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烏鴉懶洋洋地抬起目光,朝人群邊緣掃了幾眼。他的動作極慢,觀察著四面八方。那種冷靜和從容簡直令人惱火。
然后,他將視線從人群中挪開,投進漆黑的夜色中。他四下觀望了一番,審視著棚戶區的周邊地帶。最后,他駕著龐大的哈雷繞了個圈,來到瘸子幫的那個大人物面前。就是那個戴著藍寶石領帶夾、領著私人保鏢的家伙。
阿弘開始穿過人群,朝那個方向迂回前進,盡量讓自己的意圖不那么明顯。事情看來很有趣。
隨著烏鴉慢慢靠近,保鏢們開始朝瘸子幫的頭領圍攏過來,形成一個松散的保護圈。當烏鴉愈加逼近時,所有的保鏢都不由得后退一兩步,似乎這個漢子的身體包裹著無形的力場。烏鴉終于停住車子,屈尊將雙腳踩到地上。離開哈雷之前,他還輕輕按動了車把上的幾個開關。他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于是叉開雙腳,高舉雙手站著不動。
瘸子幫的兩個保鏢分別從兩側包抄上去。看樣子,他們并不十分樂意對付這個人,眼角的余光不斷朝那輛摩托車瞄來瞄去。瘸子幫的首領不停吆喝,逼著他們繼續向前,同時還揚起兩只手,將他們趕到烏鴉身邊。兩個保鏢每人都拿著一根手持式金屬探測棒,在烏鴉的身體四周著實舞動了一番,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物。烏鴉身上連一丁點兒金屬都沒有,口袋里也沒有硬幣。此人是百分之百的有機體。其他事情先不提,至少拉格斯有關烏鴉身藏利刃的警告肯定是一派胡言。
兩個瘸子幫保鏢快步回到自己人那里。烏鴉抬腳跟著他們,但瘸子幫的首領后退一步,舉起雙手做了個“停”的手勢。烏鴉停住腳步,立在原地,又一次咧開嘴巴笑了。
瘸子幫首領回身朝他那輛黑色寶馬車打了個手勢。寶馬車的后門打開,鉆出一個年輕矮小的黑人。他一身典型的學生裝束,戴著圓圓的金屬框眼鏡,穿著牛仔褲和白色的大運動鞋。
那個學生慢慢走向烏鴉,同時從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是一具手持式儀器,體積比計算器大得多,正面有一組鍵盤,一端有個探測窗。學生始終用它對準烏鴉。鍵盤上方是一個發光二極管構成的讀數器,下面有一只閃爍的紅燈。學生戴著一副耳機,連在儀器底端的插孔上。
一開始,學生將儀器的探測窗對準地面,隨即朝向天空,然后再瞄準烏鴉,但眼睛始終緊盯著閃爍的紅燈和發光二極管讀數器。這一套動作看上去活像某種宗教儀式,接收來自天神、地神,然后是黑色摩托天使的數字信息。
隨后,他緩緩走向烏鴉,一步一停。阿弘能看到那只紅燈在間歇閃爍,但沒發現什么特別的模式或節奏。
學生走到離烏鴉一碼遠的地方,圍著他繞了幾圈,手中的儀器一直對準站在當中的烏鴉。做完這些事情之后,他迅速向后退去,又把儀器轉向摩托車。儀器對準摩托車時,紅燈開始急速閃動。
學生走到瘸子幫首領面前,摘掉耳機,跟他簡短地說了幾句。瘸子幫首領聽著學生說話,眼睛卻始終死死盯著烏鴉。
他點了幾下頭,最后拍拍學生的肩膀,打發他回到了寶馬車上。
那個儀器是一只蓋革計數器。
烏鴉慢悠悠地走到瘸子幫首領跟前。二人握了握手,標準而又平常的舊式歐洲握手禮,沒有什么華麗的花樣。但這次會面并非友好的相聚。瘸子幫首領的雙眼瞪得太圓,阿弘能看到他額頭上泛起了青筋。看他的姿勢和表情,似乎在尖聲狂叫:快讓我離這個火星人遠點兒!
