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的鏢師是稱職的,從頭到尾沒有想過逃跑,其中一個鏢師還十分年輕,估摸著只得十六七歲,躺在那里,臉上身上都是傷。</br> 他動手去解他脖子上的玉墜,誰知少年突然倒抽了一口氣,嚇得他連退三步,差點尖叫出來</br> 少年緩緩睜開眼睛,身體仍動彈不得,他費力地將視線投向這個將他吵醒的土匪,嘴唇翕動著:“你……我……我記得你們所有人的樣子,所有人……你們不知道……你們動了誰的東西……”</br> 氣若游絲的幾句話,如雷電般劈在他心口。</br> 有活口?怎么能有活口?他說他記得所有人的樣子,這么說只要他活著,就要找他們所有人算賬?他最后那句話什么意思?他們劫走的是哪個惹不起的大人物的東西?</br> 混亂的想法在他腦中瘋狂撞擊,寨主最愛說的話是斬草除根、以除后患,一旦露了面見了血,一定不能留活口,不能留活口……</br> 他覺得靈魂跟身體在這時候分家了,他明明還在猶豫,身體卻朝那少年撲過去,并且用那雙比尸體還冷的雙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br> 不能讓他活下來,不能!這個念頭終于占據了他的腦海。</br> 突然,一道黑影自他身后而來,閃電般撞上了他的背脊。</br> 世界飛快地旋轉起來,天與地好像都顛倒了位置,樹木的根系長到了云朵上,一切都反過來了。</br> 他覺得背脊很涼,好像誰用沒有溫度的手掌用力拍了他一下。</br> 一陣本不屬于這個季節的狂風沒來由地刮起來,地上的沙土被卷起,狠狠飛進了他的眼睛里。</br> 劇痛之下,他本能地松開了掐住少年的手,捂著眼睛倒在一旁。</br> 少年緩過氣,猛烈地咳嗽起來。</br> 好一會兒,他才勉強睜開揉得血紅的眼睛,靈魂與身體也在這剎那的暫停里重新合二為一。</br> 少年用力撐起身子,不怕死地看著他。</br> 他狂跳的心突然沒了著落,好像一個噴嚏沒打出來,又像身體某個地方被人扎了一下,所有積累起來的力氣“撲哧”一下泄掉了。</br> 他無法再動員自己行動第二次了,殺掉少年的愿望,落空了。</br> 他潦草地將搜來的財物塞到自己懷里,像所有的失敗者一樣狼狽地逃跑了。</br> 他沒有回屠龍寨,一路狂奔下山,跳到河里洗凈身上所有的血跡,又在河水里泡了許久,直到天黑時,才穿上還在滴水的衣裳,游魂野鬼一樣地往城里走去。</br> 一直走過石橋,穿過城中河岸邊的垂柳,在月牙高懸的時刻,他才停在那所去了無數次,但始終不敢跨入的院落前。他想娶的人,一墻之隔。</br> 還是沒有敲門。就算敲了,出來的也不是她,只會是她拿著掃把或者端著臟水的爹或者娘。</br> 他在院墻下站了好一會兒,還是走了。</br> 只有坐在柳樹下,聽河水淙淙而過時,他的心才跳得像個正常人。</br> 之前發生的所有變得很模糊,他不愿去回憶任何一個細節,只是隱隱覺得可能當不成土匪了。他今天當了逃兵,屠龍寨從不容忍這種行為,按規矩是要斷一條腿的。他甚至不敢再踏足赤馱山,可是,這幾年攢下的家當還藏在床底下,不回去的話,僅憑身上這些個戒指玉墜,是實現不了他對她的諾言的。</br> 怎么辦,要偷偷地回去嗎?萬一被撞見了,他要如何解釋自己的落荒而逃?寨主知道的話,是笑話他,還是真的會砍掉他的腿?</br> 好了,就到此為止吧。就算當土匪再賺錢,他也干不下去了。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回自己的錢,加上今天得的東西,再想法子賺一點,拼拼湊湊也該能買一間小宅子再加一份不太寒酸的聘禮了。</br> 可是,怎么拿回來呢?</br> 發愁之際,他突然想起了它,那個住在黑貓身體里的妖怪。它還在赤馱山?它一定不知道自己跑了吧,他們就此失散了?</br> 心頭頓時一陣悵然,好像丟了一件不太重要但又覺得可惜的東西。</br> 活到現在,只有它對自己沒有要求,沒有恥笑,像個遠近適中的朋友。</br> 但現在,他無力去尋找它了,如果緣分只到這里,那就到這里吧。</br> 他用假名字在城中最便宜的客棧里住下來,白天不出門,也不敢跟心愛的人見面。事實上,她一直以為他在外地做生意。</br> 這些天,他一直在想一個如何能拿回錢財但又不驚動屠龍寨眾人的方法,但是,想不到,太難了。要不干脆去跟寨主請罪,求他高抬貴手,把他這個沒用的土匪攆出去,在不砍斷他的腿的前提下……這個好像更難?</br> 他愁了十來天也沒愁出結果。