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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氏保安產業(yè)的A-367號半自主警衛(wèi)犬住在一片舒適的黑白超元域空間中。這里,樹上長著一塊塊上等的腰肉牛排,掛在低垂的枝條上,一抬頭就能吃到。浸透了鮮血的飛盤在清新涼爽的空氣中平白無故地飛來飛去,等著你去抓住。
它有一座屬于自己的院子,四周圍著柵欄。它知道自己跳不出柵欄。實際上,它也從未試過,因為它知道跳不出去。除非萬不得已,它不會到院子里去。那里實在是太熱了。
它的工作非常重要:保護這座院子。院子里不時有人進進出出,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好人,它絕不會找他們的麻煩。它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词呛萌耍凑褪侵溃坏袝r也會有壞人闖進來,那它就不得不做些壞事把他們趕出去。它的所作所為既恰當又正當。
在它這座院子之外的世界里,還有另外一些院子,還有另外一些像它這樣的狗狗。那些狗狗并不討厭,都是它的朋友。
離它最近的狗狗鄰居也住得很遠,遠得根本看不到;但當某個壞人走近鄰家院子時,它能聽到那只狗狗的吠叫聲。它還能聽到其他狗狗的吠叫,它們有整整一大群,遍布在好大一片地方,四面八方都有。它就是這一大群好狗狗中的一個。
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有陌生人走進院子,哪怕只是靠近院子,它和其他好狗狗就會吠叫起來。陌生人聽不到它的吠叫,但狗群中的其他狗狗都聽得到。如果狗狗們住在附近,就會變得極為興奮。只要那個陌生人打算走進院子,它們會馬上從睡夢中醒來,時刻準備對陌生人做壞事。
每當鄰居的狗狗朝陌生人吠叫的時候,那里的圖像和聲音以及味道都會隨著吠叫聲一起傳入它的腦海。它馬上就能知道那個陌生人的模樣、味道,還有聲音。于是,一旦那個陌生人靠近它的院子,立即會被它認出來。它還會把吠叫聲傳遞給其他好狗狗,這樣整個狗群就能做好準備,同那個陌生人作戰(zhàn)。
今天晚上,A-367號半自主警衛(wèi)犬在吠叫。它并不是在向狗群中轉傳遞其他狗狗的吠叫。之所以吠叫,是因為它這座院子里發(fā)生的事情讓它異常興奮。
首先,有兩個人進了院子。他們的速度相當快,所以讓它非常興奮。他們的心跳得好快,而且滿身大汗,一聞就知道他們滿懷恐懼。它打量著這兩個人,看他們是不是帶著什么壞東西。
那個小個子帶的東西有點不合規(guī)矩,但還不至于真的很壞;那大個子帶的東西卻相當可怕。但不知何故它就是知道,那個大個子沒問題。他屬于這座院子。他不是陌生人,他住在這兒。那個小個子是他的客人。
盡管如此,它還是感覺到似乎發(fā)生了什么令人興奮的事情。它開始吠叫。院子里的那兩個人聽不到,但狗群中所有的好狗狗,盡管相隔很遠,都聽到了它的吠叫聲,而且立即看到、嗅到、聽到了這兩個心驚膽戰(zhàn)的好人。
接著,又有一些人進了它的院子。他們也很興奮。它能聽到他們的心跳聲。它嗅到了帶咸味的熱血在他們的動脈中奔涌,嘴里的口水于是開始泛濫四溢。這些人既興奮又惱怒,還有那么一點點害怕。他們不住在這里,他們是陌生人。它非常討厭陌生人。
它打量著他們,發(fā)現他們帶著三把左輪手槍,其中一把是點三八口徑,另外兩把是點三五七口徑的馬格南左輪手槍。那把“點三八”裝的是空尖彈;一把“點三五七”里裝著特氟隆子彈,槍機已經打開;還有一支泵動式霰彈槍,裝填著大號鉛彈,一顆子彈已經上膛,另外四顆在彈夾里。
這些陌生人帶來的東西壞極了。都是些嚇人的東西。它變得興奮起來,同時又感到憤怒。它還有一點害怕,但它喜歡害怕的感覺。對它來講,害怕和興奮沒什么兩樣。說實話,它的精神狀態(tài)只有兩種:睡眠和腎上腺素爆發(fā)。
帶著霰彈槍的壞人舉起了他的武器!