烏鴉回到他那輛滿含放射性的大摩托車旁,解開幾根松緊繩,拎起一只金屬手提箱,交給瘸子幫首領。兩人再次握手。然后,烏鴉轉過身,緩慢鎮定地走回摩托車邊,跨上車,突突突地揚長而去。
阿弘很想待在這里繼續看下去,不過他覺得拉格斯肯定已將整個事件全部記錄下來。此外,又有另一件事情需要他處理:兩輛豪華轎車正奮力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朝舞臺駛來。
豪華轎車停了下來,幾名日本人魚貫而出。全都是一身黑西裝,看上去呆板無趣,一個個別別扭扭地站在這場派對兼騷亂的中央,就像五彩繽紛的果凍里懸著一把碎釘子。阿弘決定冒昧上前,朝車窗里窺探,看看里面是不是坐著他料想的那個人。
車窗上的茶色玻璃讓他什么也看不見,他彎下腰,把臉湊到窗前,想看得更真切些。
還是沒反應。最后,他敲了敲車窗。
車里悄無聲息。阿弘抬頭看看那幫隨從。他們一直在看他,可他一抬頭,這些家伙立即轉頭望向別處,好像突然想起要抽一根香煙或是揉揉眉毛。
轎車里只有一個光源,明亮得足以讓茶色車窗外的人看見。那是一面電視屏幕,大號的長方形輪廓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見鬼。這里是美國,而阿弘是半個美國人,沒有理由把禮儀推行到病態的極端。他用力拉開車門,朝后座看去。
壽司K坐在那里,夾在兩個日本小伙子中間,這兩位是他形象設計小組的程序員。他的發型還沒打開,所以看上去就像個橙色的埃弗羅黑人頭。他身穿一件拼湊式舞臺裝,顯然已準備好今晚登臺演出。看來他接受了阿弘的邀請。
他在看的是一個著名的電視節目,名叫《間諜眼》,由中情公司制作,通過一家大制片公司授權,供多家電視臺播出。這個節目中全是真人真事:中情公司挑選出了一名正在參與滲透行動、執行真正的間諜任務的特工,給他裝備了怪臉的監聽設備。這樣一來,他的所見所聞都被傳送回位于蘭利的中情總部。隨后,這些素材被編輯成一小時長的節目,每周播出一集。
阿弘從來不看這玩意兒。現在他為中情公司工作,更覺得這個節目讓人討厭。不過他聽到過不少有關的閑言碎語,因此知道今晚播放的是一個五集單元中的倒數第二集。中情公司把一個家伙偷偷安插到了方舟上。在那里,他要設法打入眾多殘暴的海盜幫派之一:李小龍幫。
阿弘鉆進轎車,瞥了一眼電視,剛好看到李小龍本人。從那個倒霉怪臉間諜的視角看去,李小龍正在方舟的一條看不到人跡的船上沿著陰冷的走廊前行。潮氣在這個黑幫頭子的武士刀上凝結成水珠,順著刀鋒不停滴落。
“李小龍的手下把這個間諜困在了方舟核心部位的一艘舊韓國漁業加工船上。”壽司K的一個隨從飛快地解釋道,口齒之間嘶嘶作響,“他們現在正在找他。”
突然間,李小龍被一盞明亮的聚光燈罩住,讓他招牌式的鉆石笑容愈發耀眼,就像星系旋臂一樣閃閃發光。在電視屏幕的正中,十字準星移動就位,瞄準了李小龍的額頭。顯然,那個間諜已經下定決心,要在混亂中殺出一條血路,用中情公司的強大武器轟掉李小龍的腦袋。正在這時,一個模糊的影子從斜刺里撲過來。這神秘的黑色輪廓擋住了鏡頭中的李小龍。十字準星現在瞄準的是什么?
