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鸞在溫蘭院住了下來,整整三日這才習慣了永安的氣候。就連吃食,一開始她只勉強吃得下幾口,還是顧氏心疼,親自下廚做了幾次鳳陽常吃的面食,她這才吃得下東西,能有精力陪著十三娘玩鬧。
溫仲宣和溫伯仁則安排進了顧家家學,每日一早便去先生處,不過三日功夫就叫顧家同在家學的小郎君們都佩服地五體投地。
顧濤日日下了衙,回來的頭件事,就是將顧衍和叔侄倆叫到跟前,詢問當日先生教授的內容。一次兩次,見溫家叔侄倆滿腹經綸,的的確確比顧家子孫都要學識淵博,顧濤拍拍兒子的肩,只說讓他多跟著他們學。
溫鸞知曉舅舅對他們的關切,回回遇見,都乖巧問安。再加上這三日來,周氏每日都邀顧氏同進同出,在人前做足了面子,溫鸞便將夫妻倆的這份好,加倍還到了十三娘的身上。
她別的不多,這次出門前阿爹給的好物不少。
什么玉雕的小掛件,鳳陽特產的緞子,她統統尋出來送給了十三娘。將從前素凈嬌憨的小十三,打扮成了富貴逼人的胖團兒。
那些玉件,每一件都是鳳陽當地最好的工藝,隨便挑出件小的,窮極了去當鋪典當,也能還得不少銅錢。
十三娘不懂玉,可顧濤夫妻倆懂,拿了就要還給溫鸞。溫鸞不肯收回,只說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夫妻倆再還顧氏,顧氏也直擺手。
“這都是夫君平日里給娘把玩的小物件,娘送給十三娘,那是歡喜十三娘。”
溫鸞的大手筆,難免惹得周氏驚嘆:“妹夫未免太嬌慣著孩子了。”
顧氏笑呵呵:“娘自小就在我們身邊長大,打小嘴甜乖巧,又愛黏人,可不是叫人忍不住就嬌慣。女兒家,能疼能寵的日子,有一天就燒一天,等嫁了人,就不好再日日見著了。”
溫鸞不曉得顧氏和周氏私下都說了什么,只覺得周氏對自己越發疼愛,便是每日去曹老太太處請安被懟上幾句,周氏都會在旁默默幫著轉移話題。
這日溫鸞幫著顧氏抄經書,松香來稟:“老太太接了曹家小娘子過來,夫人讓娘一起過去坐坐,見見人。”
曹家小娘子?
是曹老太太娘家的姑娘嗎?
溫鸞有些不解。
曹老太太一直對她不冷不熱的,周氏這時候突然喊她去見曹家來的小娘子,總覺得有些古怪。
十三娘每每提起顧溪亭,就免不了帶到曹家小娘子。十三娘的評價就是看著是個好人,實際上壞得很。
十三娘不大會形容,她這么說,溫鸞就這么聽著。只曉得這位曹家小娘子是曹老太太的心肝寶貝,巴望著能把人嫁給顧溪亭。至于長相,溫鸞這會兒有些好奇起來。
溫鸞跟在丫鬟身后。二房女眷會客的花廳不多會兒就走到了。
偏巧,十三娘這會兒也急匆匆地趕到,拉了溫鸞便說:“阿娘不喜那曹小娘子,偏生祖母喜歡得緊,點名要你來見客,阿娘怕你被刁難,讓我趕緊過來陪你。表姐你別怕,十三護著你,她欺負不到你頭上!”
溫鸞看著她猛拍胸脯,敲得“咚咚”響,哭笑不得地點頭,跟著走近花廳。
正值春暖花開之際,花廳四面窗子全開,廳內擺了數盆花,正開得艷麗。暖風習習,花香撲鼻,溫鸞甫一進門,便覺得眼前姹紫嫣紅,叫人眼花繚亂。
曹老太太正與一少女說笑,周氏在旁作陪,低著頭吃茶,反倒顯得十分安靜。
溫鸞被十三娘拉著往前走了幾步:“外祖母,舅母。”溫鸞分別向人行禮,最后才看向坐在曹老太太下首的少女。
小娘子穿著淺紅底的襦裙,因是坐著看不出個子高矮,只是身材看上去纖秾合度,再配上素白干凈的鵝蛋臉,五官端正清秀,叫人一眼看去,只覺得模樣姿態十分溫婉可人。
小娘子朝十三娘笑了笑,道:“溪白妹妹。”她聲音溫柔悅耳,不像是個討人厭的家伙。
十三娘點了點頭,牢牢攥緊了溫鸞的手。
小娘子似乎這時候才注意到溫鸞,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這位是?”
曹老太太這時候抬了抬眼皮,沒好氣道:“一個來討債的野丫頭。不過是覺得今后說不得你會遇見,就叫了過來,讓你見見,認個臉。”
老太太說完,拍了拍小娘子的手背:“貞娘,這些不重要的人,你也不必搭理。這幾日,你就在這兒住下,陪陪老太婆。過幾日三郎就回來了,你可別忘了重要的事。”
“表姐才不是什么野丫頭!”
曹老太太才說完話,十三娘猛地接了句。看到老太太驀地瞪過來的眼神,溫鸞下意識就把十三娘往身后拽了拽。十三娘猛地回過神,驚惶地在她背后躲了起來。
溫鸞生得比十三娘嬌小,這一人護一人躲的姿態,瞧著分外引人好笑。曹素貞沒忍住,笑色愈深:“居然是妹妹的表姐嗎?”
