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啪!砰!”“噼啪啪啪啪……”
巨大的鞭炮聲不絕于耳,葉佳文猛地驚醒,從他原先躺著的床上蹦了起來。他大腦空白了足有半分鐘,然后好像一臺陳舊的電腦主機終于開始運作,發出轟轟的聲響,振聾發聵,甚至蓋過了窗外的那些鞭炮聲。
頭痛,劇烈的頭痛。他捂著腦袋蹲下身,感覺頭疼的要爆炸。幾分鐘以后,頭疼的癥狀緩解,他感覺人中濕答答的,伸手抹了一把,湊到眼下,滿眼鮮紅。那是鼻血。
葉佳文的第一反應是:我看見了,紅色的血,還有我的手指,我居然看見了!第二反應才是:我流鼻血了!等他站起來,他才發現奇怪的地方有太多了,一直折磨他的劇痛消失了,他能夠站立了,身體仿佛充滿了能力,不再是氣若游絲,手看起來又嫩又有肉,根本不是已經看習慣了的干癟。
他不可思議地摸著自己的臉,是光滑有彈性的觸覺。他瞪大了眼睛打量周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昏暗的小房間里,房間里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個陳舊泛黃的木柜,柜子上有個電話機,除此之外,幾乎就沒有任何值得說道的東西了。這場景似曾相識,好像什么時候自己來過這里,可他一時又記不起到底是在哪里看見過……究竟是什么時候呢?
葉佳文帶著滿心疑惑慢慢地走出了房間。這是一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客廳也只有二十幾平米左右,客廳正中央擺放著一張桌子和一盞臺燈,而客廳的一角放著一臺黃綠色的機器,葉佳文仔細看才認出那是一臺老式的電冰箱——這里沒有電視,沒有電腦,墻壁灰黃還有被水浸透的痕跡,這里就像一個90年代常見的窮人家的住宅。
被塵封的記憶漸漸浮出水面,可還沒有等他徹底回憶起來的時候,他看到了陽臺上的人影——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僅僅是一個背面,就讓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好像被發掘出一個心底潛藏了多年的秘密一樣。
他滿心疑惑地走過去,拉開紗門,卻沒有跨進陽臺——陽臺只有一兩個平米大,已經有一個人坐在那里,自己再進去就會顯得擁堵不堪了。
外面的天是黑的,只有偶爾升空的絢爛煙花會讓天空暫時明亮那么一瞬間,而整間房子唯一的光源就是客廳里那盞大概只有幾十瓦的燈泡。陽臺上的這個男人坐在昏暗中,身上只穿了一件洗舊泛黃的白背心,下面是條寬松的平角褲,坐在一張可以折疊的小板凳上,嘴里叼著煙,橘黃色的煙頭隨著他的吸吐一明一滅。
葉佳文仿佛是見了鬼一般猛地后退了一步——這個人,熟悉到已經融入了他的骨髓,卻又陌生的不對勁。他太像向青云了!可是向青云沒有那么年輕,眼前這個人看起來只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皮膚豐潤緊致,眼角還沒有皺紋,嘴唇還是鮮紅的——不,不對,他就是向青云,他的眼角有一顆痣,那是向青云的痣!這個人是年輕時候的向青云!
向青云彈了彈長長的煙灰,仰起頭對他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是不是外面的鞭炮聲吵得你睡不著?哎,不過香港終于回歸了,大家是該高興。”停頓了幾秒鐘,若有所思又滿是悵然地低聲道:“這是個好日子啊……”
香港回歸?葉佳文的大腦一片空白,信息太多了,他一下子處理不過來,頭腦的工作系統好像癱瘓了一樣。
向青云別開臉,又吸了口煙,在爆竹聲停歇的空當里輕聲說道:“你還是早點回去睡吧,明天還要收拾行李趕火車。”
葉佳文又往后退了一步,神游般問道:“今天……幾號了?”
