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靈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宦官去拿皮襖,這時剛好送到,忙捧過來交給抹茶,換下了云歌身上已經弄臟的襖子。
云歌走到劉弗陵身側,笑問:“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劉弗陵盯了她一眼,看著冰面上的飛龍沒有說話,云歌湊到他身旁,小聲說:“我知道你其實也很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可是堂堂一國天子怎么能玩這些小孩子的玩意兒?在這么多宦官宮女面前,怎么能失了威儀呢?咱們晚上叫了小妹,偷偷來玩。”
劉弗陵沒有搭理云歌,只問:“這是你小時候玩過的?”
云歌點頭:“聽爹爹說,東北邊的冬天極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凍掉,那邊的孩子冬天時,喜歡坐在簸箕里面從冰坡上滑下。我聽到后,嚷嚷著也要玩,有一年我過生日時,爹爹就給我做了這個。我當時就想著,可惜你……”
劉弗陵微笑:“現在能玩到也是一樣的。”
云歌滿臉欣喜,“你答應晚上來陪我和小妹玩了?”
劉弗陵未置可否,云歌只當他答應了。
上官小妹低著頭,不好意思地過來給劉弗陵行禮,“臣妾失儀在先,失禮在后,請陛下恕罪。”
劉弗陵讓她起來,淡淡說:“性情流露又非過錯,何罪可恕?”又對云歌叮囑了一聲:“別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涼咳嗽。”說完,就帶著于安走了,云歌叫都叫不住,氣得她直跺腳。
劉弗陵來后,周圍的宦官和宮女如遇秋風,一個個都成了光桿子樹,站得筆直,身上沒一處不規矩,劉弗陵一走,一個個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過來,躍躍欲試地看著“冰飛龍”,想上去玩一把。
云歌笑說:“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馬當先,沖到梯子前,“我先來。”
橙兒有些害怕,卻又禁不住好奇,猶豫不決。最后還是在抹茶鼓動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云歌身側,看著眾人大呼小叫地嬉鬧。每個人在急速滑下的剎那,或驚叫,或大笑,都似忘記了他們的身份,忘記了這里是皇宮,都只能任由身體的本能感覺展現。
很久后,小妹對云歌說:“我還想再玩一次。”
云歌側頭對她笑,點點頭。
眾人看皇后過來,都立即讓開。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處的方臺,靜靜地坐了會兒,猛然松脫拽著欄桿的手,任自己墜下。
這一次,她睜著雙眼。
平靜地看著身體不受自己控制的墜落,時而快速、時而突然轉彎、時而慢速。
平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地面。
然后她平靜地看向云歌。
沒有叫聲,也沒有笑聲,只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云歌怔怔看著小妹。
凝視著殿外正掛燈籠的宦官,小妹才真正意識到又是一年了。
她命侍女捧來妝盒。
妝盒是漆鴛鴦盒,兩只鴛鴦交頸而棲,頸部可以轉動,背上有兩個蓋子,一個繪著撞鐘擊磬,一個繪著擊鼓跳舞,都是描繪皇室婚慶的圖。
小妹從盒中挑了一朵大紅的絹花插到了頭上,在鏡子前打了個旋兒,笑嘻嘻地說:“晚上吃得有些過了,本宮想出去走走。”
一旁的老宮女忙說:“奴婢陪娘娘出去吧!”
小妹隨意點點頭,兩個老宮女伺候著小妹出了椒房殿。
小妹一邊走一邊玩,十分隨意,兩個宮女看她心情十分好,賠著笑臉小心地問:“今日白天,娘娘都和宣室殿的那個宮女做了什么?”
