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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狹怪(10)

    他停在狹窄而陰暗的巷子里,撓撓頭,自言自語:“好像是走錯了?”</br>  正欲回頭,他卻定住了身子,眼中有奇異的神情。</br>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畫,入洛陽甘霖寺繪壁畫,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兇殺之,卒,年二十一。”</br>  陌生女子的聲音,自虛空而來,似遠又近,音量不大,但每個字都清清楚楚。</br>  他左右環顧,夜色如墨,窄巷空空,哪有說話的人。</br>  誰在說話……他心頭喃喃,明明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奈何后面的話一個字都不明白,只覺得聽在耳里甚是難過,落到心中有如針刺。</br>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畫,入洛陽甘霖寺繪壁畫,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兇殺之,卒,年二十一。”</br>  聲音又來了,這回是男子在說,語調冰涼如雪,越聽心越冷。</br>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畫,入洛陽甘霖寺繪壁畫,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兇殺之,卒,年二十一。”</br>  “皇甫勤,金州人士,父母早亡,擅畫,入洛陽甘霖寺繪壁畫,為同行伍似道不喜,雇兇殺之,卒,年二十一。”</br>  一男一女兩個聲音交替而現,反反復復只說同一句話,越到后頭聲音越響亮,到達的已經不是他的耳朵,而是心與腦子,甚至身體里的每條血脈。</br>  他滿頭冷汗,捂住狂跳不止的心口,腦子里嗡嗡作響,除了這句話他再聽不到任何聲音,身體十分難受,每塊血肉都要分裂開似的。</br>  “誰?!”他咬牙回頭。</br>  子另一端,不知幾時多了一個人,黑衣黑鞋,像夜色里一個虛幻的影子,跟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br>  他都來不及看清對方的面容,那人忽然加快了速度朝他跑來,他躲閃不及,覺得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墻,倒在地上的時候,身子倒不怎么疼,就是心口有些發涼,眼睛也不太看得清楚了,片刻恍惚之后,他才被一陣劇痛驚醒,低頭看自己心口,溫熱的血正從那深深的刀口里汩汩而出。 </br>  城中所有的燈火好像都在此刻熄滅了,他唯一能看見的光,只有那個人手中握著的匕首,應該是一把特別趁手又鋒利的武器,沾了血都絲毫不影響它的光芒。</br>  他呆呆望著那剛剛離開自己心口的兇器,腦中并不空白,只是不解,無數個不解。</br>  “你為何如此?”他蒼白著嘴唇問。</br>  “受人之托,皇甫公子莫怪。”那人倒也爽快。</br>  皇甫公子……那便是沒有殺錯人了。</br>  “我并未得罪誰……”他想站起來,身子卻軟軟不聽使喚。</br>  那人走近一步:“雇主讓我帶句話。”他蹲下來,毫無表情地看著這奄奄一息的人,“他說,他很不喜歡你。”</br>  他怔住。</br>  匕首再一次高高舉起……</br>  他不再覺得疼痛,也不覺得冷,四周也不是漆黑的夜,初夏的風吹得正舒適,車水馬龍的洛陽城里,處處是他喜歡的樣子,他抱著新買的畫具走在街頭,懷里揣著剛剛從首飾鋪里取出來的鐲子,一對年輕父母抱著兩個孩子笑鬧著走過,他覺得以后他跟阿敏也會如此的,想想就很開心。</br>  可是……他沒有以后了吧?</br>  眼前一切被這個突然出現的念頭撕得粉碎。</br>  他靜靜躺在冰冷的地上,微微睜著眼,胸口最后一次起伏的時候,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br>  沒有憤怒,連恨意都沒有,只是不明白,永遠不明白。</br>  桃夭跟司狂瀾終于松了一口氣。</br>  再沒有第八遍了。</br>  無限的循環終于在此刻被擊碎,夜空,巷子,皇甫勤的尸體,包括整個洛陽城,都像點著的紙一樣化作四散的灰燼,留在眼前的只是一片沒有邊際的空白,像甘霖寺南院上一直空著的白墻一樣。</br>  他們面前,蹲著一個白衣飄飄的纖瘦男子,把頭深深埋在膝蓋上。</br>  桃夭與司狂瀾對視一眼。</br>  “呃……皇甫公子?”桃夭俯下身,試著喊了他一聲。</br>  男子緩緩抬起頭,輕聲道:“你知道我不是他。”</br>  桃夭臉色一變,本能地朝后頭退了一步。</br>  那抬起的臉上,沒有五官,只得一片空白,這讓他整個人看上去仿佛一張忘記被填上臉孔的人物畫。</br>  司狂瀾卻下意識地往前一步,擋在桃夭面前,冷冷道:“那你是誰?”</br>  “我是他臨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氣。”他很清醒的樣子,也沒有要攻擊誰的意思,“你們管我這樣的,叫什么?”