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晨走了,走之前什么也沒說。
天羽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手里的那串鏈子。
廉價的、已經(jīng)開始褪色的彩珠,串在兩根繩子上,不再鮮亮,更沒有光澤。天羽覺得好笑,自己竟然無聊到為了這么一串破玩意發(fā)火。
他瞄準房間角落的廢紙簍,對了對準心,起手一丟,鏈子落進了紙簍中。
沒有什么是他舍不得扔的。天羽冷酷地想。
副手來告訴天羽,龍浩找到了。
天羽抬頭:“什么地方?”
副手給了天羽一個地址。天羽掃了一眼,驀地看他,一臉的不可置信:
“工地?”
天羽把車停在這個破爛的工地旁。滿腳都是泥沙,灰塵漫天。碎石和磚塊堆在附近,攪拌機轟轟作響。一些民工穿著污跡斑斑的衣服穿梭在工地里,推著建筑鋼材和石塊。
天羽皺著眉看腳下,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向一個民工打聽龍浩,民工茫然地搖頭。又問了幾個,沒一個聽說過這個人。民工們都好奇地對著他打量,天羽被漫天的灰塵和風(fēng)沙吹得直皺眉頭。
他想副手肯定是看錯人了。龍浩再混不下去,也不可能來干這個。
天羽轉(zhuǎn)身準備返回車上,眼光掃過前面半空中一個背影,他站住了。
一個工人踩在腳手架上,正在高空作業(yè)。他背對著這里弄著什么,然后對上面揚了揚手。一捆鋼材被機器慢慢吊起,升到空中。工人側(cè)過身,踩在一塊只有三四十公分的板上,在距離地面□□米的地方移動。底下有人大聲向他喊著,好像是叫他小心。工人身體半轉(zhuǎn),要移動到另半邊。腳踩到另外一塊板上時,腳下的板忽然一晃,他的身體也緊跟著失去了平衡,猛地晃動了一下。
他反應(yīng)很快,兩手飛快地抓住了凸出來的一段架子,穩(wěn)住了身體。底下的工人又沖他大叫著什么,那工人對下面搖了搖手,表示沒事,腳踩了踩板,確定穩(wěn)固后,背轉(zhuǎn)過身又繼續(xù)作業(yè)。
底下那人轉(zhuǎn)過身,看到天羽,立刻阻攔:“離遠點,遠點!不能靠近這里,到外面去!”
天羽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緊靠大樓的地方。他退后了幾步。
十分鐘后,那工人從樓里出來,扛著一個麻袋,背上精濕。他走了一長段路,把麻袋往樓后面的車上卸下,又返回去。一連扛了七八袋,才挺直腰,抹了一把汗,去拆麻袋的線口。
天羽走到他的背后。對方察覺身后有人,警惕地回頭。
“很能撐啊?”
阿浩頓了一下,看了天羽一眼。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繼續(xù)拆著手里的活。
“民工都干上了,下一個是什么?撿垃圾的?”
天羽冷笑。
“回你那個小縣城跳舞也比這個來錢。死撐也要跟我對著干是不是?你這是在跟誰叫板呢,等我來求你回去?”
阿浩不理會,只是解開麻袋,倒出里面的石子。
“我見你一次,你就換個地方。給我打錢的時候怎么不躲了?有能耐你就躲,咱倆看誰耗得過誰。”
天羽一直盯著阿浩,可是阿浩一次也不看他,滿是汗水的臉在安全帽下面,沉默地做手上的事。
天羽厭惡他的沉默,那就是一種對他的無視,蔑視。他焦躁地:
“你就是存心讓我難看是吧?什么臟賤你干什么,別以為這樣我就拿你沒轍!你就是摔死在這兒我也照樣看著!”
見他不回答,天羽一把拽過他的胳膊。
“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你……”
他話沒說完,阿浩忽然轉(zhuǎn)身,把一個東西扣到了他的腦袋上。
天羽一愣,阿浩已經(jīng)又背過身去,解下一個麻袋。
天羽摸了摸頭上,是個安全帽。
幾個民工走來跟阿浩打招呼:“換班了!還不下工啊浩子?”阿浩答應(yīng)著:“快了。”
民工們好奇地打量著衣著體面光鮮,卻歪歪斜斜戴著一頂舊安全帽的天羽。
“朋友啊?”
