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84
與邀帖, 不是一般的邀帖,而是西街梨紅園的入園請柬。
沈時葶很快明白過來,陸九霄昨夜所說的“明日見”, 并不是又要夜里來訪。
她揪起眉頭,不解地望著這邀帖上的字,
“去戲園子作甚?”
許是受茴香的影響, 她對戲園子并不甚歡喜。
前來送邀帖的秦義摸了摸腦袋,“主子說了,有十分要緊的事,三姑娘去了便知。”
秦義又道:“主子還說, 若是姑娘白日不去, 他便另尋時辰來找您。”
聞言, 沈時葶那雙如含秋波的眸子微微瞪大兩分。
聽聽這話, 白日,另尋時辰……
這個人,連請個人都這樣霸道,他還真當自己采花賊不成?
秦義輕咳一聲,“三姑娘,屬下的馬車在外頭候著,未免人口舌,姑娘乘賀府的馬車為好,屬下在前頭給您引路。”
默了半響, 小姑娘捻了捻絹帕,這有給她拒絕的余地嗎?沈時葶點了點頭。
初秋的天尚還留有余熱,她著了身青梅色薄裙,臨出門前,又將耳下的珍珠耳墜換成了三葉草, 如此,卻還不夠。
她思來想去,還是抿了抿桃紅色的口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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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三刻,流云涌動,暖陽高懸。
西街人頭攢動,小商販支起的鋪子擠滿了小道,叫賣聲、吆喝聲不絕于耳。
然最熱鬧的,卻是那裝潢風雅的梨紅園,百步之外便能聽到咿咿呀呀的戲腔。
秦義將她引了進去。
一入園內,入眼便是一個立于中央的圓形戲臺,座椅在四周圍出了個正正方方的矩形,每一間雅座都相隔六尺,不似尋常戲園子那般人挨著人,且……
此處并無陪酒陪客的姑娘。
不知為何,她心下一松。
隨秦義走向視野最佳的那間雅座,“嘩啦”一聲,沈時葶輕挑開珠簾,就見陸九霄用扇柄支著腦袋,懶懶地靠在雕欄上。
聽到動靜,陸九霄側身看去,在瞧見沈時葶臉上那幾許動人的色彩時,不禁勾了勾唇,“過來坐。”
此時,戲臺上的戲正進入尾聲。
沈時葶頓了頓,于他一側落座,繃著小臉道:“世子尋我來此處作甚?”
“自是看戲。”陸九霄看她那有意抿緊的唇角,不由覺得有些好笑。
不過小姑娘臉皮薄,眼下還不是笑的時候。男人斂了斂神色,順手替她斟了杯茶。
沈時葶狐疑地看向他,欲要開口時,倏然間,“噹”地一聲鑼鼓敲響,新戲上場。
須臾,一男三兩個戲子便從兩旁的帷幕現身而出。
她不由凝神看去,被其中一幕吸引了注意。
那個身著藍衣的男子坐于椅上,腿上坐著個青衣,手邊抱著個粉衣,身后還有個紫衣在捏肩……
這樣的情景,真是好生眼熟,她驀地側目看了眼陸九霄,男人嘴角扯出了個有點郁悶的弧度。
隨后畫面陡然一換,一素衣的廚娘出場了。
瞧著瞧著,沈時葶便攥緊了手心。
今日這出戲,講的是一個風流浪蕩的富家子,流連青樓,幾度醉生夢死,人人都當他的性子便是如此,為他未來的妻子抱怨不平。
然有一日,富家子偶然去到一間酒樓,無意撞上酒樓的溫婉廚娘,一見傾心,后從此收心,不再踏入花街柳巷。
沈時葶盯著戲臺,屏住呼吸。
正此時,垂放在桌前的小手被人握住,陸九霄將她稍微蜷縮的玉指一根根撫平,摁了摁她掌心的那塊嫩肉。
這個舉動,似安撫,似討好。
她下意識掙了一下,卻沒掙開。
沈時葶扭頭去看他,卻見陸九霄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戲臺上,她咬咬牙,不與他掙扎,回頭看戲。
戲正入尾聲,那富家子與廚娘成了婚,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最后,戲散場,緊接著又唱起了另一臺戲。
沈時葶雖不是那個溫婉廚娘,但她到底不是傻子……
不得不承認,看完這出戲,她心里有一塊大石頭正悄然挪開,一寸一寸。
其實,自知那只銀鐲的來歷后,她便知悉他的心意。
可正如阿娘所說,他的性子是自小一點一點養成的,脾氣是,喜好難道就不是嗎?