</br>  桃夭從司狂瀾身后探出腦袋來:“狹怪。因為你們本該留在狹間界中。”</br>  “狹間界……”他想了想,“哦,想起來了,我離開他之后不久,就被一陣風吹到了奇怪的地方,那里頭什么都沒有,就跟現在差不多,只有無數幽藍的氣息在里頭飛來飛去,我也差不多。原來那里叫狹間界啊。”</br>  桃夭站出來,警惕地看著他:“你都記起來了?”</br>  他站起身,點頭:“原本在那個地方飄著,安安靜靜的,也沒什么不好,只是心頭總有一處憋屈與不解,無法釋然。有一天,我突然在面前看見一點光,白色的,越靠近它越亮,眼中便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想不斷往前走,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我能重新看見時已身在市井,身旁人來人往。這跟我最后看見的那個世界很不一樣,我有些不習慣,還覺得很累,一股莫名的本能催促我就近落在一個襁褓之中的嬰兒身上,有了這個身軀作為依靠,我才稍微好一些。在他的身體里越久,他的意識就越聽從于我,我什么都不喜歡,就喜歡畫畫,一提筆就畫地獄惡鬼,如此卻讓這孩子成了小有名氣的天才,可越到后頭,我就越渾渾噩噩,常常都不知自己為何要做這樣的事,但就是想做。”</br>  “你離開狹間界就會生病,這就是你的‘病癥’。”桃夭說道,“你雖由人而生,但人界卻不是你的歸處。”她想了想,又道:“也不能完全怪你,狹口一開,總有一個家伙會先跑出來,不是你,也會是另一個。”</br>  他看著桃夭,問:“我離開狹間界就病了?”</br>  “你留在人界越久,作為那一口怨戾之氣的本質就會越來越明顯,”她指了指司狂瀾,“不然也不至于糊涂到把這個家伙當作伍先生了。”</br>  “我……”他仔細看著司狂瀾,搖搖頭,“長得倒是一點都不像。可是……”他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可是畫得太像!在我眼中,幾乎是同一人之手筆!衣帶當風,其形若脫,這是我當年最崇拜伍先生的地方。在松鶴庭見了那幅畫,我腦中一片混亂,哪管他們像不像,認畫不認人,著魔似的以為那就是伍先生回來了,那冥冥中讓我等了那么久的人,終于回來了。”他有些落寞的垂下頭,“我很激動,追上去卻只是想找他喝一杯酒……我不知道為何就是想找他喝酒,不知道……”</br>  “因為那個夜晚,你本就想找他喝酒的。”司狂瀾淡淡道,“那壺酒你不是一直都舍不得喝嗎。”</br>  他可能是笑了一下,雖然在他的臉上并不太看得出來。</br>  “始終是沒有喝成。”他有些遺憾。</br>  桃夭很難把眼前的他跟外頭那只瘋狂的妖怪劃為共同體,盡管他們確實是,此刻唯一慶幸的,是里頭這個“他”,起碼還有人的樣子,能說上話。</br>  “還是叫你皇甫公子吧。”她笑了笑,“雖是他一口氣,你卻能把自己活成他的樣子,連畫畫的天分都繼承了下來。”她頓了頓,笑容淡下去,“你甚至沒有忘記要替他找伍先生喝酒,也始終記著他臨終前最大的疑問。”</br>  他沉默了片刻,說:“其實我……”</br>  “其實,‘你們’都知道那雇主是誰。”司狂瀾直言,“但‘你們’寧可以為自己不知道。正如你不清醒時,我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你的過往,卻沒有一次看到你在巷子里究竟發生了什么。”</br>  他嘆了口氣:“當那個人說出‘他相當不喜歡你’時,我,或者說我們,就已經知道是誰了。”此時,就算沒有五官也能看到他的沮喪,“可我們不信,更不明白。也許在人界的這十來年,我只是想弄明白這一點。”</br>  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氣氛更容易沉重。</br>  三個人都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司狂瀾開了口:“他不喜歡加了人參的酒,所以毫不猶豫倒掉它。”</br>  他抬頭望著司狂瀾,真切地等待一個答案。</br>  “可那壺酒本身又有什么錯呢?”司狂瀾仍是那淡淡的表情,“僅僅是他不喜歡罷了。”</br>  他愣了愣,似懂非懂。</br>  “一個風燭殘年,江郎才盡,一個朝氣蓬勃,鋒芒初露。”桃夭笑了笑,“你所有的出色與善良,最終都是他眼中的罪過。有些人吧,總是習慣拿厭惡來掩蓋恐懼,他對你全部的不喜歡,不過是他對自己的絕望與害怕罷了。”</br>  他很久都沒說話,像個石頭一樣戳在那里。</br>  良久,他緩緩開口:“我……從未想過取而代之,從未!”</br>  對,你從未想過,這件事你知道,皇甫勤自己知道,桃夭與司狂瀾都知道——可是伍先生不知道,一個能畫出天地山河的畫師,卻始終未能在自己心里畫下同樣寬廣美好的景致,那狹窄陰暗的巷子,才是他心中真正的模樣吧。</br>  “回去吧。”桃夭終于說出來,“皇甫勤已經不在了,伍先生也不在了。幾百年前的是非糾葛,委實不該讓幾百年后的世界倒霉。你覺得呢?”</br>  他想了許久,長長嘆了一口氣,走到二人面前,躬身拱手向他們行了個大禮,隨后突然兩掌齊出,狠狠將他們朝外一推……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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