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許久,說:“我想見她。”他抬頭看著桃夭,“那天你說我病了,你沒說錯。縱橫江湖二十年,我未娶妻,無兒女,最后留在我身邊的只有這把劍,以及一身傷病。大夫說我心脈已損,無藥可醫,也就這一兩年了吧。”</br> “好可惜呢。”桃夭看著前方的院門,“想去就去吧,現在你每個愿望都可能是遺愿了,趕緊的。”</br> “你說話真難聽。”他忽然用力摸了摸她的腦袋,“本來想問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可我覺得你一定不會跟我說實話。”</br> “所以就別問了,我就是個無辜牽扯進來的人質罷了。”說罷,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身上是不是帶著你寫給拈花的信,上頭寫滿了你所有的悔恨,然后用黑線纏起來包在符紙里。”</br> 他點頭:“虛谷先生說一定要這樣做,黃紙信,黑線纏,九十九圈不可少。”</br> “給我吧,你現在不需要它了。”她伸出手,笑。</br> 他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紙包。</br> “就當我給你的謝禮。”他把東西放到她手里。</br> “太寒酸了。”她嘖嘖道。</br> 他笑笑:“后會無期,有緣再見。”</br> “我沒那么快死的,咱們不可能在黃泉路上再見的。你先走為敬吧!”桃夭壞笑著朝他揮揮手,然后大步流星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br> 他無奈地笑笑,轉過身,在短暫的猶豫之后,輕輕推開了那扇陌生的院門。</br> 正在院中晾衣服的芽芽聽到了腳步聲,轉過臉來:“是誰呀?”</br> 他每朝她靠近一步,眼圈就紅一層。</br> 今天之前如果有人說封無樂會哭,那肯定會被當作一個巨大的笑話。</br> 芽芽又問:“到底是誰呀?是李嬸么?”</br> 他停在她面前,突然跪下來,抱住她的腿,“嗚嗚”地哭出了聲。</br> 芽芽被嚇住了,不敢動彈,胡亂地摸著他的臉:“這是誰呀……誰呀……”</br> “對不起,對不起,芽芽,對不起……”跟隨他二十年的噩夢與孤獨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沒有誰能度他,眼前這個女人才是他的佛。</br> 突然,她的手指停在他的臉上,整個人僵住了,顫著聲問:“是……是小哥哥?是小哥哥么?”</br> 他不說話,哭得更厲害了。</br> “是你啊,真的是你啊。”眼淚很快浸濕了她眼上的黑布,沿著臉頰落下來,“你回來看我了,終于回來看我了。”</br> 聽到動靜的漢子從里屋走出來,一見著這情景,目瞪口呆道:“這這……娘子這是怎么回事?!”</br> “沒事沒事。”她忙朝他擺擺手,欣喜道,“孩子他爹,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當年救我性命的小哥哥。”</br> 漢子轉驚為喜,忙上來作揖:“原來是恩公啊!”</br> 他松開手,卻不起身,仰望著這個闊別多年的故人,總覺得她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br> “為何你要這樣……”眼淚還是止不住,他看著她,“你忘記我對你做過什么了嗎?你的眼睛……”</br> “沒有忘啊。”她笑著打斷了他,“不是你捏住惡人的胳膊,我就被燒死了。不是你給了我靈藥,我就病死了。你救了我兩次。我只記得這些。”她深吸了口氣,俯身扶住他的胳膊,“快起來,咱們回屋說話。”</br> “對對,恩公快起來吧,別太激動了,身子要緊。”漢子也趕忙過來攙扶。</br> “孩子他爹,中午加幾個菜!”</br> “好嘞!”</br> 他被夫妻二人簇擁著,第一次以一種受歡迎的身份,加入到一場久別重逢的喜悅中。</br> 一生無樂……能在生命的末尾走進這樣的一座小院,流盡積存二十年的眼淚,再與故人吃一餐飯,前塵往事,恩怨是非,盡散于秋風之中。如此,無樂劍大概不會再想認他當主人了吧。