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展君白獨自開車來到一間門臉精致洋氣的酒吧前,將鑰匙交給泊車小弟,緩步走了進去。
吧臺里站著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手里把玩著一根雪茄,看著酒吧內的紙醉金迷,眼里閃過陣陣冷意。
“老板,老規矩。”展君白走近吧臺,敲了敲桌面引起那個女人的注意,然后抬起手腕看表,露出翡翠色的表盤。
“好,您請。”
展君白是這家酒吧的常客,無須服務生領路,徑直往內堂包廂走去。
吧臺內的女人點燃了雪茄,一邊跟著往包廂走,一邊交代服務生:“2號貴賓包廂,一支哈瓦那,一杯威士忌。”
兩人一前一后進入2號貴賓包廂,面對面坐下,彼此打量了一番。
女人抽了口煙,噴出來的煙霧使得她精致的面容忽隱忽現,率先開了口:“想不到三爺居然這么年輕,依我看,叫三少爺更合適。”
展君白并不介意她的吞云吐霧,淺笑道:“不過一個稱呼,合不合適都不打緊。不過江夫人如此熱情,可見‘蛇娘子’也不妥帖。”
“那是三爺還沒見過我的手段。”
展君白對她的話不置可否,也懶得廢話,單刀直入問道:“我找你來所為何事,你也清楚。不如說說你的打算?”
女人不屑一顧,自顧自喝了一口酒,慵懶道:“不過就是一個毛頭小子,能有多大能耐。能和我江勝男作對的人,還沒出生呢!”
“江夫人,雖然我們是合伙人,但我不得不提醒你,這個想法是對江月樓的侮辱。要想有勝算,我建議你不要輕敵。”對于她的態度,展君白略略皺眉,忍不住提醒幾句。
“我江勝男不愛玩虛的,事實說話。等我贏了,別忘了你的允諾。”
“當然。”展君白舉起了酒杯,“那我就提前預祝江夫人,一擊必中。”
江勝男亦舉起酒杯,兩人遙遙相敬,同時飲下杯中酒。
正事談完,江勝男和展君白說起了閑話:“一走十幾年,再回來,物是人非啊。”
“可有要拜訪的故人?”
江勝男哂笑一聲:“亂葬崗有什么好去的。”
“江夫人說話真是風趣。”展君白起身,不欲在此久留,“等夫人的好消息。”
“對了,給我的資料里是不是少了些東西?這個江月樓,十六歲之前的過往是空白的。”江勝男問道。
“他十六歲被白金波收養,帶入警署,陪著白金波從一個科長做到今天的署長。至于他之前的歷史,恐怕除了白金波,無人知道了。”
江勝男不死心,仍在追問:“那照片呢?給我的資料里,也沒有他的照片。”
展君白略帶歉意地笑了笑:“大概是手下疏忽了,我改天讓人給你送過來。”
江勝男點頭,沒注意他轉身后露出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
就在展君白拉開包廂門準備離開時,江勝男忽然又開了口:“三爺,幫我打聽個人。”
展君白回頭看向她,等她繼續說下去。
江勝男眼神復雜,似乎鼓足勇氣才說出那個名字:“康盛安。”
“盛世安康,好名字,我會留意的。”展君白說完,開門徑自離去。
包廂里只剩下江勝男一個人,她松弛下來,將雪茄扔到一邊,狠狠灌了一口酒,情緒異常低落。
不知道她的安兒還活不活在這個世上。
江月樓放假七天,孫永仁和宋戎也跟著無所事事,這會齊聚江月樓家里。
孫永仁歪在沙發上,有一顆沒一顆地往嘴里扔花生吃。江月樓和宋戎坐在沙發上聊著天。
“科長,趙小姐嫁給了展委員的事,您知道嗎?”
“聽說了。”
“她一向心高氣傲,居然肯嫁一個比自己大三十歲的男人做妾,只怕此舉是故意針對您而來的。她把哥哥的死歸咎到您身上,對您敵意很大,您當心些。”
江月樓頗不以為然:“一個嬌小姐翻不出什么浪花。不過這個展天青,我有些看不透。”
孫永仁停下扔花生,湊過來聽江月樓繼續說:“一個在外逍遙慣了的軍閥頭子,肯放棄自由來景城做一個沒什么實權的副委員長,總覺得不對勁。”
“聽說是和他們司令政見不合,帶著嫡系部隊出走了,才來景城投奔侄子。”孫永仁連忙八卦起來。
江月樓搖頭:“沒那么簡單。包括趙璟明的死,我也覺得太順了。”
孫永仁又扔了一粒花生入口,勸道:“頭兒,就像署長說的,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其實事情剖開了說,哪有那么復雜。三爺的案子已經結案了,真兇伏法,咱們高高興興放假就是了,別自己為難自己。”
“不想了。你們中午想吃什么,我請客。”這事現在想也想不明白,江月樓長出了一口氣,索性將這些煩心事拋到一邊。
說到吃,孫永仁來了精神,當即歡呼道:“頭兒,天這么冷,涮火鍋怎么樣?”
