抵得上這整座房子了。現在,只要她免除對方的債務,房子就能還給她。而她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怕生病后缺錢用。我當然也希望她能清醒一點,要知道這個搞笑的慈善機構對我們是多大的傷害,而且對別人也沒好處,除了他謝默思本人。都說愛爾蘭人走狗屎運,你瞧這位,愛爾蘭國家衛生部認證的護士,多年來一直在米斯郡替病人換便盆,直到我媽把他從‘翡翠島’[21]空運出來,讓他成為一大筆免稅收入的單獨受益人。而這筆收入其實來自一家‘新世紀’[22]主題酒店,雖然它對外一直偽裝成慈善機構。這事太惡心了,惡心透了。”
父親吼了起來。
“老公,別吼。”母親說,“托馬斯又惱了。”
“不吼怎么行。”父親說,“我才剛看到這封信。她這做母親的一向很糟糕,可我想都這把年紀了,總該消停消停了吧。缺德、昧良心的事她干過不少,是時候收手了。她該多陪陪孫子,把房子留給咱們,總之,做些該做的事。真正可怕的是,我發現我有多恨她。我讀這封信的時候,很想把襯衫松開一點,要不然會憋死。可是,后來我發現襯衫已經夠松了。那感覺就像脖子上套著個繩圈,繩子越收越緊,讓人惡心得想吐。”
“她已經老糊涂了。”母親說。
“我知道。”
“那今天還是得去看她吧。”
“我知道。”父親說,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情緒也平靜了很多,“最可恨的是這代代相傳的流毒。想當年,我媽的繼父把她母親的財產全占了去,結果她一分錢沒得到。后來,她辦‘意識提升’輔導班,開‘個人成長’課,前后整整三十年。現在,她終于找到謝默思·杜爾克來頂替她的繼父。實際上,謝默思只是聽從她無意識命令的一樣工具。這無聊的遺傳真讓人受不了。我寧可抹脖子自殺,也不愿把同樣的東西傳給下一代。”
“你不會的。”母親回道。
“如果你能想象的話……”
父親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羅伯特只好湊到監護器跟前。可是沒想到,那聲音居然轉到了他背后,而且越來越響——原來,父母親正在下樓。
“……最后那個人會是我媽。”父親說。
“李爾王和杰利比太太[23]。”母親笑道。
“在荒野上,”父親說,“孱弱的暴君和狂熱的慈善家之間會開出一朵奇葩。”
羅伯特趕緊溜出廚房,他不想父母知道他在監護器上偷聽他們的對話。整個早上,他都沒去想這件事,可是,當祖母瞪著父親,問“他喜歡我嗎?”的時候,他感覺祖母指的是自己,所以不禁懷疑她也聽到了同一段對話。
那天早上父親說的話他沒完全聽懂,可盡管這樣,起碼讓他感覺地上已經出現了裂縫。祖母本來也只是隨便一問,但問題確實相當尖銳。大家都沉默著。在這沉默里,他體會到祖母心里有多么悲苦,母親有多么希望家人和睦,父親又在多么努力地克制自己。他想做點什么讓一切都好起來。
祖母說了大約半小時,問托馬斯有沒有受洗。
“沒有,”母親說,“我們不打算讓他正式受洗。關鍵是,我們不認為孩子有原罪。洗禮儀式的基本理念似乎認為,人都是墮落的,需要救贖。”
“是啊。”祖母說,“不對。”
托馬斯在椅縫里又找到了那個銀色的小啞鈴,于是便搖了起來。他不停在頭上抖動著,啞鈴發出奇怪又刺耳的叮當聲。很快,他就開始用啞鈴砸自己的腦門。砸著砸著,他突然停下手,像是在思考剛才發生的事,然后就哭了起來。
“他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砸到了自己還是啞鈴砸到了他。”父親說。
母親是反對啞鈴的,她吻了吻托馬斯的額頭,責怪道:“這淘氣的啞鈴。”
羅伯特也撞到了腦袋,而且還從祖母的床上重重地摔了下來。可是,托馬斯并沒他想象的那么開心。
祖母乞憐似的張開雙臂,仿佛托馬斯說出了她有同感但卻不愿回首的往事。母親抱起托馬斯,把他輕輕放在祖母的大腿上。托馬斯頓時迷上了這個新姿勢,于是便停止哭鬧,好奇地盯著祖母看。他的出現似乎讓祖母安心了許多。托馬斯坐在她大腿上,滿足了她的需要,兩人一同沉浸在彼此的默契中。為了不讓兩個“無語者”感到難堪,其他人也都不吱聲了。羅伯特感覺父親盤旋在祖母的頭頂,強忍著不說出心里的話。最后還是祖母開了口。她說得不太流利,但比之前好多了,仿佛她的話已經放棄擁堵的渴望之路,在黑暗與沉默的掩護下潛逃了出來。