小妹嬌笑著說:“我們去玩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人可以從很高處掉下來,卻不會摔著,很刺激。”又和她們嘰嘰咕咕地描繪著白日里玩過的東西具體什么樣子。
說著話的工夫,小妹已經領著兩個宮女,好似無意地走到了滄河邊上。
月色皎潔,清輝灑滿滄河。
一條蜿蜒環繞的飛龍盤踞在滄河上。月光下,晶瑩剔透,如夢似幻,讓人幾疑置身月宮。
銀月如船,斜掛在黛天。
兩個人坐在龍頭上。
從小妹的角度看去,他們好似坐在月亮中。
那彎月牙如船,載著兩個人,游弋于天上人間,身畔有玉龍相護。
小妹身后跟隨的宮女被眼前的奇瑰景象所震,都呆立在了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龍頭上鋪著虎皮,云歌側靠著欄桿而坐,雙腳懸空,一踢一晃,半仰頭望著天空。
劉弗陵坐于她側后方,手里拎著一壺燒酒,自己飲一口,交給云歌,云歌飲一口,又遞回給他。
兩人的默契和自在愜意非言語能描繪。
云歌本來想叫小妹一塊兒來,可劉弗陵理都沒有理,就拽著她來了滄河。云歌的如意算盤全落了空,本來十分悻悻,可對著良辰美景,心里的幾分不開心不知不覺中全都散去。
云歌輕聲說:“我們好像神仙。”她指著遠處宮殿中隱隱約約的燈光,“那里是紅塵人間,那里的事情和我們都沒有關系。”劉弗陵順著云歌手指的方向看著那些燈光,“今夜,那里的事情是和我們沒有關系。”
云歌笑,“陵哥哥,我看到你帶簫了,給我吹首曲子吧!可惜我無音與你合奏,但你的簫吹得十分好,說不準我們能引來真的龍呢。”
傳說春秋時,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公主,愛上了一個叫蕭史的男子。兩人婚后十分恩愛。蕭史善吹簫,夫婦二人合奏,竟引來龍鳳,成仙而去。
云歌無意間,將他們比成了蕭史、弄玉夫婦。劉弗陵眼中有笑意,取了簫出來,湊于唇畔,為他的“弄玉”而奏。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佩玉將將。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曲子出自《詩經·國風》中的鄭風篇,是一位貴公子在夸贊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見多美麗的女子,他都永不會忘記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
劉弗陵竟是當著她的面在細述情思。
云歌聽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惱。雖惱,可又不知該如何惱,畢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說,她的心思都是自生。
云歌不敢看劉弗陵,扭轉了身子,卻不知自己此時側首垂目,霞生雙暈,月下看來,如竹葉含露,蓮花半吐,清麗中竟是無限嫵媚。
上官小妹聽到曲子,唇邊的笑容再無法維持。幸虧身后的宮女不敢與她并肩而站,都只是立在她身后,所以她可以面對著夜色,讓那個本就虛假的笑容消失。
一曲未畢,小妹忽地扭身就走,“是陛下在那邊,不要驚了圣上雅興,回去吧!”
兩個宮女匆匆扭頭看了眼高臺上隱約的身影,雖聽不懂曲子,可能讓皇帝深夜陪其同游,為其奏簫,已是非同一般了。
小妹的腳步匆匆,近乎跑,她不想聽到最后的那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只要沒有聽到,也許她還可以抱著一些渺茫的希望。
德音不忘?!
不忘……
真的這一世就不能忘了嗎?
劉弗陵吹完曲子,靜靜看著云歌,云歌抬起頭默默望著月亮。
“云歌,不要再亂湊鴛鴦,給我、也給小妹徒增困擾。我……”劉弗陵將簫湊到唇畔,單吹了一句“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云歌身子輕輕一顫。
她刻意制造機會讓劉弗陵和小妹相處,想讓小妹走出自己的殼,把真實的內心展現給劉弗陵。他們本就是夫妻,如果彼此有情,和諧相處,那么一年后,她走時,也許會毫不牽掛。卻不料他早已窺破她的心思,早上是轉身就走,晚上壓根兒就不讓她叫小妹。
德音不忘?
云歌有害怕,卻還有絲絲她分不清楚的感覺,酥麻麻地流淌過胸間。
霍光府邸。
雖是小年夜,霍光府也布置得十分喜慶,可霍府的主人并沒有沉浸在過年的氣氛中。
霍光坐于主位,霍禹、霍山坐于左下首,霍云和兩個身著禁軍軍袍的人坐于右下首。他們看似和霍禹、霍山、霍云平起平坐,但兩人的姿態沒有霍山、霍云的隨意,顯得拘謹小心許多。這兩人是霍光的女婿鄧廣漢和范明友,鄧廣漢乃長樂宮衛尉,范明友乃未央宮衛尉,兩人掌握著整個皇宮的禁軍。
范明友向霍光稟道:“爹,宣室殿內的宦官和宮女都由于安一手掌握,我幾次想安插人進去,都要么被于安找了借口打發到別處,要么被他尋了錯處直接攆出宮。只要于安在一日,我們的人就很難進宣室殿。”
霍云蹙著眉說:“偏偏此人十分難動。于安是先帝臨終親命的后宮總管,又得皇帝寵信。這么多年,金錢、權勢的誘惑,于安絲毫不為所動。我還想著,歷來皇帝疑心病重,想借皇帝的手除了他,或者至少讓皇帝疏遠他,可離間計、挑撥策,我們三十六計都快用了一輪了,皇帝對于安的信任卻半點不少,這兩人之間竟真是無縫的雞蛋——沒得叮。”
霍光沉默不語,霍山皺眉點頭。
性格傲慢,很少把人放在眼內的霍禹雖滿臉不快,卻罕見地沒有吭聲。上次的刺客,尸骨都不存。他損失了不少好手,卻連于安的武功究竟是高是低都不知道。本來,對于安一個閹人,他面上雖客氣,心里卻十分瞧不起,但經過上次較量,他對于安真正生了忌憚。
鄧廣漢道:“宣室殿就那么大,即使沒有近前侍奉的人,有什么動靜,我們也能知道。”
目前也只能如此,霍光點了點頭,看向范明友,“近日有什么特別事情?”