直到那天清晨,有大隊兵馬穿城而過。馬隊里拖著囚籠,里頭塞滿了他熟悉的人。囚籠一角,還懲罰般懸掛著一顆人頭。寨主到死也沒閉眼。</br> 他呆呆地看著兵馬與囚車在揚起的塵土中遠去。</br> 百姓們都很高興,說屠龍寨終于被剿滅了,以后赤馱山可算是清凈了。之后在坊間的傳聞變得更詳細了,說屠龍寨的覆滅是因為他們劫了朝中一位皇親國戚的東西,有個大難不死的鏢師回去通風報信,確認此事乃屠龍寨所為,大人物盛怒之下即刻派出自家的精兵強將,以剿匪之名血洗了屠龍寨。</br> 他連飯都沒有吃完,就從那群說得口沫四濺的路人身旁離開了。</br> 半年之后,他才鼓足勇氣回到曾經的屠龍寨,如今的那里只剩殘墻焦木,一片死寂。</br> 他的錢找不到了,也沒有黑貓的影子,什么都沒了,他的愿望又落空了。</br> 那天,他坐在被踏倒的寨門上,木然地看著雨水中的破敗之像,一直坐到雨停,才失魂落魄地下了山。</br> 也是在那之后,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命運有多可笑。好不容易想殺一個人,沒能如愿;想拿回自己的錢,沒能如愿;連心心念念想娶的女人,最后也遠嫁他方。</br>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時,她哭著說你帶我走吧,我不怕別人說我下賤。</br> 可是他怎么敢答應呢?他現在不光沒有錢,也不知哪天會被人認出來關進囚籠,甚至砍掉腦袋。他除了把她抱得更緊些,什么都辦不到。</br> 有人來給她說了一門好親事,男方的優越是她父母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他們以為是祖宗顯靈,歡天喜地地把她塞進了接親的花轎。</br> 他躲在柳樹后面,看著花轎在震天響的喜樂中搖搖擺擺地遠去。</br> 從二十歲到五十歲,他用三十年的時間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他所有發自本心的愿望,最終都會落到相反的方向。</br> 他最終成為了這世上最不起眼的一個人,無家無業,流落市井,只靠做零工賺幾個飯錢。</br> 他也曾在三十歲那年發愿當一個正經的生意人,傾盡所有的結果卻是一敗涂地。四十歲那年,他撿了一只貓,白色的,聰明,很討他喜歡,后來得了病,他衣不解帶地照顧著,但最后它還是死了。諸如此類的事,成了他生活里的常態。</br> 愿望,變成了他此生最奢侈、最不敢觸碰的東西。他隱隱覺得這可能是一種對他年輕時誤入歧途的懲罰,也可能是屠龍寨那些死去的家伙在詛咒他。</br> 最艱難的時候,他實施過自殺。服毒,毒藥大約是過期了,只是痛了幾天肚子;上吊,梁斷了,他沒事,再找個結實的地方繼續上吊,繩子卻斷了;跳崖,掛在了一棵樹上,還被路過的樵夫發現給救了。死亡也是他的愿望,但連這個都不給實現。他不想哭,就想笑。</br> 當愿望被顛倒的次數多了,他也就像一只被磨掉了銳氣的老狗,不再反抗,順其自然了。兩三年前,他在京城落下腳來,租了一間房,之前的租客留下了幾本佛經,他讀了,覺得真好。為什么不去當和尚呢?出家人最講無欲無求,要是能當和尚,余生就會好過點吧。</br> 可是,連和尚都當不成,每次都遇到奇奇怪怪的事情。</br> 真的有詛咒嗎?他不相信,此生最后的一個愿望都不能讓他實現嗎?他一次又一次往寺廟去,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絕。</br> 他自己剃了頭,變成了鄰里間的笑話。</br> 這樣的日子,何時終止,他不知道。</br> 遠嫁他方的她過得好不好,他也不知道。</br> 那只妖怪去了哪里,他更不知道。</br> 就這樣,隨隨便便活下去吧。</br> 世間總是會有失敗者的,很不幸,他就是。</br> “多么乏味又糟糕的人生啊。”桃夭托著腮,搖頭嘆氣,“你跟著他三十年,也是受累了。”</br> “就不要譏諷我了吧。”非非眨巴著它的小眼睛,“桃夭,我請你來,是希望你治好他。”</br> “我只治妖病不治人病。”她懶洋洋道。</br> “我就是他的病。”它有些沮喪,“非非一旦附身到活物身上,只要非非還活著,那么對方這一生中發自本心的愿望都會被‘顛倒’過來。”</br> “你當初不要附他的身,不就沒事了。”桃夭撇撇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