宋戎眼中閃過一絲雀躍,但整個人還是沉穩的,只附和了一句挺好。
涮火鍋就是要人多才熱鬧,江月樓想了想,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們支鍋買菜,我去叫陳醫生一起。”
他腳程很快,沒一會就到了陳余之門前,才剛敲了兩下,門就開了。
“吃火鍋?怎么這么好的興致?”陳余之得知他的來意,不覺有些意外。
江月樓瞧著他難以置信的神情,爽朗地笑了起來:“是啊,正好放假無事可做,一起吧?”
陳余之關上門,欣然接受了邀請,兩個人往江月樓家方向走去。經過巷子時,陳余之看著長椅,想起那日江月樓和楚然在一起的畫面,連忙拉住了他。
“不著急,在這坐會兒?”
江月樓以為他有事要說,便點了點頭。
誰知,陳余之竟然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覺得楚然怎么樣?”
江月樓愣了一下,耿直地回答:“夠聰明。”
陳余之對他的反應有些無語:“不是說這個,我是問,你對她的感覺怎么樣?”
江月樓還是沒領會陳余之話里的意思,還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感覺?就長得還不錯,做事果斷,人品也不錯……”
陳余之放棄旁敲側擊,決定單刀直入:“那你喜歡她嗎?”
江月樓徹底呆住了,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后門巷子外,楚然正好要拐進來,聽到陳余之這句問話,立刻撤回去,挨在墻邊偷聽,心砰砰直跳。她忐忑又期待地等著江月樓的回答。
“怎么可能?我當她是朋友。”江月樓下意識否認。
楚然期待的神情頓時僵在臉上,臉色暗了幾分,垂下頭非常失落。
陳余之仿佛能想象到楚然的失落,忍不住勸道:“楚然是個好姑娘。”
“我知道。只是,我不喜歡。”江月樓認真地看著陳余之。“而且,一個身處亂世的警察,朝不保夕,是沒有權利去喜歡任何人的。這對她不公平。”
陳余之完全明白他所處的危險環境,也只好尊重他的決定。
他們并不知道,這些拒絕的話已經被楚然聽見了。此刻正背靠著墻,死死咬著下唇,努力忍著不讓眼淚落下。
她覺得委屈、不甘,探出頭望向江月樓的背影,看著看著又忽然釋然,哭著展露出一個笑容。
一段不可能有結果的暗戀,還要繼續嗎?她轉身往來時的路離去,心情已經平復,在心里問自己。
她理解江月樓的想法,但還是為那句“不喜歡”而感到悲傷。
亂世中,誰知道下一刻會怎樣。而這一刻的喜歡就是真真切切的喜歡。
楚然抹干了淚珠,臉上漾起淺淺的笑意。一陣風吹過,吹亂了她的頭發,但內心卻變得越發堅定。
她喜歡他,無須他知道,也無須他同情,更無須他勉強。只要能偶爾看到他便什么都好。
收拾好心情,楚然準備攔輛黃包車回公寓,卻聽見背后傳來汽車喇叭的鳴聲。她不自覺回頭看去,只見展君白坐在駕駛室內,正對她點頭微笑。
“這位美麗的小姐,展某有這個榮幸送你回家嗎?”
楚然剛想拒絕,展君白已經周到地下了車,并將副駕駛的車門打開,單手擋在門框上,殷勤地為她服務。
他的舉動非常紳士,讓楚然不好拒絕,只好道了聲謝,彎腰坐了進去。
汽車在街道上緩緩而行,楚然雖然能想通,但心情依然不佳,一直偏頭看著窗外,保持沉默。
展君白看出了她的異樣,于是一轉車頭,將她帶去了馬場。
他注視著一臉驚訝的楚然,微笑著說:“我曾經有一匹小馬駒,精心養了多年,如今終于長成了駿馬,非常溫順,你要不要試試?”
