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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慶忌(3)

    這一年的桃花開得特別久,風一吹便是一場紛紛揚揚的花瓣雨。</br>  馬車停在路邊,十三四歲的姑娘穿著粗布衣裙,紅著眼睛,跟眼前那年紀相若的少年依依惜別。</br>  “多穿衣裳,北方冷。”少年遞給她一個布包,“我娘做的棉襖,厚實得很,你拿著?!?lt;/br>  姑娘也不推脫,接過布包抱在懷里,杏核似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的臉:“我爹說,這一去怕是不會再回利州了,二叔在那邊開了鋪子,生意挺好,要我們一家也跟去享福?!?lt;/br>  他笑笑:“好事。”</br>  “二叔還在信里說,在那邊替我尋了一門好親事?!彼拖骂^,把布包抱得更緊了。</br>  少年微怔,但很快又笑道:“好事?!?lt;/br>  姑娘咬了咬嘴唇:“那……我走了。你保重?!?lt;/br>  “你也是?!彼粗t撲撲的臉,輕輕拍掉沾在她肩頭的花瓣,“好好過日子?!?lt;/br>  姑娘默默轉身,走了沒兩步又突然折回來,直視著他的眼睛:“任何時候,只要你跟我講一聲,千山萬水我都回來。”不等他說話,她扭頭就跑,跳進了馬車。</br>  車輪轉動,塵土如煙,她從簾后伸出一只手,用力揮動著,一只雕花木鐲在雪白的腕子上搖晃不止。</br>  馬車越來越遠,等到完全看不見時,少年抹了抹眼睛,轉身離開。</br>  她去的地方是皇都,富庶繁華,人之向往,她又長得這般可愛,定能尋得如意郎君,子孫滿堂,白首偕老。</br>  他覺得頭有些疼,好多東西在腦子里發脹碰撞,心里也壓得發慌。</br>  天色漸晚,沿著那條熟得不能再熟的小路前行,小販們挑著擔子說說笑笑地往回走。雖然并非節日,去鏡花澤擺攤叫賣的人依然不少,誰讓那里景色宜人,不但是踏青賞花的好地方,還能買到各式有趣的小物件。</br>  他走到鏡花澤時,天已黑盡了,彎月如鉤,被岸邊的桃花簇擁著倒映于水面,青草與泥土的味道淡淡地氤在空氣里,風過水搖,微聲如歌。這樣的夜晚,很適合有心事的人。</br>  人都走光了,最后離開的是在涼棚底下擺攤賣首飾的大叔,臨走時,大叔還跟他打了個招呼。以前他常跟她來鏡花澤玩,常來這里擺攤的人都混了個臉熟,去年中秋他在大叔那兒買了一支雕花木鐲送給她,很便宜的東西,她一直戴著。</br>  “今天咋一個人來了呀?小姑娘呢?”大叔從他身邊走過時問道。</br>  他笑笑:“她不住這里了?!?lt;/br>  “搬家啦?”大叔又問。</br>  他點頭:“嗯。搬到特別遠的地方去了?!?lt;/br>  “哦。那你以后也要常來啊,帶別的小姑娘來照顧我生意,哈哈。”</br>  寒暄幾句后,大叔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br>  真安靜,他看著眼前這光線旖旎的水面,鏡花澤果然名不虛傳,鏡花水月,惹人遐思,只怕整個利州最美的地方就在這里了吧。不知千里之外的那座城池,是不是有一樣美的景色?</br>  咕嘟咕嘟,離他最近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一串氣泡。</br>  一輛小小的明黃色馬車浮出水面,被一匹同樣顏色的小馬拉著,平平穩穩地浮在水上。車門打開,一個面如冠玉,身著黃袍,身高不足四寸的小公子鉆了出來,爬到馬車前坐下,橫抱著手臂看他,問:“為何不留下小玉?她這一走,你再想見她就難了。”</br>  對于小公子的出現他一點都不驚訝,反有些氣惱:“你跟蹤我?”</br>  小公子聳聳肩:“你說小玉今天走,我好奇,所以跟著你去看看?!?lt;/br>  他皺眉:“你藏在哪里?為何我全無覺察?”</br>  “我是妖怪,想隱藏行蹤還不容易?”