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縈舊夢 !
門口立了個司機模樣的年輕人,一張面孔漲得通紅,額頭下面還有汗,兩只手里捧了只長條朱漆盒。這只盒子看起來倒是老貨,光澤柔雅。司機一看到章麗娟出來,立刻一個九十度的鞠了下去,叫章麗娟嚇了一跳。“哎,儂是啥銀,儂要做啥?”
司機回答:“林夫人,這是我們先生送給林小姐的訂婚禮物。”
聽見司機這個說法,章麗娟自然吃驚,還不等她問是哪個先生,哪個司機已經把漆盒往章麗娟懷里一塞:回頭就往汽車跑。章麗娟追了幾步沒追上,只看見司機竄上汽車,馬達一響就開跑了。
章麗娟莫名其妙地抱著漆盒回到客廳,把漆盒往茶幾一放,皺了眉說:“怪伐,家門也不報,到底是啥銀拉。”想要打開看看,可是這份禮物說好了是給林嫮生的訂婚禮物,她不在章麗娟也不好私自就打開,手指伸到漆盒上頭又收了回來,嘆了口氣就坐在客廳里坐等。
一直等到五點要出頭的時候,終于又聽到汽車剎車的聲音,這趟是吳媽跑了去開門,門一拉開就聽到她叫:“小姐,陸先生。”章麗娟終于長長地吐了口氣,轉頭向客廳門口看過去,果然看到林嫮生在前面走,陸凌桓落后半步跟著,看著林嫮生的眼睛里都是笑。
林嫮生一看到章麗娟就坐了過來,把她手臂膀一抱,頭就靠在章麗娟肩膀上,嘀嘀咕咕地講:“姆媽呀,吃力死了,腳也走得痛了,閑話講得嘴巴也干了。下趟我再也勿要訂婚了,一記頭婚結忒就算數。”閑話還沒講完就叫章麗娟在身上拍了記:“儂只小鬼勿會得講閑話就勿要響。儂還預備結幾趟婚!”又轉頭同陸凌桓講:“凌桓啊嗎,囡囡講閑話有口無心,儂勿要往心里去。”
林嫮生從章麗娟肩膀上抬起頭:“姆媽,儂又幫阿哥。咦,這盒子老漂亮的嘛,是啥銀送來叫爸爸鑒定的是伐?”
章麗娟想了想,到底陸林兩家訂婚的啟事也見報了,既然婚么總是要訂了,那這份神神秘秘的訂婚禮物也應該讓陸凌桓曉得。所以章麗娟點了漆盒講:“是一個司機送過來的,講是送撥儂的,我還沒打開過,你看看到底是啥。”
林嫮生看看章麗娟又看看陸凌桓,伸手把漆盒打開,里頭明黃色的綢緞上放著一卷畫軸,烏木做的卷軸頭。講起來也有點奇怪,林嫮生平時算是膽子蠻大的,忽然看見這卷畫軸,林嫮生忽然有點慌亂,想要把蓋子蓋上,手伸了出去又縮了回來,停了停,終于把畫軸抓在了手里,慢慢地展開。
先是看見墨筆勾的水波流云,再打開點就是裙擺,寥寥數筆,倒是當得上衣帶臨風。林嫮生忽然不敢再打開,抬頭看了看陸凌桓,陸凌桓卻是對她笑了笑。大概是陸凌桓的笑容叫她心定了,兩只手在一伸,畫又打開了些露出半個身體來,真是簡筆水墨的仕女,除著深淺墨色,一點著色也沒有,可是畫中仕女的身姿裊裊窈窈,看起來很有幾分神韻。
林嫮生正要把畫再打開點,忽然聽到廚房里砰地一聲巨響,嚇得她手一抖,畫軸就落在地上全部散開露出仕女圖的全幅面貌來,仕女沒勾勒出五官,只有一點殷唇,紅得象是染過血一樣。
林嫮生陸凌桓都盯著畫卷看了半天,林嫮生終于細聲細氣地問:“阿哥,你覺得伐?這張圖老眼熟的。”陸凌桓也點了點頭,轉過來把畫軸撿起來,他是林開愚得意的學生,認真看了兩眼就發現,這幅畫一無落款,二無矜印,可是裝裱卻是正宗紹興府,應該是老貨了。可奇怪的是,誰會把這么一張說起來是古董,可是完全講不出來歷的畫來當訂婚禮物送?