“可是我不會騎馬。”
展君白沒有回答,而是吩咐女馴馬師帶著楚然去換騎裝,然后親自扶著她坐到馬上,自己甘愿拉著韁繩,牽著她緩緩前行。
騎馬對于楚然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體驗,一玩就有些上癮,尤其是馬兒跑起來時,那種忘卻一切煩惱的感覺,對于剛剛失戀的她來說就像一場及時雨,來得太過酣暢淋漓。
以至于展君白送她回到公寓樓下時,她心情舒暢地向他道了聲謝謝。
可是,就在她準備下車時,被展君白拉住了胳膊。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又強硬地碰觸她,臉上還帶著笑,問道:“不知是否有榮幸一直像今天這樣為楚小姐排憂解難?”
楚然心里似乎明白了幾分。
她和展君白之間也有過太多的巧合,好像總是能夠巧遇他,然后不忍拒絕他紳士的行為,一次又一次上了他的車。
報社里的同事現在對她是和從前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甚至社長有時也會開玩笑說她是展司長的女朋友,可怠慢不得。
她解釋過無數次,可惜毫無效果。
現在想來,原來這些都是展君白刻意而為,徐徐圖之,慢慢進駐她的生活范圍。
“展司長,你是在追求我嗎?”楚然不想再逃避,選擇直白地問出來。
展君白依舊是那副淺笑的神情,點了點頭,“我以為我做得已經很明顯了,看來還是不夠,楚小姐還沒感受到展某的用心。”
“不,展司長一向做得很好,不管是事業還是生活。是我還不夠好,想要趁著大好年華努力做出一番事業,完成自己的夢想。戀愛婚姻這些事,暫時不在我考慮范圍,可能要讓展司長失望了。”
楚然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因為不想戀愛,而是愛上了一個永遠不會愛她的人。
展君白松開了楚然的手臂,有些失望地聳了聳肩。
“君子不強人所難,既然楚小姐還沒有戀愛結婚的打算,那展某只好等一等了,先在楚小姐這里排個隊,可好?”
楚然十分感激他安排的馬場之旅,此時也不好再度回絕,便對他燦然一笑,轉身下了車。
她走在公寓的臺階上,心想著,這一天過得真精彩,剛失戀就有人追求,只可惜,為什么追求她的不是她喜歡的那個人呢?
她心心念念的江月樓卻沒有這些煩惱,和陳余之等人正涮著羊肉,好不熱鬧。
餐桌上支著古銅色的火鍋,鍋里的湯汁沸騰著,鮮美的肉類和蔬菜在里面翻滾。
宋戎和陳余之都是斯文人,吃東西頗為規矩。江月樓對吃沒有過多欲望,也很少動筷子。唯有孫永仁大快朵頤,一邊挑著肉吃,一邊感慨道:“不上班的日子就是舒服,什么時候景城天天無鴉片,我老孫頓頓吃肉的好日子就到了。”
“沒追求。”江月樓笑罵了一句,眼中卻隱隱閃爍著一絲期待。
孫永仁嬉皮笑臉,狡辯:“我一俗人,就這么點小追求,吃得好穿得暖,取個漂亮的姑娘就滿足了。”
陳余之捧著一碗熱湯,笑道:“塵世里的小幸福,也很好。”
“陳醫生,那你呢?”宋戎問。
江月樓聞言看向陳余之,也想知道他心底的愿望。
陳余之笑了笑:“能救一人是一人。”
“沒啦?”孫永仁嘴里的肉還沒咽下去,被嗆了一下。
陳余之連忙遞了杯水過去,點了點頭。
“到底是醫者仁心。不過你這追求和我們頭兒還真像,他要景城無煙,你要懸壺濟世,我看找個畫師給你倆畫張像,貼在城門樓子上當守護神算了。”孫永仁咽下食物,嘖嘖感嘆。
江月樓在桌子下踹了他一腳,佯裝生氣:“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宋戎卻難得附和孫永仁:“畫像就算了,科長家不是有相機嗎?”