這絕對是最可怕的事情。這么多兇狠而又興奮的陌生人帶著邪惡的東西闖進了它的院子,要傷害那兩位善良的訪客。
等不及用吠叫警告其他好狗狗,它心中那種純粹而又充滿野性的情感已經白熱化,催動著它從狗窩里飛射而出。
Y.T.眼睛的余光瞥見一道短促的閃光,隨即聽到鏗鏘一聲。她循聲望去,發(fā)現那道光來自大門側面的一扇狗門。就在瞬間之前,有什么東西從里面撞門而出,以炮彈般的速度和決心朝著停車草坪飛去。
Y.T.剛意識到這一切,就聽到了吉克們的叫喊聲。呼號中感覺不到憤怒,也沒有恐懼。因為根本沒人來得及恐懼。只有某個人被一桶冰水當頭澆下,才會發(fā)出這樣的慘叫。
叫聲此起彼伏,她正扭頭去看那幾個吉克,狗門再次迸發(fā)出一道亮光。就在狗門由外至內被撞開的一瞬間,她眼前一閃,覺得自己似乎看見了什么東西:一個長而圓的身影飛回了狗窩。等她定睛注視時,除了像剛才一樣擺來擺去的狗門之外,再看不到任何東西。她的腦海里只留下了這些印象,加上一個細節(jié):剛才一秒鐘內,一串火花飛出狗門穿過草坪,閃到幾個吉克身邊,隨即又回頭躥進了狗門,像流星焰火似的從停車場上倏忽而過。
人們總愛把警衛(wèi)犬稱作“鼠輩”,說它們都是用四條腿奔跑。或許是它那四條機器腿上的爪子剛才摳進草坪地面借以向前飛奔,這才擦出了串串火花。
那幫吉克亂作一團。有幾個被撞倒在草坪上,身體還在彈動翻滾。其余的已失去平衡,但還沒來得及倒下。他們都被解除了武裝,捧著剛才握槍的手不停地號叫——直到現在,他們的聲音里才顯出了恐懼。一個家伙的褲子從腰部被一直扯到腳踝,撕開的碎布拖在地上,就好像有誰剛掏了他的口袋,但那位急性子過于匆忙,離開時沒來得及放開褲兜。也許這家伙的口袋里有把刀。
四處都看不到血跡。鼠輩的出擊非常精確。吉克們仍然捧著手連連哀號。或許人們說得沒錯,每當鼠輩想讓你放手松開什么東西的時候,就會奉上一記電擊。
“當心,”她聽見自己說,“他們有槍。”
阿弘轉過臉朝她咧嘴一笑。他的牙齒潔白整齊,笑容中鋒芒畢露,透出食肉動物的猙獰。“不,他們沒有。槍在香港是違禁品,記得嗎?”
“可就在一秒鐘前,他們還有槍。”Y.T.瞪圓了眼睛,搖搖頭。
“現在槍已經歸鼠輩了。”阿弘說。
幾個吉克都覺得他們還是盡快開溜為好,于是紛紛逃出停車場,鉆進出租車就跑,輪胎發(fā)出陣陣刺耳的尖叫。
Y.T.把只剩輪圈的出租車倒出來,吱吱嘎嘎地碾過鐵蒺藜,貼著馬路牙子停在街邊,然后她走回香港特許城邦門前,在身后灑下一路芬芳,就像彗星的尾巴。她忽然冒出一個極其古怪的念頭:如果現在和弘·主角鉆到汽車后座廝混一會兒,那會怎么樣?或許相當不錯。她先得把守宮陰牙取出來,但這里可不是合適的地方。另外,任何一個好心救她出獄的正派男人,對于跟十五歲的女孩做愛,大概都會有些顧忌。
“你的心地還真不錯。”阿弘說著,朝停好的出租車點點頭,“你還會賠他的輪胎嗎?”
“不。你呢?”
“我近來現金周轉有些問題。”
她站在大香港停車草坪的中央。二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對方。
“我給男朋友打過電話,但他沒理我。”
“他也是個滑板客?”
