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舊迎新, 隨著除夕的到來，昭明二十年的紛紛擾擾, 終于也要落下帷幕。這一天一大早，王氏就帶著子女們進(jìn)了祖屋, 老太太也已經(jīng)穿戴齊整，她臉上反常地掛出了和煦的笑意，就連對兒子、兒媳婦說話，語調(diào)都軟和了不少：天大地大，過年最大，老人家這也是在幫著營造過年的氣氛呢。
    既然連老太太都這么識趣，眾人也都不是擺不上臺面的鄉(xiāng)下人, 就是最小氣的蕭氏, 臉上也帶上了一抹淡淡的微笑，輕聲細(xì)語地指點(diǎn)著底下人清掃家里家外，又給家人發(fā)放新衣壓歲錢，帶著人置辦年夜飯。三爺、四爺帶著善榆等子侄一道, 轉(zhuǎn)悠著給家里貼揮春……里里外外, 是又透著和睦，又透著分明的規(guī)矩。
    這一次應(yīng)邀到小五房來做客的三位少將軍，自然也是將小五房的做派看在眼里的。他們雖然在小五房過年，但不是一姓人，自然不便摻和這些家事，由蕭氏出了主意，老太太首肯, 讓善檀做主待客——不過，蕭氏想讓善桂傍邊的心思，卻落了空。老太太發(fā)了話，善榆、善桂都還小呢，這陪客，她只點(diǎn)了善柏一個人。
    大家都是年輕人，善柏性子活潑，少年好弄，不一會兒，同許鳳佳已經(jīng)是大為投緣。善檀性子穩(wěn)重談吐文雅，又和桂含春對上了卯，一行人關(guān)在屋內(nèi)吃茶看雪景，倒也逍遙得很。只是含沁少年無聊，聽善柏和許鳳佳說了一會打馬球的事，便覺無聊，他站起身來在窗前踱了幾步，見到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出了屋子，不禁眼前一亮，笑瞇瞇地隔著窗戶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來。
    善桐今日又不比前幾天，自從姐姐和諸燕生的婚事，似乎柳暗花明有了一線生機(jī)，小姑娘就精神了起來。又恰逢除夕，老太太放松禁令可以隨意打扮，善榴不敢打扮自己，倒是將妹妹當(dāng)作了個小布娃娃，非但悉心打點(diǎn)，讓她披了一件大紅羽紗小鶴氅，甚至還在小姑娘頭發(fā)里編了幾顆米粒大小的南珠。在京城這打扮本來也不出奇，可到了西北，就顯得善桐眉清目秀，膚色潤得比珍珠還亮，見到含沁叫她，她也笑嘻嘻地跑到窗戶前頭同含沁招手，桂含春隔著窗子望見，不禁莞爾，也沖她招了招手。就是許鳳佳，也都沖她翻了個白眼，就算是招呼過了。
    見善桐不肯進(jìn)來，含沁索性開了窗子，笑問，“三妮，你要到哪里去？前幾天帶你去騎馬，你又不去，我才聽你說你想騎大馬來著，真沒良心。”
    這人真是天生的自來熟，才在楊家村住了半個來月，已經(jīng)和這半路撿來的姑婆一家混得爛熟，善柏聽到他這樣打趣善桐，也不禁笑道，“三妞可不就是個小沒良心的，成天只顧著陪大姐做針線，喊她跟我玩去，十次能來一次就不錯了。”
    善桐本來看見桂含春有些害羞，并不想進(jìn)來同他照面，但聽著含沁和善柏接二連三的嘲笑，跺了跺腳，終于忍耐不住，翻身進(jìn)了屋，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縮到善檀懷里去告狀，“大哥，你看三哥同含沁表哥欺負(fù)我。”
