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懷同忙道:“父親大人因懷同之故,才鑄下此錯,該我一肩承擔才是。”莫驥盛道:“懷同,你有什么好慚愧的。國非一家之國,乃萬姓之邦。普昭小師傅,是先有廟,后有佛啊,還是先有佛,再有廟啊?”
普昭道:“自然是先有佛,后有廟。”莫驥盛道:“不錯,廟毀了,只要真佛還在,不愁立不起來。真佛若不在,寺廟徒然空架一具。當年三哥變法不成,錯就錯在百姓草木不驚之上。三哥說,三千年之制為秦制,秦乃大盜;三千年之學為荀學,荀乃鄉愿。我不懼大盜,只怕鄉愿。顧炎武說有亡國,有亡天下。我不懼亡國,只怕亡天下。馬賢侄,你為國而去,我為天下而留,不分彼此,老夫不抱愧這些。我莫家此行東去密城,不屈不辱不降不懼,有此已矣。”
馬光漢心中默想:“郭駒子幾個究竟死于莫老爺子的計策,還是死于他們自己的殺心呢?戾氣所種,殺心不死,這場戰爭何時才是個頭呢!”長身而起,對莫驥盛躬身一揖,道:“若果真如此,我爺爺陰差陽錯救了老爺子性命,實乃我馬家之幸。普寂大師說咱們三生三死,我想死也死過了,還有什么放不開的。馬某人再也不退了!”
劉克用原欲攜妻子南下逃難,聽得莫驥盛此行目的,默想:國難當頭,劉某人縱然不能為國效力,卻也不是逸豫偷安之輩!但要直面倭寇,不屈不辱不降不懼,總是我上國男兒之氣概。笑道:“妙極妙極,有慷慨求仁,有從容取義。我隨姑父向東,再也不避了!任兄呢?”任雷朗聲道:“任某一路向北!”眾人相顧而笑,笑聲中,夾雜著普昭的聲音,道:“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小僧就在這里了。”
次日天陰如墨,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眾人為普寂等辦完葬禮,拜了幾拜,馬光漢、任雷便要下山。普昭道:“兩位施主,眼見便大雨傾盆,何不再留一日,待天晴下山卻也不遲。”葉瑤也道:“任大哥,你腳傷未好,等將養好了再走吧。”二人笑道:“火里來火去,水里來水去,國家已然魚爛河決,豈容我等逸豫偷安!”
莫驥盛抖開衣襟,取出那枚“公忠體國”的玉佩,與金珠一起,欲贈給二人。任雷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為國即為我,不用任何嘉賞。還盼老太爺傳揚譚公精神,萬代不朽。”馬光漢道:“我軍裝備精良,反節節敗退。任兄一黨小米加步槍,卻屢屢勝陣,光漢受之有愧。”
二人相視而笑,任雷見莫驥盛執意相贈,這才收下金珠,道:“任某得隴望蜀,還請老太爺再賜一名。”莫驥盛道:“不如就叫弘毅吧。”莫懷同接口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
任雷聽罷大喜,道:“多謝老太爺。”這時蔣承德從人群中躍出,道:“爺爺,德兒想過了,咱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全是鬼子鬧的。若不打跑鬼子,那可永沒個太平日子,我也要當兵打鬼子去。”
說罷給莫家眾人磕頭。莫家人雖依依不舍,見他心意篤定,只好由他。莫驥盛道:“好孩子,咱家就在密城,等著你回來。”蔣承德起身道:“馬營長,你是個好漢子,我以后跟著你了。”馬光漢笑道:“好。”
吳篤信情知見疑于莫家,無法立足,囁嚅道:“我…我也隨馬營長去。”蔣承德飛起一腳,踹了他一個跟頭,喝道:“你也配么!”