向青云轉頭看了他一眼,一朵火紅的煙花在他身后綻開,將他的臉印的格外清晰,故而葉佳文看到了他臉上一道未干的淚痕。向青云柔柔地對他笑了笑,說:“過了十二點,現在已經是七月一號了。今天香港正式回歸,你忘了么。”他的聲音被新一輪響起來的鞭炮聲蓋過了,可是葉佳文看著他的唇形還是看明白了他說的每一個字。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
“這是一個崇高而莊嚴的時刻: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香港經歷了一百五十六年的漫漫長路,終于重新跨進祖國溫暖的家門。我們在這里用自己的語言向全世界宣告:香港進入歷史的新紀元。”充滿激情的話語在葉佳文的腦海中響起。他木知木覺地回頭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貓頭鷹鬧鐘,凌晨0點31分。
葉佳文抬手掐了下自己的臉,有痛覺。
他盯著向青云的后腦勺,用一種神游的、自言自語的態度,以非常非常緩慢的速度喃喃道:“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我死了。”
然而向青云已經背過去沒有看他,而外面震耳欲聾的炮仗聲讓他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究竟說了些什么。
葉佳文好像一個游魂一樣走進了衛生間。這里的衛生間就跟陽臺差不多大,簡陋破舊,陰暗潮濕,馬桶的對面就淋浴噴頭,人只能站在不足一平米的空間里洗澡。旁邊還有個洗手池,池邊的空間不足以擺放兩個牙杯,所以只擺了一個牙杯,杯子里裝了兩支牙刷。洗手池上方的墻面上裝了一塊人臉那么大的鏡子,葉佳文把臉湊到鏡子前,借著昏暗的光線,終于看清了自己——熟悉而陌生的,22歲的自己。
他又回到了臥室,發現床邊上有一包煙,兩塊五的廬山,還有一支五毛錢的打火機。他拿了根煙點上,在嘈雜的鞭炮聲中,開始梳理自己的思緒。
擰自己會疼,煙是苦的,打火機是燙的,這些觸感太真實,如果是做夢的話不可能有這么清晰的感覺。如果現在不是夢,那么之前那段自己得癌癥病死的事情是夢?葉佳文差點就要相信這種可能,但是他再回憶的深一點,就發覺也不對勁。一夢夢了十五年,那么多細節都那么鮮明,那么多喜怒哀樂都是真實的,尤其是最后一段時間被癌癥的病痛折磨的生不如死的感覺現在都好像能傳達到每一個毛孔。再說,誰做夢還負責夢到開奧運會和世博會?302塊金牌是哪些項目都落實了,做夢要是能有這腦容量,飯也不要吃了,錢也不要掙了,做個夢就能體會幾輩子了。
那么,如果都不是夢?又是怎么回事呢?
葉佳文左思右想,一會兒覺得毛骨悚然,一會兒又覺得欣慰,最后終于給自己找了一個比較有說服力的理由:他是真的死了,卻在死了以后重生了。因為誰也沒死過,所以誰也不知道死亡過后將要面臨的是什么,千百年來人們嘗試用各種各樣的宗教和神話來解釋,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也許人死了以后,就會在另一個平行時空里重生?還是因為自己比較特別,獨享了這個扭曲空間的殊榮?
就這么點事,葉佳文想了足足一個小時才想出點道道來,情緒也隨之越來越激動——重生!他現在眼不瞎了,身不癱了,回到十五年前重生了!這都代表了什么!可以重新活一遍,光是想到這一點,葉佳文的心就要從胸口里跳出來!