要是到石野村在場一定要同陸凌桓講:“你不是愛嫮生的嗎?你不是愛她愛得連著都低塵埃里去了嗎?那你怎么沒認出來,畫中人就是嫮生衙”要是石野村在場也一定會和林嫮生講:“嫮生,這是你啊,你看這神韻,你看這面目,全都是你啊。我一眼就認了出來,可陸凌桓認不出,說明他不愛你啊,說明我才是愛你的那個啊。”只是陸凌桓和林嫮生兩個都不知道這畫是石野村的,自然更加猜不到畫是石野村送派司機送過來的。
石野村會在這個時間送畫過來,當然不是王宗岱太太回去告的密。
因為石野村給教會學校捐了一筆款子,和王宗岱就來往得多些。石野村這里是看著王宗岱和林開愚是同事,想請他在林開愚面前代為美言幾句,而王宗岱夫婦都是精明人,知道他生意做得好,也有想借力做點生意賺些錢手頭好活絡些,所以兩個人漸漸地就走得近了。石野村并不是個小氣的人,既然有利用王宗岱的意思,一次絲綢生意時挑王宗岱入了一股,也賺了四百多塊大洋,抵得上王宗岱三個月的薪水了。因此王宗岱太太十分奉承石野村,聽說石野村對林開愚女兒林嫮生有好感,這才自告奮勇地做媒。
現在王宗岱太太叫章麗娟沖了一頓,又羞又氣,真是打算在石野村面前學幾句嘴,假使能叫石野村因此不喜歡林嫮生,那么她女兒也許就有機會。象石野村這樣年輕有為,家庭簡單,性格溫和的青年實在是做女婿的上好人選。只可惜她沒有石野村的電話,就是想說也沒機會說。
石野會知道實在是因為陸凌桓把他和林嫮生的訂婚啟事在《申報》《新聞報》等大報上連著刊登了三天,只要識字的都看到了這份訂婚啟事,石野村自然也看到了,當時就把辦公室砸得一片狼藉,又把自家關進書房里。
整整一天,石野村都對著墻上的畫像喁喁而言,一下子痛罵陸凌桓欺負林嫮生年輕單純,哄她上當;一下子責怪林開愚章麗娟夫婦這樣大年紀不辯賢愚,一面又苦苦地哀求:“嫮生,你怎么忍心這樣對我呢?我只要一個追求你的機會,這你都不肯嗎”只是畫中人怎么可能給他回應。
石野村一下又暴怒起來:“顧墨笙那是個人面獸心的東西,他結過婚,他結過婚就算了,可是他對他的前妻冷酷無情,連一點機會也不肯給她。”
轉過來又是一副溫言細語的模樣:“嫮生,他對他前妻是這樣,以后也會這樣對你的。可是我不會,嫮生,不管你做過什么,不管你以前對我怎么樣,只要你肯回頭,肯接受我,我都會對你好的。就是現在你不接受我,我也會保護你的。你看,顧墨笙不就走了嗎?不能纏著你了嗎?可是,嫮生啊,你怎么可以同意和那個軟骨頭一樣的陸凌桓訂婚呢?嫮生,我很難過,你知道不知道?”
石野村頭側了側,一行眼淚水終于從他眼角滑了下來,他又在畫像前站了一刻,終于抬手將兩幅畫像中的一幅取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卷好放進畫匣里,蓋上蓋子前,還笑著講:“我明天送你回去見她呀。”
雖然石野村在這兩幅畫的面前多少有些神經,可是離了這兩幅畫腦子又是清醒的,知道林家上下對他沒有多少好感,甚至還以為他神經異常,如果他自己送上門來,多半要吃閉門羹,所以叫自己司機送過來,還不許司機說出他的名字,怕林家會得不肯收。
現在司機回去同石野村講畫是林開愚太太親手收的,石野村倒還笑了笑,表揚司機這次的任務完成得好,打發了他下去就瞇了眼睛笑:“沒留下名字有什么要緊?林開愚知道呀。”
雖然林開愚和他沒有多少話說,但是這兩幅畫還是王宗岱親自帶著他到林宅去請他鑒定的。現在看到畫,自然知道是他送的,不管是收還是不收,都會有回音。
石野村靠著椅背嘆息了一聲,慢慢地閉上了眼。半夢半醒間又踏上了條鋪著長條白石的道路,道路的盡頭是巍峨的宮殿,石野村知道他又要見到那個古代人裝扮的嫮生了。自從他發現林嫮生和他買的仕女圖里仕女面目相像以后,他就經常在夢里夢見嫮生。
夢里的嫮生面貌更嬌柔,可是性子也太無情些,也不知道他從前哪里做錯事叫她不喜歡了,不管他怎么討好都沒有用。她雖然和他說話的時候十分溫和,可是背后處處和他做對,完全是想把他除之而后快。
每次見到她,石野村又是心痛又是怨恨,哪個人會對個一心要他去死的人沒有怨恨呢?可一醒過來,石野村心里就只剩了惘然,非要到畫像面前坐一坐才能安心。有了這樣的經歷,石野村再看現在的嫮生更加有情,只覺得嫮生對他還是多少有些情分的,看看她到現在為止一句難聽絕情的話都沒有對他講過就知道了。嫮生之所以不肯接受他也是受了顧墨笙和陸凌桓的蠱惑,她那樣單純年輕,怎么能是他們的對手呢?受騙上當也是正常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