“對。”
“你犯了我以前犯過的一個錯誤。”他說。
“說來聽聽。”
“把工作和感情混在一起。和同事約會,最后事情會變得很麻煩。”
“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她不太確定什么叫同事。
“我在想,我們應該成為搭檔。”她說。
她以為他會嘲笑她,但他沒有。他只是咧嘴一笑,輕輕點了點頭,“我也有這個想法。不過我要先琢磨一下該怎么運作。”
她大吃一驚,沒想到他居然會認真考慮這件事。但她馬上就回過神來,意識到他只是隨口敷衍。他大概在撒謊,最后的目的可能是要騙她上床。
“我得走了。”她說,“該回家了。”
讓我們瞧瞧,這下子,他對合作還會有興趣嗎?她轉過身,背對著他。
突然間,大香港特許城邦的自動聚光燈再次將二人牢牢套住。
Y.T.只覺得肋骨一陣劇痛,像是被人猛擊了一拳,但動手的人不是阿弘。盡管這個佩刀怪客的行為舉止往往出人意料,但絕不會打女人。那種懦夫的氣味她一英里之外就聞得出來。
“噢!”她叫道,被這重重一擊打得身體扭曲。她低頭一看,發(fā)現一個沉重的小東西彈落到他們腳邊。大街上,一輛老式出租車發(fā)出輪胎擦地的尖叫,飛也似的逃開。一個吉克從后窗探出身來,朝他倆揮舞著拳頭。肯定是那家伙沖她扔了一塊石頭。
但那不是石頭。Y.T.腳邊那個沉重的小東西,撞在她肋骨上又彈落在地的玩意兒,竟是一顆手雷。她瞪著眼睛看了一秒鐘,這才認出它來。這種在卡通片里已是眾所周知的經典場面,如今居然變成了現實。
緊接著,她的雙腳被撞得飛了起來。事情發(fā)生得太快,她一點都不覺得疼。剛一醒過神來,就聽到停車場的另一邊傳來了可怕的爆炸聲。
然后,一切都靜止下來,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看清狀況,弄明白剛才發(fā)生的事情。
鼠輩停在那里,一動不動。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它們總是飛速行動,神出鬼沒,從來不會讓你看見蹤影。沒人知道它們是什么樣子。
直到現在,始終沒有人見過鼠輩的廬山真面目,但Y.T.和阿弘除外。
它比Y.T.想象的要大。體型與羅特維爾牧羊犬相仿,像犀牛一樣身披一塊塊相互交疊的硬甲。四條長腿很像獵豹,可以緊緊蜷起,爆發(fā)出無窮的力量。人們稱其為鼠輩,一定是因為它的尾巴,那是它身上唯一像老鼠的部分——奇長無比而且柔韌靈活。只不過,它的尾巴仿佛是被酸液蝕掉血肉的鼠尾,上面全是骨節(jié),數百段骨節(jié)整齊地接插在一起,像脊椎一般。
“我的上帝!”阿弘說。聽他的口氣,她知道他也從未見過這東西。
此刻,鼠輩的尾巴盤繞著堆在身上,像一團從樹上掉下來的繩子。它身體的某些部分還在嘗試著活動,但其他部分看上去毫無生氣。它的腿一條接一條痙攣般地抽搐著,無法協調行動。這只警衛(wèi)犬看上去一塌糊涂,那副模樣就像一架被炸掉了尾巴的飛機,千方百計調整著身體想要降落。就算不是工程師也能看明白,它已經完全沒希望了。
鼠輩的尾巴像蛇一樣扭曲甩動,忽而伸展開來,從身體上豎立起來,似乎要擺脫四條腿的拖累。它的腿出了大毛病,它站不起來。
“Y.T.,”阿弘說,“別動。”
她還是動了。一步一步,慢慢接近鼠輩。
“它很危險,可能你沒注意到。”阿弘跟在她身后幾步之外,“有人說它是生物合成體。”
“生物合成體?”
