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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明媚的陽光沒有帶來多久暖意,席夏等在料峭的冷風(fēng)里,目光游離在往來車輛中,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從張嘴到牙齒閉合的瞬間,好似有風(fēng)從縫隙里漏過。

  馬路對面有家賣樂器的琴行商鋪,她想進(jìn)去取取暖,剛轉(zhuǎn)身,步伐停頓了一下。

  想起賀霆云不大喜歡等久。

  若是走太遠(yuǎn),他等到不耐煩,又會沉著一張臉。

  婚后,他第一次去學(xué)校接她時就是這樣。連同那張生氣都充滿著冷冽蠱惑力的悶沉臉龐,席夏至今仍歷歷在目,念念不忘。

  那天,她修改小組作業(yè)時拖了半小時多,出來已經(jīng)是傍晚飯點(diǎn)。

  教學(xué)樓棟之間學(xué)生魚貫而出,熙熙攘攘。

  席夏站在臺階上,從高處看見賀霆云停在角落的車,和同學(xué)分手告別。她在人群里擠著,花了快十分鐘才擠到車前。

  一站定,就對上賀霆云那張?zhí)N著淺怒的臉,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情緒穩(wěn)定的人有那樣的不悅。

  “上車。”男人落下車窗,就撂下兩個字。

  她跳上車,意識到他的脾氣不太對,小心翼翼問:“怎么了?誰惹你生氣了嗎?”

  “看表。”賀霆云閉上眼,聲音微冷,“你的時間觀念呢?”

  當(dāng)時席夏稍微有點(diǎn)懵。

  “四點(diǎn)半……”她垂眸看著時刻,被賀霆云的冷淡沖擊到,眼神有一瞬失神。

  席夏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賀霆云是想說,他等的時間太久。

  她的確有拖延的毛病,本著完美主義的想法,無論自由創(chuàng)作還是作業(yè)任務(wù),總要把它打磨到當(dāng)前最好才停手。

  以往,林江和白姨會遷就她,如果太沉浸而錯過了飯點(diǎn),他們也不會說什么,只會把飯?jiān)贌釤帷?br />
  而賀霆云是第一個冷聲指責(zé)她的。

  “對不起。”

  他日理萬機(jī),開會、出差,回到家都是停不下的工作,接她等她耽誤了他寶貴的時間,好像生氣也是應(yīng)該的。

  所以她抿了抿嘴,輕聲向他保證——

  “以后不會了。”

  冷風(fēng)陡然強(qiáng)烈起來,席夏鼻尖發(fā)癢,又重重打了一聲噴嚏,才從回憶中抽身。

  腦海里盡是自己當(dāng)時怯生生的保證。

  ——以后不會了。

  她在林江生氣的時候都沒有這么乖巧的保證過什么,撒著嬌求原諒。面對賀霆云的冷臉,卻不敢造次。

  從那之后,她就真的沒有再讓他等過。

  沉浸做事前,如果和他有約,哪怕定十七八個鬧鐘也要讓自己別遲到,別耽誤他時間。

  她害怕他生氣,也害怕她求來的避風(fēng)港會因?yàn)樗倪^失而摧毀。

  可現(xiàn)在呢?

  席夏站在人行橫道的紅綠燈前,垂下眼眸。

  現(xiàn)在他自己先摧毀了她的港灣,對她的厭棄都已經(jīng)直白到明目張膽、毫不遮掩,她為什么還要擔(dān)心讓他久等他會不會不開心?

  席夏給賀霆云發(fā)去一條:[你到哪里了?]

  發(fā)完,抬步穿過人行橫道,走進(jìn)對面的琴行。

  這間琴行不夠?qū)>?jīng)營得品類多且雜,一邊是琵琶箏類的傳統(tǒng)樂器,一邊是提琴單簧管之類的管弦打擊樂器。

  里面還做了小隔間,有一兩個老師在上小課,初學(xué)者磕磕絆絆的音階和弦飄出來。

  席夏進(jìn)去,老板就熱情洋溢地迎了上來。

  她不好意思接受這種熱情,輕聲說出自己避風(fēng)取暖的請求,為自己是做不成生意的顧客表示歉意。

  沒想到老板爽快應(yīng)允,還說:“隨便看,有喜歡的可以試琴。樂器嘛,也挑主人,講究的是緣分。”