吳篤信躺在地上,凄然欲哭。任弘毅扶他起來,道:“你若有心,跟我去一樣。可是有言在先,咱們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要不老實,那可沒人救得了你。”吳篤信忙點頭稱是,聽莫驥盛道:“信兒…你好自為之吧。”兩行眼淚落下,隨任弘毅下山去了。
馬光漢留下兩條槍給莫家,道:“老爺子,昨日佟…佟兄弟在山下打死一個土匪,想來這里已在二龍寨勢力范圍內了,還盼你們一路小心在意。”說罷,打量一眼二狗,見他遠遠站著,心道:我要走了,你也不跟我說話么!心中一怒,當先打馬去了。
二狗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叫出聲來。見莫驥盛將財寶送給任弘毅,心中悵然若失,大起人財兩空之感。又見莫家人不假辭色,更加委屈欲哭。
莫家一行又待半日,見雨勢如泣天色惱人,不耐久留,也要下山。普昭道:“老施主一家既要去密城定居,且不忙在一時。待本寺再供奉些米面干糧,方便路上。”莫驥盛推辭不得,只好在法海寺又盤桓數日。
二狗誤殺普寂,心懷忐忑。幸而寺中僧人得普昭指示,并無惡言惡行,卻也不同他親近。莫文遠既惱他戕害馬光漢,又有年紀相若的僧人玩耍,也不睬他。他凄凄清清,心中暗自惱道:媽拉個巴子,早知道老子跟了營長豈不爽快!現在倒好,豬八戒照鏡子——兩面不是人。
到第三日天色放晴,一切妥備。寺內僧人對莫家老小已生出親近之感,分別在即,無不依依不舍。莫文遠道:“和尚哥哥,等咱們安定下來,我再來找你們就是。”
普昭道:“如此甚好,只是老施主一去,敝寺上下便如抽去脊梁骨一般。”普寂已死,他小小年紀,承擔一寺重擔,心頭自是惶恐。莫懷同道:“敢問小師父,貴寺長輩去了哪里?咱們若是沿途碰見,也好告知寺內情形。”
普昭道:“施主見問,不敢再瞞。兩年前,家師宏厚大師在山下救得師叔祖回來。師叔祖將養月余,才能下床。那日在門外,聽得師父們講經說法,推門而入。拎起大棒便將經堂內一應佛像法器砸得粉碎。宏慈師叔又驚又怒,剛要叫人制住師叔祖。家師伸手攔住,面露微笑,若有所悟。
“師叔祖破完諸般事物,拿杖在壁上刻了一個大大的回字,家師猛然驚醒,拜伏在地,道:‘謝師叔指點迷津。’當夜命小僧跟普濟師弟掌管寺內事務,帶同師伯宏光宏遠大師,師叔宏德宏威宏業宏慈大師下山去了。
“半年前,眾位師叔伯回寺一次,小僧才知道他們抗日去了。只因事情機密,輕易不敢與外人知道,還望施主們見諒。日后有緣,若能見著眾位師叔伯,還盼敬告平安,不勞他們費心。倘有危難,還請施主們不吝援手。”
劉克用贊道:“好和尚!咱么若是有幸見了,定要交交這樣的好朋友。只怕劉某有眼不識泰山,小師父,你師叔伯們長相如何,可得告訴咱們清楚。”普昭微笑道:“施主無需記憶,但見得著僧衣,騎快馬,負長槍的便是了。”語氣中頗有自豪之意。
莫驥盛合十雙手道:“我佛慈悲亦伏魔!普昭,為何經堂中不見你師叔祖杖刻的‘回’字?”普昭道:“師叔祖命我用佛像遮了起來,似有深意,小僧愚鈍,不能參悟。”
莫驥盛道:“上即是佛,下即是人,回向轉依,人佛乃一。既度是苦,必知其苦,紅塵凈土,即出即入。小師父不必遠送,咱們這就去了。”當下帶家人山下去了。普昭遙望眾人遠去,參以師父、師叔祖行徑,心中默想:紅塵凈土,即出即入,原來是這般意思了。
莫家眾人到得山下,二狗尾隨其后,身上扛了兩把長槍,悻悻之色溢于言表。莫驥盛喝住眾人,道:“狗兒,將槍給你劉叔叔扛著便是。”二狗心道:原來爺爺竟還不信我。搶上兩步,到劉克用跟前,扯下雙槍,塞到他手中。
莫驥盛道:“我莫家子孫可沒有像你這樣不懂禮節的,還不跪下磕頭!”二狗眼圈一紅,委屈得兩眼噙淚。忽然心念電轉:莫非我磕了頭,便是莫家子孫。心中雖還猶疑,腿上卻不含糊。當即跪下“咚咚”磕頭。心道:奶奶的,便宜幾個…
他本要罵龜兒子,但見劉克用雙手扶住,面露微笑,便沒在心里罵出來。劉克用笑道:“好孩子,你救了咱們全家,叔叔原本不該受你的頭。可是現在我是長輩,卻也免不了的。只是不懂規矩,爺爺奶奶還沒磕,就叫叔叔生受呢!”
