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br> 桃花人面皆不見,相識何如不相識。</br> “叮鈴鈴,叮鈴鈴。”</br> 陽光輕漾,秋風穿葉,配上清脆的鈴聲,窗口如畫框,剛好框住一派秋日午后的好景色。</br>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斷腸聲。”一直立于窗前不曾回頭的許承懷忽然念出了這兩句,“姑娘腕子上的金鈴,聲音很是動聽。”</br> 你若知道這鈴聲是催命之音,怕就不會覺得好聽了……磨牙又尷尬又緊張地望著這位不知輕重的骷髏公子。</br> “嘖嘖,不知該夸你腹有詩書還是罵你不會說話。”桃夭笑看著自己的鈴鐺,“把我如此乖巧可愛的金鈴鐺都說晦氣了。”</br> 骷髏公子分明笑出了聲,旋即轉過身,空洞的眼眶對著桃夭:“姑娘不如別急著走。”</br> “承懷,”他肩頭的蟲蟲不解道,“他們要走便走,何故挽留?”</br> “噓……”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我只是有件事總也想不起來,多一個人,或許能多一個幫我記起來的機會。”</br> 桃夭打量著他,笑嘻嘻地指著自己:“我長得很提神么?”</br> “不夠美貌,但看著很喜慶。”骷髏公子誠實道,“多看看你那張?zhí)嵘竦哪槪d許我便想起來了。”</br> 桃夭立刻垮下臉來,橫抱著手臂道:“想記起啥?活著時有幾個老婆還是臨死前私房錢藏哪了?”</br> 磨牙暗自嘆氣,起了殺心還能胡說八道的,大約也只有她了。</br> “都不是。”骷髏公子忽然朝她走過來,停在一步開外的地方,微微低下頭,正視她的眼睛,“我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了。”</br> 此話一出,滿室俱寂。</br> 桃夭愣了好一會兒才“哈哈”笑出來:“這事重要么?”</br> “重要。想不起來我會很難受。”骷髏公子又扭頭看向自己的肩膀,“丫頭,你可還記得?”</br> 蟲蟲嘆氣道:“怎會不記得……”</br> “真的?”骷髏公子忙將它捧到手心里,急急道,“快告訴我,我是怎么丟了性命的?”</br> 蟲蟲想了想,說:“你素來身子弱,常染風寒。那年秋天,你失足落入外頭的荷塘之中,幸好我及時將你救起,可你還是寒氣入體一病不起,最后……死在我懷里。”</br> 骷髏公子沉默片刻,又問:“那荷塘……還在吧?”</br> 蟲蟲道:“在呢,連水都不曾少一滴。”</br> “還在啊……”骷髏公子緩步往房門走去,“我去看看。”</br> 桃夭正要跟出去,卻被苗管家擋住:“此物詭異。”</br> “不怕。一副骷髏能鬧出多大的事。”桃夭笑笑,朝他背上的司靜淵努努嘴,“不如你們先行離開,剩下的事,交給我們便是。”</br> “可我擔心那妖孽……”</br> “沒事。”她狡黠地一握拳,“亂來的,會被我捏死。”</br> 苗管家皺眉:“我先把大少爺帶出去安置妥當,再回來找你。放你們幾個在這里,我不安心。幾個人出來,便要幾個人回去。”</br> “快把這家伙帶走吧,不必回來找我們。”桃夭沖他一吐舌頭,“就沖著這個月的工錢還沒領,我怎么也得平平安安。”</br> 苗管家哭笑不得,叮囑了一句“萬事小心”后,便背著司靜淵迅速離開。</br> 他行走江湖多年,刀光劍影習以為常,人頭落地不皺眉頭,再兇險的事都扛了過來,身上傷痕無數,深深淺淺,但再深的傷,也沒有哪條能傷到心里去。唯獨這次是例外,身體沒有遭受半分損害,但偏偏傷得最重,到現(xiàn)在心口還隱隱地疼著。</br> 如果可以,他此生都不想再回到這個地方,甚至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想。</br> 見苗管家?guī)е眷o淵離開,磨牙望著桃夭,壓低聲音問:“不能留了?”</br> 金鈴過處,片甲不留……從無哪次是例外。</br> “此妖危險。”桃夭收起笑容。</br> 磨牙皺眉:“因為它知道太多?”</br> “知道太多?”桃夭撇撇嘴,“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危險。”</br> 磨牙一愣。</br> 桃夭徑直走出房門,來到后院的荷塘邊。</br> 枯敗的荷葉與草枝頹喪地漂在發(fā)黑的池水上,午后的陽光也挽救不了這里的死氣沉沉。</br> 骷髏站在荷塘邊,沉靜得像一座雕像。</br> 桃夭走到他身旁:“這可不是賞風景的好地方,一潭死水。”</br> 好一會兒,骷髏方才緩緩道:“那年秋天很冷啊……池水更冷……”</br> 蟲蟲停在他的掌心里,輕聲道:“還是進屋去吧,過去的都過去了,何必再想起來。”</br> “有的事,必須要想起來。”骷髏說罷,突然攥緊了蟲蟲,旋即整個人往荷塘里倒下去。</br> “承懷!你!”蟲蟲大叫。</br> “喂你干什么!”桃夭也大叫,因為骷髏倒下去的瞬間,也拽住了她的胳膊。</br> “撲通!”水花四濺……</br> “嘩啦。”</br> 一塊石頭被扔進水里,水花過后,平靜的荷塘蕩起一圈圈漣漪。