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王府提親的事,似乎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曹老太太受了教訓(xùn),又見兒子離心,越發(fā)埋怨起溫鸞來。
溫鸞被李老夫人直接留在松柏堂,一住就住到了七月。
白媽媽善,青螢?zāi)芨桑瑴佧[索性將身邊的瑞香松香也帶到了松柏堂,跟著她們學(xué)做事。
松柏堂環(huán)境清幽,雖沒其余幾房熱鬧,可清幽有清幽的好處,溫鸞在這邊住著,遠(yuǎn)比在溫蘭院時睡得更舒服。
一夜無夢,到天明,她起來的時候都顯得神采奕奕,紅光滿面。
瑞香服侍她打扮的時候,瞧著銅鏡里的臉孔,忍不住道:“娘的精神越發(fā)好了。”
沒有曹老太太時不時地折騰,還能隔三差五收到從鳳陽送來的信,知道溫家現(xiàn)在太太平平的,心情好了,人自然就跟著神清氣爽起來。
溫鸞瞇眼笑,點了幾件首飾讓瑞香幫忙帶上,方才去陪李老夫人用早膳。
她寄住在松柏堂,自然便時時刻刻處處跟著老夫人。好在老夫人也不嫌棄她聒噪,將人帶在身旁,念經(jīng)之余,督促她學(xué)習(xí)女紅,倒也漸漸讓她的手藝提升了不少。
湯氏與小裴氏一早來給老夫人請安,正坐在廳堂內(nèi)與老夫人說著閑話。見溫鸞穿了一身海棠色鑲月牙白邊的齊胸襦裙,面容嬌美,麗若朝霞,如明珠美玉般奪目,小裴氏眼前一亮。
“娘在母親這里,越發(fā)漂亮了呢!”小裴氏歡喜道,“這模樣,即便是在咱們永安城,只怕也沒人能比得上吧。”
屋里的丫鬟們都掩了嘴笑。
溫鸞笑盈盈地接了夸獎,恭恭敬敬給長輩們請安。
湯氏不由道:“你別凈夸她,瞧瞧這小臉皮。”說著,又道,“這外頭的小娘子們誰不是盼著能做永安城里最漂亮的一個,這話叫人聽見了,小心惹人笑話。”
“我不說就是了。”小裴氏低頭,怯怯地應(yīng),“我就是覺得娘更好看了。”
丫鬟們這回不敢再笑。
溫鸞彎著眉眼,笑:“三表嬸覺得娘好看,那就是好看。大表嬸覺得旁人好看,那也是好看。各人有各人的喜好,總不能非得人人都說好看的才是真好看。”
她繞口令似的說了一串,李老夫人這時笑出聲來,道:“那在我這老婆子眼里漂亮極了的娘,快些走近一些,讓我再好好看看。”
溫鸞笑著應(yīng)“好”,走到老夫人身邊。
有小丫鬟跑了過來稟道:“二娘回來了。”
顧家二娘,長房大老爺?shù)挠H女顧溪語。
溫鸞有些意外。
顧二娘自先前說去鄉(xiāng)下老宅養(yǎng)病,已經(jīng)過去了好幾個月。
期間長房一直時不時往老宅送去東西,也有婆子專門在老宅顧府之間來往送信,但始終不見顧二娘回家。
溫鸞與她也只見過兩三回,這一次難得竟能再碰上。
她回頭看。見李老夫人湯氏都很是意外,小裴氏更是縮了縮脖子露出畏懼的模樣。
老夫人擰擰眉頭,嘆了口氣,才道:“讓她過來吧——這許多時日不見,也不知病究竟養(yǎng)得如何了。”
小丫鬟應(yīng)聲,跑了出去。
不多會兒,就見一個婦人由丫鬟服侍著走了進(jìn)來。
溫鸞一眼瞧見,臉上的笑差點沒能掛住。
顧溪語還是前幾回見過時一個模樣,是個露不出多少笑臉來的人,即便是十三娘到了跟前,也只能得她一個扯扯嘴角的似笑非笑。