    天下的男孩子，就沒有不愛這嬌憨的女孩兒撒嬌的，不論善桐是十歲還是二十歲，這一條都改不了。善檀順了順?biāo)聂W發(fā)，沖桂含春略帶歉意地道，“一家人都寵著她，寵得一點(diǎn)分寸都沒有了，見到世兄也不知道見禮——”
    他一邊說，善桐一邊已經(jīng)抽身出來，乖乖地給桂含春行了禮，她也知道若是露出羞澀，難免被含沁、善柏并許鳳佳等人瞧出端倪，因此盡量大方，叫過了桂二哥，含沁自然上前來和她斗嘴。善柏就又回去給許鳳佳講幾個男孩子拉弓射箭的故事，“老四新做的那兩支弓我也看著了。”
    他竟似乎也對這弓箭有很大興趣，又兼言語便給，和許鳳佳也談得相當(dāng)投機(jī)。善桐和含沁說了幾句話，瞥了那頭一眼，想到哥哥今日里正和小伙伴們在外快樂玩耍，心頭不禁一酸，想道：祖母不肯桂哥來和客人們說話，其實(shí)就是因?yàn)樗扔芨邕€小，如果連他都出面了，榆哥自然也要過來。可榆哥反應(yīng)木訥，祖母一定是擔(dān)心丟了小五房的臉……四嬸還是白費(fèi)了一番心機(jī)。
    這一個多月來，小姑娘的心思總是轉(zhuǎn)得很快，無形間已經(jīng)懂事許多。這一點(diǎn)心事只是在心頭稍微一轉(zhuǎn)，她就又回過神來，聽含沁和她絮叨，“這一次過來，聽善柏他們說了好多岐山上的事兒，要不是今年太冷，整座山都快變成大冰坨子了，我還真想去岐山看看。”
    要說含沁不靠譜，很多事他又辦得靠譜，可要說含沁靠譜，這樣不靠譜的話他是絕不離口的。善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劃著臉羞他道，“你好意思呀，大冬天上山，你不是西北長大的？”
    其實(shí)說起來含沁也就是比善桐大了一歲，只是他平時有些別樣的老成，善桐從不覺得這個表哥和自己年紀(jì)有多接近，此時含沁一翻白眼，終于有了些孩子氣，他拍著胸脯道，“不是和你吹呀，你表哥那是一般人嗎？”
    緊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了他在天水時的豐功偉績，善桐只好笑著靜聽他吹牛皮，一邊聽，一邊心不在焉地瞅著桂二哥那邊的動靜：桂二哥和檀哥說話，就要文雅得多了，什么兵道呀、修路呀，兵營生活呀、武舉呀……都是些極務(wù)實(shí)的話題。
    她顧了這頭就顧不了那頭，偷聽了桂含春的說話，自然沒顧得上聽含沁的念叨，含沁問了她兩次，“你在這的時候，也常去山上玩嗎？”善桐才回過神來，嗯嗯啊啊地道，“沒有，那都是野小子們?nèi)サ牡胤剑疫€小呢，去不得的。”
    含沁左右看看，不禁嘿嘿一笑，他親熱地拉起善桐出了屋子，善桐還有些懵懵懂懂的，“干嘛呀，炕上多暖和，非得拉我到?jīng)]生火的冰窟窿里站著。”
    北方到了冬天，有些儲物的屋子自然是不燒炕的，也難怪善桐要跟這抱怨。含沁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先給自己挑了個凍柿子，這才頂了善桐腦門一下，低聲道，“怎么樣，讓你相女婿，相中了沒有？”
    善桐這才想到，他誤會了自家是想以自己同桂家結(jié)親的，這件事若是在她還沒有……沒有喜歡桂二哥之前說出來，她隨口兩句也就辯白清楚了。可此時想到桂含春的一言一笑，小姑娘的臉就不禁往上燒得紅了，她忙別過頭去，聲若蚊蚋地道，“表哥別亂說話！人、人家才沒……沒……”
