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一條綽約身影,從黑暗中微步移來,來人懷中尚抱著一個嬰兒,正是劉克用妻子葉瑤。葉瑤望了眼丈夫,對任雷道:“任大哥,還認得我么?”
日間任雷只循著劉克用的目光掠了葉瑤一眼,雖覺身影略熟,卻未想到入夢多少年,伊人便在眼前。此刻再見,猶自夢中一般。他顫著聲音問道:“是葉瑤妹子么?”
葉瑤笑道:“正是我啊,”又指著劉克用道,“他是我的丈夫,還有我們的孩子,你瞧瞧?!睂阎袐雰罕У饺卫酌媲敖兴?。
任雷如遭電擊,渾身顫抖,啞著嗓子道:“你,你怎么嫁給這個狗賊,他是害死你父母的兇手呀!”葉瑤道:“任大哥,克用是我的丈夫,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你怎么能罵他狗賊?不錯,我爹娘是他屬下打死的,可是他真的,真的沒有見過他們。
“當年這位大師把克用放在我家,你走后沒兩天,爹媽也去上海了。他當時尚未醒轉。我以為他死了,我好害怕??墒撬植粫r叫著‘勞營長,勞營長’。我才知道他竟然還活著。過了一周他才醒來。臉色白得像金紙,一醒來就問勞營長呢。我不敢騙他,說勞營全營覆沒了。
“我從來就沒見過人能哭成那個樣子,若非見到他眼角的淚,我都覺得他是在泣血。那么重的傷,他只在床上躺了五天,便要回部隊去。我攔也攔不住,急得又哭又鬧??墒撬€是走了。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他了,直到上海同志通知我父母去世,認領遺體時才又見到。當他得知是我父母時,一言不發,就用手槍指在額頭,若非我以死相逼,只怕他,他就死了。
“從此他再也沒殺過一個同志??墒菂s有不少同志來殺他。他肩上背上腿上,都受過同志的槍傷。可是他從不計較,總是設法把人放了。后來叫他的上峰知道,要拿他問罪。他們也要殺他,你們也要殺他,他走投無路,才化名帶我和孩子逃出。
“任大哥,你不知道他有多苦。你沒見過他半夜哭醒的模樣,那不是覺得委屈,那是覺得對不起我爹娘??墒俏也还炙?,我嫁給他就是告訴他我不怪他。要我父母見到我們的孩子,他們也不會怪我丈夫的,你說不是么,任大哥?”
任雷聽葉瑤話語中對丈夫愛憐橫溢,心中苦澀至極。殺師之仇雖令他深惡痛絕,卻遠不及舊情難覓這般心搖神碎,嘶聲道:“連父母的仇你都不報,我還理會什么!”又及轉念:馬光漢刻意殺我學生白巖,劉敬軒誤殺我師夫婦。為何我能放過馬光漢,唯獨放不過劉敬軒呢?
高恩公說我中槍昏迷后,口中始終念叨著葉瑤的名字。剛能下床,我就趕去老師故居,可是葉瑤不在了。我發瘋般找了三個多月,竟而音訊全無。是誰,是誰害我同葉瑤妹子生離死別?我終于從同志口中打聽到那個人叫劉敬軒。從此我記住了這個名字,我發誓,我一定要親手殺了這個惡賊。沒想到我竟有和葉瑤妹子再見的一天。
任雷望著葉瑤溫婉素凈的面容,想著從前她叫自己任大哥時含笑的眼睛??墒乾F在這雙眼睛中只有一個人,只有那個看起來郁郁寡歡的劉敬軒。任雷只覺得一陣昏眩,勉強才能站住身子,心道:“她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我,她看我的眼神中,或許有親切,有尊敬,卻絕沒有如此纏mian的情意。難道愛她不是為了給她幸福,她已然擁有,我又何必執著?!?br/>
想到這里,不禁苦笑一聲,問道:“孩子叫什么名字?”葉瑤道:“劉維謙?!比卫咨焓謸崃藫岷⒆有∧?,道:“謙兒,你爹是個好漢子,長大了要像你爹爹一樣,做個肯擔當的男兒漢?!闭f罷,向劉克用釋然一笑,拋下槍支回蒲團上坐了。
