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回了營地,此時戰斗已經結束,留下滿地的尸體和傷者。劉鏢頭正在清查人數,看見顧林書三人回返,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氣。顧仲阮與顧林顏受了點輕傷,所幸并不嚴重。
地上沒有死透的匪徒被一一補刀取了性命。己方陣營的傷者被集中到一起包扎處理傷口。劉鏢頭清點了貨物后道:“來者搶奪的多是食物和浮財,后面要緊的東西沒有太大損失?!?br /> 那些搶得了財物的匪徒并不戀戰,拿著東西一哄而散,有些甚至在逃跑途中被鏢師補刀取了性命。
這一戰斬殺了對方的匪徒三十余人,己方死了兩個護衛,輕傷十余眾,重傷兩人。
顧林顏提著刀翻過地上一個匪徒的尸體,見其衣衫襤褸,面黃肌瘦,面相并不兇惡,再看手十指都布滿了老繭,寒冬里腳下是一雙露著凍黑腳趾的草鞋。與其說是匪徒,不如說是貧農。他抬頭和顧仲阮對視一眼,如此一一翻看過去,大多都是貧民貧農的樣子,不似窮兇極惡的山匪。
確實是聚集的流民,所以才會毫無章法的一擁而上,搶奪了財物之后便作鳥獸狀各自逃竄。
顧仲阮輕聲問顧林顏:“你可聽說最近有什么天災或者流疫?”
顧林顏搖頭:“未曾聽聞。”
是啊,如今既無天災又無流疫,好端端的怎么會冒出來這么多流民?
顧仲阮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輕道:“世道要亂了?!?br /> 戰斗后清點車輛物資,財物損失不算太大,糧食和浮財被搶走了不少,裝箱的字畫瓷器等都沒動,車壞了五輛,其中兩輛修理后可正常上路,其余三輛損毀嚴重只能原地丟棄。
經歷了這一場夜襲之后,車隊加快了腳程,天剛蒙蒙亮,車隊便整修完畢再次上路,次日傍晚到了驛站。
車隊到了驛站,眾人一直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了下來,安排諸人歇息的同時,將有流匪的消息告訴了驛站的驛臣,后者很快用快馬將消息傳遞了出去。
顧仲阮和顧林顏在戰斗中雖然受了傷沒有什么大礙,反倒是李昱楓到了驛站后半夜突然發起了高熱。
他這場病起得急,來勢洶洶,整個人渾身滾燙,面色蒼白如紙,他像蝦米一樣蜷縮在毯子里,細細地顫抖著,嘴里嚷著聽不清楚的胡話。
李月樺在李昱楓身邊貼身照顧著,用涼水投了帕子擰干疊放在他額頭,又另用投好的帕子不停地擦著他的手心,可惜降溫的效果不太明顯。
李昱楓的急病驚動了顧家人,顧林顏、顧林書兄弟和劉鏢頭一起到了李昱楓的房間。李月樺見來了外男,起身避到一旁,諸人歉意的抱拳道:“三姑娘,得罪了。”
李月樺回禮道:“多虧各位相護才得以脫險,如今家兄又突然病重,就不要多計較這些虛禮了。”
劉鏢頭上前探了探李昱楓的額頭,只覺入手滾燙,翻看他的眼皮,見他眼球亂顫,再看他抽搐的樣子不由得緊緊皺起了眉頭。劉鏢頭拿過一張干凈帕子扭成一團塞進李昱楓嘴里,一邊同李月樺解釋道:“李二爺眼下高熱極易抽搐,怕他誤傷咬斷自己舌頭,所以需得如此?!闭f著從腰袋里掏出一顆藥丸遞給李月樺,“這是清熱解毒的藥丸,暫且可以將李二爺的高熱拖一拖壓一壓。不過李二爺眼下這情形十分兇險,得盡快尋個郎中診治才是。”
顧林顏和顧林書對視一眼,驛站里沒有醫官只有一個獸醫,這驛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方才他們來時打聽過了,距離最近的城鎮也要半日快馬的路程。
劉鏢頭略一沉吟:“我這便讓人套了快馬,去最近的鎮子請郎中。”
李月樺十分感激:“多謝鏢頭!”
劉鏢頭去安排人手,顧林顏顧林書又略坐了一坐,寬慰了李月樺幾句,才去同顧仲阮回話。
顧仲阮胸前有一處皮外刀傷,簡單清理傷口敷上金創藥,他坐在床邊休息。見兩個侄子進門,他開口問道:“李二的情況如何?”
顧林顏道:“看這情形,李二爺怕是暫時上不了路了。”
顧仲阮聞言皺起了眉頭,眼下京里暗潮洶涌,各方大鱷都張大了血盆大口在撕咬蠶食常丞相被清算后中空的勢力缺口。他本就是趕著這個時機上京,若是在此耽擱上一段時日……
他看了一眼顧林書,視線落到顧林顏身上,溫言問道:“此事你怎么打算?”