    天下的男兒家，沒有不吃這一套的，桂含沁看她動作太大，辮子都甩在臉上了，不禁一陣好笑，幫善桐把辮子撥到了身后，和顏悅色地道，“叫你貪圖漂亮，往辮子里編米珠，打在臉上就不疼嗎？”
    他越是盡量和氣，嘲笑的意味就更明顯，善桐要回?fù)魞删洌约阂幌耄灿X得好笑，噗嗤一聲笑了開來，“死表哥，就會欺負(fù)人！”
    桂含沁拋了拋凍柿子，又將話題拉了回來，輕聲道，“把你帶出來，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可沒你想得那么容易。別看他是次子，可在我叔叔嬸嬸心里，分量比長子不輕，這門親事，我嬸嬸是寄予厚望的。要坐上桂二奶奶的位置，你還得花不少心思呢。”
    就算明知道自己許配給桂含春的可能性，幾乎就比……就比河水倒流要大上那么幾分，但善桐依然不禁被桂含沁話里的鉤子勾住了，她沒有做聲，只是默默地抬起眼來，望著桂含沁，聽他往下說。
    或許是少有人這樣慎重地將自己的話聽在耳朵里，桂含沁顯得格外容光煥發(fā)，他雖然還是那睡不醒的憊懶樣子，但半睜半閉的丹鳳眼里，已經(jīng)放出銳利的光芒。竟先拉著善桐在窗邊坐下，讓兩人都沐浴在冬日暖陽之中，擺出了長談的架勢，才徐徐地道，“從前你不肯認(rèn)，我也不便多說。現(xiàn)在倒不妨告訴你，老九房雖然人口簡單，但內(nèi)里也不是沒有故事。我大哥含欣的婚事，就說得并不太好。”
    他頓了頓，見善桐眼底放出了好奇的光，便低聲叮囑了一句，“這件事，只告訴你娘同你祖母，別人是一句都別多說……大哥的婚事已經(jīng)說定了，其實(shí)就是慕容家一個遠(yuǎn)親的女兒，家里就是二十來頃地，聽說我大嫂在農(nóng)忙的時候，還要到田間送飯。”
    以桂家老九房的聲勢，承嗣的宗子要娶這么一個媳婦，實(shí)在是有些駭人聽聞了。要是在從前，善桐可能也就當(dāng)個稀奇事兒，聽過就算了。此時卻是一聽就瞪圓了眼，腦中流過了無數(shù)的利害關(guān)系：宗婦如此，將來族人如何心服？長媳出身這么低，往后的媳婦們該怎么說……
    過了一會，她才透出了一口涼氣，慢慢地道，“要是這樣，以后你們老九房那么多事，都得落到……落到桂二哥的媳婦身上了吧？”
    這句話雖然是問句，但卻問得極為肯定。
    官宦人家的夫人，本就不是尋常出身的農(nóng)戶女兒可以勝任的，要知道大秦豪門世族不少，宮中女眷也不稍停，雖然不多干政，但社交活動卻極為頻繁。一個拿的出手的主母，可以貌似無鹽，但卻決不能舉止粗魯，一個農(nóng)戶人家的女兒，不經(jīng)過多年訓(xùn)練熏陶，是不可能站到前臺，代表桂家來交際應(yīng)酬的。即使經(jīng)過多年訓(xùn)練，她能不能勝任這個交際的職責(zé)，都相當(dāng)惹人疑竇。
    這還只是一個方面而已，遠(yuǎn)的不說，近的比如王氏，比起兩個弟媳婦，她就要多出不少工作，今年回鄉(xiāng)之前，還要和管家一道打點(diǎn)年禮，將管家留在京里專事送禮，免得在路上耽擱了沒能及時到家壞了禮數(shù)。這么多林林總總的工作，個中輕重很難拿捏，幾乎每一個主母身邊，都要有深諳此道經(jīng)過專門培訓(xùn)的大丫環(huán)提點(diǎn)主母，望江之所以特別受寵，就因?yàn)樗彩鞘苓^這種訓(xùn)練的。