劉克用空然一笑,回眼望著妻子,見她笑得那樣甜美,鼻頭一酸,兩行熱淚涌至目中。數年來他受兩方猜忌,其中委屈自不待言。惟有葉瑤一路相伴,不離不棄。而今真相大白,心中感慨紛沓而至,只覺從未有過如此泰然,款款落坐。
葉瑤見丈夫平安無事,退出經堂,與莫劉氏守在門口。她二人得脫,全賴二狗相助。原先經堂燈滅時,二狗趁機逃向后院,引喬元來追。關郭二人疑心生暗鬼,殺了喬元,正如二狗心意。
他兜了個圈子才又回來,躲在禪院角落里,暗中窺探經堂內動靜。眼見馬光漢識破計謀,心中忖道:“奶奶的,咱們營長黑心黑腸,老子若是落在他手里,還不喀嚓喀嚓,唉呀媽呀,去閻王殿報道了。閻王爺一拍驚堂木,道:‘呔,孤王接到狀紙,告你孫二狗見財忘義,謀害兄弟。人證物證俱在,豈能由你抵賴,牛頭馬面,黑白無常,押這小子下去,上刀山滾油鍋,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能超生’?!?br/>
想到這里,不禁膽戰心驚,冷汗如雨。心中一橫:“他媽的,要比人強,得比人狠,先下手什么,后下手什么的。”抓起槍來,便想刺殺了馬光漢。只是經堂原本不大,房門便也不闊,斜向角度不好,若一擊不中,打草驚蛇,那自己可就他娘的死翹翹了。門口位置雖好,卻伏著郭駒子喬元兩具尸體,他望而生畏,打死也不敢走近半步。
經堂內奇變迭出,卻總是有驚無險。二狗心中越發著急。本以為任雷持槍,定要替他學生報仇,誰知又是虛張聲勢一番。心中罵道:“伏天捂被子,一窩囊貨。”當下不敢遲疑,潛回后院禪房,解開莫家人繩索。
吳篤信蔣承德二人最先掙脫。莫懷同早已聽到外邊槍響,怕老父遭遇不測,命二人速去查看。自己慢慢掙脫束縛,拔腿出門,卻又折轉回來,對任雷學生道:“幾位稍安勿躁,待我救出老父,再來搭救各位。”幾名學生不禁啼笑皆非,均想這人有些迂腐。
莫懷同出去,擰開隔壁房門上的鐵絲,放女眷出來。莫劉氏知道兒子無應變之才,命他夫妻兩個護住孫兒文遠,帶葉瑤前去經堂,正好救下劉克用來。
二狗帶吳蔣二人出來。蔣承德不住催問莫驥盛所在。二狗道:“你慌的什么,爺爺目下沒有什么危險,我有句話說,你們聽還是不聽?”蔣承德道:“這當口誰有功夫跟你啰嗦,爺爺…你也配這么叫么?”
二狗臉色怫然,心中罵了句他媽的。吳篤信忙道:“你別著急,咱們聽聽這位小軍爺有什么高見?!倍返溃骸案咭娒?,自然是有的…”蔣承德不耐煩道:“快說快說。”二狗瞪了他一眼,暗道:“奶奶的,老子以后難不成還得看這小子臉色!”將手中槍推上膛,道:“匹夫有勇無謀,你當兩只手便能斗得過槍去?這兩下看清楚沒…”說著又示范一次。
吳蔣二人細細打量他的手法,原本不難,二人看得兩遍也就會了。二狗又道:“我只說一遍,要誤了你們爺爺性命,那可怪不得我嘍。剛才爺爺殺了咱們營長兩個弟兄,尸體就在門外。一來咱們營長豈有不報仇的道理;二來他也眼紅你們莫家金銀財寶,現在他們叫人制住,沒了槍械,營長便跟你們爺爺大談交情。哎,爺爺菩薩心腸,那是絕不能再跟他們為難的。只是這樣一來,你們可就走不了了!馬營長回洛城調集兵馬不用半天時間,你們老幼婦孺又能走得多遠?到頭來,還是逃不出咱們營長的五指山?!?br/>
蔣承德半信半疑,道:“你不是馬營長的人么?我們憑什么相信你!”二狗從口袋里摸出三粒珠子,道:“這是你們爺爺給的,說待我助你們逃脫后,再有答謝。嘿嘿,蔣兄弟,不是我小看你,誰不怕咱們營長!何況爺爺定要攔你,你為了個什么忠義的虛名,自然連爺爺性命那是也顧不得了。”蔣承德怒道:“放屁!”