“拍照更好,一文一武,雙護法。”
江月樓再踹過去,孫永仁已經預感到了,提前把腳提了起來,避開攻擊。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因為展天青對玉堂春實在不友好,未免展君白為難,也避免自己沖動行事,玉堂春搬回了天韻園。但他沒想到,很快又和展天青碰上了面。
白金波做東請展天青和展君白吃飯聽戲,美其名曰為展軍長接風。
他們一如既往地坐在天字號包廂內,倒是又給玉堂春創造了一個絕好的機會。
他不再猶豫,藏在假山后,目光冰冷地拿出手槍,按照展君白所教的方式,子彈上膛,拉開保險,視線同槍口和展天青的身影合為一體,毫不留情地扣動扳機,心里頓時涌起一股復仇的快感。
可惜,他還是差了點火候,那顆子彈并沒有打中展天青的要害部位,僅僅傷了肩膀而已。
包廂里的人迅速反應,展君白關了窗,斷絕他再補槍的機會,并持槍追了出來。
他連忙沿著假山小路快速逃離,見身后的人越追越緊,趕緊扔掉了手上的槍。
袁紫寧遠遠看到這一幕,聯想起剛才的槍聲,臉色突然一變。
沒一會,邱名帶著幾個警衛押著袁紫寧回到了包廂,同時向展君白遞上了一把槍,“是您送玉老板的那把。”
被壓著跪在地上的袁紫寧馬上抬起頭來,喊道:“跟師哥沒關系!這槍是我從他房間偷出來的。”
展天青捂著傷口,怒氣沖沖地瞪著她,恨不得立刻拔槍把她打死,卻被展君白攔住。
“你為什么這么做?”
袁紫寧冷笑起來:“記得屠門鎮嗎,展軍長?殺了那么多人,晚上沒人回來找你嗎?”
她的話讓展天青惱羞成怒,毫不猶豫直接開槍,子彈直射她的心窩,在疾步趕來的玉堂春面前倒地死去。
玉堂春得知袁紫寧替他頂了罪名,立刻趕來承擔責任,卻還是晚了一步。他緊緊抱著她逐漸變冷的身體,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人死了,暗殺事件也不再追究,玉堂春依然安全。
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園子里,耳邊還恍惚能聽見袁紫寧叫他師哥的聲音。
突然,一把槍出現在他的視線里。他猛一抬頭,看見展君白站在對面,將那把槍又推回到他面前。
“這次,槍可收好了。”
他低著頭,輕聲問:“展軍長沒怪罪么?”
“他那里我自會解決,你不必擔心。”
“那你怪我嗎?”
“你又不是兇手,我怪你做什么?別自責了。這件事,說起來,也是二叔當年埋下的隱患,紫寧不過是想討回公道而已。”
玉堂春內心又是一陣刺痛,喃喃地問:“你覺得,她錯了嗎?”
展君白想了想,搖了搖頭:“我不認為為家人復仇是錯事,這是一件需要勇氣、破釜沉舟的事。”
玉堂春有些意外:“那你認為是展軍長錯了?”
展君白依然搖搖頭:“我也不覺得二叔有錯。他想要成立一支軍隊,需要立威,的確做了些狠事。但放眼古今,欲成大事者,有幾個手段是干凈的呢?”
玉堂春面色發冷,憤憤地盯著他:“那展司長跟隨軍長的時候,手上也沾滿了鮮血?”
“你是怎么了,今天一直揪著這個話題。”
“我不想有一天,被刺殺的人,換成您。”
展君白笑了起來:“你放心,不會有那一天。”
玉堂春以為,展君白此話的言外之意是說他處事正派,沒有染過鮮血,稍稍松口氣,沖他淺淺一笑。
“你還是考慮搬回展公館吧,二叔有他自己的房子,以后沒人會為難你了。”展君白忽然提議道。
可玉堂春仍有憂慮:“展軍長本就對我不滿,再加上刺殺的事情,我要真搬去了,怕是惹他不快,還是算了。”
“他又不常去,誰知道你在展公館?無妨。”
玉堂春見他堅持,半開起了玩笑:“聽起來怎么像金屋藏嬌。”
展君白大笑出聲,立刻糾正他的措辭:“這叫能來同宿否,對床聽雨眠。”
玉堂春也笑了起來,似被他說動,猶豫片刻終于點了點頭,跟隨展君白又回到了展公館。
他需要更謹慎地計劃復仇,也需要展君白這層關系和展天青接觸,他再不會那般魯莽,連累其他人為他付出生命的代價了。
時間的車輪不緊不慢地滾過。
楚然已將少女情懷收藏在心底,全身心撲在工作上,幾乎每天都在外面跑新聞。
她騎著自行車經過一處巷子口時,沒有防備,被巷子內突然跑出來的姑娘撞上,兩人同時摔倒在地。
楚然被摔得暈頭轉向,捂著頭望了過去,只見那姑娘比她摔得還要厲害,手臂被石子劃開一道口子,正淌著鮮血。
那姑娘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完全沒顧上自己的傷,而是一個勁回頭看,似乎害怕什么人會突然出現。
“你沒事吧?”楚然連忙爬起來,趕過去扶她。
小姑娘根本顧不上回答,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驚慌失措地往巷子內看了一眼,用力將楚然的自行車扶了起來。
“姐姐,帶我走吧!”