“恩。”
幾個民工眼尖地掃過天羽手腕上的名牌表,腳底下的皮鞋,羨慕又奇怪的表情,看了看兩人,走了。
這里兩人都沒出聲,天羽覺得自己的表情有點怪。
“……到我車上去。”
阿浩攪著石子,拌入黃沙。
“我還有活。”
“行。我不怕你躲。”
天羽去了工棚,問那些工人,知道阿浩不跟他們一起住工棚,單獨在工地外面一排棚戶區(qū)里住著一間小平房。天羽給了一個民工錢讓他帶路,到了一戶低矮的平房。民工拿了錢走了,天羽發(fā)現(xiàn)門竟然沒鎖,只用一條鏈子虛扣著。他打開鏈子推門進去,看著這大約10平方米的黑暗小屋,知道的確是沒有鎖門的必要。
四周的墻上糊著報紙,墻邊一張板床。不知被什么熏得漆黑的屋頂,掛著一盞老式的日光燈。天羽摸到了開關(guān),打開,燈卻不亮,最后還是在床頭找到一個臺燈,打開了。
天羽把手里的安全帽擱在一邊,就坐在床上等著。
天黑了,一個人滿身臟污地推門進來。看到天羽,頓了頓,轉(zhuǎn)過身,把手里的安全帽掛在門后。
阿浩擼了擼滿是灰塵的亂糟糟的頭發(fā),背對著天羽,沉默地脫掉外面那件臟污的工服,露出里面黑色的背心。他把工服浸在盆里,打了水開始洗頭,洗臉。
他沉默地做著這一切,仿佛屋子里沒別人。天羽冷眼看著他把頭洗完了,轉(zhuǎn)過身,拎著盆進了后面的院子,脫了背心,舉起冷水從頭上淋頭澆下。然后拿毛巾擦了擦身體,濕著褲子走回屋里,翻出一件干凈的背心和運動褲,換上。
天羽在燈光下打量阿浩的臉。他的心忽然抽了一下。自己也說不清那瞬間的痛感。
阿浩瘦了。原本刀削斧鑿般的下顎顯得非常消瘦。臉頰在陰影里凹陷著。
天羽想起了幾個月前,他不停地請阿浩吃飯,一點一點地把那凹進去的臉頰補平了。他還笑話過他,說他是小豬,小笨豬。當(dāng)時阿浩好笑又無奈地看著他,眼神里透著沒有防備的親近,溫柔……
阿浩忽然開口。
“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來?我就特地來看看,你現(xiàn)在什么樣。”
阿浩坐在了床上,臺燈昏黃的光照著他□□的胳膊。
“你現(xiàn)在看到了。回去吧。”
天羽不說話,沉默片刻。
“你說實話,為什么干這個。”
阿浩不回答。
“你別跟我說是因為我。我沒逼你那么狠!你要不是有原因,你就是存心向我示威。——你是不是就是故意的?”
阿浩停了一會兒。
“錢多。每天結(jié)。”
“別拿錢說事,日結(jié)的工地拿錢少一半!周小舟呢,看你落魄了,走人了?”
阿浩沒做聲,天羽也沒再問。周小舟那樣的男孩,天羽見得太多了,嬌氣,現(xiàn)實,沒錢想供著他們,那是不可能的事。
天羽的眼光轉(zhuǎn)過去,停住。他看見了阿浩胳膊上布著大大小小的裂口。有一塊疤,不知被什么劃拉過,一道黑色蜿蜒的傷口,布在阿浩原本光潔的皮膚上,丑陋而醒目。
天羽不說話,瞪著,然后走過去,坐在了阿浩旁邊。他抓住阿浩的胳膊湊向燈光,碰觸到阿浩時,阿浩往后避,天羽抓著,手上帶著勁,硬是將那些傷口拉到燈光底下。
阿浩不等天羽看清,把胳膊抽開來。天羽扭過他的臉。
他仔細看著這張消瘦疲倦的臉上有沒有傷疤,細細掃過每一處,眉毛,眼睛,直挺的鼻梁,上薄下豐的嘴唇,消瘦的下巴。還好,沒有什么傷痕破環(huán)了這張臉。天羽一松,忽然瞥見阿浩額頭上濕漉漉的額發(fā)下面,有一道印子,斜斜地劃過,被頭發(fā)遮住了。
天羽用力抹開阿浩額前的頭發(fā),去看那道傷口,阿浩避開了臉,把天羽的手擋開了。
天羽松開手,從身上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點上。他抽了一會兒煙,很久不說話。
然后,他一字一句地:
“你說一聲錯了。我讓你回來。”
天羽說這話時氣惱、不甘心,可他認了。親眼看到阿浩淪落到這個境地,他心里就像被什么抽了似的,一跳一跳地疼。他不想去想這是為什么。如果來求他,那就不是龍浩,不是那個他幾次忍不住去他的窗下等待、就為了看他一眼,自己都覺得自己犯賤的龍浩!
但他聽不到回答。天羽轉(zhuǎn)過頭,盯著阿浩。
“你從頭到尾就不覺得是你錯了,是吧。”
天羽盯著他。
“你恨我,就非得要我先向你低頭,是不是?”
