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薇租好了房子,就在付嘉住的那條老弄堂附近。不到十五平的一間臥室,里面擺了張上下鋪,再加個衣柜,勉勉強強可以容納下三個人。
這種老房子一向都是居住環境差——家家戶戶廚房設在走道上,而衛生間更是只能去公廁——但勝在很便宜,還交通便利。
樊云珍知道后,死活不同意,“咱們為什么要住那種地方?”
“那你打算住哪兒?”衛薇面無表情的反問,“你有錢么?”
一提到錢,樊云珍不說話了,只低頭默默收拾行李。
其實他們東西少得可憐,除了生活必需品,這個房子里的一切都不能帶走。
衛薇去廚房收拾廚具,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一件件往行李箱里裝。
樊云珍看見了,抱怨道:“那堆東西重死了,到那兒再買吧。”
“你買?”衛薇平靜的望過去,目光直直的嗆她。
樊云珍被一噎,又不說話了,好半晌才試探的問:“薇薇,你真的不打算找找陸崇文?”
“找他?”
衛薇輕哼一聲,冷冷回道:“等我死了化作鬼就去找他!”
樊云珍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小心翼翼地開口:“薇薇,我最近去了幾趟那里邊。”頓了頓,又說:“你爸情況不太好,聽說……百分之七八十可能要判重刑了……”
衛薇有一瞬間的恍惚,她聽見自己仍是平靜的問:“多重?”
這個家現在莫名其妙擔在她的肩頭,她千萬不能慌張,衛薇努力這樣想著。
樊云珍沒有回答,一片死寂中,她面色煞的白了一白。
衛薇從廚房望過去。
就見樊云珍不安的站在客廳里,滿面驚惶失措。而衛苒則抱著個毛絨玩具,呆呆愣愣的坐在沙發一角,和那天一模一樣。
所以的一切都在刺激著衛薇的眼球,太陽穴狠狠跳了兩下,像針扎似的疼,有一個可怕的字眼就那么燙進了她的心底。
其實,這兩天新聞上已經在陸陸續續報道衛岱山的事了。衛薇看過一遍,卻怎么都沒法將那一樁樁罪名與父親聯系在一起。
她不敢相信,甚至拒絕相信。
衛薇重新低下頭,過了好久,她才說:“所以我們更要請個好律師。”
她這樣告訴著自己,努力而堅定。
緊了緊手,衛薇重新開始收拾廚具。
他們的東西真的好少,不過是幾件衣服,一口鍋。
真的要離開了……
環顧了一圈身后的別墅,衛薇別開眼,只沉默地望著遠處白茫茫的山野。
已經是深冬,一眼望過去,那里是一片撥不開的濃霧,冷冽的空氣發了瘋似的鉆進來,好冷啊。
衛薇呼出一團白氣。
客廳里,樊云珍在拉衛苒,可衛苒一直鉆在沙發里,雙手緊緊扒著沙發,說什么都不愿意離開。
“小苒,走吧。”樊云珍絮絮叨叨的念著。可念著念著,她自己又開始流淚。
衛苒死死咬著唇,就是不松開,同樣倔的要命。
已經日薄西山,衛薇看了看漸漸淡下去的晚霞,轉身走進來。
“衛苒。”她喊她,聲音沉沉的,透著蕭蕭肅穆,“時間不早了。”衛薇冷冰冰的提醒她們。
像是瀕臨到一個極限,衛苒哇地一聲,這么多天終于哭了。
她甩開樊云珍的手,急急忙忙跑進偏廳。
衛薇跟著過去。
偏廳里,支著一架白色的steinway,而衛苒就趴在鋼琴上面,哭個不停。
“姐姐,我們把這臺鋼琴也帶走吧。”她小聲的祈求。想來應該是不舍極了,現在居然會喊衛薇“姐姐”。
衛薇只是沉默。
她現在越來越習慣沉默,一言不發的時候,整個人板著臉,不用思考其他。
衛苒哭的越發傷心,她抹著淚,犟道:“我想要彈鋼琴!”見衛薇還是不說話,絲毫沒有妥協的余地,她開始胡亂蹬著腿,亂發脾氣:“我就是要這個鋼琴!我就是要!這個鋼琴是我的!”
“已經不是了。”衛薇不得不殘忍的告訴她。
衛苒一怔,喃喃說道:“可是我想彈鋼琴啊……”
衛薇頓了頓,側過身,倚著墻邊,怔怔望著窗外的落日。她說:“那你現在彈吧。”
衛苒用力擦了擦淚,端端正正的坐在鋼琴前面,身體挺得直直的,又鄭重擱上雙手。
流水一樣的琴聲飄過來,飄在這個空蕩而不幸的別墅里,飄入每個人的耳中,飄進即將消散的薄暮之中,化作最最悵惋的哀歌。
在跟過去道別,又在向未來妥協。
……
新的家一團糟糕,樊云珍勉強收拾了一會兒,又不免唉聲嘆氣。衛苒坐在床邊,在這個陌生的環境里,還是止不住的驚恐。
衛薇從自己公寓過來,一道來的,還有下晚自習的付嘉,抱了好幾床被子。
見到付嘉,樊云珍不由一愣。
付嘉喊了聲“阿姨”,將被子放到下鋪床上,又轉頭問衛薇:“吃晚飯了么?”
