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娜面無表情地整理片刻,起身。
段宇成嚴肅保證:“不用擔(dān)心,我什么都沒看到。”
沒看到就好。
她剛準備離開,段宇成搶先道:“墨鏡姐姐,你是A大的教練嗎?”
……說好的沒看到呢?
段宇成繃不住了,笑起來,靠到羅娜身邊:“你們是來招特招生的嗎?招田徑的嗎?要不要跳高的?你看我怎么樣?”
一只小蜜蜂啊,嗡嗡嗡嗡嗡啊。
羅娜瞥他一眼,道:“你不是還有比賽嗎,怎么跑這來了?”
“啊。”段宇成忽然想起什么,將手伸向羅娜。“我來給你送這個的。”
羅娜鎮(zhèn)定地看著他手里的可愛多,好心提醒:“你在劇烈運動后不要吃冷飲。”
“我知道,我沒吃,這是給你的。謝謝你剛才指點我。”
“……”
“怎么了,不喜歡草莓味嗎?”
也不是。
羅娜接過可愛多,段宇成又喝了口牛奶,然后扣上蓋子,站在一旁等她。
“你看到我剛剛跳兩米了嗎?”
羅娜撒了個慌:“沒。”
“真可惜,我今天簡直有如神助。”
段宇成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在羅娜吃雪糕的功夫里嘴就沒停下過,不停講他跳躍時的感覺。
“我之前的助跑一直有問題,總是一味加速,教練跟我說了很多次要有節(jié)奏,可我就是改不過來。”
“不能盲目加速。”羅娜一邊剝外皮一邊說:“速度要放在自己可控的范圍內(nèi),前面放慢點,以你的爆發(fā)力完全可以在后四步頂上去,注意助跑弧線內(nèi)傾壓住……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段宇成的眼睛微微瞇起,彎腰與羅娜平視,他用大偵探一樣的語氣說:“你果然是A大的教練。”
羅娜吃完可愛多,將包裝紙折起來,段宇成神色不變,伸出掌心,羅娜將包裝紙放到上面。
段宇成去扔垃圾,回來后單刀直入發(fā)問。
“你剛剛?cè)タ刺弑荣惲耍銈兪遣皇强粗袆⑸剂耍俊?br/>
羅娜心說這小屁孩還挺敏感的。
她拿出官方語氣,和善且疏離地說:“這個我不清楚,招生方面不是我負責(zé),學(xué)校那邊有自己的考慮,你認真比賽就行了。”
“你們就是看中劉杉了。”段宇成的笑容里混入了一點復(fù)雜的成分,“明明今天我贏了。”
“你今天的表現(xiàn)確實不錯,技術(shù)很到位,多加訓(xùn)練成績一定會更好。”
段宇成凝視羅娜。
“如果我跟劉杉身高一樣,你們選誰?”
羅娜心里嘆氣,年輕就是年輕,說起話來全是直球。
她整理一下思路,回答道:“同學(xué),我們招生看的不僅僅是身高,這里面還有很多綜合性的考量。至于要不要劉杉我們也還沒有確定,你不要想太多,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訓(xùn)練和比賽上。”
她祈禱段宇成趕緊去跑百米,她快要編不下去了。
“不是因為身高?”
“不是。”
靜了三秒,段宇成噗嗤一聲笑出來。朗朗乾坤下,少年人的笑聲比樹上的鳥鳴還清脆。
段宇成笑得肩膀都塌了,使勁揉揉頭發(fā)。
“墨鏡姐姐,你完全不會撒謊啊,全寫在臉上了。”
羅娜以年齡優(yōu)勢勉強維持淡定的表情。
“沒關(guān)系。”段宇成調(diào)整得很快,眨眼間低落一掃而空。“你就直說因為身高也無所謂,我都習(xí)慣了。”
羅娜感到百分之一秒的心酸。
沉默之中,廣播員出來救場,播報100米決賽檢錄。
“你不是要比百米嗎?去比賽吧。”
“好。”
段宇成往操場方向走,走了十來米又折返回來。
“怎么了?”
“沒怎么,你別動。”段宇成抬起手,伸向羅娜的臉。“沒事沒事,你別動啊。”他生怕冒犯到羅娜,用最小心翼翼的動作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羅娜墨鏡的架梁處。像掀蓋頭一樣將墨鏡抬起五公分的高度,彎下腰,視線自下而上鉆進來。
沒有墨鏡的阻隔,段宇成的眼睛變得像玻璃珠一樣清澈。
四目相對,段宇成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哇”……
他放下鏡框,直起身,撓了撓頭,視線上下左右飄逸,就是不看羅娜。
羅娜笑道:“怎么了?”
“……沒事,有點熱,今天真熱。”段宇成用手給自己扇了半天風(fēng),然后像發(fā)神經(jīng)一樣,使勁抽了下臉,總算正常了。
羅娜啼笑皆非地看著他。
廣播員再一次播報百米決賽檢錄,段宇成不得不走了。他倒退著往場地去,一邊說道:“A大一直是我的第一志愿,我肯定會去的!我已經(jīng)看清你的長相了,等我到那后就去田徑隊找你!”
羅娜但笑不語。
段宇成越走越遠,可笑容依稀可見,他最后沖羅娜喊:“你們要不要我無所謂,反正我肯定會去的!聽好了!是肯——定——去!”