只有等到下個星期才能知道答案。
阿弘緊挨著電視機,坐到壽司K和程序員的對面,這樣他就能從電視觀眾的視角觀察這個人。
“我是弘·主角。我想,您收到了我發送的訊息。”
“真棒極!”壽司K叫道,這是日本式的縮略語,指好萊塢用得很多的那個形容句子“真是棒極了”。
他接著說:“阿弘君,是您讓我擁有這個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在如此眾多的聽眾面前表演自己的拙作,對此我深表感謝。”除了“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這句話之外,他講的全是日語。
“這次活動安排得非常草率倉促,對此我必須謙恭地向您致歉。”阿弘說。
“如果您在給了我這個寶貴的機會之后還覺得有必要致歉,那就令我太難過了。能夠在來自洛杉磯聚居區的父老兄弟前表演自己的拙劣作品,每個日本說唱樂手都愿意為此放棄一切。”
“我深感愧疚,因為我肯定是無心之下誤導了您。這些歌迷并非真正的聚居區兄弟。他們是街頭的滑板玩家,一群喜歡說唱樂和重金屬的滑板客。”
“啊,這樣也很好。”壽司K說。可他的語調表明這根本沒那么好。
“不過瘸子幫的代表也來了。”阿弘靈機一動,連忙補充。即便以他自己的標準來看,他這番反應也算是非常非常快了。“如果您的表演大受歡迎——我對此深信不疑——他們會把消息傳遍他們的圈子。”
壽司K搖下車窗。分貝級數一瞬間增大了五倍。他盯著人群,那可是五千個潛在的市場份額,滿腦子都是時髦念頭的年輕人。他們聽過的都是最完美的音樂,不是CD播放器播出的錄音棚完美數字聲效,便是行內頂級歌手的搖滾絕妙表演——而來到洛杉磯的演唱團體都是在各俱樂部你死我活的爭斗中生存下來的強者,為了一舉成名才來到這里。一想到這個,歡喜和畏懼讓壽司K容光煥發。現在,他一定要上臺去拼一下,要在這群沸騰的生物量面前表演。
阿弘下車為他開路。這個活兒倒是輕而易舉。完事后他溜到一旁。他已經盡力做了分內的事。烏鴉還在外面,他代表數目更為可觀的收入,阿弘不愿把時間浪費在壽司K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于是他轉身走向人群邊緣。
“喂!帶刀的伙計。”有人叫道。
阿弘轉過身,看到一個穿綠夾克的強制執法者正朝他打手勢。這人矮小強悍,戴著耳麥,是強制執法者的負責人。
“我叫斯奎基。”他伸出手來說。
“我叫阿弘。”阿弘答道,握了握他的手,遞上自己的名片。跟這幫家伙用不著太客套。“我能為你做點什么,斯奎基?”
斯奎基仔細看了看名片。他有著某種軍人式的、夸張的禮貌。他冷靜、成熟,就像中學的橄欖球教練,值得眾人效仿,“你負責這場演唱會?”
“差不多,算是吧。”
“主角先生,幾分鐘前我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你一位叫Y.T.的朋友打來的。”
“出什么事了?她沒事吧?”
“哦,沒事,先生,她很好。不過,你認識早些時候跟你交談的那只蟲子嗎?”
阿弘從來沒聽過有人這樣使用“蟲子”這個詞,他估計斯奎基指的是那個怪臉,拉格斯。
“認識。”
“是這樣,Y.T.向我們透露的情況牽扯到了那位先生。我們認為你可能想看一看。”
“出什么事了?”