楚然不明所以,好奇地往巷子內看去,只見幾個大漢遠遠追了過來,目標正是身旁的小姑娘。
“快走啊!”小姑娘更加慌張,不停地催促著。
事出緊急,楚然也沒多想,本能地把小姑娘當成弱者,連忙上車,示意她坐在后座,在大漢趕來前,飛快地踩動自行車,走街串巷,將大漢們遠遠拋在身后。
想到小姑娘受了傷,楚然索性騎著車去了余之堂,讓陳余之幫她診治。
“你叫什么名字?那些追你的人是誰?”楚然看著陳余之給她涂藥包扎,忍不住將心中疑問問出了口。
小姑娘已經不再恐懼了,反而有種沒心沒肺地活潑。她撇了撇嘴,回道:“我叫琉璃。我哥嫂把我賣到他家沖喜,還沒辦事兒,人就死了,非要抓我去陪葬,你說我能不跑嘛。”
陳余之正細心地涂著藥水,聽到這一句,抬頭看了她一眼。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楚然也沒想到她竟然有這樣悲慘的遭遇,接著又問。
誰知琉璃抓著她的衣角死不松手:“你撞了我,你要負責的,我跟你走。”
若是自己一個人住,楚然倒是沒什么不方便的,但是她有合租室友,尤其是這個室友還有很多規矩,動不動就要鬧起來。她實在沒辦法將琉璃帶回去。
琉璃的嘴角耷拉下來,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那我是無處可去了,等他們來抓我好了。”
陳余之已經涂完藥水,正收拾藥瓶,看楚然的反應就知道她的難處,現在又聽琉璃這么說,動了惻隱之心,忍不住開口:“姑娘不介意的話,我這里缺個抓藥的幫手。”
琉璃驚喜地看向陳余之,仿佛他就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楚然覺得是自己惹出來的麻煩,最后還要陳余之幫她,有些不太好意思:“這不大合適吧?要不我回去和室友商量商量?讓她和我擠擠?”
陳余之笑著指向二樓:“余之堂樓上有病床,她可以住得寬松些,不過也看她自己的意思。”
琉璃站起身,在余之堂溜達一圈打量著環境,然后跑到陳余之身邊問道:“我留在這里,白天幫忙抓藥,晚上幫忙看店,有薪水嗎?”
“當然有。”
“那可太好了。”琉璃歡快地笑了起來,那笑顏和陳可盈多有相似,令陳余之一陣恍惚。
她就這么被留了下來。
送走楚然,陳余之坐在分診臺后翻看醫書,新上任的小助理琉璃好奇地翻看著藥柜里的藥材。
江月樓從外面走進來,陳余之還未發現,倒是被機靈的琉璃看到了,連忙歡快地迎了上去,連珠炮般地招呼著:“歡迎光臨!先生您哪里不舒服?我們陳大醫生學貫古今,中西醫均精通,保證藥到病除,一身輕松。”
江月樓納悶地看著她,視線又飄向里頭的陳余之,“什么情況?”
陳余之放下醫書走了過來,解釋道:“楚然救下的,無處可去,留在我這兒幫忙。”
“陳醫生,你們認識啊?”琉璃插到兩人中間,好奇地打量著江月樓。
“嗯。樓下沒什么事了,琉璃,上去休息吧,一會我來打烊。”
“好咧!”琉璃興高采烈地轉身,歡快地跑上了樓。
江月樓聽著樓梯上傳來的噪聲,不滿地皺了皺眉:“請這么一尊佛,你還清靜得了嗎?”
“她笑起來,很像可盈。”陳余之也望向樓梯,不覺有些出神。
樓上探下來琉璃的小腦袋,“可盈是誰?”
陳余之徹底無語了,沖她擺擺手,讓她縮回去,這才安靜下來。
打烊后,江月樓和陳余之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江月樓沉默了一會,還是忍不住提醒道:“總覺得這個女孩有點怪怪的,你當心些。”
“你多心了,不過是個小姑娘。”而且是被哥嫂欺負的可憐小姑娘。
“我也說不清,直覺有些不太對,希望是我多心了。”
陳余之只當他有職業病,岔開話題:“到醫館找我有什么事?”