    除此以外，還有主持中饋，平衡族中勢力的種種工夫，說起來沒個盡頭，但對善桐這樣的官家嫡女來說，即使她受到的教育并不是那么正統(tǒng)，但多年來耳濡目染，早已經(jīng)視作尋常。她一直以來所隱隱畏懼的也并不是這些工作，而是在這份工作之外必須存在的鉤心斗角。小丫頭覺得自己的腦子實(shí)在是太笨了，很容易被人算計了去……
    可不管怎么說，會為長子說這一門親事，老九房的行事也實(shí)在是太匪夷所思了。桂含沁見善桐目光閃動，還以為她想到了歪處，忙彌了一句縫，“倒不是因?yàn)橛辛耸裁床徊胖拢堑眠@么做不可。”
    他低低地嘆了口氣，臉上掠過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緒，“是我大哥太喜歡未來的大嫂了，喜歡得不成，嬸嬸也沒有辦法……反正一來二去，這門親事她是已經(jīng)發(fā)了話，定下來了。”
    沒等善桐回話，他又振作起精神來，從眼角瞟了善桐一眼，見善桐一臉若有所思，倒是甚感滿意，“這下你明白，為什么我說你想嫁進(jìn)桂家，還沒那么容易吧。”
    長媳不能承擔(dān)主母的責(zé)任，就只有由次媳來承擔(dān)家務(wù)了，這道理善桐是明白的。不過她尚且并不明白桂含沁話里最核心的那層意思，見桂含沁拿丹鳳眼瞥著自己，似乎自己若不明白，很有要鄙視自己一番的意思，忙又開動腦筋，細(xì)思之下，這才明白過來——就好像祖母也不是對桂家這門親事不心動，但想到的卻不是大姐善榴，而是二姐善桃一樣，世家大族之間的聯(lián)姻，除了看人品，最重要當(dāng)然還是看門第了。
    祖母和母親說起來的時候，都是把二奶奶的位置當(dāng)作了次子媳婦來看待，當(dāng)然就覺得這門第是夠了的。可現(xiàn)在長媳不大行了，門第又這么低，次媳的門檻肯定相應(yīng)就得高點(diǎn)了……按這個標(biāo)準(zhǔn)算，恐、恐怕大姐還不夠數(shù)呢……
    善桐心中一動，一時間倒是根本不記得為自己沮喪，她似乎是已經(jīng)看到了一條最恰當(dāng)?shù)穆穪斫鉀Q姐姐的婚事，并且可能還不費(fèi)吹灰之力，不用激起一點(diǎn)爭吵……
    她臉上非但沒有蒙上失望之色，反而隱隱亮了起來。這多少讓桂含沁有些意外，才要再說點(diǎn)什么提點(diǎn)這個小表妹，告訴她嫁進(jìn)桂家之事雖然難成，但畢竟不是沒有希望，鼓舞鼓舞她的士氣，窗外忽然傳來了一聲悅耳的刺啦聲，隨后便是一陣肉香飄進(jìn)了窗門。
    ——畢竟是除夕，晚飯吃得早，才過午飯沒多久，年夜飯就開鍋了。善桐聞著這誘人的味道，不禁深深嘆了口氣，喃喃道，“是我最愛吃的燜羊肉，你聞聞這香，一定是張姑姑煉羊油呢！”
    才一轉(zhuǎn)頭，卻看見含沁一臉的苦色，喉頭一動一動的，似乎有些想吐，小姑娘著慌了，“干嘛呀，怎么忽然就這樣了！”
    含沁擺了擺手，又咽了口口水，才苦笑道，“我一聞羊肉味就不舒服——沒事沒事，就是忽然這一下有些受不了，咱們說回正題……”
    “說什么那？”門口忽然又響起了低沉的招呼聲，善桐回頭一看，見是許鳳佳站在門口，便沖他扮了個鬼臉，道，“說小四房七妹妹的事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