阿浩雖然臉色憔悴,卻表情沉靜,沉靜到讓天羽覺得他從頭到尾都沒當(dāng)自己在這個屋里。
“做這個因為我需要現(xiàn)錢,沒別的。我不恨你。”
“少口是心非!我做了就不怕你恨。”
阿浩沉默了一下。
“最近有人找過你嗎?”
“什么意思?”
“那天周小舟的事,是我誤會你。對不起。我不恨你,你怎么想的,我明白。”
他停了停。
“做完這個月,我就不在這里了。蕭南那些人,以后能離開,就早點離開。天羽,聽我一次忠告。”
“你要去哪?”
阿浩沒有做聲,也不打算回答。天羽心里有什么慢慢騰上來。他用力地抽了口煙。
他在彌漫的煙霧里看著對面的阿浩。阿浩現(xiàn)在的樣子,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初的影子。天羽的腦海里是另一個身影,金色的長發(fā),金色的皮背心,頭繩像有生命般,在充滿活力和生機的年輕身體上躍動。燈光照著一張神采飛揚的臉,那臉在鼓點落定中抬起,一個王者的微笑,雄獅般地,驕傲、張揚……
天羽狠狠地把煙頭扔在地上。
“讓你說一句錯了,他媽的就這么難?!”
阿浩沉默、堅決。
天羽知道他不會回答。天羽想,那是因為他的心里沒有自己。如果他心里有自己,自己可以為了他服軟,他為什么不可以為了自己屈服?
李天羽從來不會在意別人心里有沒有自己。他覺得那無意義也沒必要,可是現(xiàn)在他覺得在意,而且在意得難受。
他站了起來。
“龍浩,算你狠。我李天羽心里對你怎樣,你自己明白!你要耍我,你就耍,再耍聰明點兒!”
委屈、憋悶、惱火一股腦沖上頭頂,他李天羽什么時候這么犯賤過,這樣死乞白賴過,求著蕭南時都從來沒覺得自己像現(xiàn)在這樣,像一只追著得不到的東西卻不肯放的下賤的狗!他想找地方發(fā)泄,他踢到腳邊一個破木凳,提起來就朝對面墻上砸去!
木凳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掉在地上,天羽手上一陣劇痛,抬起手,手上全是血,掌心被釘子扎破,木刺密密地刺進里面。
阿浩立刻過來,拉過天羽的手。
天羽滿心的火加上吃痛,根本就不想讓阿浩碰他,狠狠甩開。
“滾!”
阿浩不理會,強行把天羽的手拉過來,拉到水池邊,打開水龍頭用水沖洗傷口。水流過傷口,沖下血水,又碰到那些木刺,天羽一陣刺痛,忍著。
阿浩用毛巾擦去血水,把天羽按坐到床邊,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個酒瓶,倒出一點白酒,倒在干凈毛巾上。他拉過天羽的手掌,避開那些木刺,小心地用蘸著酒的毛巾擦傷口。按住止了血,又拿來一個鑷子。
他在天羽面前蹲下。天羽看了他一眼,阿浩也看著他。然后把臺燈移近,拉過天羽的手,低頭去找木刺。
天羽揮開他的手。
阿浩盯了他一眼,嚴肅、不容拒絕地,再次把手按上。
天羽冷笑:“我不就跟那些混蛋一樣嗎?你關(guān)心個混蛋?”
阿浩根本不聽他在說什么,只是沉默地,用鑷子小心地一根根拔去那些木刺。
天羽又一把把他的手掀開。
阿浩忽然猛地抬頭。
“你懂事點!”
阿浩吼!
天羽怔住。阿浩瞪著他,臉上隱忍著火氣。然后用力把天羽的手拉過來,墊在自己的膝蓋上,低頭湊得很近地,在掌心找細小的木刺。
天羽不再動。
細細的鑷尖,一根根拔去扎在肉里的刺。每拔出一根,就帶走一分刺痛。
溫暖的手,在他手心移動。
誰也沒有說話。屋里是一片寂靜。
天羽感到從那只手上傳來的熱量,隔著皮膚,滲透進身體。疼痛在一點點地消失,那只手有力,卻很輕柔,有節(jié)奏地、控制地,一下一下輕輕鑷去那些細小的刺,那些扎在肉里、心里的刺。
天羽抬起眼睛,看著蹲在自己面前,埋著頭,專注、凝神的阿浩。
他看著他的臉。他一遍遍地看著他英挺的眉,沉靜的眼睛,他直挺的鼻梁,削瘦的、黝黑、疲倦的臉頰……
天羽忽然地俯身。他緊緊堵上了眼前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