江月樓這才想起自己的來意,語氣輕快起來:“我好像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說說,有什么體現?”
“比如說,之前看到一些跟童年環境相似的場景,我的情緒很容易變得不受控制。但現在,我在心里努力的說服自己,情況會好很多。”
陳余之觀察著他的述說時的神情,確實不似之前那般抵觸和緊張,為他開心起來:“保持下去,期待痊愈。你可是我第一個治療的心理病人。”
江月樓點點頭,對他微微一笑。
街道不遠處,楚然與他們迎面走了過來。
她看到兩人,愣了下,但已經無處躲避。
陳余之用余光掃了眼江月樓,擔心他會讓楚然尷尬。江月樓看著楚然,因為之前和陳余之的那番話,也有些不自在。
還是陳余之率先打破沉默,對楚然問道:“這么晚才下班?”
楚然努力扯動嘴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嗯,采訪剛結束。”
提到采訪,江月樓和楚然忽然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上次江月樓接受采訪的畫面。
那一天,江月樓直白地問楚然,“你是喜歡我嗎?”
楚然回答:“當然沒有。”
想到這里,江月樓忽然出手,拉住楚然胳膊走向一側。“我有話問你。”
陳余之目送著兩人走遠,不覺露出擔憂的神情。
江月樓拉著楚然走出一段距離,再次單刀直入地問:“你喜歡我?”
楚然故作鎮定,直視他的眼睛,笑著回答:“這個問題你不是問過了嗎?還是那個答案。”
她看到他明顯松口氣,心里不覺更加難過。
“怎么,怕我纏著你?”
“你不是那種人。”
“不早了,我該走了,再見。”楚然快要招架不住了,眼眶又微微紅了起來,連忙找借口離開。
她鄭重其事地跟江月樓告別,又沖不遠處的陳余之點了點頭,這才轉身離去。
江月樓走回陳余之身邊,對他說:“你之前跟我聊的那幾句話,我一直梗在心里,現在總算能松口氣了,她對我無感。”
陳余之一陣無語:“你……就這么直接問了?”
“不然呢?”江月樓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
陳余之苦笑著,不知道該怎么和他說,再看楚然從容離去的背影,好似并無異常,這才放下心來。
其實,他們誰都沒有看見,楚然的臉上早已淚流滿面。
琉璃在余之堂待了一段時日,一直手腳勤快,熱情活潑,病人們都很喜歡和她閑聊幾句,仿佛病痛都減輕了不少。
陳余之等人也習慣了她的存在,真把她當成妹妹一般對待。
這日,陳余之剛幫一位病人針灸完,一邊下樓一邊交代著:“針灸后注意保暖,尤其是腳部,寒從腳起。”
病人點頭,恭敬地回答:“好,謝謝陳醫生,我明天老時間再來。”
琉璃見病人要走,連忙放下手上的活過來送客。
陳余之走回分診臺寫病歷,正要告訴琉璃準備打烊,就見她急急忙忙沖了回來,后頭緊跟著一男一女。
那女的一臉氣急敗壞,指著躲到陳余之身后的琉璃大罵:“好你個小蹄子,往哪跑!”
陳余之連忙攔住他們,“你是她什么人!”
男人瞪著眼,怒吼:“我是她哥哥!”
“陳醫生救我,他們又要賣我!”琉璃緊緊抓著陳余之的衣擺,痛哭不止。
陳余之一手護著她,強硬地橫在三人中間就是不肯讓開,“有你這么做哥哥的嗎?”
“礙著你什么事了?怎么,你看上她了?行啊,拿錢買。”琉璃哥一副無賴相,攤開了手。
“你要多少錢?”
琉璃扯住陳余之往后拖,哭喊著:“不能給,他們是要去吸大煙的!”
