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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請給我兩杯卡布奇諾。”

    二十五、
    弄月穿了套裝,也畫了淡妝。CHANEL的新款秋季裙裝。法國GUERLAIN白領淡妝系列。
    長發挽起。沒有任何首飾。她重新涂了一遍唇彩,雖然十分鐘前她已經涂過。她知道自己必須扮的優雅高貴,并且時時把微笑掛在臉上。
    不能很張揚,也不能毫不張揚。因為至少現在,她還沒有擺脫陸少夫人的身份。有時候身份就像是一件衣服,你穿成哪一種風格,就有哪一種風格的行事規矩、態度氣質約束著你。
    她走進嘉隆集團大廈,然后進了電梯。電梯里有很多人,面帶微笑,友好或者是不友好的打量著她。這種打量并不持久,他們很快的又開始專注于自己手中的資料和文件。
    工作是永遠繁忙。競爭是永遠激烈。很多無法疏解也無法言喻的說辭。上班族最聰明的地方在于明確的知道工作對于自身的價值。
    或者工作已成為生活的全部。
    弄月淡淡笑著。突然內心靜靜的歡喜起來。對于生活,即使曾經覺得活不下去,然而竟然依舊保有好奇心。生活,好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這殘存的好奇也消磨殆盡。然后才是毀滅的開始。
    她伸手,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外聯部經理辦公室。
    當然這不是她的辦公室,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忘記了敲門。于是一個男人裸露的上半身成了躍入她視野的第一道風景。
    很高大的男人,身材精壯。腹肌歷歷可見。他仿佛沒看見她一般,徑自把白色襯衣脫掉,然后立刻把它用作毛巾,擦了擦兩臂及腋下,伸手撈起茶幾上的袋子,從里面掏出了另一件白襯衣,然后迅速的穿上。
    他只扣了最中間一顆和最下面一顆扣子,然后就把掛在旁邊衣帽架上的西裝嘩啦一聲套上了。然后拎起換掉的襯衣往小臂上一搭,就向門口走來。
    他越過弄月的身邊走去門口,然后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旋身走回,站定在弄月面前,弄月看到他臉上那極為勉強的笑意,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陸少夫人,初次見面。”聲音很清淡。卻也沒有刻意的不友好。
    弄月伸出手,結果面前的男人只是把那件襯衣扔進她手里,“那就麻煩你幫我送去干洗店吧。”
    說完,他轉身走回辦公桌,坐定,在一臺草綠色的筆記本電腦上敲打起來。弄月轉身。
    “等等。”
    她站定。一個大大的破舊的行李包扔到她懷中,弄月努力的接住。很重。
    “這些也一起帶過去吧。記得讓他們開發票。”他簡單的交待,然后重新走回辦公桌。重新開始敲打鍵盤。
    弄月站在那里。沒有動。
    “哎,”幾分鐘后男人突然叫道,幾秒鐘后的沉默,又突然輕笑出聲,“你還站在那兒呢,正好,回來的時候,幫我帶杯卡布奇諾,干洗店右手邊第二家的。大杯。”
    敲打鍵盤的聲音重新響起來。規律而且不間斷。
    弄月終于抱著沉重的臟衣服走出去。帶上門的那一刻,忽然聽到低低的一聲咒罵,“FUCK,又輸了!”
    嘉隆的交通環境自然沒得說。古來商家就懂得天時地利的造化。
    弄月收好干洗店的卡,也收好那一沓發票。然后往右邊走。果然看到一家咖啡店。外賣窗口上豎著一個大大的牌子:外賣,兩杯以上,送曲奇餅。
    弄月站在那里排隊。好長的隊伍。
    后來人群有一陣小小的騷動,她也順著眾人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一個略略肥胖的姆媽抱著一個裹得嚴嚴的孩子正從車里走出來。
    一個戴墨鏡的時髦女人接著下了車。“徐嬸,寶寶給我。”她說。她接過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好,然后像個女王一樣走進了咖啡廳。
    弄月抬頭看了看,大廈很高,一樓全部租賃出去,各種商鋪應運而生。這家咖啡店之上,是一個美容沙龍。巨大的廣告牌,上面竟是藍心蕾冷艷而魅惑的巨照。
    “小姐,請問要些什么?小姐?”