小公子白他一眼,“我問你話呢,為何不留下她?”</br>  他沉默許久,說:“何必呢。”</br>  “啥意思?”小公子不解。</br>  “留下與遠行,后者更容易讓她幸福?!彼πΑ?lt;/br>  “你是覺得你沒錢?”小公子作思考狀,“好像確實沒錢……”</br>  他笑出聲,若不是隔得有些遠,他忍不住要去敲這小家伙的腦袋。</br>  “不是錢?!彼錾竦赝谒袚u擺的月色,“她最想要的東西,我給不了?!?lt;/br>  “不是錢?”小公子撓頭,“那一定是嫌你長得難看?”</br>  “我哪里難看了!”他翻了個白眼,無奈道,“反正你這妖怪是不會明白的,所以別問了。”</br>  小公子想了想,說:“萬一有天你后悔了咋辦?”</br>  后悔……他耳畔忽然響起她的聲音——只要你跟我講一聲,千山萬水我都回來。</br>  “小玉說,任何時候,只要我跟她說一聲,她千山萬水都回來?!痹律谒壑惺幯训氖涠紦u了出來。</br>  聞言,小公子頓時來了精神,一下子站起來,拍著心口道:“找我啊找我啊!如果有一天你想她回來了,跟我說,路途再遠我都能在一天之內把你的信兒帶給她。”</br>  “我知道你等這天很久了。你是妖怪慶忌嘛,最擅長日行千里,通風報信。”他看著小公子,微笑,“再次多謝你,如果有一天我想念她了,會拜托你幫我傳信的?!?lt;/br>  “這次說定了喲!”小公子認真道,“我等你?!?lt;/br>  “好。”他點頭。</br>  沒記錯的話,他跟這個叫做“慶忌”的妖怪已經認識兩年了。準確說,是他把這妖怪真真實實地帶進這世界的。</br>  父親說過鏡花澤是靈氣之地,青山依傍,綠水如鏡,最易滋生精怪之地,且《管子·水地》篇亦有云——“谷之不徙,水之不竭者,生慶忌?!边@天生駕著車馬的小妖,可說是山水孕育之靈物,打他記事之時起,就不止一次在家中見過慶忌的身影。父親每隔幾年,就會從外頭帶回一只慶忌,養在家中的大水缸里。他說慶忌這種妖怪通常藏身于水澤之中,但須得靠人類叫出它的名字,方能自虛無化為實體。只不過隨著時光推移,焚林而田,竭澤而漁的事越發頻繁,加上戰火四起,這世間的好山好水越來越少,慶忌的數量也越發稀少了。</br>  父親為何知道這么多?因為,他是一個巫醫。喜歡他的人喊他活神仙,不喜歡的人喊他神棍,他家祖祖輩輩以此為業,精怪之事自然耳熟能詳。只怪他生來體弱,學不了半點跟家業有關的本事,頂多幫父親去買些香燭紙錢。三年前父親病逝,資質平庸的姐姐也沒能繼承衣缽,一家人只能靠母親替人做衣裳度日,到了他們這一輩,祖業終是斷了。</br>  記得那天是父親的忌日,拜祭完父親之后,他心中愁悶,獨自去了鏡花澤散心。那時已近深夜,四下無人,他望著滿目碧水,不知怎的動了心念,對著鏡花澤大喊了三聲“慶忌”,本是無心之舉,卻不料真的引出了這只妖怪。</br>  看到水面上的小人小車小馬時,他并未覺得害怕,畢竟早就見過這小東西,知道他們性情溫良,于人無害,但驚奇是有的,原來慶忌真的是靠這種方式出現的。</br>  “你喊我呀?”一身黃袍的小公子從馬車里鉆出來,跳到前頭的小黃馬上,仰頭看他。</br>  他一時間忘記該怎么說話,只用力點頭。</br>  “哦。謝謝啦?!毙」痈吲d地甩甩手又動動腿,“我在鏡花澤下飄了好些時候,總是沒法子到水面上來,還擔心永遠都沒人來喊我名字呢?!?lt;/br>  他拍了拍自己的臉,總算從失神狀恢復過來,問:“你就是傳說中的,生于水澤之中的妖怪……慶忌?”</br>  “是咧。”小公子點頭。</br>  “那……為何我從前也在鏡花澤喊過你的名字但你沒有出現呢?”他確實不是第一次喊這名字,當年父親也常去鏡花澤,去時都喊過慶忌的名字,有幾回他跟在父親身后,也好奇地喊過,但從未得任何回應。父親說,或許還差些機緣。只是彼時年幼,他并不太懂什么叫機緣。</br>  “因為我兩年前才出生呀?!睉c忌認真道,“好山好水總得持續多年,方有靈氣集聚,積到足夠的量,才會有我出世,然后我就像一條沒有實體的魚,在鏡花澤下游來游去,沒人喊我名字的話,我就得一直這樣游下去,若有朝一日此處山水有變,靈氣受損,沒有實體支撐的我也會隨之消失。