她是見過這個男人在風月中的游刃有余,見過他的無情,亦見過他的多情……
可精明如陸九霄,一個十六歲小姑娘的心思,有甚難猜的?早在他第一此翻進翡苑,她那段長篇質問,那句“陸世子這樣的人,怎會心甘情愿娶妻呢”,他便能窺見她藏在角落的情誼和懼意。
有時不得不承認,與陸九霄這樣混跡風月的人對弈,當真沒有贏的機會。
是以,才會有今日這樣一出戲。
見她不言不語,陸九霄捏了捏她的手心,“看懂了嗎?”
男人那雙如星似月的眸子像是會灼人似的,沈時葶匆匆低下眼,喉間小小聲地應了聲“嗯”。
陸九霄眉眼舒展,“那好了?”
這個“好”,自是相對于她前些日子那股別扭勁。
沈時葶沒應聲,因戲臺上的唱腔聲過大,陸九霄說話時半個身子都偏了過來,眼下四周的溫度驟然升高,她有些喘不上氣……
小姑娘胡亂揉著絹帕,猝然起身道:“世子,我先回府了。”
然,堪一起身,便被一只長臂勾住了腰,往后一帶,她整個人直直跌落在陸九霄懷里。四目相望中,陸九霄眸光一暗,傾身向前。
沒人知曉,他想念這兩瓣又甜又軟的唇多久了。
卻不料,胸膛橫出一雙小手往后推拒了一下。
陸九霄眉梢一挑,沈時葶攥了攥手心,終是松了力道。
久違的柔軟容易讓人失去理智,那翻來覆去的啃噬與碾磨聲,沈時葶嘴角溢出一聲聲“嗚嗚”聲,都盡數湮沒在戲曲聲中。
唇齒分離時,他們唇碰唇地急促呼吸。
陸九霄輕輕啄吻了一下她已失去顏色的唇瓣。
“我送你回去。”
沈時葶搖頭,“我自己有馬車。”
反正說什么,她也不要他送。
說她矯情也好,說她膽小也好,如今她的名聲,可再經不起半點摧殘了。
畢竟那一首首酸鄒鄒的詩,已然讓她成了誘人心神的狐媚子,再加一個陸九霄,她著實消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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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廿六,天陰風清,秋風颯颯。
乾清宮暖閣,宣武帝正在看趙淮旻的治水方案,不由連連點頭稱贊,“此法甚好,你想的?”
趙淮旻正在乾清宮暖閣,昂首挺胸,“回父皇,兒臣苦思多月,也不知此法可施不可施。”
宣武帝將奏折交給彭公公,“你拿去給工部,讓他們鉆研。”
物盡其用,向來是宣武帝的用人之本。
如今的諸位皇子,有才干又在身邊的,說來說去,還真只有趙淮旻有幾分聰明。
宣武帝愈看他愈發順眼,樂呵呵地讓彭公公搬來棋盤,“老五啊,你陪真下一局,往常陪朕下棋的都是九霄,近日他忙了些,朕倒是手癢了。”
提起陸九霄,趙淮旻便來了志氣,凝神專注地盯著棋盤看。
殿門外一顆腦袋往里探了探,隨即縮了回去。
坤寧宮。
李皇后聞言不由翹起嘴角,“阿兄可聽到了?只要旻兒爭氣,我們可不費一兵一卒便奪得皇位,何必要大動干戈?”
李國公濃重的兩道眉毛擰起,“你這是優柔寡斷,圣上連朱雀門的兵符都交給陸九霄了,二殿下可有何兵符在手?”
提起此事,皇后陰惻惻地笑笑道:“這刀能傷人,也能傷幾,這輸贏還未定!”
然這一等,卻等來了瞿都的戰報。
九月初六,瞿都發來八百里加急的軍情,西瀛夜襲瞿都,幸而許馳琰早早布防,敵軍才偷偷遣進,便被一舉拿下,死傷極少,可謂大捷。
然,這一消息傳入京都時所有人都懵了,許將軍不是在京休養么?瞿都的兵是何時布的,糧草又是何時置備的?