“它擁有動物器官,所以它的行為和反應可能無法預料。”
她喜歡動物,于是繼續(xù)向前走去。
現在她看得更清楚了。這東西并非完全由甲胄和肌肉構成。實際上,它有很多部位顯得非常脆弱。它身體上有幾處粗短的翼狀突起物:雙肩上各有一處大的,還有一些尺寸較小,順著脊椎排成一行,像劍龍背上的骨片。她的騎士目鏡探測到,這些翼狀物燙得足以烤熟比薩。當她靠近時,它們似乎在伸展和生長。
它們像教學片里的花朵一樣綻放,漸漸舒展開來,露出曾經堆疊在一起的、精細復雜的內部結構。每一只粗短的翼片都能分解成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小翼片,而這些小翼片同樣可以分解為更小的翼片,依此類推,無窮無盡。最小的翼片已是尺寸極其細微的金屬箔,它們那么小,從一定距離之外看去,邊緣處就像生出了一層茸毛。
它在持續(xù)升溫。此時,小翼片已經變得火燙。Y.T.把目鏡推到額頭上,抬手攏在雙眼四周擋住周圍的光亮。不出所料,她看到這些翼片開始泛起暗淡的棕褐色光芒,好似剛剛接通電源的電爐絲。鼠輩身下的草也開始冒煙。
“小心!恐怕它們體內真有危險的同位素。”阿弘在她身后說。現在他又向前靠近了一點兒,但仍保持在一定距離之外。
“什么是同位素?”
“一種能夠產生熱量的放射性物質,是鼠輩的能量源。”
“怎么關掉它?”
“你關不掉。它會一直產生熱量,直到熔化。”
現在Y.T.離鼠輩只有幾步遠,她感到熱氣撲面。鼠輩身上的翼片已經完全張開,它們的根部呈現出明亮的橙黃色。從翼根到精致脆弱的翼尖,顏色逐漸變深,由紅色轉為棕色,而翼片的邊緣處還是黑色。被引燃的青草冒出刺鼻的濃煙,讓某些細微之處顯得模糊不清。
她覺得這些翼片的邊緣看上去很眼熟。它們就像裝在窗式空調機室外一端的金屬散熱片,細小纖薄。如果你用手指把它們撥拉平整,就可以在上面寫出你的名字。
或是像汽車上的散熱器,在風扇的帶動下,空氣流經散熱器來冷卻發(fā)動機。
“它身上裝著散熱器。”她說,“鼠輩在用散熱器冷卻身體。”時間已經不多了,她盡力把各種用得上的知識匯集在一起。
但鼠輩并沒有冷卻下來。它還在不斷升溫。
Y.T.的謀生之道就是在阻塞的車流中駕著滑板疾行。要想保證自己的經濟來源,她必須戰(zhàn)勝車流。她知道,汽車在順暢的高速公路上飛馳時不會開鍋,只有堵在車流里的時候才會。如果停住不動,就沒有足夠的冷空氣流過汽車的散熱器。
這正是鼠輩現在遇到的問題。它必須不停運動,迫使空氣流過散熱器,否則就會因為過熱而熔化。
“太酷了。”她說,“不知道它會不會爆炸或是怎么樣。”
鼠輩整個軀體的曲線向前逐漸收攏,最后匯聚成了它尖尖的鼻頭。它的正面向下陡然彎曲,上面裝有一只黑色的玻璃蓋,斜度相當大,模樣好似戰(zhàn)斗機的擋風玻璃。如果鼠輩長著眼睛,肯定就位于那個黑艙蓋后面。
眼睛下方,大部分已被手雷炸飛,原本該是下巴的部位現在只剩下殘破的機械裝置。
那塊黑色的擋風玻璃,或者是面罩——隨便你怎么叫——被炸穿了一個窟窿,大小足以讓Y.T.伸進手去。窟窿里黑黢黢一片,加上散熱器發(fā)出的亮橙色光芒就在近旁閃耀,Y.T.什么也看不見。但她發(fā)現,一種紅色的東西正從里面流出來。那可不是通用汽車公司的特世龍二代自動變速器油。鼠輩受了傷,它在流血。
“這東西是活的。”她說,“它的血管里流著血。”她在想:這是情報,價值寶貴的情報。我可以跟我的搭檔,我的哥們兒,阿弘,從中大賺一筆。
她又想:這可憐的東西正在把自己活活燒死。
“別動。別碰它,Y.T.。”阿弘說。但她還是上前幾步,拉下目鏡遮在臉上擋住熱力。鼠輩的腿不再痙攣般地抽搐,似乎在等她出手相救。
她彎腰抓住它的兩只前腿。它馬上做出反應,繃緊了推桿控制的肌肉,回應她的拉力。簡直就像握住狗的前腿讓它跳舞一樣。這東西是活的。它對她有反應。現在她知道了。
她抬眼看看阿弘,只想確定他是否明白眼前這一切意味著什么。他明白。
“你這個笨蛋!”她說,“我腆著臉說想跟你合作,你卻說還要琢磨琢磨?你有什么毛病?我不配跟你一起干嗎?”