可這一回見著,溫鸞總覺得,她的笑比之前更少了一些。一雙眼睛像是兩潭死水,不起任何波瀾。
冷不丁的對上,溫鸞甚至覺得有些畏懼,但面上仍舊笑著,喊了聲“表姐”。
“祖母。”顧溪語上前向長輩們行禮,道,“祖母,我回來了,特意過來先看看您。您瞧著起色不錯,身子骨一定十分健朗。像我,大病初愈,生怕回來給家里帶了病氣。”
“大病初愈……”李老夫人沉吟道。
顧溪語神色平平,點了點頭,淡道:“吃了幾個月的藥,也堪堪好一些。母親幾番來信,想念得緊,我這就回來了。”
說什么想念的緊,多半是膩了鄉(xiāng)下老宅的日子。
李老夫人心知肚明,搖頭嘆氣:“既然是大病初愈,回來了就好生休養(yǎng)。若是得空,也回去看看賢哥兒,帶孩子來家里住住。”
溫鸞不是頭一回聽老夫人提起賢哥兒。
連白媽媽都說,那是個極其乖巧懂事的孩子,還不會開口說話時,就好帶的很。稍稍大一些,能跑能跳會說話了,更是十分得老夫人的歡心。
只可惜顧溪語的丈夫很快病故。
沒出三個月,顧溪語要求夫家放妻,帶了一大半的嫁妝回到顧家。如此一來,賢哥兒自然就被留在了夫家,老夫人便再沒見著過那孩子。
見老夫人又提起賢哥兒,溫鸞也忍不住好奇起來。
她去看顧溪語,卻見人微微擰眉,似乎有些不樂意提到孩子。
“賢哥兒如今有他祖父祖母照看,用不著去看。”
溫鸞心底暗暗嘆氣。
這世上哪會有有了祖父母照看,就不想要爹娘的孩子。
就是她小時候,身邊有阿娘有四叔有阿兄,也會很想很想出門做生意的阿爹,天天盼著阿爹趕緊回來陪著一塊兒玩。
溫鸞還出著神,就聽見顧溪語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拋向了自己。
“聽說娘長輩吵了一架,躲到松柏堂住了?”
溫鸞愣了一瞬,對上顧溪語的眼,還沒開口。李老夫人在旁接了話:“是我覺得膝下寂寞,特地把她接了過來,陪我說話,逗我開心。”
溫鸞感激地沖老夫人笑。
雖然顧府內(nèi)外的人都知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李老夫人從始至終都解釋說是她接的人,與旁的人事都無關(guān)系。
溫鸞明白,這是老夫人的好意。
她抬首去看顧溪語,落落大方地微笑道:“牙齒尚且還會上下打架,更何況一家人,多多少少總會拌上幾句嘴。”
顧溪語皺眉:“與長輩爭執(zhí),就是你的不對。”她面露不喜,道,“長輩所言所行,做小輩的只有聽從順從的份,怎能抗拒。”
“話雖如此。”溫鸞用詞委婉,語氣卻十分堅定,“可若是長輩所的是錯的,不該做的事,難道做小輩的也必須遵從嗎?二表姐,我年紀(jì)小,這個盲從的道理委實不太明白。”
她說著,朝李老夫人望去,“老夫人也曾教導(dǎo)我,生而沒人,該學(xué)會辨思。什么可做,什么該做,什么絕不做。”
這話是在她搬進(jìn)松柏堂住下的頭一晚,李老夫人安撫她時說的。
可做,該做,絕不做。
她記下了,也會遵照著去辨思去行動。
這話湯氏不愛聽,可見李老夫人聞言連連點頭,只好咽回到嘴邊的話。
小裴氏跟著點頭:“是這個道理。”
她才說完話,就被顧溪語瞪了一眼。
她鬧了個沒趣,笑容有些尷尬:“可我真覺得……是這個道理。”