  席夏頓了一下。

  她不自覺地按住了自己的側(cè)頸,察覺到指尖被這番話掀起淡淡的燥熱。

  三年前那人沒能毀掉她的聲帶,卻把她的樂器都砸了個干凈。被賀霆云帶回宛京市后,她只在學(xué)校、合作錄音棚和固定琴行練琴,賀霆云說要給她買樂器回家也被她拒絕。

  和她有緣分的樂器,都是要受苦的。

  “謝謝您。”席夏頷首。

  她順手挑了一把吉他,隨手拉過旁邊的塑料凳,一根弦一根弦撥過去,耳朵無意識判斷著音準(zhǔn),終于鼓起勇氣回憶這些年的未曾得到及時校正的扭曲和病態(tài)。

  許醫(yī)生說,看到她已經(jīng)邁出第一步了。

  如果她注定要失去家人,那么現(xiàn)在的她,想要邁得更多,走得更遠(yuǎn)。

  只有這樣她才敢走向獨(dú)自一人長大老去的未來。

  她隨手彈撥的是林江的《洞庭醉》。

  腦海里是他的那一版編曲。

  這首歌是林江大學(xué)期間,和同學(xué)一起旅游時寫的。他大半夜給她打電話,混著民宿外斷續(xù)的蟲聲,淺淺給她哼著旋律,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了,聲音里帶了點(diǎn)醉意。

  “哥,我明天期末考試。”

  席夏心里羨慕大學(xué)生的假期,放下在課本上涂重點(diǎn)的熒光筆,拿出一張草稿紙,眼皮邊打架邊把林江的旋律記下來。

  林江沒理她,只道:“小西瓜,你背一下李白的詩。”

  這就是喝醉了的意思。

  席夏:“……明天不考語文,謝謝。”

  林江跟沒聽到似的:“他那句‘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可惜我與古人看的已不是同一個洞庭。”

  席夏無情拆臺:“哥你是夏天去的,不是秋天。”

  林江聽了忽然笑起來:“等小西瓜長大了,能喝酒了,我們秋天一起去。”

  彼時她滿心都是考試復(fù)習(xí),敷衍地跟他聊天。

  可是等她長大了,沒有酒,也沒有一起去旅行的秋天。

  席夏閉著眼睛彈主旋律,一根根弦的震顫好像撥在她心尖。

  哥哥不是科班出身,沒有刻意學(xué)習(xí)什么技法套路,他的曲子就像他人一樣,赤忱熱烈,既有江湖的快意恩仇,也有馮虛御風(fēng)的自由。

  把demo給自己的那天,他說:“你錄這首歌的時候,記得要自由,要從心所欲。

  “這是我對你最大的期待。”

  他的期待,一語雙關(guān)。

  席夏睫毛顫著睜開眼,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這首歌改編之后,為了迎合古裝劇故事的基調(diào),就破壞了他自由的內(nèi)核。而翻唱歌手的聲音也緊繃,更加拘束,反倒襯得她年少時的那般格外自在動人。

  兩廂對比,才會引得歌迷群嘲。

  年少的她沒那么多想法,認(rèn)為放假就是自由,不寫作業(yè)做自己的事就是自由,哪怕用著最壞的設(shè)備都有唱出最牛逼的歌的自信。

  再彈起這首旋律,她好像聽見林江在問——

  現(xiàn)在的你,像我期待得那樣自由嗎?

  林江真的希望看到自己像守財(cái)奴一樣守著不去碰他天性暢快而自由的歌嗎?

  席夏緩緩?fù)O铝税春拖业膭幼鳎駪B(tài)茫然,眼睛發(fā)酸。

  “要不要給你換一把?”琴行老板在音斷的瞬間立刻看了過來,瞥了一眼她手里那把檔次不那么好的琴,“我沒想到你不是入門。”

  這位顧客剛進(jìn)來時看著像個乖寶寶,閉上眼彈琴時斂了嘴角的笑意,卻是另一種讓人不禁想要屏息的成熟。

  “嗯,會一點(diǎn)。”席夏眨了眨眼睛,把眼淚憋回去,勾起謙虛的笑容。

  她沒告訴老板,那“一點(diǎn)”是基本所有樂器她都能搗鼓出名堂的“一點(diǎn)”。

  手機(jī)震動了一下,她低頭看消息。
  上揚(yáng)的嘴角僵在原處。

  姜炎:[嫂子,賀狗臨時有點(diǎn)事情沒法去接你了,地址我發(fā)你,別生氣哈。]
  姜炎:[定位]

  席夏按掉手機(jī),深深吸了一口氣,太陽穴瘋狂跳動。她打開自己和賀霆云的對話框。

  席夏:[你到哪里了?]

  這條孤零零地在對話框的盡頭,后面沒有跟任何新的消息,她發(fā)過去到現(xiàn)在,沒有被他回復(fù)。

  有事,有事為什么不能自己和她說?臨時能有什么急事,連回她消息的時間都沒有?讓姜炎傳話算什么?他是根本就不想搭理她?

  如果,如果她還像以前一樣,怕他久等,傻傻吹著風(fēng)在路口等他,那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臉上的眼淚被凍成冰柱的人了吧!

  剛剛站在那里猶豫的那幾秒,她在期待什么呢?