“要知道,”她說,“沒辦法交流……我也很……郁悶。”
母親伸手摸摸她的膝蓋。
“這感覺一定很糟。”父親說。
“是啊。”祖母盯著遠處的地板說。
羅伯特不知道該做什么。父親恨他自己的母親。他不能跟著一起恨,而父親也不能責怪他。祖母的確給家人造成過傷害,可她自己也過得很慘。羅伯特只能想想過去,想想父親絕望前的日子。那時候晴朗無云,愛祖母是很自然的事。他不確定是否真有過這樣的日子,但敢肯定眼下絕非如此。雖然祖母把房子留給了謝默思,可是,一家人合伙對付膽戰心驚的祖母,這就太說不過去了。
他猛地跳下床,坐到祖母椅子的扶手上,挽住她的手,就像她頭回生病時那樣。這一來,她不用說話就能跟孫子交流,她的想法會以圖片的形式涌入他的腦海。
橋都燒毀了,祖母想說的話全堆積在河谷的一側,不成樣子,也動彈不了。她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壓力,眼球后面的抓撓,像一只乞求進屋的狗,鼓脹到只能以眼淚、嘆息和凌亂的手勢來宣泄。
在感情的淤傷下,一種粗野的本能還活著,像一條被碾壓過的蛇在滾燙的路面上劇烈地扭動,又或者,像盲目的樹根將汁液注入流血的樹根。
她為什么遭這么大的罪?他們拿鏈條鎖住她的腳,把她塞進麻袋,縫上口子,扔到船艙底部,然后把船開到河灣里。她一定是犯了大錯,要不然,怎么連劃槳的船夫都取笑她。嚴重的錯誤,只是她不記得罷了。
他試圖暫時中斷,因為實在承受不了。他沒有放開祖母的手,而只是設法關閉通道,然而,徹底斷絕聯系卻是不可能的。
他發覺祖母在哭泣。她捏了一下他的手。
“我很……算了。”她說不出話來。一個縝密的想法散亂開來,撒得滿地都是。她想撿都撿不起來。有個渾濁的東西一直附著在她身上。她的頭被密封在一只很臟的塑料袋里;她想扯下來,可是手被綁住了。
“我……很,”她還是想說出來,“勇敢。對。”
暮光照在養老院的另一側,屋子里變得越來越暗。所有人啞口無言,除了還不會說話的托馬斯。羅伯特躺在祖母的懷里,冷冷地審視她。他的舉動平衡著整個氣氛。屋里幾乎是平靜的,他們坐在逐漸暗淡的光線里,心頭升起一絲憐憫和一點點無趣。祖母陷入了更沉寂的痛苦中,就像一屁股坐到沙發椅的破彈簧上,眼看沙塵暴將世界蒙上了一層沉悶的灰色。
一名護士敲敲門,還沒等屋里人答應就嘎吱一聲打開門,推進一輛小車,車上放著食物,然后嘩啦啦把一個餐盤扔到床邊的活動餐桌上。母親伸手把托馬斯抱回懷里,父親則幫助固定好餐桌,揭開主菜上的餐罩。溜滑的灰魚,鮮嫩的雜拌菜,這些原本是讓人垂涎的美食,可在祖母眼里,所有食物都一樣討厭,她寧愿餓死也不想吃一口。所以,她最后捏了一下羅伯特的手,切斷了回路,不再讓暴力畫面涌入他的想象,然后才無奈地拿起餐叉。她謹慎地叉起一小片魚肉,正要往嘴里送,可卻突然停住不動,放下叉子,直直地瞪著他父親看。
“我找……不到嘴。”她說得那么精準,就像是急診室的醫生。
父親看著很沮喪,仿佛祖母找到了讓他沒法生氣的訣竅;母親則是立即撿起餐叉,微笑著,極其自然地對她說:“我能幫你嗎,埃莉諾?”祖母一想到事已至此,肩膀就縮得更緊了。她點點頭,于是母親就開始喂飯給她吃,而另一只手還摟著托馬斯。父親頓時怔住了,等回過神來以后,他伸手把托馬斯從母親那里抱了過來。
祖母又吃了幾口,然后搖搖頭說“不吃了”,說完就往椅背上一靠,露出滿臉的倦容。屋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就在這沉默中,父親把托馬斯遞回給母親,然后在祖母身邊坐下。
“我在猶豫要不要提這件事。”說著,父親從兜里掏出一封信來。
“我看你應該繼續猶豫。”祖母立即回道。
“沒辦法,”父親說,“我不能再猶豫了。”他轉身面朝羅伯特的祖母。“律師事務所給我來信了,說你打算把整個圣納澤爾捐贈給基金會。我只想說,我認為你這么做風險太大。往后,這地方你就住不起了。如果還需要更多的醫療照顧,那你馬上就會破產。”
羅伯特原以為祖母的臉色不會變得更難看,可是哪想到,她竟然露出了驚恐的新表情。
“我是……真的……我是……真的……不。”
她雙手捂著臉嘶喊著。
“我是真的反對……”她失聲痛哭起來。
羅伯特的母親一手抱住祖母,瞧都不瞧父親一眼。父親把信塞回兜里,一臉輕蔑地盯著自己的鞋子。