</br> 許承懷站在窗前,手里擦拭著一只精致的銀杯,桌上擺著另一只已經擦好的,兩只杯子是一對兒,杯身上都刻著并蒂蓮,這是他特意給自己與蓮歆的交杯酒準備的,花了不少心思請師傅打造而成。</br> 三天后就是他的婚禮,而他已經幻想了無數次蓮歆乘著花轎來到家門口,在歡天喜地的樂聲中被他牽進屬于他們的新生活的場面,甚至想好了他們要生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連孩子的名字他都想好了。</br> 想他一個家無祖蔭、身無長物,只曉得讀書寫文章的窮書生,也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氣,竟能與蓮歆這樣好的姑娘共諧連理。</br> 三年前,他在集市上擺攤替人寫書信,風大,信紙吹得滿天飛,他忙著去撿,又不小心打碎了硯臺,墨汁把他新買的衣裳染得一片狼藉,路過的好事者紛紛竊笑,說果真百無一用是書生,連幾張紙都抓不住。正狼狽時,有人來幫忙,穿著樸素的清秀姑娘把拾起來的紙疊在一起,還細心地拂去上頭沾染的塵土后遞給他,笑吟吟道:“春風頑皮,公子今后萬不能大意。”</br> 蹲在地上的他,抬頭見了她的臉,說什么春風頑皮,她的聲音她的笑,就是此生見識過的最怡人的春風。</br> 此后,蓮歆但凡路過集市,十之八九會“無意”地經過他的小攤,從最初的互相點頭問好到之后的閑聊三兩句,兩個年輕人的相處在平淡而舒適的氣氛里慢慢默契起來。</br> 起初,蓮歆總以找他寫信給遠方的親戚為由,在他的小攤前盡可能地多留些時日。可不久后他發(fā)現(xiàn),蓮歆并非那些目不識丁的鄉(xiāng)野女子,她不但識字,還念過不少書,他隨口一句詩詞,她都能接上下一句。蓮歆的父親是個賬房先生,難得的是眼里并非只有銀錢,雖非富貴之家,但對唯一的女兒也是視為掌上明珠,不但吃穿上不虧待,還教她讀書識字,說女兒家光會針線還是不夠的。</br> 不過,當他拆穿了蓮歆的“謊話”之后,姑娘只是含羞一笑,說了句自己的字不及他寫得好看,便化解了尷尬。之后的日子,蓮歆幾乎成了他最貼心的幫手,生意好的時候,她幫他洗筆研墨,有時還要耐心地一遍遍安撫耳朵不好使、脾氣又急的老頭老太太們,也不知是她脾氣太好還是天生討人喜歡,自打她到他身邊幫忙之后,來找許承懷的客人們漸漸多起來。</br> 忙碌之余,他的視線總會情不自禁地追隨她的每個舉動,真是喜歡她在自己身邊的感覺,無需多余的囑托,只要一個眼神的交換,她立刻會意,事無巨細,統(tǒng)統(tǒng)打理妥當。說來她并無絕世之貌,小家碧玉、普普通通,但與她相識的時間越長,他越肯定只有身邊這個女子能給他細水長流的幸福。</br> 時光如白駒過隙,相識一年多之后,終到了談婚論嫁的這一天。蓮歆父親素來開明,并不嫌棄許承懷無父無母無家業(yè),倒是很欣賞他的才情與淡然良善的性子,覺得有這樣一個女婿也很好,難得的是女兒與他兩情相悅,還有什么比這個更要緊。于是,婚期很快便定下來。</br> 好在還有這間祖宅,雖有些老舊了,但細細打掃一番,再掛上紅綢紅燈籠貼上紅彤彤的喜字之后,倒也有了讓人期待的新氣象。</br> 三天之后,這里就有女主人了。</br> 許承懷擦著杯子,嘴角情不自禁地揚起來。</br> “撲通!”</br> 又一塊石頭砸進了荷塘里,動靜把剛剛停在樹枝上的鳥兒都嚇跑了。</br> 他從習慣性的甜蜜暢想中回過神來,對著窗外喊了一聲:“蟲蟲,你若是閑得慌,幫我去胡嬸那兒看看,若被套繡好了便取回來。胡嬸拍胸口說過今天能完成。”</br> 坐在荷塘邊扔石子的小姑娘回過頭來,懶懶地說:“晚上再去吧。胡嬸的手腳出了名的慢,現(xiàn)在去怕要白跑一趟。”</br> “那你過來,幫我一道整理整理柜子。”</br> “哦。”</br> 小姑娘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慢悠悠地朝屋子這邊走過來。</br> 所有認識許承懷的人都知道,他還有一個小名叫蟲蟲的妹子,與他相依為命。</br> 許承懷雖是一介窮書生,但并非那類只喜關在家中讀書的呆子,身家雖不豐厚,但也以游走名山大川為人生樂事,多少懷著一顆閑云野鶴的心。經常在賺到些錢后便踏上旅程,盤纏用盡了,又隨遇而安地在當地尋個差事,替人賣字畫,教孩童讀書認字,甚至在酒館里跑堂,他都做過,只要賺夠下一程的旅費,立刻踏上行程。</br> 漂泊不定的日子過了好些年,終于,三年前他到底是回到了老家連水鄉(xiāng),安安分分地呆在了爹娘留下的祖宅里。不過,隨他回來的,還有蟲蟲。他跟大家說蟲蟲是他親妹子,當年生活困難,母親在生下蟲蟲后便將她送給了遠房的親戚,此番他路過外鄉(xiāng),機緣巧合下與妹子相認,且親戚一家的日子也十分艱難,他索性將蟲蟲帶回老家,兄妹二人再不分離。</br> 其實是個漏洞百出的謊話,但誰也沒心思去在意一個窮書生家里少一個多一個妹子,畢竟世道越發(fā)亂起來,自顧尚且不暇,哪還管得了別人家的事。</br> 許承懷確實是獨生子,沒有妹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