此話一出,陳余之愕然回頭,琉璃哥嫂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豁出去了。
“你肯出錢是不是?好啊,一百塊,賣了。”
“不能給……”
琉璃哥惱火,抓住空檔一腳踹翻琉璃,嘴里還罵罵咧咧。
他的舉動讓陳余之憤怒起來,狠狠抓住他的胳膊向一邊扭去,嚴厲說道:“你再動她一指頭,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
他將琉璃扶起來,安頓在椅子上,然后快步走回分診臺,從錢盒里抽了幾張錢遞給琉璃哥,警告他:“以后不許再找她麻煩。”
琉璃哥此時眼里只有錢,壓根聽不進去他的話,一把將錢搶了過去,和老婆兩人眉開眼笑地離開了。
景城再現鴉片大煙,陳余之知道事情緊急,顧不上安慰琉璃,囑咐她快去找江月樓,便跟著沖出了余之堂。
他不遠不近地跟在琉璃哥嫂身后,想要探知他們吸大煙的場所。
那是一處不起眼的民居,琉璃哥嫂站在門口警惕地四處張望,確認無人注意,這才在門上敲了幾下,等門打開便迫不及待地進入。
陳余之仔細看了眼門牌號,快速向附近的電話亭走去。
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江月樓正巧走在去余之堂的路上,剛走到門口,就見琉璃淚汪汪地向他沖了過來,一邊哽咽一邊說道:“出事了。”
還未來得及聽琉璃講完事情始末,余之堂內的電話便響了起來。
江月樓篤定是陳余之來電,大步進門接起了電話。
“金華路7號,有人販賣鴉片,快。”陳余之在電話里急切地對他說。
他神色凝重,掛掉電話后,轉手撥給了宋戎,讓他召集隊伍前往金華路緝毒。
陳余之也就等了近半個時辰,江月樓帶著孫永仁、宋戎以及稽查科其他警察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情況怎么樣?”江月樓穿著便衣,走向他詢問。
他指了指街道對面破舊民居改成的煙館,“他們進了那間屋子,進門前的暗號是這個。”
陳余之一手張開,一手握拳,按照三短,停頓,兩短的順序,敲了一遍。
“三短、停頓、兩短。”江月樓重復了一遍,看見陳余之點頭,這才轉頭吩咐身后的警察:“你帶人守在后門,防止有人逃跑,其余人跟我進。”
眾人點頭跟上。
陳余之忽然拉住他:“我跟你們一起。”
“你跟我們沒有配合過,很危險。”江月樓頓住腳步,回頭看他一眼,鄭重其事地拜托道:“真要幫我,就在這兒等著。金大成的增援馬上到,你要告訴他方位。”
陳余之點了點頭,目送著江月樓帶人朝著煙館的方向前進。
他看到,宋戎和孫永仁各帶了幾人謹慎地分散在煙館大門兩邊,而江月樓則站在門前,按照約定的暗號敲門。沒一會門開了,眾人依次而入,房門重新被關上。
煙館內燈光昏暗,只看得見眼前的情況,根本看不清其他環境。
開門人神情呆滯,一言不發,根本不管他們來了多少人,徑自往前帶路。
江月樓和宋戎對視一眼,示意眾人先把武器藏起來,看看情況再說。
就在經過一處房間時,開門人突然一個閃身躲了進去,并將鐵門死死關上。
江月樓反應迅速,立刻沖著門鎖處開槍,但為時晚矣,門鎖雖然遭到槍擊卻絲毫沒有損壞。
“好好享受吧,各位。這是你們死前的最后十分鐘了。”開門人如同變臉一般,露出陰森森的笑容,陰陽怪氣地說著,很快就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四面八方不斷有煙霧飄了進來,整個屋子煙霧繚繞,將能見度降到了最低。
江月樓快速用手帕捂住口鼻,甕聲道:“這煙有毒,小心。”
眾人紛紛捂住口鼻,四散開來尋找出口。
江月樓摸索了一會,發現一張桌子,上面有一個茶壺,拿起顛了顛,還有些水,便遞給宋戎,讓他給兄弟們澆濕手帕,防止毒煙吸入。
宋戎照辦,警察們陸續澆濕手帕,捂著口鼻俯下身,躲避毒煙。
茶壺傳到孫永仁手上時,他剛要倒水,卻發現水已經不多了。他看了看用干手帕捂著口鼻繼續找出口的江月樓,連忙湊了過去,低聲說道:“頭兒,我幫你澆濕手帕。”
煙霧太濃,江月樓根本沒注意到孫永仁剛剛的舉動,以為他已經澆濕了自己的,便將手帕遞了過去。
僅剩的一點水浸濕了江月樓的手帕,他一接過,又專注地尋找出口去了。
孫永仁放下空空的茶壺,用干手帕捂住口鼻跟隨過去。
屋內人影綽綽,咳嗽聲一片。
很快,江月樓便發現,窗戶被鐵條焊死,門也被鎖死,他們像是被關進了牢籠,根本無法離開。
“頭兒,怎么辦?”孫永仁猛烈地咳嗽著,間隙傳出幾聲詢問。
門外,陳余之聽到槍聲,察覺情況不對,立刻朝著煙館的方向跑去。
他來到煙館門口,就看見濃煙從門縫冒里出來,急得他一邊拍門一邊狂喊江月樓的名字。
趴在門邊的江月樓隔門聽到陳余之的聲音,連忙喊道:“走開,這煙有毒!”