范明友謹慎地說:“昨天晚上皇帝好像歇在了那位新來的宮女處。 ”
霍禹憋著氣問:“什么是‘好像’?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皇帝究竟有沒有……睡……了她?”
霍光看了眼霍禹,霍禹方把本要出口的一個字硬生生地換成了“睡”字。
范明友忙說:“根據侍衛觀察,皇帝是歇息在那個宮女那里了。”
霍光淡淡地笑著,“這是好事情,陛下膝下猶空,多有女子沾得雨露是我大漢幸事。”
屋內的眾人不敢再說話,都沉默地坐著。
霍光笑看過他們,“還有事情嗎?沒有事情,就都回去吧!”
范明友小心地說:“我離宮前,椒房殿的宮女轉告我說,皇后娘娘身邊新近去了個叫橙兒的宮女。”
霍云說:“這事我們已經知道,是皇帝的人。”
范明友道:“的確是于安總管安排的人,可聽說是宣室殿那個姓云的宮女的主意,打著讓橙兒去椒房殿照顧什么花草的名義。”
霍禹氣極反倒笑起來:“這姓云的丫頭生得什么模樣?竟把我們不近女色的皇帝迷成了這樣?這不是妃不是嬪已經這樣,若讓她當了妃嬪,是不是朝事也該聽她的了?”
范明友低下頭說:“她們還說今日晚上也和那個宮女在一起,又是吹簫又是喝酒,十分親昵。”
霍光揮了揮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
看著兒子、侄子、女婿都恭敬地退出了屋子,霍光放松了身體,起身在屋內慢慢踱步。
他昨日早晨剛去見了云歌,劉弗陵晚上就歇在云歌那里,這是成心給他顏色看嗎?警告他休想干涉皇帝的行動?
看來劉弗陵是鐵了心,非要大皇子和霍家半點關系都沒有。
長幼有序,圣賢教導。自先秦以來,皇位就是嫡長子繼承制,若想越制,不是不可能,卻會麻煩很多。
霍光的腳步停在墻上所掛的一柄彎刀前。
不是漢人鍛造風格,而是西域游牧民族的馬上用刀。
霍光書房內一切布置都十分傳統,把這柄彎刀凸現得十分異樣。
霍光凝視了會兒彎刀,“鏗鏘”一聲,忽地拔出了刀。
一泓秋水,寒氣冷冽。
刀身映照中,是一個兩鬢已斑白的男子,幾分陌生。
依稀間,仿似昨日,這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人怒瞪著他說:“我要殺了你。”他朗笑著垂目,看見冷冽刀鋒上映出的是一個劍眉星目、朗朗而笑的少年。
霍光對著刀鋒映照中的男子淡淡笑開,他現在已經忘記如何朗笑了。
大哥去世那年,他不到十六歲。驟然之間,他的世界坍塌。
大哥走時,如驕陽一般耀眼。他一直以為,他會等到大哥重回長安,他會站在長安城下,驕傲地看著大哥的馬上英姿,他會如所有人一樣,高聲呼喊著“驃騎將軍”。他也許還會拽住身邊的人,告訴他們,馬上的人是他的大哥。
誰會想到太陽的隕落呢?
大哥和衛伉同時離開長安,領兵去邊疆,可只有衛伉回到了長安。他去城門迎接到的只是大哥已經腐爛的尸體,還有嫂子舉刀自盡、尸首不存的噩耗。
終于再無任何人可以與衛氏的光芒爭輝,而他成了長安城內的孤兒。
大哥的少年得志,大哥的倨傲冷漠,讓大哥在朝堂內樹敵甚多,在大哥太陽般刺眼的光芒下,沒有任何人敢輕舉妄動,可隨著大哥的離去,所有人都蠢蠢欲動,他成了眾人仇恨的對象。
他享受了大哥的姓氏——霍,所帶給他的榮耀,同時意味著,他要面對一切的刀光劍影。
從舉步維艱、小心求生的少年,到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就是那一個“之上”的人也不敢奈他何,他放棄了多少,失去了什么,連他自己都不想再知道。
云歌?
蠟燭的光焰中,浮現出云歌的盈盈笑臉。
霍光驀然揮刀,“呼”,蠟燭應聲而滅。
屋內驟暗。
窗外的月光灑入室內,令人驚覺今夜的月色竟是十分好。
天邊的那枚彎月正如他手中的彎刀。
“咔嗒”一聲,彎刀已經入鞘。
如果皇子不是流著霍氏的血,那么劉弗陵也休想要皇子!
如果霍家的女子不能得寵后宮,那么其他女子連活路都休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