“祖母怎么能教娘這些。”顧溪語不贊同道,“小輩只需要聽從長輩的話就可以。像娘這樣,膽敢跟長輩爭執(zhí)叫板的,理該受到教訓(xùn)才是。”
顧溪語的話,聽著有些道理。
小輩聽從長輩,擱在哪里都不是錯。
可仔細(xì)一想,顧溪語自己又有多少聽從長輩的話。
溫鸞不禁暗暗皺了皺眉。
顧溪語又上下打量她,指著她頭上、手上的首飾道:“你身上這些,委實太過夸張。溫家的確有錢,可你這副模樣,粗鄙的很。你如今住在顧家,走出去代表的就是顧家的臉面,這模樣叫人看了豈不丟臉。”
溫鸞瞪圓了眼睛。
她隨李老夫人出門好些趟,從來就得人夸贊,她還幫著自家的首飾鋪子,在永安城的夫人娘子們面前帶出了好多生意。
還是頭一回……頭一回被人打量說粗鄙。
別說溫鸞自己不敢相信,便是廳堂里伺候的丫鬟們,也都詫異極了。
人人都說,娘膚光如雪,面似桃花,燦若春華,再長大些定然美艷不可方物。便是那些同樣奪目的金銀首飾,珠光寶氣加身,也蓋不住娘顧盼間叫人心神向往的嬌美。
二娘一句“粗鄙”,驚呆多少人。
“永安城的夫人娘子們我以為無人不是金銀加身,玉石相佩。原來這在表姐眼里,是粗鄙不堪?”溫鸞驚道。
“上回我才見大嫂戴著一套新得的首飾,金燦燦的,叫人好生羨……啊!疼!大嫂你弄疼我了!”
小裴氏話沒說完,胳膊上叫湯氏擰了一把。
她猛地叫了一聲,一屋子的人一時間全都看了過去。
湯氏滿臉尷尬。
溫鸞忍著才沒笑出聲來。
小裴氏向來是個性子弱的。長房三老爺位小官卑,湯氏又是嫂子,她從來都是聽著嫂子的話做事。
只是到底性子不如湯氏來得有那么多心眼,這一回一不留神就給拖了一個后腿。
溫鸞去看顧溪語。
她的神色有些不太好看,畢竟巴掌扇在臉上,誰都會疼那一下的。
再想想顧溪語的手里,還有不少溫家送來的金銀玉石,焉能不知道她不過就是看自己不喜罷了。
“表姐,”溫鸞道,“我身上的這些金銀珠寶,是溫家一針一線一點一滴掙來的,是阿爹給我的東西。我喜歡,所以我戴著,與身份無關(guān)。”
她笑:“是粗鄙的畫蛇添足,還是美妙的錦上添花,不都是旁人心底的秤么?何必去在意這些。”
她說著,動了動胳膊,露出皓白的一截手腕,上頭戴著幾只嵌了紅藍(lán)寶石的金腕釧。
金光閃閃,好看的很。
顧溪語還欲訓(xùn)話,被李老夫人直接打斷:“行了。既然是大病初愈,就早些回去休息。我年紀(jì)大了,說這會兒話的功夫,累了,送客吧。”
白媽媽上前送客。溫鸞有些懊惱自己方才的不退讓,也打算退下,卻被青螢攔了攔。
她回頭,李老夫人靠坐在位置上,閉著眼,一下一下揉按著額角,臉上的的確確滿是疲憊。
“對不起……我錯了……”
溫鸞咬唇。
李老夫人睜眼:“你做錯了什么?”
溫鸞張了張嘴,卻是答不出來。
老夫人嘆氣:“去把昨日給你的經(jīng)書,謄抄三十遍。”
溫鸞忙不迭應(yīng)聲,一邊往外走,一邊不時回頭偷看。
她那點小動作都被老夫人看在眼里,只一直等人垂頭喪氣地出了廳堂,李老夫人這才開了口:“這性子,這般出身,是福氣。可這福氣,沒人護(hù)著,壓著,在永安城又能留多久。”
她長嘆一聲,廳堂內(nèi),滿室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