所以呀,你是來得剛剛好,沒有太早也沒有太晚。”</br>  他恍然大悟,沒有太早也沒有太晚……大概,這就是父親說過的“機緣”。</br>  “那你現在有實體了,可以離開這里了到處去玩了吧?”他瞅著這個面容和善的小家伙,原來每只慶忌都長得一個模樣,他想起父親曾經帶回來的別的慶忌,也是駕著小馬車,乖巧得像個玩偶。</br>  “是你喊了我的名字,所以,我一定要替你送一次信才會離開?!睉c忌認真道,“日行千里,往返瞬間,是我天生的本事。”</br>  他愣了愣,說:“可我沒有千里之外的需要送信的朋友呀?!?lt;/br>  “也許以后會有呢?沒事,我等你唄?!?lt;/br>  它說到做到,兩年來哪里都沒去。</br>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慶忌的存在,包括小玉。夜深人靜時,他偶爾會偷跑出來,往鏡花澤去看看它。其實是怕它悶,想陪它說說話??伤看味颊f一點都不悶,鏡花澤下頭有好些特別話多的魚精螃蟹精,光是聽它們談天說地講笑話就足夠打發時間了。</br>  去年的七夕節,他領著小玉去鏡花澤的花燈會上玩,遇上放焰火,五顏六色的煙花在夜空里綻放出綺麗的圖案,引得無數男女駐足觀賞,歡聲笑語不斷。身在熱鬧之中的他,無意中回了一下頭,不遠處的水面上,從不在人前露面的慶忌,頂著一片荷葉作掩護,騎在它的小馬上,仰頭看著漫天煙花,臉上是特別滿足的笑容。</br>  岸邊與水面,熱鬧跟寂寞也只差一步罷了。</br>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勸它離開,既有日行千里的本事,就更不該委屈自己棲身于小小的鏡花澤。可這妖怪也是固執,非說自己許給他的承諾,不兌現是不行的。</br>  他覺得,自己不會有需要慶忌的那一天,因為他在意的人都在身邊。關于未來他想過很多,唯獨沒有想到的,是小玉一家的離開。</br>  但她是應該走的。他在鏡花澤邊坐了一夜,也咳嗽了一夜。</br>  天將亮時,他跟慶忌道別,說娘親給自己找了個師父,學習木工,以后怕是不能像從前那樣常來看它了。慶忌表示理解,說不需要來看它,它等的只是他的拜托,為他奔赴千里,傳信小玉。</br>  他慎重地給它鞠了個躬,慎重地說了一次謝謝。</br>  然后,如往常一樣,它又一次沉入水中,岸上,他的背影越來越遠,漸漸隱在如煙的晨霧里。</br>  一個月過去,他沒來鏡花澤。</br>  三個月過去,他沒來鏡花澤。</br>  一年過去,他沒來鏡花澤。</br>  直到兩年都沒再見過他,慶忌才覺得他一定是遇到了嚴厲的師父,不給他留一丁點空閑時間。</br>  它總共離開過三次鏡花澤。一次是偷跟在他身后去了他居住的村子,他家的窗戶上貼著好看的紅色窗花;第二次是悄悄圍觀他跟小玉的道別,看著他紅著眼睛離開;第三次就是這回,它趁夜又去了他的家。</br>  他家大門掛著銅鎖,它從破掉的窗戶溜進去,屋子里空空如也,沒有人,也沒有人居住的跡象,僅剩的幾張桌椅柜子上落滿灰塵。</br>  他搬走了!</br>  它沒有變身的能力,無法扮作人類去詢問他家的鄰居,它在屋子里見到幾只老鼠,可它又聽不懂鼠語,幾番比劃之下,它大概猜出老鼠們的意思是住在這里的人已經搬走了。</br>  它悶悶回到了鏡花澤。想來想去,也許是他的木工活學得好,師父把他帶到城里去了?畢竟那里比這鄉野之地要繁華得多,他不是還有娘親跟姐姐么,身為家中唯一的男丁,有義務讓她們過得好一些。</br>  嗯,一定是這樣的。想到這些它便不再生氣了,反正他肯定不會忘記自己,也不可能忘掉小玉,他總有一天會回來請自己幫忙的。</br>  那就等著吧,就在這鏡花澤等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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