“侄兒覺得,為今之計,最好是分頭行動。”顧林顏道,“三伯同我明日一早繼續出發,二弟留在此處陪同李家,等李二兄病情好轉能再上路時也不遲?!?br /> 顧仲阮滿意地點了點頭:“如此甚好,既不耽誤行程,也全了照顧李家的情義?!?br /> 劉鏢頭星夜兼程快馬帶回了郎中,幸好郎中請的及時,李昱楓已經出現了高熱驚厥的癥狀,若是再晚上半個時辰,神仙也難救。
郎中連夜施針,總算將李昱楓的抽搐穩定了下來。李家診金給得足,郎中開了方子親自去廚房熬藥,盡心盡力地照顧李昱楓,半夜被強迫雪地里快馬趕路的那點不愉快早已煙消云散。
正如顧林顏所料,李昱楓病重需得留在此處修養數日,不能輕易挪動,要等到病情穩定好轉方可上路。
顧仲阮出面,同李月樺交代了商議的結果,李月樺萬分感激。
顧仲阮給顧林書留了一輛車幾個仆從,第二日一早他和顧林顏便先行上了路。
天氣雖然很冷,日頭卻很好。李月樺站在窗前目送著遠去的車隊,看著他們越行越遠,直到變成小黑點從視線里消失。驛站座落在官道南側,再往南是一望無際的曠野,北側是連綿起伏的群山,眼下都被白雪覆蓋,驛站前的門廊下拴著一頭倔驢,正不服氣的噴著鼻子,口鼻處隨著呼吸冒著白煙,稍矮的屋脊是大廚房,屋頂的煙囪炊煙繚繚,青煙升騰,消散在天地間。
“姑娘別擔心。”丫鬟紫姝勸道,“二爺不會有事的?!?br /> 一夜過去,經過施針服藥,李昱楓的病情穩定了許多,雖然仍在發熱,和先前相比減輕了不少。他也不再似之前般控制不住地抽搐,蒼白如紙的面色也有了些許血色。
早上再服了一次藥后,李月樺詢問郎中李昱楓的病情。郎中道:“二爺這是外邪入體,邪入心包,高熱驚厥、神昏譫語。除了寒氣病氣,還有受了驚嚇的緣故。起病急且兇險,不過只要治療得當,調養一段時日并無大礙。”
李月樺這才放下了心,再三謝過郎中,讓丫鬟紫姝送了郎中出去。
一開門,顧林書正在門外的走廊里踟躕,紫姝一怔:“顧九爺?!?br /> 顧林書道:“我來看看李兄如何了?!?br /> 紫姝回望了一眼房間,里面傳來李月樺的聲音:“請顧九爺進來。”
臨著官道的窗戶用叉桿撐著,有一小片陽光正好灑進來映在地板上。顧林書進了房間,見屋子里立著一扇屏風,李月樺就避在屏風后,陽光將她的身影投在屏風上,只能看見朦朦朧朧的紅影。
紫姝敞著房門,站在門外候著。
李月樺隔著屏風道:“坐吧。”
驛站房間陳設簡單,顧林書走到圓桌旁落座,見李昱楓還在沉睡:“李兄可好些了?”
“不似昨日那般兇險,好歹止住了抽搐。”李月樺輕聲回答,“幸好有劉鏢頭的法子,否則真怕他傷了自己?!?br /> 兩人對答了兩句,一時沉默無言。陽光悄悄在地板上流動,從屏風前投過來一束,光束里隱約有很多細細的粉塵在飛舞。
“你……”顧林書突然開口,“之前沒傷到吧?”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那天夜里急速拉弓,割傷了手指,她簡單用金創藥敷過傷口,她道:“我沒事。你呢?”
他揉搓著手指,他同樣被弓弦弄傷了手,正因為看見自己的傷口,由己度人,想著她一定也受了傷,他低聲道:“我沒事?!?br /> 他從袖口里拿出一個白色小瓷瓶放在圓桌上:“這是外敷的藥膏,涂抹在手上,清涼止痛,比尋常的金創藥要好。這是我母親從漳南弄的秘藥,給了我一些帶在身上。”他覺得自己說的有點多,停下了話頭,“你不比我皮糙肉厚,弓弦傷手,你好好養一養。”
李月樺沉靜半晌,嗯了一聲:“多謝顧九爺。”
他道:“如今離了昌邑,不用再按照老家序齒,你還是叫我顧二吧?!?br /> 顧林書知道該說的都說了清楚,應該起身離開,但是他不想走。他偏頭去看她,屏風里的她就像皮影戲一般,色彩鮮明卻看不清楚。
他問:“你箭法極佳,跟誰學的?”
李月樺扭頭看向窗外,從半敞的窗戶看出去,能看見對面的山林。這個時候樹葉落光,光禿禿的樹枝上滿是積雪。
“我小時候,父親一直在軍營里,那時隨軍駐扎在邊寨。”她想起了幼時的時光,唇邊露出淡淡的笑容,唇角處梨渦隱現,“邊寨不似內陸,更不似京城有那么多規矩。父親白日去巡營,有時會帶著我去,騎馬、在草原上圍獵、在小溪里捕魚,晚上在荒野里升了篝火,看他們喝酒摔跤跳舞。騎馬也好,射箭也好,都是那時候學會的?!?br /> 他有些奇怪:“不是說你三歲就開始跟著秦大家學琴?”
李月樺莞爾:“是啊。秦大家早年也在邊寨,跟著我們去了京城進了教坊司,后幾年才名聲大噪?!?br /> 原來如此。
兩人再度陷入了沉默,都看著投進房間的那束陽光,唯有這束光在屏風前,聯系了他和她之間被分割的空間。
他說:“若是有什么事你盡管開口,我的房間就在隔壁不遠。你……你別怕?!?br /> “好?!彼龖拢岸嘀x顧二爺?!?br /> 這下得走了。他站起身:“我明日再來看李兄?!?br /> 紫姝目送顧林書離開,進屋同李月樺笑道:“這個顧二爺,人長得好看,就是總覺得有點呆呆的。剛看他走到那邊撞了柱子,揉著腦袋下了樓?!?br /> 李月樺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呆嘛?不呆。不呆嘛?……有點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