松苑,陸九霄聞言挑了挑眉,“夜襲?”
秦義頷首:“是,許將軍反應快,一舉殲滅。”
聞言,陸九霄嗬笑了聲。
瞎貓撞著死耗子,原只是為掩蔽趙淮瑨在京都的動作而栽贓西瀛,至于宣武帝大費周章提前密防,陸九霄也表演得十分盡心盡力。卻沒想竟是真的,倒也算西瀛倒霉。
尹忠推門而入,匆匆道:“主子,圣上宣您上朝。”
陸九霄垂眸,思忖半響,倒也能猜到一二。
原他也沒打算一直避謀職一事,如今賀凜身在閑職,明面不好大動干戈,更遑論本該身在驥陽的趙淮瑨,連臉都不能露。
只他原計劃本非如此,沒成想誤打誤撞……
“秦義,備車。”
太和殿上,諸臣竊竊私語,紛紛面露驚色。
五品中侍大夫小聲道:“這、這可是老朽上了年紀,耳根子不靈敏,圣上方才說是誰提前察覺西瀛動靜,運送軍糧的?”
另一老臣撫須嘆道:“沒錯,陸家那個。”
又一人倒吸一口氣,聲音比前幾人壓得還低,“陸九霄?”
說話之人話里還帶著顫音,“老天爺,我這半拉胡子,就是五年前他給扯沒的!”
話落,又是幾人叫苦連天。
倏地,太和殿殿門光線一暗,男人一身暗紅長袍踏進,往兩排朝臣堆里掃了眼。
陸九霄嘴角彎了一瞬,斂神行禮道:“參見圣上。”
宣武帝整個人樂得紅光煥發,這五年來,西瀛便是他的一根刺,如今能中創西瀛,也算了了他一半心愿。
眼下,他看陸九霄是怎么看怎么順眼。
宣武帝起身道:”朕命你任羽林衛指揮使,兼朱雀門都尉,你可領命?”
陸九霄抬眸瞥了賀凜一眼,叩首道:“臣接旨。”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唏噓不已。
這兩個官職,掌的皆是皇宮的兵。這為自幼被偏寵的世子爺,怎的不霍霍甜水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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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陸九霄與賀凜并肩而行。
賀凜低頭整理衣袖,聲色平穩道:“眼下你掌一方皇宮守衛,李國公不會忍你太久,萬事小心。”
陸九霄負手,“知道,磨磨唧唧的。”
賀凜不輕不重地瞥他一眼。
到了宮門,二人各自上了各自的馬車,前往同一條路行去。
至府宅門前,陸九霄與賀凜同時下了馬車,就瞧見賀府門前那兩盆海棠,以及左右徘徊的楚久安。
見這二人,楚久安忙將海棠挪遠了些,生怕熏到這位金貴的陸世子。
他握著折扇舉手作揖,問候過二人,又朝賀凜道:“賀大人,聽聞賀大人愛酒,迎安大道新開了家酒館,若是賀大人得空,楚某愿作陪。”
“多謝楚公子好意,近日軍中庶務繁多,倒是不得空。”
楚久安遺憾地嘆氣,又道了兩句客套話才姍姍離去。
賀凜側身瞧了眼楚久安的背影,聲色清冷,語調卻拉得悠長,“若是選妹夫,我倒覺得他好。”
“你想得美。”
陸九霄嗤了聲,遂轉身回府。
“陸世子,陸世子——”
堪踏進一只腳,楚久安去而復返,壓低聲音喊他,似是生怕被誰聽見。
陸九霄不耐煩地皺了下眉頭。
楚久安從懷里掏出一張精致的花箋,他訕笑道:“聽聞陸世子與義妹交情尚好,不知能不能將此信代為轉交……”
陸九霄嘴角一側溢出兩分冷笑,接過道:“怎的不給賀凜?”
“賀大人畢竟是賀姑娘的兄長,不大好,不大好……”
陸九霄神色如常地收下,“成,我替你轉交。”
楚久安感激涕零,沒料到這臭名遠揚的陸世子竟是個如此好說話的人!
陸九霄背身進府,低頭一翻,就見第一行——
【卿卿多嬌,吾心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