    “請給我兩杯卡布奇諾。”弄月轉回頭,淡淡說,“大杯。”
    接過打包好的咖啡,也得到了三塊烤得酥香馥郁的曲奇。弄月匆匆離開咖啡店。
    “小姐。”
    她站定。有些不愿意回頭。她抓起一塊曲奇塞進嘴里,回過頭去,“徐嬸,好久不見了。”她一邊咀嚼,一邊微笑。看到那個和藹的女人眼神中的笑意,“你過得挺好,我就放心了。小心別噎著。跟小時候一樣貪吃啊。”
    弄月點點頭,微笑,“我先走了,仰止在等咖啡呢。”
    “嗯,快去吧。”姆媽抬了抬手,笑容醇厚的像熬了很久的八寶粥,帶著俗暖的馨香和熨貼的溫度,“你過得挺好。”仿佛自言自語。
    弄月回轉身。慢慢地咽下曲奇。味道果然很好。面粉里面甚至加了百合。
    她靜靜的走了。
    *********************
    走進大堂的時候,看到了陸仰止。
    他從正門而入。黑上衣,白西褲。有點不倫不類。卻也氣宇軒昂。面色淡定。接近冷靜。這是他最普通的表情。
    所有人,碰到他,無論如何都會立即停掉手中的工作,躬身問好。陸仰止的嘴角總會及時地泛起淡淡笑意,微微頷首,“辛苦了。”他說。對每一個向他行禮的人這樣說。
    然后他走進了他的專屬電梯。一串密碼。
    陸仰止的專屬電梯直達6樓。和員工電梯正對。金色鏤空雕刻的花紋,正中一枝銀色玉蘭,在電梯門每次打開的時候,花朵被一分為二。聽不到任何破碎的聲音。
    弄月看著那枝玉蘭。長時間的無語。CHANEL的套裝口袋里放了一塊巧克力。她猶豫了一下,沒有掏出來。
    走進員工電梯,回轉身的霎那,看見陸仰止望過來的目光。只一霎那。然后很多的人涌進來。然后門輕輕的閉合。
    1樓。人群已經漸漸散去。14樓之后,只剩她自己。她抬頭盯著閃爍的數字。16樓,門開了。
    “我不知道這部電梯這么慢。”陸仰止站在外面,靜靜嗤笑。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早啊,老婆。”瞥見她手中的咖啡,便理所當然的取過一杯,喝了一口,“干洗店旁邊第二家的?”他淡淡問。
    弄月點頭。沒有什么訝異。
    “我不知道陸老先生為什么這么做。不過既然來了,就好好工作吧。”他把喝了一口的杯子放回她手中,然后在那小小的紙袋里取出一塊曲奇,放進嘴里。“關于離婚的事,晚上我們回家再商量。現在我得走了。”
    他重新取過他的那杯咖啡,然后進了弄月身后的這部電梯。在電梯門關閉之前,陸仰止又匆匆走了出來。走來她面前。
    仿佛是很興味的看著她,目光卻是清冷的。弄月抬頭與他對望,看到他嘴角慢慢揚起一個笑。僅僅是一個標志性的笑容。
    “弄月,”他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我忽然想要跟你說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也許我有點累。”他輕點一下頭,沉默了幾秒。弄月感覺到他手掌的溫度。是厚重而溫暖的。他的眉頭輕輕蹙起,“嗯,好好工作。”他說。
    那只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曲奇很好吃。”他說,重新進了電梯。
    電梯門慢慢的關上。弄月轉身,看到他一臉的索然。
    “我的咖啡好了么?”
    “呃,康經理。”弄月快速走進辦公室,把手中一杯咖啡輕輕放在那臺草綠色的筆記本旁邊。然后靜靜站著,等著吩咐。
    “我叫康粲。在公司你的確需要叫我康經理。不過要是你想直接叫我名字的話,我也沒什么意見。”男人沒有抬頭,先喝了一口咖啡。一大口。像渴極的人在喝一杯水,“你回來的太晚,咖啡冷了。”他淡淡說。
    “我幫你拿去加熱吧。”弄月說。
    “不用了。”康粲忽然站了起來,端著咖啡輕輕踱了幾步,然后走來她面前,“你說,我要叫你陸夫人,還是莊小姐?”口氣仿佛很是為難的樣子。
    “你可以直接叫我莊弄月,我沒什么意見。”弄月回答。
    “嗯。”男人走近了一點,輕輕點著頭,“可你畢竟是嘉隆的少夫人。這樣叫好像不太妥當。可是依照我的性格,又不太習慣叫什么夫人小姐的。你說怎么好呢,弄月?”
    最后一句叫得極為輕柔。也極為諷刺。
    弄月沒有回答。不過,一只大手倒是伸到了她面前,她手中的紙袋,紙袋中的最后一塊曲奇被那只手夾出來,然后她聽到咔嚓咔嚓的咀嚼聲。
    “真是好味道。”男人說。走回辦公桌后面。
    “旁邊的桌子上是嘉隆外聯部十年來的合作對象和訂戶。你重新整理后建立一個檔案吧。最好詳細一點,三天之后交給我。”
    弄月看向旁邊,臟舊的A4紙,一摞一摞,高高的,擺滿了桌子。桌子下面,三個大大的紙箱,里面雜亂無章的躺滿了厚重的文件夾文件袋。也躺滿了沉寂的灰塵。
    “啊,可能在倉庫存了很久了,等你整理出來,這些就可以處理掉了。”康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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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累。
    這是腦海中唯一存留的詞匯。成為陸少婦人以前的弄月是不會這樣容易感到累的。這個名號讓她變得沒有力量。這算是為盛名所累嗎?弄月淡淡笑著。
    她打的回去別墅。房子找到了。但是她答應陸仰止今晚回去。
    她在門口怔怔的站了一會。開始想念曉鐘。她希望打開門后聽到那個淡淡暖暖的聲音。弄月,你回來了。她希望桌上擺著一碗熬的糯香的青菜粥。她希望那碗粥旁邊有一杯蜂蜜水。
    這算是憶苦思甜嗎?莊弄月,你墮落了。而你又何時清醒過?她淡淡笑著,只有笑著。按了門鈴。
    “弄月。”
    她抬頭。來開門的竟然是小瞻。陸仰止媽媽葬后,他一直沒有回來過。
    “弄月媽媽。”
    一個奶香柔軟的小身體已經搖搖欲墜的抱住了她的雙腿。
    “弄月媽媽,小語想你。”小語仰著小腦袋,像只小貓一樣輕輕在她腿上摩啊摩,一邊笑嘻嘻的看著她。弄月看見她少了一顆門牙。小臉紅撲撲的。“抱抱。”她向她伸出了一雙圓乎乎的小手。仿佛她就是她小小手掌想要擁抱的世界。
    孩子渴求的眼神難以令人拒絕。弄月你有過嗎,當你年幼,你擁有過這種眼神嗎?