可是,他根本無法阻止陳余之死命用身體撞門的舉動,但都是徒勞而已。
“沒用到,你快走。”江月樓看到門輕微震動著,知道陳余之不聽他的話,不覺有些灰心。
他身后已經倒下好幾個兄弟,孫永仁也劇烈咳嗽著,靠著宋戎的攙扶才勉強站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仿佛開啟了江月樓等人的生命倒計時。就在這時,金大成的增援趕到,一群警察跟著他沖了過來。
陳余之心急火燎向他招手大喊:“救人,江月樓在里面!”
金大成大步向前,一把揪開陳余之,沖身后的警察下了撞門的命令。
幾個身強力壯的警察聚集在門邊,幾個人一起撞向大門。
“別在門口,讓開。”陳余之站在一旁急得團團轉,生怕一會大門被踹開誤傷到江月樓。
金大成也揚聲喊了起來:“姓江的,咱倆事兒可還沒完呢,你別死啊。”
濃煙中,江月樓的一雙眸子也越來越暗,隱約聽到陳余之和金大成的喊聲,意識卻越來越模糊,就快撐不下去了。
幾個警察連續不斷地撞擊好幾下后,門終于被撞開,大量煙霧爭先恐后地從里面涌了出來。
陳余之毫不猶豫地沖進去救人,甚至比金大成和其他警察的手腳都快。
他跑進煙館內,一邊揮手散去濃煙,一邊找尋江月樓所在的位置。沒一會就瞧見因吸入過多煙霧,歪在墻邊,卻強撐著沒倒下的江月樓。
他趕緊走了過去,將江月樓架在自己肩上,說道:“我帶你走。”
江月樓強迫自己找回一些意識,艱難地借助著陳余之的力量站起來,兩人一步一步往外挪去。
另一邊,孫永仁已經陷入昏迷,手帕飄落在身側。
宋戎吸了新鮮空氣,不似之前那般難受,著急蹲下身去查看孫永仁的狀態。他試圖拿手帕繼續給他捂住口鼻,卻在碰到他手帕的一瞬間,愣住了。
手帕是干的,根本抵擋不了多少煙霧。
宋戎有些淚目,連忙將孫永仁扶在身上,奮力往外走。只是孫永仁身材過胖,吸了毒煙的宋戎也沒什么力氣,一時竟沒有拖動。
他堅持一步步拖著,絲毫不放棄,嘴里還吐槽著:“讓你平時少吃點……”
就在此時,金大成破開煙霧走了過來,幫著宋戎扶住孫永仁,兩人合力將孫永仁拖出煙館。
陳余之扶著江月樓也走了出去,靠在墻邊喘著粗氣。江月樓有些虛弱,陳余之也累得筋疲力盡,但彼此支撐著,互相望去,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可惜,他們沒有挽回孫永仁的生命,經過陳余之搶救,他還是因為吸入太多的毒煙,永遠離開了人世。
清醒過來的江月樓想起孫永仁幫他浸濕手帕的舉動,深陷自責中。
如果孫永仁用了濕潤的手帕,是不是就不會英年早逝?
陳余之坐在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該如何安慰。
他雙手抱著頭,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聲音嘶啞:“這是一個陷阱。”
“琉璃……”陳余之此時也已經想通了事情的關鍵,內心同樣充滿了自責。
事情發生后,余之堂內便再也沒有琉璃的身影。
夜色迷蒙,酒吧內更是光影綽約。
江勝男坐在包廂沙發上,冷眼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琉璃,似笑非笑地晃動著高腳杯,優雅地仰頭,一飲而盡。
“失手的人,活著也沒什么意義了。”
她突然敲斷高腳杯,根本不給琉璃反應的機會,直接將鋒利的玻璃碎片狠狠扎進琉璃的脖子。
門外是歡快的音樂聲,跳著舞的客人傳來陣陣歡笑。
琉璃蜷縮在地上,捂著脖子掙扎著,沒一會便瞪著一雙眼睛,不甘地死去。
江勝男嫌棄地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血跡,拎起電話撥了個號碼,冷冷下令:“準備入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