二狗大喜過望,心道:在寺里爺爺不動聲色,原來是保全我呢。眼望莫驥盛夫婦面露笑容,忙不迭上前叩頭。待到莫懷同跟前,從挎包里摸出順的馬光漢配槍,雙手獻上道:“伯伯一瞧就是做將軍的人,這只手槍,就給伯伯用吧。”
葉瑤道:“這是說你劉叔叔天生是個當小兵的寒酸相嘍。”二狗大窘,面上一紅,抓耳撓腮對不上話來。莫懷同笑道:“伯伯可從來沒耍過什么槍,待你維謙弟弟長大了,咱們叫他當將軍去。”二狗忙道:“是是,到時劉家嬸嬸封個一品夫人,八抬大轎好不威風。”一句話將眾人逗笑了。
莫驥盛拍拍騾背,示意二狗上去坐了。二狗打量身上破衣襤褸,自慚形穢,道:“狗兒身上臟得緊,我替爺爺牽騾就是。”莫驥盛叫“媳婦兒”,楊氏應了一聲,莫驥盛道:“到晚閑下,把文兒衣服拿出一套改小,給狗兒穿了。等到密城,再給他訂做幾件。”
二狗聽得心里美滋滋的,心中又“哎呦”一聲,暗道:“咱們營長說爺爺是良賈深藏不露,難道能將財寶一股腦兒送給那個打漁的?”他知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句老話。郭駒子幾個為財寶爭來奪去,結果好處全便宜了任弘毅,因此便稱任弘毅為打漁的。
將行李各處掃了一遍,又道:爺爺放在什么地方,那可想破七八顆狗腦袋,我也猜不著。奶奶的,早晚不都是我的!他本以為這次通賠,不想峰回路轉,竟是通吃四方,心中陰霾一掃而空,一路上嘻嘻哈哈甚是高興。
當晚眾人趕到一處道觀。見道門油亮,似是漆過不久。眾人喚了幾聲,并無人應,這才推門進去。觀內空間不大,各處建筑與法海寺相比,頗有不如。莫驥盛一人邁進大殿,余人各去四處察看。
大殿中奉著一尊神像,用黃布幔子遮住。莫驥盛掀開來看,才知乃太上老君,即道家鼻祖老子。譚嗣同兩句詩涌到口邊:“大患有身無相定,小言破道遣愁篇。”《道德經》中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老子仙去千年,早已“愿身成骨骨成灰”,卻被教眾塑成泥身千年膜拜。若他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待會兒眾人過來,都說四處無人。二狗打探出來,喜道:“啊哈,牛鼻子灶里東西備得齊全,鍋碗瓢盆,柴灶爐具,還有一大缸香油呢,正好便宜咱們。”
自蔣承德吳篤信走后,眾人飲食,便由葉瑤照顧。她親自去看,回來道:“不是香油,是桐油,吃不得。什么都好,獨缺了水。”觀內有麻繩木桶,卻不知水井在哪兒,只得作罷。眾人用些干糧將就充饑。
葉瑤抓了肉干分給莫文遠和二狗。二狗一瞧,心里“撲通撲通”亂跳,暗道:這只手難道是用蘿卜雕的么?抬眼偷瞧葉瑤,見她杏眼桃腮,肌膚如玉,在火光掩映下,更增艷麗成熟之韻。心中叫道:這位嬸嬸可比小洋晴美上百倍千倍,那小婊子給嬸嬸提鞋,還不夠格呢!幸虧老羊泡子死得早,否則口水非他媽的流成河不行。
葉瑤見二狗神色有異,問:“怎么了?”二狗臉上一紅,道:“大家都,都不吃肉干…我…我也不要了。”葉瑤笑道:“你跟文遠是孩子,正長身體呢,快拿著。”塞進二狗手中。
二狗只覺指尖一陣滑膩,早已魂飛天外,食不知味地嚼了幾口肉干,才終于魂歸來兮。心中奇道:媽呀,老子中了嬸嬸的妖法,只叫她手這么一碰,竟不知道肉味了。雖說是妖法,心里又覺得若能多中幾次,自是更好。
到晚眾人睡下,劉克用莫懷同二人守夜。半夜忽聽得一陣吶喊,立時人聲鼎沸,哭聲叫聲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