    她蹲下身輕輕抱起小語。孩子便環了她的脖子,一顆小腦袋也倚進弄月的肩窩,臉上溢滿甜蜜無比的笑意。
    “大哥,你回來了。”弄月輕輕對陸贊點頭招呼。陸贊依舊微微笑著,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憊。而陸仰止正坐在沙發上,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弄月和小語表演母女情深。
    “工作還好嗎?”陸贊開口,“爺爺說你開始到嘉隆上班了。還好嗎?”
    “嗯。”弄月點頭。忽而發現小語正在對著小瞻做鬼臉。于是偏頭,看見小瞻清淡的眼神。
    “弄月媽媽,瞻哥哥,也想抱抱。”小語說。
    “幼稚。”少年淡淡說。撇開了眼神。表情始終淡淡的。
    弄月笑了笑,放下小語,然后輕輕擁抱了側身而立的少年,感覺到孩子微微的一絲僵硬,“小瞻,好久不見。”她說。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發,“你長高了。”她輕輕說。
    “只是兩厘米。”孩子的聲音有些縹緲。弄月聽出了他話中多多少少帶的那么一點點少年的自豪和欣喜。
    弄月放開了他,“兩厘米哦,該發獎品。你想要什么?”
    “我沒想要什么。”小瞻轉身,開始走上樓梯,“我回房睡了。”他說。
    “小語也要。和瞻瞻睡。”小語邁開步子跟了上去。開始費力的往樓梯上爬。甚至因為努力而發出小動物一般的吼叫聲。
    “女生不能和男生一起睡。”
    “小語可以。”
    兩個孩子的聲音漸漸消失在二樓。客廳忽然變得大起來。
    “弄月,我們改天再坐下來談談吧。”埋在沙發里的陸仰止忽然幽幽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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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知道自己在做夢。只是依舊無法令自己不繼續下去。明明知道那是夢,也一遍一遍的在心中默念,弄月,弄月,那只是夢。只是夢。
    然而還是走進了那片虛無中。花非花,霧非霧。被一種真切疼痛的感覺捆綁,仿佛被束縛的蝴蝶,掙扎受傷撲打張皇,卻始終無法在春光明媚的季節里破繭。只能就著自身逐漸腐爛的味道,撫摸觸角。
    弄月感覺到寒冷。
    她看到了那個孩子。又一次看見她。她蕭索的背影,僵直的馬尾,還有光影之間斑駁的地帶。她被暮色籠蓋,靜靜站在那里。靜靜的,靜靜的。
    而她自己,則站在馬路對面。靜靜的看著那個孩子。她很想轉身離去,可是她無法邁開步伐。仿佛一根繩子沉重的牽引了她疲累的目光。她甚至無法喊叫,她根本不想喊叫。可是她感覺到失聲般的痛楚。
    因為僅僅只能看著。那種痛楚便更加勒緊了她。
    馬路上車來車往,像影子一樣倏然而來倏然消逝。一切灰蒙蒙無法看清。是那般的寂靜,寂靜得令聽覺發疼。
    她在看著那個孩子,看得絕望。很想離開,卻找不到出口。上下左右,沒有任何的出口。她被固定在那里,長久地望著一個孩子的背影。直到絕望,依舊無法離開。
    除非醒來,否則你是無法離開的。她聽到內心的聲音。
    于是她終于醒過來。不是因為聽從了內心,而是喉嚨焦躁的感覺把她拉出了夢境。她下意識的摸摸額頭,只感覺到自己冰涼的手掌。她取過旁邊桌上久置的一杯水。然后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粒淡黃色的藥片。
    她把藥片輕輕放進嘴里,然后大口的喝下了那杯水。滿嘴的苦澀。
    然后她掀開被子,走去陽臺。
    陽臺上竟然撒滿了月光。一地亮白。她很快也看到陽臺一角,一明一暗的火光。她聞到雪茄的味道,在深夜,帶一股澀澀的甜香。
    “你怎么沒睡?”