她再次彎下腰,拖起鼠輩倒退著穿過草坪。它輕得令人難以置信。難怪它跑得那么快。如果她不怕把自己活活燒死,甚至能把它舉起來。
她倒退著把它拉向狗門,草地上留下了一道焦黑冒煙的痕跡。她發(fā)現自己的外套冒出了水蒸氣,那是在高熱的烤灼下,布料里的汗水和熔化的填料正在蒸發(fā)。她身材小巧,能夠鉆進狗門,這又是一件阿弘做不到的事情。這些門通常總是鎖得死死的,她以前還曾經撬過,完全是白費力氣。但現在,這扇門開著。
大香港特許城邦內鋪著由機器人打磨上光的地板,一片潔白明亮。狗門旁幾步遠的地方,有一臺模樣像洗衣機的黑色機器。那是鼠輩的窩,它平常就潛伏在這片隱秘的黑暗之中,等待執(zhí)行任務。一條穿墻而出的粗電纜把狗窩和特許城邦連接起來。此刻,小窩的門半開著——又是個她以前從未見過的景象。還有,蒸汽正從里面滾滾冒出。
不,不是蒸汽。是冰冷的氣體,就像你在潮濕的天氣里打開冰箱時看到的那樣。
她把鼠輩推進窩里。某種冷卻液立刻從四面墻上噴出,還沒接觸到鼠輩的身體就化為蒸汽。驟然爆發(fā)的氣體從窩里直噴出來,勁道之強,把Y.T.頂了個跟頭,一屁股坐在地上。
鼠輩的長尾還拖在狗窩外面,橫搭在地板上。Y.T.抬起一段尾巴,由機床加工出的椎骨外緣異常鋒利,掛住了她的手套。
這條尾巴突然繃緊,像是有了生命,震顫起來。她猛地縮回手。尾巴像橡皮筋一樣啪的一下縮回窩里,她甚至沒來得及看到它是怎么移動的。接著,狗窩的門砰然關閉。一個門房機器人,也就是加裝了智能系統(tǒng)的吸塵器,從另一扇門里嗡嗡地駛出來,開始清理地板上長長的血痕。
面對主入口的前廳墻壁上,就在她的正上方,掛著一張鑲在框中的海報,上面還裝飾著一只已經變成深褐色的茉莉花環(huán)。海報上是李先生的照片,他正在開懷大笑,下面是常見的致辭:
歡迎光臨!
能夠歡迎諸位貴賓光臨大香港,誠感榮幸之至。無論您意在處理要事,或是享受休閑,只要來到這塊貧弱之地,請萬勿見外。如有任何方面令您感到絲毫不妥,敬請通知敝人。敝人感激不盡,必傾盡全力,讓您賓至如歸。
大香港彈丸之地,但極度繁榮,令我輩深感自豪。本港一度被諸城邦歧視,但昔日強權皆瞠目結舌于我等之成就。大香港諸多方面均突飛猛進,積極進取,吾等致力于鼓勵個人自由,成就高科技建樹,并使全民生活獲極大改善。所有種族的有生力量在下述三原則的旗幟下團結會聚,令吾等在經濟競爭的歷史舞臺上傲視群雄,無可匹敵:
1.信息,信息,信息!
2.市場交易絕對公平!
3.嚴格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
如此號召,深具感召力,試問有誰會拒絕加入大香港特許城邦?如果尊駕尚未獲得大香港公民身份,請即刻申請護照!本月免收港幣一百元之例行手續(xù)費。請即刻填寫下附優(yōu)惠券。如優(yōu)惠券缺失,請即刻撥打1-800-HONGKONG,讓我們不辭辛苦的工作人員幫助尊駕申請。
李先生的大香港為私營準國家實體,擁有完全治外法權和獨立主權,未經其他任何國家承認,與前英國租借殖民地、現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香港無任何關系。
請即刻加入!