劇烈的激動過后,葉佳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處理應對眼前的情況。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這個日期非常的特殊,葉佳文忘記了十五年來的很多事,卻始終對這一天印象深刻——這一天正好是香港回歸的好日子,舉國同慶,當所有人都在電視機或廣播前收聽這一盛況的時候,他哭著收拾行李,準備和向青云分手,回h市去生活。——他和向青云在一起這十幾年,發生過很多次爭執,而真正鬧到分手這一步的,卻只有這一次。
他和向青云是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好上的。畢業之后,葉佳文的父親和后媽在h市為他安排了一份在機關的工作,待遇不算特別好,但是個穩定的鐵飯碗,能保他平平安安順順遂遂的過日子。然而為了和愛人廝守,為了不出柜,葉佳文和向青云選擇了到一線城市s市共同為自己日后的美好生活而奮斗。那時候的葉佳文,在愛情的海洋中徜徉,滿懷理想和抱負,要和愛人在大城市里拼搏出一番自己的天地。然而這種自負與熱情卻僅僅只在頭一年的生活中就被磨滅了。
葉佳文雖然母親早逝,但是他從小的經濟條件都還可以,以至于他低估了在社會中摸爬滾打的苦痛,以為一切都會像過去一樣順風順水。大學剛畢業的他還是有些天真的,對于理財的觀念也很淡薄,不知道沒錢的痛苦。矛盾很快就產生了,他們這兩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根本沒有錢,在這個全國消費領先的大都市里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只能租住在這種三四十平的小房子里,衛生條件差、環境氣候差;年輕的葉佳文和向青云還沒有學會這個社會的游戲規則,年少氣盛,自命不凡,卻累累受挫。而葉佳文剛一進公司的就得罪了一個行政處的人,以至于他一年來一直遭受排擠和壓迫,拿著一千多塊微薄的薪水,卻有受不完的氣。
一開始,這種種加在一起,沒關系,他們心中有愛,可以戰勝一切。可是時間久了,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過了熱戀期,雞毛蒜皮的恩怨越積越多,他們開始有摩擦,開始口角不斷。尤其葉佳文那時候的脾氣還有些急躁,在工作上受了氣,回家以后會遷怒于身邊人,于是不滿和抱怨日益增多。彼時的他們還不懂得該如何去維系愛情,當遇到不順時,葉佳文就會隨口說出“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回去干我爸給我安排的工作”之類的話,卻不知道已經犯了相知相守的忌諱——當一個人為自己留有退路,就無法全心全意地背水一戰,而他的戰友的斗志也將被動搖。
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句話適用于天下所有的情侶,不分男女。終于有一天,工作不順、自行車又被人偷了、回家的時候摔了一跤……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些事情同時發生在葉佳文身上,他憋著一肚子氣回到家以后,因為向青云忘記關窗的緣故而爆發了,兩人大吵了一架,急火攻心之下,不知道是誰先吼出了一句“這日子不過了!我們拆伙!”的話,兩個人頭一天分床睡了。從此以后,他們開始了長時間的冷戰。
所有被愛情和理想浸潤的年輕人總是以為自己扛得住槍林彈雨,可是沒想到最后卻捱不住鈍刀子割肉的痛。那種痛就像是得了癌癥一樣,不會一下子要人的命,但是它可以磨光人所有的志氣和毅力,再堅強的偉人也終究被它打敗。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日,冷戰許久的向青云和葉佳文終于坐下談判,葉佳文有心緩和關系,此時向青云卻平靜地提出了分手,理由是他已經愛上了單位工作的女同事,決定年后結婚。
數天之后,葉佳文買了七月一日晚上回h市的火車票。一號當天,在這個歡天喜地的好日子里,葉佳文哭著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向青云在他將最后一件行李打包的時候沖上去從背后抱住了他,懇求他不要走。兩個年輕的情侶抱頭痛哭了一晚上以后終于和好如初。這件事可以算是葉佳文和向青云生命中的一個分水嶺,從這以后,他們終于開始成熟起來,年少氣盛的棱角被磨平,葉佳文開始學會世故和忍讓,向青云的脾氣愈發和善體貼。
事后向青云坦白,他找出這么一個蹩腳的借口說分手只是想逼走葉佳文,因為他從葉佳文口中聽了太多“早知道”“還不如”的話,心灰意冷,不忍心再讓葉佳文跟著自己吃苦,希望他能回到父親身邊過好日子。這個老好人一輩子沒說過幾次謊,說謊也都很蹩腳,葉佳文一直都知道他不可能有那么一位女同事,只是在那個關頭自尊和負氣占了上風,不肯先低頭,才鬧到了幾乎要分手的程度。
回憶完這些,葉佳文還悵然了一會兒,但理智很快就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好死不死,他回到了這個關鍵點上,此刻的他一文不名,只有年輕的資本,一切要靠他的雙手重新打拼。他站在十字路口,面臨的是情感和生活的雙重選擇:是順理成章的離開向青云,還是像上一次那樣留下?是選擇一條全新的道路奮斗,還是踩著過去的腳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