    是陸贊的聲音。聲音很恬靜,像是水,也像是滿地的月光。
    “做了一個夢,就醒了。醒了,然后睡不著。”弄月說。她穿了長長的棉睡袍。輕輕趴在陽臺的欄桿上,一只腳隨意的踩在一條橫欄上,然后側了頭,看著雪茄火光中陸贊忽明忽暗的側臉。
    那張臉有些沉重。也許因為深夜賦予了它另外一種顏色。弄月不想探究,她知道很多人喜歡深夜,喜歡深夜之中的放松。于是她不再看他,把視線投向整個園子,空氣涼薄安靜,沒有花香,也沒有秋蟲低吟。
    “我已經很久沒有抽煙了。”陸贊的聲音輕輕流瀉在夜色中,“也很久沒有失眠。也許因為正在慢慢變老。但心里卻總認為自己沒有那么老。”
    “人的心和身體本來就很很難同步成長。”弄月輕輕說。也許夜色阻隔了視線,聲音成為重要的感知信息,聽來竟如夜色一樣柔和。她漸漸感覺到輕松,仿佛放逐在空氣中一片草葉,輕輕地游蕩。
    “這幾年我一直很快樂。我也令自己感覺到這些快樂是真實而觸手可及的。我擁有小語。這令我幸福。”
    聲音喃喃。弄月沒有打斷他。她依舊趴在欄桿上,只是她靜靜看著那個面色掩藏在黑暗中的男人,他把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看向遠處。
    “我長時間的詢問自己到底什么是幸福,然后開始厭倦自己的提問。因為我明白我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我根本就無法感覺到自己是否幸福。我以為滿室的花可以令我心情平靜,可是我知道我僅僅是在欺騙自己。這讓我沮喪。”
    “你……”弄月有些訝異。
    “我的妻子前天死了。她死的時候躺在病床上,不知道她的女兒和丈夫在旁邊看著她。小語在旁邊咿咿呀呀地唱歌,我告訴她,床上的阿姨聽了你的歌會很開心。二十五分鐘后,醫生告訴我,她終于不必躺在病床上了。她已經在那張床上躺了整整四年。”
    “然后我請求牧師把她埋在她的情人身邊。我應該成全她。所以我成全了她。
    “我本該早點成全他們。
    “四年前,我就該成全他們。”
    他不再說下去。開始慢慢的吸煙。一口。一口。煙圈散落在空氣中,帶一點暗啞的凄迷,然后很快散去。消失無蹤,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
    “還愛她嗎?”弄月忽然問道。看見陸贊望過來的眼神。他輕輕笑了笑,“不知道。”
    “那你現在是在傷心難過,還是在自責?”
    “不知道。”陸贊開始滑動輪椅,“弄月,我想我總有一天會講這樣一個故事,只是沒想到聽故事的人是你。”
    “小語,她從來不知道那是她媽媽嗎?”
    “我永遠不會讓她知道。”陸贊已經沿著長長的回廊回去臥室。
    弄月依舊站在陽臺上。她裹了裹睡袍,靜靜地站在那里。
    一點也不新奇的故事。雖然并不完整。不同之處僅僅在于,為什么發生在陸贊的身上。有那樣笑容的男人,心里為什么要藏著這樣的故事?
    只是,這些,也并不是好問題。
    弄月慢慢走出陽臺。打開臥室的門。
    “別開燈。”
    她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了。僅僅只有一瞬,她也被嚇到了。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她平息驚懼,然后靜靜開口問。陸仰止坐在床上。窗簾不知被何時打開,有月光流瀉進來,虛妄著,像一片海。
    “你走上陽臺的時候。”他回答。
    “你都知道?”
    “偶爾關心一下妻子是做丈夫的義務。”陸仰止仰頭看著她。
    “是么,真是偉大的義務。”弄月淡淡嗤笑,掀開被子鉆了進去。
    “你真的要搬出去?”
    “我好像沒有什么撒謊的必要。”
    “為什么?”