“嗯,要不,你跟我來一趟吧。你知道,有些事情怎么說都比不上親眼看看。”
斯奎基剛一轉身,壽司K的第一首說唱曲便開始了。他的聲音聽上去既壓抑又緊張。
我是壽司K在這兒有話講
我說唱的方式可是不同凡響
每個城市的大腕兒都要留神
壽司K的說唱最最吸引人
我語出驚人非同一般
絕非老一套的齙牙傻蛋
我的發型大得像星系
因為我有更絕的高科技
阿弘跟著斯奎基離開人群,走進貧民區邊緣處燈火昏暗的地帶。在頭頂上方立交橋的路基上,他能模糊地分辨出幾個閃爍著熒光的身影,那是身穿綠夾克的強制執行者,他們正圍著什么東西。
“小心腳下。”開始爬上路基時,斯奎基提醒道,“有的地方很滑。”
我說唱時愛聊甜蜜浪漫史
我的野心全在你的下半身
在下只要一開口就是這么脆
說唱小子的大名叫作壽司K
日本風格說唱品位高
伶牙俐齒好似武士刀
東亞還有太平洋早被我唱個遍
要說繁華和熱鬧當屬地球這一半
眼前是一片質地松散的斜坡,泥土中夾雜著石塊,似乎只要下一場雨就能沖垮。四處長著鼠尾草、仙人掌和風滾草,由于空氣污染的緣故,看上去參差蓬亂、半死不活。
很難看清身邊的情形,因為壽司K正在下面的舞臺上躥來跳去。他的旭日發型閃耀出明亮的橙色光芒,似乎正以超音速在路基上來回掃動。沙礫般的強光傾瀉而至,拂過雜草和石塊,讓一切景物都變成了一幅幅怪異、褪色、高對比度的靜止畫面。
地鐵里的上班族聽了別打戰
因為壽司K最喜歡核子裂變
有個噴火大蜥蜴名叫哥斯拉
我心里的蓋世英雄永遠都是它
它的突變說唱燒光了整片街區
快買壽司K的股票誰也別心虛
日經交易所里壽司K在暴漲
其他說唱歌手都虧得直罵娘
投資賺大錢,讓我心里樂
紅紅火火壽司K株式會社
松軟的黃土中現出摩托車留下的車轍。印痕剛留下不久,深深碾進泥土之中。斯奎基循跡徑直朝坡上走去。輪胎印又深又寬,在它右側兩三英尺外,另有一道略窄些的印跡與之平行。
越往上走,車轍就越深,顏色也越來越暗。看上去漸漸不像松軟泥土上的摩托車輪胎印,倒像一條排水溝,流淌著某種不祥的黑色液體。
現在我已來到美利堅
這兒的歌手開始找麻煩
都說:“留在日本吧,求求你!
我們的本事可沒法跟你比!”
美國說唱界噓聲四起
要求對自己實行保護主義
壽司K讓他們心里發慌
生怕自己的聽眾全跑光
他還讓蕭條的經濟重新崛起
給了美國說唱歌手有力一擊
壽司K是一部演唱會機器
速度快效率高潔凈無比
運轉起來飛快就像鐘表滴答跑
讓老說唱樂手捂著褲襠四處逃
土坡上有個強制執行者拿著一只手電筒。當他走動時,電光平平地掃過地面,像探照燈一樣不時地照亮一處處地面。有那么一瞬間,燈光掃進了摩托車的輪胎印里。阿弘立即看到,那道車轍已經變成一條鮮紅的河流,流淌著氧化的血液。
他學習英文舍得下苦功
英語和日語已融會貫通
兩種語言形成超級組合
這才能讓粉絲遍布各國
香港人的英語說得也很棒
渴望聽到說唱曲就像你一樣
南半球的英語族照樣有福
沒多久就開始自給自足
他們自己的說唱明星一旦出現
遠道來的歌手就會招人討厭
拉格斯躺在地上,攤開手腳橫在摩托車的輪胎印轍上。這個人被開膛破肚,就像一條大馬哈魚,一道邊緣整齊的刀口從肛門開始,順著腹部一直向上延伸,穿過胸骨正中,直達他的下巴。這道創傷不是淺淺的切口,有些地方已經深達脊椎。他用來把電腦部件綁在身上的黑色尼龍帶也在與刀口相交的地方被整齊地切斷,一半設備散落在地下。
只要看看電臺的統計記錄
就會知道我的聽眾無數
再瞧瞧壽司K的研究報告
展望大好未來直沖云霄
壽司K股票的升值速度
嚇得美國歌手汗毛倒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