他高呼著,一顛一顛跑進了陽光。
羅娜原地站了半分鐘,動身去找王啟臨。
王啟臨正跟楊教練在棚里啃冰鎮(zhèn)西瓜,見到羅娜來了,笑呵呵地給楊教練介紹,“這是我們的新教練羅娜,剛來不久,主要負責(zé)安排田徑隊的訓(xùn)練和比賽。她是國外留學(xué)回來的,她爸爸是著名體育家羅守民,帶出過不少名將啊。”
羅娜本想再跟王啟臨談?wù)劧斡畛傻氖拢冀K沒有機會。跟楊教練客氣了一會,三人一起去看百米決賽。
3中的短跑是弱項,只有一個專項運動員,成績也不算理想。決賽里其他選手都是別的項目的運動員過來兼項的,其中就有段宇成。
羅娜的目光全程落在段宇成身上,看著他在賽道熱身,上道準備。然后發(fā)令槍響,他起跑,加速,沖過終點。
陽光耀眼,風(fēng)吹來青春的香氣。
百米決賽將現(xiàn)場氣氛炒至最高,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拿了第一的段宇成在終點沖本班級的看臺方向比劃了一顆愛心的手勢,女孩們的尖叫聲沖破云霄。
羅娜望著那個少年,忽然想起父親曾經(jīng)說過的話。
“一個好的運動員,他的能量必然是向上的。他一定積極,一定樂觀,一定堅韌不屈。就算身處低谷,他也帶著力量。你看著他,就像看著太陽。”
羅娜轉(zhuǎn)首,剛好跟王啟臨對視上,她正要開口,王啟臨擺了擺手。他明白她所思所想,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隨后便與楊教練一起離開了。
羅娜站了片刻,最終深深嘆了口氣。
“可惜了。”
離開3中,羅娜和王啟臨又去了另外一所高中看了幾個學(xué)生,忙到傍晚,累得一身臭汗返回大學(xué)。羅娜一頭沖進宿舍,洗了個戰(zhàn)斗澡。王啟臨打電話來叫她出來聚餐,羅娜懶得動彈,回絕了。
她倒床上睡了一覺,再次醒來還是因為電話,這回是吳澤打來的。吳澤是A大田徑隊的短跑教練,他跟羅娜高中時候念了同一所體校,算是她的師哥。
“還睡呢?”
“沒……”
“我在你樓下,給你帶了冰粉。”
一聽有冰粉,羅娜眼睛亮了。她飛速從床上爬起來,只穿了件緊身吊帶背心和一條短褲就沖下樓去。這種穿著比較考驗身材,好在羅娜早年練田徑的底子都留著,身體挺拔緊實,跟樓道里其他柔軟的女老師形成鮮明對比。
吳澤正在樓道口抽煙,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抽煙,那時被王叔棍棒伺候,打到半死,勉強算是戒了。一直忍到退役后才重新抽起來,他說當(dāng)教練要比當(dāng)運動員多考慮太多事。夏夜炎熱,吳澤的襯衫背后濕了大片。他身材高大,因為每天堅持運動,體型跟以前沒有太大差別,只是隨著年齡增長,多了幾分滄桑感。
羅娜走過去,在發(fā)呆的吳澤耳邊打了個指響。
“嘿。”
吳澤回頭,“這么快?”
羅娜下巴努了努,吳澤把冰粉遞給她。羅娜懶得拿上樓了,兩人在室外踱步,羅娜邊走邊吃。
“今天累嗎?”
“還行。”
“太熱了。”
“是啊。”
他們閑聊著,不知不覺走到體育場。雖然天氣很悶,但還有不少學(xué)生在跑步。大多數(shù)是想要減肥的女同學(xué),為了好身材掐腰咬牙,揮汗如雨,苦命堅持。
羅娜和吳澤來到看臺上坐著休息,他們正對面就是百米跑道。一個瘦弱的男生正在練習(xí),跑了一遍又一遍。
吳澤抽著煙,本來在跟羅娜談最近比賽的事,看著那男生的跑步動作,忍不住吼道:“擺臂啊!那手甩什么呢!”
男生和羅娜都嚇了一跳,男生并不是田徑隊的,被吼一嗓子徹底不敢跑了,貼著墻邊溜走了。
羅娜瞪了吳澤一眼,“你有病吧你!看給人嚇的。”
吳澤看著男生的背影哼了一聲,“瘦猴似的,跑個屁啊。”接著抽煙。
羅娜想到什么,隨口問道:“百米的黃金身高是多少?”
“國際上差不多1米85,國內(nèi)的話,1米80到1米85之間吧。”
羅娜用勺子鼓搗殘存的冰粉。
“可現(xiàn)在全世界跑得最快的人不在這個區(qū)間里啊。”
“你說博爾特?那是特例。”
“蘇炳添也只有1米72吧。”
“也是特例。”
羅娜咯咯笑。
“笑什么,特例就是特例。”吳澤懶洋洋地往后一靠,“太高太矮都不適合百米,個矮的步幅太小,個高的步頻太慢。不過真要選的話,同等條件肯定還是個頭越高成績越好。怎么了,忽然問這個了。”
“沒怎么。”羅娜將最后一點冰粉一干而盡,伸了個懶腰。今天天氣不錯,夜空繁星點點,羅娜望了一會,莫名來了句,“競技體育真殘酷啊。”
吳澤沒聽清。
“說什么呢?”
“我說冰粉真好吃。”
羅娜起身往外走,吳澤跟在后面。
“那再去買一碗吧。”
“不了。”
“再吃一碗吧,你晚上不是沒吃飯嗎?”
“太熱了,吃不下。”
“冰粉就是降溫的。”
“你怎么這么絮叨!”
“好,那我不說了。”
“……算了,再去吃一碗吧。”
“嘖。”
夜風(fēng)送來毫無營養(yǎng)的對話。
這一天的經(jīng)歷給羅娜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這印象很快就隨時間流去了。
羅娜只把它當(dāng)成生活里的一小段插曲,轉(zhuǎn)頭就忘了。
直到十個月后,她再次在校園里見到段宇成,關(guān)于這個夏天的記憶才重新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