    “厭倦。”
    “這么說,你是打定主意要拋夫棄子了?”陸仰止也鉆進了被子,并且一只手輕輕搭過她的枕邊。
    “在濫用成語這方面你也很有天賦。”弄月低聲說道。
    “嗯。我也覺得。”陸仰止淡淡的聲音,“明晚‘天使容顏’要簽訂新的協議公司,他們希望我攜妻參加。”
    “這是離婚的條件?”弄月輕聲問。
    “不要一再的檢驗我的容忍度,好嗎,老婆?”陸仰止的聲音漸漸的沙啞而動聽起來。
    “我明白了,物盡其用是沒有錯的。”沉默片刻,弄月終于回答。
    陸仰止下床,開門,“藍心蕾也會來。她已經答應重新為‘天使容顏’作代言了。”
    門輕輕的闔上了。
    弄月裹緊薄被。感覺到流瀉了滿床的清冷月光,正慢慢的浸潤整個房間。她忽閃了一下眼睛。忽然聽到睫毛撲打眼瞼的聲音,那樣的清晰可聞。
    二十六、
    我把它刻在霜花上了
    因為晨起就會消逝
    你給我的那句誓言
    我把它刻在秋夜的霜花上了
    天亮之后,陸贊就帶小語離開。小語甚至還在夢中。他說該回去打理一下花圃,他已經離開太久。
    弄月微笑點頭。陸贊亦微笑,“還好我有個不錯的理由。”
    小瞻順路去學校,也一起離開。
    陸仰止坐在黑色阿爾法里,始終默默。弄月站在車門前,良久,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這么不愿意坐進去。于是她進了后座。
    陸仰止了然的揚唇微笑。
    他曾經對她說,今后你的位置就是我旁邊。后來他們在這個位置上完成了一半的親熱。然后無法繼續下去。
    他已經漸漸不再奇怪自己為什么記得這些。這些并非什么美好的記憶。
    事實上,他跟弄月之間,仿佛也沒有任何美好的記憶。
    他發動了車子。
    在化妝室里,弄月看到那位年輕的化妝師帶進來一襲白色的長裙。她竟然本能的拒絕起來。然后她開始淺淺淡淡的驚懼。
    她從來沒有不喜歡白色。她從來沒有。
    “是陸先生吩咐的。”化妝師輕輕說道,臉上甚至帶了淡淡微笑,“他親自挑選的。”
    “是么?”弄月伸出手,接過了這一襲華美的白色。
    頭發被不厭其煩的盤起,一遍,一遍。陸仰止始終搖頭。弄月和化妝師始終很沉默。他們不過是動作的承受者和執行者。
    他們僅僅是接受命令的人。
    然后陸仰止扔給化妝師一張圖片。
    弄月看到鏡子中那個年輕男人轉瞬即逝的驚異。
    然后她靜靜看著那雙瘦長柔軟的手,在她的頭發上施展魔術。
    頭發從兩邊籠起,慢慢向后梳,一絲不茍。在腦后編排成麻花。
    自下而上盤起,發尾藏在麻花中。
    這是十二天使圖中演湊豎琴的THALLO,她的發型。
    古典,古樸。映襯出弄月恬淡的臉。寧靜的令人恐慌。弄月長久的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股巨大的陌生感俘虜了她。她甚至無法眨一下眼睛,僅僅因為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可以變成這副樣子。
    她不知道陸仰止究竟目的何在。然而對于猜測他的心思,她亦開始感覺到厭倦了。
    “去把衣服換上吧。”陸仰止看著鏡子中的弄月,長久沉默之后,終于淡淡說。
    當弄月走出來,她感覺到內心的沉重。這件衣服給了她如此強烈的感覺。所以她的腳步變得凝重。一種空靈的濃重。好像忽然間變成了童話中的那個女人,那個傻傻的小海公主,用輕盈的腳步站在刀尖上舞蹈。
    可是弄月知道,她不是那個一開始就被愛情扼住命運的角色,因為陸仰止遠非一個王子。所以她走向的并非一場愛,僅僅是一片無望而浩渺的海。
    這幾步路她走得很辛苦。她清晰地記住了每一個腳步,每一個踩下去的動作和提起身體的力量。她知道自己不是弄月了,他把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她終于走去陸仰止身邊。他站在巨大的鏡子面前等候她。他的眼神在告訴她,弄月,過來我這里。
    他握住她的肩膀,令她輕輕轉身,然后她看到鏡中的自己。
    陸仰止的目光那樣的柔和,柔和的像是天鵝羽制的筆,無言的做一次瑰麗的描述。
    柔軟細長的頭發,溫順的沿著預計的軌跡蜿蜒,簡潔的盤旋成一種無法預期的婉約和安謐。無袖裹胸的白色長裙,將她細瘦頎長的身軀精致的包裹起來,拖曳,拖曳,驚悸般的高貴。
    他輕輕環抱她裸露的肩膀。醒目的鎖骨蒼白的彰顯突出,在他雙手的輕輕的不經意般的覆蓋下,溫暖,像蛇一樣吐著紅色的舌頭。弄月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溫度,忽然聽到內心冰冷的顫抖。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喜歡你穿白色嗎?”他的聲音,此刻像破冰的春水,“因為太像天使。我真的很奇怪,你第一次穿一件白色的長裙站在我面前時,我以為自己看到基督壁畫中的天使。我不喜歡天使,從來沒喜歡過。他們太美好,美好的令人于心不忍。而他們,終究是要飛走的。他們只能呆在上帝身邊,人間,不過是他們偶爾消遣玩樂的場所。總要離開。”聲音低沉。聲速緩慢。聽上去,仿佛是一場沒有意義的審判。