</br> “啊,風沙好討厭呀。”桃夭用力揉著發紅的眼睛,鬼頭鬼腦地從圍墻上滑下來。</br> “你哭啦?”身旁那個一身白衣,頭戴斗笠,臉孔隱在面紗之下的妖怪盯著她,一個竹籃挽在它手里,籃子里擺著各色鮮花。</br> “鬼才哭了!”她趕緊又揉了揉眼睛。</br> “好吧,那我走了。”它轉過身軀。</br> “站住!”她呵道,“你就走了?”</br> “書信已燒,我無需再受封無樂牽制,自然要走了。”它奇怪地回答。</br> “不是我,你這輩子都只能卡在封無樂身邊,既不能完成你們之間的契約,又不能離開他。本來你們拈花就孤獨,唯一的生存樂趣就是四處游蕩自由自在。要不是我,你……”</br> “所以你想怎樣呢?”拈花嘆氣,“都說桃都的桃夭生性涼薄,無情無愛。你是真的誠心幫助封無樂,還是另有目的,你自己清楚。”</br> “目的?”桃夭望天,“我有什么目的,我就是看大叔長得好看才順便幫你們當中間人的好嗎?!”說罷,她又立刻滿臉堆笑地看它,“你看,好多妖怪想見我都見不到呢,現在我就在你面前,快告訴我你有哪里不舒服,頭疼嗎腦熱嗎拉肚子嗎失眠多夢嗎?千萬別錯過我呀!”</br> “我哪里都很好,我沒有生病。”拈花打了個呵欠,“不過聽說凡是要你救治的妖怪,都要與你定下契約做你的藥。”</br> “我是大夫啊,自然需要很多藥。”桃夭冷哼一聲,“算了算了,沒病就滾吧。”</br> “好的。”拈花果斷轉身飄走,沒走多遠,它又回頭,說,“你不像他們說的那樣。”</br> “哪樣啊?!”她憤憤道。</br> “告辭了。”</br> “滾滾滾!以后你病死都別來找我!”</br> 尾.</br> 桃夭垂頭喪氣地走在人潮熙攘的街上,走一步,嘆三回。</br> 好可惜啊,拈花誒,雖然數量不算少,但要遇到它們太需要機緣了,要是能讓拈花做自己的藥,她應該能制出世上最最珍貴的……后悔藥?!</br> 帝都永遠都這么熱鬧啊,各種叫賣聲不絕于耳,售賣的東西也五花八門、琳瑯滿目。</br> 沿途看到好些個販賣鮮花的姑娘,穿得花花綠綠,吆喝聲也脆生生的。</br> 桃夭買了一束叫不出名字的花,紅艷艷的,像她的衣裳,可能也像多年前芽芽的棉襖。</br> 拈花真是妖怪里的異類,它們自人類的悔恨之心而生,沒有實體,看起來不堪一擊,卻偏偏又擁有讓人驚嘆的妖力,也不知世上有多少后悔的人找到過拈花,回到岔路重選一次。</br> 可是,即便重來一次,最終的結果,也只是讓世上又多一只孤獨的拈花而已。</br> 拈花是一種幸運,也是漫長的懲罰。</br> 不是誰都有封無樂這樣的好運,如果可以,還是不要遇到這只妖怪吧。舉旗慎重,落子無悔,這樣過日子可能比較好?</br> 桃夭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就做得很好,雖然總是號叫著好后悔把磨牙撿回來,好后悔跟柳公子當鄰居,好后悔收留滾滾,但她從沒想過重來一次,就算把她扔回岔路,她還是會選擇跟這些氣死人的家伙在一起吧。</br> 不過,還真有一件后悔的事。要是當初她不是天天忙著在桃都里跟人玩骰子猜大小,《百妖譜》可能就不會丟吧?!</br> 啊啊,這件事后悔也沒有用啊,算了算了先不要想了,現在找地方吃午飯最重要。</br> 正走著,突然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落到她肩膀上,嚇得她大叫一聲,正要把那家伙扔到地上,卻見到了滾滾傻乎乎的臉。</br> “桃夭!可找到你了!”磨牙激動的聲音從身后的人群里鉆出來,他氣喘吁吁跑到她面前,“你沒事吧?不不,是劫持你的那個大叔,他還活著吧?”</br> 桃夭一翻白眼:“你怎么找來的?”</br> “滾滾啊!它鼻子好靈的!”磨牙欣喜地抱起滾滾,“我都不知道它找人這么厲害!我們找了你好久啊!”</br> “切,怎么只有你們,柳公子呢?還說當我保鏢,人呢?”桃夭左看右看,確定身旁的空氣里并沒有這個家伙。</br> “哦,他還在洗鞋子。”</br> “……”</br> 好生氣怎么辦?!算了,再生氣也要吃飯,至于以后,桃夭已經想好了,她肯定要在帝都住下來,因為這里實在太有趣了,舍不得那么快離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