二狗豎了大拇指笑道:“好漢子,吳兄弟,待殺了馬營長后,爺爺知道你們的苦心,難道還不賞你十顆八顆珠子來?”吳篤信心頭一喜,卻不露聲色,道:“什么賞不賞的,那是咱們應該的?!庇忠晦D念:“既是應該的,那可多半沒有打賞……”
蔣承德斥道:“你以為人人都跟你這個貪財背主的東西一樣么?”說罷,撿起槍來,拉了吳篤信朝經堂飛奔而去。二狗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心中惡狠狠道:“等你們殺了馬營長,孫一氓老把子若不將你們碎尸萬段,太陽可就打西邊出來了。”悄悄尾隨在后,躲了起來。
吳蔣二人到經堂門口時,葉瑤跟莫劉氏已經到了。莫劉氏悄聲指點二人道:“你們把槍護好,守在門口,特別留意那個馬營長?!边@番話正與二狗所說對上卯來。蔣承德見門外果真伏著兩具尸體,更加深信不疑。二人闖進堂中,此時兩柄槍全在門口扔著。旁人死里逃生幾回,殺心頓消,也無人戒備。
二人倚立門口,蔣承德朗聲道:“德兒來遲,叫爺爺受驚了。我這就…馬營長…”他本要說殺了馬營長,只是自幼受莫驥盛教育,別說殺人,便連心中想到,亦覺的不該。
他雖決意殺人,端槍瞄住馬光漢,心中委實忐忑不安:“我若瞄不準,傷住別人可如何是好?”不由手心冒汗,雙手微微顫抖。孫一氓罵道:“小子,你不要命了,再不把槍放下,老子立馬扒了你的皮!”
馬光漢含笑望了蔣承德,道:“雙肩放平,身體自然,心緒鎮定。左目閉上,右目瞄好準星,與目標貫成一線。前方乃十惡不赦的罪人,充塞正氣在心中,發無不中,戰無不勝……”
蔣承德依言而行,調整身心,果然扎起一個標準的射擊姿勢。待聽到什么“充塞正氣在心中”,心頭一凜:“難道馬營長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么?他綁咱們當兵,做法雖然粗魯,可是打鬼子卻也沒什么錯的呀…”
莫驥盛道:“德兒,馬營長跟咱家是世交,怎能拿槍對著他呢?”蔣承德又是一驚,暗忖:“爺爺可比馬營長重要得多?!钡溃骸盃敔敚美K子綁咱們時,可沒講過什么交情。德兒放肆,以后再請爺爺責罰?!?br/>
莫驥盛從地上起來,逼視著蔣承德,慢慢走近,道:“德兒不聽話了。咱們便是死了,難道能干下作的事情?”蔣承德紅了臉,垂下頭低低叫了聲爺爺,將槍放下,又昂然道:“馬營長,你放過爺爺叔叔好不好?要人當兵,我這條命給你就是了?!蹦K盛道:“好孩子?!鄙锨坝麑尳舆^。
吳篤信利欲熏心,暗自猜度:“二狗說得不錯,爺爺難道當真忍心伯伯當兵去?這番做作,無非掩人耳目。我只也好先斬后奏,才能立下這一件大功。只是做戲可得做像嘍,爺爺才能明白我的苦心?!碑敿吹艮D槍頭,卻也不敢直對莫驥盛,道:“爺爺,你站住嘍。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莫驥盛面色一寒,怒道:“信兒,你待怎樣?”說話間腳步不停。吳篤信雖有心做戲,但見莫驥盛須發皆張的模樣,心中又驚又急,向后退了一步。蔣承德反身抓他槍管,他一個驚慌,放了一槍,子彈堪堪從莫驥盛身畔掠過,帶得他衣衫后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