    弄月只是看著鏡子,看著陸仰止的微笑。那樣的好看。好看的仿佛一種暴力,在逼迫別人承認,這個英俊而成功的男人,他習慣為一切下定義,然后決定它們的內涵,并且從未出錯。因為他總是那樣準確。
    “你想問我為什么今晚要你穿白色對不對?”陸仰止的臉上忽然出現一絲笑容,很平淡,并且虛偽,他也絲毫沒有掩藏這笑意中的空洞,“陸少夫人應該是世上最適合白色的女人吧。我其實很樂于見到你這樣的裝扮。”陸仰止緊緊靠著她的側臉,他們在鏡子中的影像那樣的親密。
    那樣的,耳鬢廝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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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莊弄月年輕的生命中,她從來沒有哪一天像今天這樣,覺得空氣這樣的沉重,即使在同時作五份兼職深夜走在荒涼的思緒中,也不曾這樣的,感覺沉重。最為糟糕的是,她不知道這沉重來自何處去向何方。
    于是她找不到排解的方法。
    她還是很努力的對自己微笑。可是她感覺到它的蒼白。這個微笑早已失去生命,雖然依舊美麗,然而卻不過像是法老的尸身,埋藏百年之后,依舊冰冷無法。
    “莊小姐,你在想什么?”握住她手的男人,輕輕的聲音,仿佛是怕嚇到她。
    “呃,沒什么。”她回答。
    她沒有想到,今天和陸仰止簽約的人會是方嗣宏。更加沒有想到,第一個邀請她跳舞的人會是他。
    也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令她很難適應這種近距離的接觸。然而也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這個男人并不討厭。
    他們的舞步很輕,輕的像暗夜的霧氣。
    男人終于笑了,他一定不知道這幾秒鐘時間里弄月的腦海里穿梭而過的聲音和畫面,“我沒想到你這樣美,我太太把咖啡澆到你頭上的時候,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們會這樣見面。”
    弄月忽閃了一下眼睛,像是沉默的飛蛾暗夜里尋不到光亮。在零點一秒的時間里,張皇失措。
    “我也沒想到。”弄月也輕輕微笑,“沒想到見過這么多次面,您今天才認出我。”
    “是么,”男人的聲音始終含笑,這個四十幾歲的男人并不高大,可是充滿了成熟氣質,擅長微笑,世故且聰慧。弄月聽他繼續說下去,“你也一定沒有想到藍小姐會再次答應做嘉隆的代言人吧?在這方面來說,陸先生對女人的影響力是無人能及的。”
    “方先生也毫不遜色。”弄月看到陸仰止正擁著藍心蕾舞動在舞池中央。他們的舞步很和諧,似乎那是與生俱來的熟知。弄月偏過了眼神。
    “你真的毫不在乎?還是僅僅表現得毫不在乎。”他顯然看出了弄月的情緒。但也沒有因此而裝作不知道。
    “那么您呢,您為什么要知道這些?”
    “因為我對陸少夫人感到好奇。”
    “好奇心并不是人類進步的催化劑。”
    “卻是生活的興奮劑。”
    “方先生很興奮嗎?”
    “少夫人不是么?”
    “我不知道。”弄月淡淡說,她抬頭看著方嗣宏,“我看到上次和你一起吃牛排的小姐,她正坐在那里看著我們。”
    方嗣宏輕笑出聲,“我愛過她,很愛她。愛到我以為直到我死。”
    “結果你發現并非如此。”
    “是的。每次我都愛的很認真。我的太太,她是我的初戀,我曾經也很愛她,愛到我以為直到我死。所以我娶了她,只是后來我也發現我愛上別人。我總是不停的愛上別人。深深的愛上她們,然后再一次移情別戀。我自責過很長時間,可是最后我只能把這歸咎為基因問題。”
    他說的很認真。表情很生動。稍稍刻有皺紋的臉上,不乏昔日風采,也許更具韻味。男人的魅力是與歲月同增的。沉淀之后的芳醇只是令女人更容易醉罷了。
    這是個奇怪的人,弄月見過他不止一次,而幾乎每一次,陪伴在他身邊的都是不同的女人。濫情的男人很少這樣,千帆過盡,身上卻依舊帶著童貞般的愛情向往,仿佛之前所有的愛都不過是一場試驗。僅僅是搞錯了。但他以為那是真的。他以為那是真愛。卻只是等待真愛出現前的試驗。
    “您無疑找到了一個好理由。”弄月淡淡回答。
    “是的,我也這么認為。”
    他們相視而笑。這個人,真是個敗類。然而卻并不惹人討厭。是真的不惹人討厭。起碼弄月不討厭。她習慣于形形色色的人,在這所謂的上流社會中,真誠的面對自己的“基因問題”的人并不多。更多的只是習慣于黑夜的人。
    “你并不討厭我吧?”方嗣宏忽然說道。
    “為什么這樣問?”
    “因為你在微笑。”
    弄月揚起臉,微笑在她的臉上幾乎泛濫起來,“那么現在你是愛上我了嗎?”