A-367號半自主警衛(wèi)犬已回到自己涼爽的小屋,它在嚎叫。
剛才在外面的院子里,那種酷熱讓它難以忍受,它感覺糟透了。只要在院子里,它就會渾身發(fā)燙,除非它一刻不停地奔跑。剛才它受了傷,不得不躺下了很長時間,結果便感到前所未有的熾熱。
現在它不再覺得熱了,但還是很疼。它號叫著,滿含受傷的痛苦。它告訴附近的狗狗,它需要幫助。它們都感到難過不安,并且重復著它的嚎叫,一路傳給其余所有的狗狗。
很快,它聽到獸醫(yī)的汽車正朝這里駛來。那個好心的獸醫(yī)就要來了,會讓它感覺舒服一點。
它又開始吠叫。它告訴其他所有狗狗,那些邪惡的陌生人是怎么進來傷害它的。還有,當它不得不趴在地上的時候,院子里是多么酷熱難耐。還有,那個可愛的姑娘如何幫助它,把它送回了涼爽的小屋。
在香港特許城邦門前,Y.T.注意到一輛黑色的林肯“都市”車在那兒停了好一會兒。不用看車牌,她就知道那是黑手黨的車。只有黑手黨才開那種車。車窗漆黑一片,可她知道,里面有人正在監(jiān)視她。他們是怎么辦到的?你隨處都可以看到這些“都市”車,但你從來看不到它們移動,也從來看不到它們開往什么地方。她甚至無法確定,這些車是否裝了引擎。
“好吧。抱歉。”阿弘說,“我會接著做自己的事,但對你能發(fā)掘到的任何情報,我們都合作處理。五五分成。”
“成交。”說著,她踏上滑板。
“隨時給我打電話。你有我的名片。”
“嘿,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我。你的名片上說,你精通三類軟件。”
“沒錯。音樂、電影和微碼。”
“你聽說過維塔利·切爾諾貝利和‘核融毀’嗎?”
“沒有。是個樂隊嗎?”
“對,很棒的樂隊。你該查查看,老兄,下一件驚天大事就是它了。”
她順坡而下滑到馬路邊,搭上一輛掛著“繁盛綠地”特許城邦牌照的奧迪。它應該可以帶她回家。媽媽大概已經上床,假裝睡著,其實正在為她擔心呢。
離繁盛綠地的入口還有半個街區(qū)時,她放開奧迪,滑進一家麥當勞餐廳,走進女洗手間。里面裝的是吊頂天花板。她站在第三個隔間的馬桶上,托起一塊天花板,挪到一旁。一只棉布袖子耷拉下來,上面染著精致的印花圖案。她抓住袖子一拉,把所有東西一股腦兒都拽出來:短衫、百褶裙、維姬內衣、皮鞋、項鏈和耳環(huán),甚至還有一只蹩腳的手袋。她脫下激進快遞的制服,卷成一團,塞進頂棚,又把那塊天花板挪回原位。然后,她把這身行頭穿戴起來。
現在的她看起來和早上跟媽媽一起吃早飯時沒什么兩樣。
她提著滑板沿街走向繁盛綠地特許城邦。那里的法律規(guī)定人們可以攜帶滑板,但不能放在混凝土地面上。她朝邊界哨崗亮了一下護照,然后沿著新修的人行道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來到一幢房子前。門廊的燈還亮著。
媽媽在書房里,像往常一樣坐在電腦前。她為聯邦工作。聯邦職員掙不了多少錢,但必須努力做事,以此來顯示忠誠。
Y.T.走進房,看著頹然坐在椅子里的媽媽。媽媽雙手捧著臉,姿勢很像時尚雜志的封面女郎。她沒有穿鞋,蹺起裹著長襪的雙腳。她腳上這種極便宜的聯邦長襪就像抹布一樣,走路時大腿在裙子下面蹭來蹭去,總是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桌上有一只大容量的密保諾塑料密封袋,里面裝滿了水,幾小時前袋里原本是冰。Y.T.看了看媽媽的左臂,卷起的衣袖下露出新的瘀痕。那片青紫位于手肘上方,是被血壓計的箍帶勒出的印記。聯邦每周都會做一次測謊測試。
“是你嗎?”媽媽喊道,她沒發(fā)現Y.T.已經在房間里。
Y.T.退回廚房,免得嚇媽媽一跳。“是我,媽媽。”她大聲回答,“今天過得怎么樣?”
“累極了。”媽媽答道。她總是這么說。
Y.T.從冰箱里偷偷拿了一瓶啤酒,然后開始洗熱水澡。嘩嘩的水流聲就像媽媽床頭柜上的白噪音發(fā)生器一樣,能讓她放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