南方人本就生得比北方嬌小。溫鸞尤其是。曹素貞起身往前走了兩步,近了說話還特地低下了頭。
“原來是妹妹。”曹素貞笑一笑,“我比你大些,論理,你該喊我一聲姐姐。”
曹素貞不是頭回來顧家。這次來前聽曹老太太派去曹家的丫鬟說,顧家二房多了四個人。那早年私奔的二房姑奶奶如今攜子帶女,還帶著個庶房的小叔子一道回來了。
她打聽得清清楚楚,這位姑奶奶帶回的一雙兒女里頭,女兒是庶出,與顧家并無血緣關系,模樣也生得不錯。
丫鬟說生得不錯,她只當是眉目清秀,沒想到這庶出的小丫頭竟會長得這么漂亮——年紀雖小,看這天生麗質的模樣,不必說,日后定能出落得越發亭亭玉立,容色不凡,稚氣全脫后,肯定能夠艷壓群芳。
眉目如畫,舉手投足間透著嬌軟,小小的一團,水汪汪的眼,好似山間雀鳥,停在枝頭,怯生生的望著人,一不留神,就會嚇得飛走,可為著身后的同伴,又硬撐著不肯挪動腳步。
這般模樣,真是叫女人都忍不住放輕了呼吸和聲音,又何況那些男人。
只是模樣好又如何,商家女,還是庶出,便是到了永安,住進顧家,也不過日后只能嫁給尋常百姓,或是進高門為妾。
曹素貞想著,嘴角微微翹了起來,眼底的輕視坦坦蕩蕩:“妹妹,姐姐沒來得及給你準備見面禮,不如就送你這只玉鐲,日后再好生補上。”
她說著拉過溫鸞的手,作勢要褪下自己手腕上的鐲子套上溫鸞的手腕。
溫鸞手一縮,狀似無意地拉了拉衣袖,露出里頭一截白玉鐲:“娘謝過曹家姐姐,只是這鐲子,娘多了些。”
她抬眼,沖已然看清楚她手腕上玉鐲的曹素貞歉意地笑了笑。
“阿爹最愛給娘打玉鐲子,從大到小,各色玉石都有。娘就不奪人所愛了,曹佳姐姐的好意,娘心領。”
曹素貞臉色忽青忽白,已經褪下的鐲子說什么都不好再戴回去,只能咬牙笑笑,轉手送給了十三娘,而后轉身走回到曹老太太身邊。
曹家雖不是什么侯門大戶,可她也認得出,那藏在溫鸞手腕上的玉鐲子,水頭極好,襯得她手上那一只,如同村婦般粗鄙。
溫鸞將她眼的惱怒盡收眼底,旋即露出個乖巧的笑容:“曹家姐姐是要在這里住下嗎?那我能不能經常來找姐姐玩?”
“不能。”曹老太太冷著臉,“你難不成當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天生就是吃閑飯的,不曉得做些事情?”
溫鸞心底朝天翻了個大白眼。
面上依舊還是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樣。
“從前我在溫家,常幫著阿娘打理庶務,如今來了永安,這里有舅母在,我確確實實成了吃閑飯的。”溫鸞說著扭頭,滿臉羞愧地望著周氏,“舅母,我……我也不會別的,日后……日后就跟著舅母……”
“不行!”
曹老太太拔高了聲音。
曹素貞的臉上也寫滿了不同意。
一老一少四目相對,又一同看向了站在周氏身前的溫鸞。
粉雕玉琢的小臉,大眼睛水潤清澈,說話時長睫撲閃,滿面羞澀,像是在撒嬌。
總覺得……不能叫她太出色。
曹老太太咳嗽兩聲:“你舅母已答應了你們貞娘表姐,往后要教她掌管饋,可沒時間同你玩耍。”
教曹素貞掌管饋?
溫鸞詫異道:“為什么是舅母教?”
“妹妹有所不知。”曹素貞露出個傷心難絕的神色,唇帶苦澀,輕聲道,“我娘親早年過世,家一直無人教導。如今我年歲漸長,若不是姑婆好意接我來這小住,只怕一輩子都不知該如何掌家。”
溫鸞看得出來,曹素貞心思不少。只是人還沒做出什么過分的事,她也不好說些什么,只遠著點便罷。
“你何必和她說這些事情。不過就是個商家女,又是庶出,身份哪及得上你。”曹老太太皺眉,將曹素貞攬進懷里,厭惡地看了眼溫鸞,“你家那些男人哪里懂得這些,我若是不惦記著你,還不知你如今出了孝,要被蹉跎到什么時候。”
溫鸞接收了曹老太太的厭惡,拉住又氣又急想替她說話的十三娘,站在一邊默不作聲。
周氏瞧見曹老太太對三個小輩截然不同的態度,心下發苦。她的神色只出現一瞬,轉眼便被收斂干凈,溫鸞卻是看得一清二楚,越發將十三娘緊緊拉住,生怕她沖出去,惹惱了曹老太太,平白受得欺負。
溫鸞人也見過了,話也說過了,只想著趕緊回去。偏生曹老太太卻似乎就要她們幾人留在花廳里做這擺設,看著她與曹素貞親近,不與她們交談,也不命人離去。
等終于又點到溫鸞的名字,卻是老太太毫不客氣的一句:“我記得你們母女來時帶了不少東西,既然你表姐方才送你見面禮,你也合該還一份才是。”
這突然一下,便是周氏也有些坐不住了。
周氏正要起身勸阻,手背一熱,回頭便見一只軟乎乎的小手收回,緊接著傳來了溫鸞又輕又軟的聲音:“瑞香,去將我收在箱子里的那只檀木盒子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