    “是啊,我對陸先生說只要少夫人愿意陪我跳一曲,我便答應合作。結果就是,剛剛我們那么愉快的簽了合約。”方嗣宏的聲音輕輕淡淡的傳來,“你真的是我見過的最適合白色的女人。”
    弄月靜靜聽著。
    舞池的燈光倏然暗了一下。那些瞬間失去的光,冷冷的撲打到她臉上。灼傷一般凝固。
    “對不起。”她忽然停了下來,努力的做了一個微笑,“我想去一下洗手間。”
    她提著裙子匆匆跑了出去。
    她伏在馬桶上嘔吐。五臟六腑擠迫在一起,迫使胃痙攣一般的收縮,未消化的食物和水全部涌出。毫不眷戀她瘦長的身體。
    惡心的感覺一撥一撥的襲來,毫無招架之力。
    她吐了很久。
    然后按下水閥。聽到寂靜的水聲,沖走她嘔吐出的所有。
    起身,走去鏡子前,俯身,用雙手接起清涼的水,然后開始漱口。
    她感覺舒服多了。于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抬頭看見鏡子中的自己。
    滿臉清亮的淚。
    它們緩緩地流出來,沿著臉部的輪廓慢慢滑動,留下曖昧的痕跡。雙眼清亮,卻仿佛是明澈的傷口。流動透明的血跡。透明的,沒有悲哀,也沒有憂傷。
    弄月不知道這忽然而至的大量的淚水,究竟意味著什么。她從來沒有流過這么多的淚水。
    她對著鏡子輕輕的微笑。
    “弄月,你怎么了?”她輕輕地對自己說。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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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見她跑出了舞池。他感覺到自己變得心不在焉起來。盡管藍心蕾還在他懷中。
    他總是不經意的看著她,看著她變成了那副圣潔高貴的樣子。他討厭的樣子。然后在他的合作伙伴的懷中,舞動。
    她是掙扎在底層的人,他帶她來到了這個也不曾屬于他的世界。她依舊過得很好。無論在誰的懷中她都可以過得很好。她有這種能力。
    她沒有出來。他不知道她呆在洗手間干嗎。他想知道。
    他把她裝扮成那個樣子,然后他開始痛恨她的那個樣子。太潔白了不是嗎?他從來沒有喜歡過白色。
    “你怎么了,開始想念你的妻子了?”藍心蕾嗤笑道。
    陸仰止看著她,看著她精致的面孔。五官分明,清越艷麗。絕不同于弄月,那疏淡的表情。
    他哼了一聲。然后松開雙手,“我想休息一下。”他徑自走出舞池。
    洗手間出口處的回廊,看見了那個白色的身影。靜靜的站在那里。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你還好嗎?”陸仰止開口。
    “還好。”他看見弄月的眼睛,在有些暗的燈影里,模糊著,像遙遠天邊的一顆小星。她靜靜的站在那里,沉默的看著他。仿佛是從來沒有見過他。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忽然微笑起來。暗啞的燈光里,她的微笑依舊清淡而鮮明。
    “你沒有反對,所以我做了。”
    “是么。”她輕輕地頓了一下,“那么現在我可以離開了嗎?”
    “不可以。”陸仰止看著她,他忽然不確定要怎樣回答,只是“不”這個字比意識更快的脫口而出,“你至少要等到舞會結束。”
    弄月靜靜的看著他。他覺得的自己眼神正在變得灰暗。
    然后一個男人經過他的身邊。去了洗手間。這個忽然介入的角色令他們無法繼續交談下去。
    弄月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在寂靜的空氣中散播不安分的訊號。
    她接起電話,“沒有。我還好。我只是開始嘔吐了。”然后她掛斷了電話,看向他,短暫的沉默。
    “沒什么。那我就等到舞會結束吧。”
    她站在那里微笑。在模糊的光線中,仿佛張開了一張豎琴。她的聲音就像是琴一樣簡單而動聽。
    “陸仰止,我們,算是相愛過嗎?”
    他沉默了。定定的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什么忽然問出這么感性的問題。他們之間存在這樣的問題嗎?不,應該是這個問題有被提出來的意義嗎?
    “現在我知道你有多么害怕和討厭女人了。可是,我也不喜歡被傷害,知道嗎?”她輕輕說。
    她忽然溫柔的轉變,表現得像個委屈的小妻子。
    陸仰止略有疑惑,回頭,看見藍心蕾正站在不遠處,饒有興味的看著他們之間的這場表演。
    于是他笑了,笑得沒有溫度,甚至有些冷,“你不進去嗎?方總已經等了很久。”
    她臉上的笑容忽然全部斂去。輕輕的,她邁出一步,仿佛踩在春日料峭的薄冰上。然后,那冰層轟然倒塌。
    “弄月。”他向前跑去。
    可是她倒在另一個懷抱中。他甚至沒有看清那個男人是什么時候從哪里冒出來的。他屈腿抱起她,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弄月躺在他的雙臂之上,像是祭奠神靈的少女。男人仰起臉,冷冷的看著他,“你們就要離婚了是嗎?”他的聲音平淡而且乏味,“那么我帶走她了。”
    陸仰止看著辛童。看著他轉身,從那條光線暗淡的回廊里越走越遠。
    他靜靜的站在那里。然后回轉身去。
    “新聞發布會馬上就要開始了。”藍心蕾淡淡說。
    “我知道。”他越過她身邊,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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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忙忙碌碌或是偷閑浮生,為生計或是為名望,不停的掙扎。社會這個有機的系統,總是可以找到方法讓自己有條不紊的運轉,人類在這個轉盤上,就像是分工明確的螞蟻。很長的時間內不會考慮自己在做些什么。僅僅在做著,仿佛只是本能,那便成了最基本的生存動作。
    弄月穿了肥大的罩袍,長久的坐在日光下。花園里,一群螞蟻正輕輕巧巧的從她腳邊爬過。她安靜的看著他們。把他們想象成人類。
    “弄月。”辛童走了過來,遞給她一杯鮮榨橙汁,“在看什么?”