衛薇搖頭,樊云珍也跟著搖了搖頭。
付嘉說:“弄堂里面有家餛飩鋪,要不要去?”
衛薇點頭,樊云珍也跟著點了點頭。
付嘉看了她一眼,樊云珍訕訕的,連忙說:“我就不去了,薇薇,記得幫我們帶一份回來。”
衛薇跟著付嘉去吃小餛飩。
那湯里面放了紫菜和蝦米,很鮮,一口喝下去,整個人身體都暖和起來,衛薇板了一天、都忘了笑的臉,終于舒緩過來。
付嘉把今天的筆記和作業遞給她,又問:“明天回學校嗎?過段時間就要期末考試了。”
衛薇搖頭:“我得去趟律師事務所。這幾天我阿姨去過幾個,都不愿意接我爸的案子,所以……我想親自過去跑一趟。”
付嘉垂眸,無比抱歉。
他什么都幫不了她,付嘉只覺得無力。
“付嘉,別這樣。”衛薇努力的說,“我落下好多課,還等你給我補呢。”又笑嘻嘻的對他開玩笑說:“班長,你現在一定要好好上學,我以后可就指望你了。”
付嘉被她逗笑了,揉了揉衛薇的腦袋。
那發絲微涼,讓他心安。
付嘉回到家,他的母親還沒休息,正在縫紉機前趕制一個客人的窗簾。
聽到開門的聲音,付母頭也沒抬,只是叮囑說:“小嘉,以后離那家人遠一點。”
付嘉略略一尷尬,就有些負氣的問:“為什么?”
付母這才抬起頭,神情嚴肅許多。她說:“小嘉,他們家是犯了事的,就是個無底洞!撇關系都來不及呢,你自己反而往上撞!如果不是他家出事,那姓衛的姑娘會賴上你?咱們家可沒錢啊……”
這話說的太難聽,“媽!”付嘉急促打斷她,又極力辯解:“衛薇不是這樣的。”
付母懶得再接話,只專心對付手里的布料。
付嘉怔怔看著灰色的地面。
那種深深的無力又從心底鉆出來,捆縛住他的四肢,扼住他的咽喉,讓他真的好無能為力。
……
衛薇這兩天跑了好幾個律師事務所。
一聽是衛岱山的案子,對方無一例外直接拒絕,連一絲考慮都不給,殘忍極了。
衛薇知道要請好的律師必須花很多錢,她甚至動用了衛岱山給自己偷存的那筆基金,可是,衛薇萬萬沒有料到,這筆錢竟然根本花不出去……
她捧著錢去求別人,都沒有人愿意搭理她!
衛薇好挫敗。
站在繁華的街頭,身后高樓林立,她只覺得自己渺小的可怕。
衛薇裹緊了衣服,空洞而無望的對著前方,她就這么看到了陸崇文。
準確的說,是陸崇文的車。
十字街頭的對面,他在等紅綠燈。
也不知他有沒有看到她……
衛薇低下頭,往旁邊的梧桐樹那兒躲了躲。
她不想見到這人,她討厭他,如今,更是怕他。因為陸崇文的存在會時時提醒著衛薇,她有多渺小,有多無力。
很快,紅綠燈變了顏色,靜止的車流一下子又活了過來。
那車速度極快,經過街頭,隱隱約約的,仿佛鼓噪起一陣風。衛薇頭垂的越發低,只定定望著腳下的梧桐枯葉。
有一瞬,她好像連呼吸都忘了……
后視鏡里,衛薇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陸崇文淡淡看了一眼,又別開視線。
窗外正前方是無盡蕭索的冬日,天陰沉的厲害,全是大團大團的烏云,恐怕要下雪了。他忽然有些心煩,油門一踩,開得越發快了,跟逃似的。
晚上有個飯局,人沒來齊,陸崇文懶洋洋坐在角落里抽煙,眉眼間有些倦意。
他沉默不語的時候,周身氣場壓得偏低,還真沒幾個人愿意上去觸霉頭。
沙發另一邊有幾個人在聊衛岱山的事,七嘴八舌的,無一例外全是看好戲,格外聒噪。
陸崇文嫌他們煩,忍不住輕輕蹙了蹙眉。
有人在說:“衛岱山女兒今天還來我們律師行呢。聽說她已經碰了好幾個壁了。一準就輸的案子,誰愿意接啊?再說了,也沒人敢接啊……”
話里話外不勝嘲諷。
陸崇文微微一怔,他緩緩抬起臉。
他坐在幽暗的角落里,指間還夾著煙。那煙灰積了好久,襯得猩紅的一點煙頭也暗了許多。他身上沒什么光,暗沉沉的,只有一道冷冽的剪影。
彈了彈煙灰,陸崇文淡淡的笑,他說:“別為難人家小姑娘啊。”
聲音懶懶的,和他的人一樣,讓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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