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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明觀推門進來的時候,子規恰好背對著他擦拭完第三十六把短刃。
窗外翠竹叢生,風吹簾動,帶來些許清淡幽香,若有若無地縈繞室內。子規一身暗青衣裳,神情專注,氣質也如竹般柔韌清雅,可惜那手中所執的卻非琴棋書畫,而是灌喉奪命的利器。
他聽得后面腳步聲響便微笑起來,放下手中兵刃回頭,恭敬地一理衣衫,垂首示禮,“尊主。”
宮明觀的目光掃向子規身前的暗器匣,長有兩尺的匣子通體烏黑機巧,泛著冷冷鐵光,三十六把長短樣式不同的利刃收納入里,等待著見血封喉的一剎。
他皺了皺眉,聲音低沉威嚴:“這便要走了?”
“是。”子規直起身來,輕輕頷首,“今晚便走。”
宮明觀不滿地搖頭,走過去握住了子規的手腕,觸手一片冰涼:“太急了。你五日前不是還受過傷?此次任務非同小可,怎么這樣趕?”
子規笑著將手抽出來,道:“早已不妨礙了,尊主大業要緊,難得這樣好的機會,可取龍坤的頭顱。再說,天網令已下,子規這個天網樓主總不能失了面子。”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嗓音平淡,眼中甚至是含笑的,卻透出一絲自然而然的冰冽殺意,叫人不寒而栗。
似乎直到這時,這個暗青衣衫、面容秀美標致的年輕人,才有了幾分那江湖上兇名赫赫的第一殺手——天網樓主,宮子規的樣子。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天網樓,江湖奪命第一,接下的人命買賣,從未有過一次失手。
天網樓主宮子規,江湖第一殺手。
玄機鐵匣,三十六刃,匣開刃斷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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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不好,”宮明觀堅持,“無論如何,你至少再緩一天再走。”
“可……”子規不解地望向宮明觀,遲疑道,“尊主不是向來說,唯有時機耽擱不得?龍坤乃尊主仇敵,子規必……”
他未出口的話被宮明觀斬釘截鐵地打斷:“本座說,緩一天再走。你聽不聽話?”
子規便不再說話,半晌舒展了眉眼,垂首應道:“……好。子規聽尊主的。”
江湖皆知天網樓主威名,大約沒人會料到,這位執掌生死瀟灑無比的第一殺手,居然是個有主子的。
而且,還這樣聽話。
聽子規應下了,宮明觀的臉色才和緩些。他走過去,在年輕的殺手身旁坐下,執了他雙手,“本應如此。說什么時機時機,有你重要么,嗯?”
這時窗外夕陽欲墜,暗紅色的云濤如燃燒的烽火,在竹節上映出流動的紋樣。
子規有些訝異地失笑:“尊主這是要寵得子規壞了規矩了?”夕陽的光線照在他束發的墨玉簪上,帶出長長的影子,又和宮明觀的影子交纏在一起,柔軟得叫人心動。
“規矩也沒你重要。”
宮明觀低著頭,頗有耐心地一點點揉搓著子規的手指,有些心疼,“瞧這手上冷成這樣,怎么半天都捂不暖?定是你成天擺弄這些兵刃,那寒精鐵石打出來的東西,是人能隨便碰的么?就你整天拿在手上。”
子規眨眨眼,窗頭夕光在他眼睫上一閃,折射出紅光朦朧,“尊主說笑了,子規本就是殺手,不拿兵刃還能拿什么?再說……這套三十六寒刃,還不是尊主當初親自賜下的么?”
宮明觀一怔,手動作上忽然頓了頓。
“……是么?”
幾息過后,他才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握緊了子規的手,低聲嘆道:“……是了,這是本座……賜你的。”
晚風過處,竹香沁人,嫩葉婆娑,低吟淺唱一首小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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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主今晚不走了?”
“不走了,許久沒這樣與你兩個人。你陪本座說說話。”
子規便站起來,繞過宮明觀往外走,“子規這里還有些竹釀酒,尊主以前說過喜歡的。”
宮明觀也跟著他站起來,“放在廊下便好,正巧本座也許久未曾好好瞧瞧你這竹園了。”
兩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子規雙手推開木扉,外頭紅艷至頹靡的天光陡然盡數灌進來,宮明觀忍不住擋了一下眼。
待他適應了光線,緩緩轉回來看,不由得微微睜大了雙眼。
“這是……”
子規愛竹,庭內近百株翠竹都是他親手栽下,這宮明觀是知曉的。
只是今日,在濃烈的昏光之下,那竹葉間一縷縷白色花穗,如絮如雪。
朱紅花絲三五一簇,自雪白花穗中安靜地垂下頭,竟似掛了滿院的紅纓流蘇,柔柔搖曳,風情萬種。
宮明觀從未見過如此景致,一時呆了。
而子規就站在庭中竹間朝這邊看來,暗青衣衫,烏發高束,好看得不像個殺手,倒像是那竹仙化了人形。
他薄唇開合,清澈的聲音在風聲中顯得若遠若近,“尊主,是竹子開花了,很難得見一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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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梢頭,兩人對飲。
廊下兩壇竹釀酒,是子規剛取出來的。
宮明觀閑散地坐在臺階上,背倚著柱子。他取了一壇酒,拍開泥封,內里酒液晶瑩剔透如琥珀,橫斜的竹葉與圓滿的明月化為小小的倒影,懸在這一口小壇之中。
宮明觀深深吸了一口氣,近乎陶醉地閉眼,“真香,你這究竟是什么手藝,這么多年連本座也不能告訴?”
子規擺了兩個酒盞在兩人身前,“尊主喜歡,子規下回多釀些,派人送過去便是。”
“唉,你便告訴本座么,”宮明觀散漫地傾酒入盞,又給子規倒了酒,遞過去,“本座向你保證,絕不告訴旁人,嗯?”
子規忙雙手接過來,和宮明觀并排坐了。月光下,兩個人的影子又疊在一處。
“怎么……難道尊主還有興致親手釀酒?”
“有何不可?”
“尊主志在四方,怎能紆尊降貴來做這種事?”
宮明觀飲下一口酒,挑眉低笑道,“子規,話不是這么說的。想想,若哪一日你不再跟著本座,本座豈不是要淪落到連一壇可入口的酒都尋不到的境地?”
“尊主這話實在誅心了,”子規也笑,彎起的眼眸中一層薄薄的瀲滟波光,清明如盈盈一水,星月竹影盡入其中,“子規不跟著尊主,還能去哪兒呢?”
他將手中酒盞向宮明觀輕輕一舉,仰頭一飲而盡。
“除非……除非子規死了。可就算死了,魂魄也是要守著尊主的。”
有夜晚的涼風穿竹而過。
剎那間,竹花簌簌盡落,暗紅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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