    “螞蟻。”
    “螞蟻有什么好看?”辛童笑道。他席地而坐,看上去絲毫不在乎什么形象。然而他的那副樣子,做出任何動作,也不會令人覺得突兀。大俗與大雅并舉的人。
    “我看著它們。覺得它們除了本能毫無思想。然而也可以過一生。雖然短暫。對于人類也是一樣的。你說,在地球之外,會不會也有一個人這樣的看著我們,就像我看著這些螞蟻。”
    “弄月,你不是要告訴我你想成仙吧?”辛童笑著,笑容充滿嘲弄。他站了起來,慢慢走來她身邊,然后俯身輕輕擁抱住她,“弄月,我們不可以重新開始嗎?我們好像從來沒有開始過。”聲音輕而淡,幾乎帶著哀嘆,“我后悔那一次放你走,從那之后,我好像再也追不上你的步伐。”
    “為什么要說這些?”弄月眼神看向遠處,眨也不眨。她知道自己的視線變得渺茫。
    “我從來沒有得到過你。”
    “這讓你遺憾嗎?”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對待你。弄月,你看上去那樣的需要一個人守護,可是任何人在你身邊都成了多余的贅飾。”
    弄月笑起來,“辛童,你在背詩嗎?”
    辛童抬起頭,臉上的笑意愈加的深刻,“弄月,我背了一個晚上。你感動了嗎?”
    “嗯。有一點。”她回答。
    “你知道我最不擅長背詩嗎?”他接著問,笑容在陽光下璀璨的難以附加。
    “我知道。”她仰頭看著他,看著他那灼人的笑。
    “陸仰止知道他是一個多么幸運的家伙嗎?”
    “他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不打算放你走了嗎?”辛童依舊笑著,可是他的眉頭輕輕的擰在一起,好像一道憂傷。
    這一次他沒有等她回答就起身離開。
    弄月看著他的背影,長久的無語。
    她不知道這一次,辛童學長究竟是在開玩笑,抑或在宣告。她只是依舊把視線放的足夠遠。然后開始想念曉鐘。那樣沁骨一般的想念。
    像罪惡。罄竹難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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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在慢慢的轉涼,但也不至于冷。他已經穿上了薄毛衣。
    他的腿上,套著一條顯然過肥過大的牛仔褲。把他包裹的更加柔弱、幼小。
    那是黑澤的褲子。
    已經一個小時,他一直靜靜地坐著,頭發低垂,遮住眼睛。身體細瘦的輪廓契合在輪椅里,仿佛生了根的單枝藤蔓,漠漠的,滿身陰郁,獨自綻放。
    黑澤看著他,看了整整一個小時。然后終于忍不住走上前,“拜托你不要做出這副樣子好不好?我是男人,我喜歡女人,我不喜歡男人。你要把我變成怪物嗎?你要把我變成怪物嗎?你為什么還不走,我說了你可以離開,我不想再囚禁你。你給我滾。立刻就滾。”
    曉鐘抬起頭,額前的黑發劃開,露出那雙美麗晶瑩的眼,“我要做手術。弄月希望我站起來。做完手術我就走。”他淡淡地說。看著蹲在他面前的滿身糾結著力氣的男人,曉鐘的手禁不住輕輕滑向那強硬的手臂,“我如果像你一樣擁有力量,弄月就不必活的那么辛苦了。”
    黑澤瞪著他,甩開了他的手。
    “不要再誘惑我。”他的聲音沉悶而煩躁。
    曉鐘忽然淡淡笑起來,那笑容令他的整張臉倏然間美艷的無法直視。
    “黑澤,你已經無法忍受我了嗎?”
    黑澤英俊光亮的額頭,隱隱地暴動這青筋。他站起來,大步走去門口,咣當,合上了門。
    曉鐘低頭,看著手中的照片。
    鳳凰樹下,坐在輪椅里的他。滿樹滿空的花,連地上也鋪滿那妖冶一般的紅色。他張大的雙眼,空洞而蒼茫。找不到來路,也找不到方向。視線延擱在鳳凰花下,逃不出的悵然。
    離別的那天,媽媽拍下來的。
    他聽到,相機咔嚓一聲,之后,弄月就走向了他。
    天黑下來。黑澤沒有回來。他長久的等待。坐在客廳里。和那盞漂亮的落地燈一起,長時間的等待著。
    他看到陽臺上滿地的月光。于是怔怔的看著。
    他聽到窗外,輕微的不知道來自哪里的暗夜的聲音,微弱,如游絲,就像是他和弄月一起的冬夜,落雪的呼吸。
    他看到一個身影。于是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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