“沒事。”母親說,“帕特里克只是想幫你,他擔心你捐得太多、太快。不過,基金會的事你愛怎么就怎么,沒人會多說一個字。律師把這事告訴帕特里克,只是因為以前你請他幫過忙。”
“我……現在……需要休息。”祖母說。
“那我們走了。”母親說。
“嗯。”
“抱歉,惹你生氣了。”父親嘆了口氣,“我只是不明白干嗎這么急:你遺囑里說過要把圣納澤爾捐給基金會的。”
“咱們還是別談這話題吧。”母親說。
“行。”父親表示同意。
祖母讓他們輪流和她吻別。羅伯特是最后一個跟她說再見的。
“別……離開我。”祖母說。
“現在?”羅伯特疑惑地問。
“不是……別……不是。”她放棄了。
“我不會的。”他說。
誰也不敢談論這次養老院之行,那似乎太冒險了。他們開車回家,路上誰也沒說一句話。可是,很快父親就憋不住了。他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盡量避免談到祖母的事情。
“醫院這地方真可怕,”他說,“全都是可憐的糊涂蟲,不求名不求利,以為生命的意義就是救死扶傷。不知道這些人怎么想的?真該送他們和帕克一家人去上幾節自我激勵的培訓課。”
聽到這里,母親笑了。
“謝默思有本事開這樣的課,用薩滿教的教義作指導。”父親忍不住調侃起來,“記住,雖然醫院里也許有很多慈眉善目的圣人,可我還是寧愿給自己一槍,也不要像今天下午看到的那樣,一步步被侵蝕掉自我。”
“我覺得埃莉諾做得挺好。”母親說,“她說她很勇敢的時候,我特別感動。”
“你明明不該有情緒,但情緒偏就來了,真讓人崩潰。”父親說,“我母親做人太不厚道,我生氣全是她逼的,可是瞧她病成那樣,又覺得實在可憐。她現在這么胡來,我當然又火大了。可她這么勇敢,我非但不能發火,還不得不佩服她。其實,我這人特別簡單,老實說,我現在還是他媽的很火大。”他拍著方向盤怒吼道。
“李爾王是誰?”后座的羅伯特問。
“早上我們說的話你都聽見啦?”母親問。
“嗯。”
“啊,原來在偷聽。”父親說。
“不,我沒有。”他辯解道,“是你忘了關監護器。”
“沒錯,”母親說,“后來我給關了。老公,反正這已經不重要了,是嗎?”她很親昵地問,“你看,你都在扯著嗓子喊‘他媽的很火大’。”
“李爾王,”父親說,“是莎劇里一個脾氣暴躁的國王。他把財產全給了自己的女兒。可是,后來他需要照顧的時候,女兒戈納瑞和里甘——或者說謝默思·杜爾克,我更習慣這么理解——非但不搭理他,而且還把他攆出了門。”
“那杰利比太太又是誰?”
“杰利比,她是個做好事上癮的人。她很生氣,寫信揭發非洲孤兒的真相,可自己的孩子卻掉進了客廳另一端的壁爐。”
“那奇葩呢?”
“奇葩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把這兩個人物合在一起,就能創造出一個像埃莉諾這樣的人。”
“哦,”羅伯特說,“聽著還挺復雜的。”
“是啊。”父親說,“現在,你奶奶想把錢全都捐給‘慈善機構’,這樣,她就能在天堂買到一張前排票。可你也看到啦,其實她是買了一張去地獄的票。”
“教唆孫子跟奶奶作對,這不太好吧。”母親說。
“那是她自找的,怨不得我。”
“感覺被背叛的那個人是你——她是你母親。”
“她對我們所有人都撒了謊。”父親說,“她一直跟我說,這個那個將來都留給羅伯特。可這些對家庭感情的小讓步,還不是一個個被連根拔起,被吸進了基金會的黑洞。”
母親沉默了片刻,說:“最起碼,今年我媽沒來一起住。”
“對,你說得對,”父親說,“我們應該感恩戴德。”
等這和諧的時刻過去以后,氣氛總算緩和了一點。車沿著巷道駛向宅子的門前。那天傍晚的落日很樸素,沒有云朵變成的山巒、房間或樓梯,只有一種清亮、粉色的光環繞在山頂,還有一片月牙掛在暗淡的天空。車行駛在門前崎嶇的甬道上,隆隆作響,羅伯特的心頭突然涌起一點回家的感覺。不行,他必須擺脫這一絲依戀。奶奶怎么會惹出這么多麻煩?看來,在天堂搶個前排座代價挺高啊。他瞧瞧坐在嬰兒椅上的托馬斯,心想這小家伙會不會比別人都更接近“源頭”呢;如果是,這究竟算不算一件好事。祖母急切地想要回歸一個光明、忘我的境地,這讓他也突然焦躁起來:不過,正好相反,他想活個明明白白,趁歲月還沒把他摁倒在病床上,還沒讓他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