  “哎小姑娘……怎么了這是?”老板怔怔地抽了兩漲紙巾跑過來,“別哭別哭,哎喲,這臉都哭花了。是不是家里不給出錢啊?看上哪把琴了,老板申請折扣賣給你……”

  席夏猛地捂住了嘴,不讓自己的哭腔溢出來。

  連陌生人都知道在她難過的時候哄她,而賀霆云卻只會在她委屈的時候,沉默冰冷又無言地看著她。

  就連出爾反爾都不需要任何言語解釋。

  “謝謝老板。”

  半晌,席夏擦了擦眼角,鼻音濃重,邊撥號邊說:“今天不買了,下回有空再來看看。”

  駱懷薇接到席夏電話,趕到琴行時,席夏手里抱著老板新塞給她的另一把琴,眼神黯淡,沒有焦距地調(diào)著音準(zhǔn)。

  她很詫異。

  同窗幾年,席夏是她見過最有靈性的創(chuàng)作人,她從沒看過她這么狼狽的樣子。

  “賀霆云怎么沒讓人來接你?你們吵架了?”

  駱懷薇把她扶上車,熟絡(luò)地把化妝包從副駕儲物抽屜里拿出來,放她腿上。席夏拿遮瑕點(diǎn)在泛紅的眼角,帶著淡淡抽噎,說了賀霆云出爾反爾的事情。

  沒提半句昨晚的不愉快。

  她沒有證據(jù),不能隨意指控他。

  “姜炎和他從小長大,肯定向著他。”席夏輕聲說,“要不是你家和他家現(xiàn)在有合作,他也不會看在你的面子上特意來和我說。所以要謝謝你。”

  “……誰要他看我面子,煩得很。”

  駱懷薇翻了個白眼,繼續(xù)關(guān)注席夏的事。

  “雖然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呆[矛盾,但是我還是以前那句話。我的好朋友席夏,是在錄音室、在舞臺、在隨便一個犄角旮旯里抱著琴就能閃閃發(fā)光的席夏。”

  她頓了頓,到底沒把那句“而不是為了一個男人就哭哭啼啼的你”說出口。

  “你想在賀霆云的羽翼下多久都可以,但只要我還在,你就記住,這個世界上就總是有一個想聽你寫的歌的人。”

  說罷,駱懷薇從包里拿出一張票給她。

  “我的個人小提琴巡演二月開始,送完你,和姜炎聊兩句就要飛去華海市做準(zhǔn)備。聽說那邊有個駐場話劇團(tuán)缺音樂總監(jiān),如果你想暫時離開宛京散散心的話,隨時聯(lián)系我。”

  席夏愣了愣,妥帖地收好那張?zhí)匮薄?br />
  混亂的內(nèi)心還沒有平復(fù),緊接著駱懷薇車鑰匙扔給了她:“要不,我這車送你了,以后自己開車想去哪兒去哪兒,咱才不求他接送。”

  她若有所思了數(shù)秒。

  怎么早沒有想到呢?她好像……真的被賀霆云的掌控欲管到失去獨(dú)立生活的能力了。

  “你說得對,”席夏深吸一口氣,重重點(diǎn)頭,以后不讓他接。不過,車就算啦……”

  她小心把車鑰匙給懷薇插回去。

  “我要買自己喜歡的顏色。”

  駱懷薇見她臉上陰霾終于淡了些,松了口氣,開始打趣她:“還顏色呢,你先考駕照吧寶寶。”

  席夏小聲道:“我有的,高考后就考了。”

  駱懷薇愣了一下,“那上次陪我去賽車俱樂部,問你碰沒碰過車,你怎么沒提過?”

  “嗯,不敢上路,沒好意思說。”

  林江失聯(lián)后,她先是精神狀態(tài)差,又是幻聽耳鳴嚴(yán)重,就一直不敢碰車。等她真的一步又一步邁出來,大概就能自己駕車去到想去的地方了吧。

  哭過后,席夏犯了困。她頭靠著窗睡了一會兒,睜開眼,駱懷薇已經(jīng)停好了車。

  兩人并肩上樓。

  “你打過室內(nèi)高爾夫嗎?”席夏看駱懷薇步伐熟練,問道。

  “打過,沒意思。”駱懷薇路過一間空房,下頜抬了抬:“投影,傳感器,全是模擬正式擊球的數(shù)據(jù)分析,只有球桿和球是真的,也就是圖一樂,你就當(dāng)姜炎給自己的會所加了個新玩法,到底還是個聚會的局。”

  席夏的興趣淡了幾分。

  她喜歡跟賀霆云去室外球場,賀霆云只當(dāng)她喜歡這項(xiàng)運(yùn)動本身,其實(shí)不然。只是因?yàn)閷掗熆諘纾諘绲陌自胍裟茏屗M(jìn)入寫歌時那種同款放空的狀態(tài),聽著悠遠(yuǎn)的擊球聲,就有靈感,有思路。

  如果是純線下的聚會,還是賀霆云的朋友圈……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坐得住。

  正想著,駱懷薇突然停下腳步。

  “夏夏,我接個經(jīng)紀(jì)人電話。”她拿著手機(jī)轉(zhuǎn)身,“他們在608房間,你先去,我等下過去。”

  “……好。”席夏閉了閉眼,百般不情愿地往前踱步。

  為什么不情愿還要來呢?她捫心自問,仍是有所期待。

  可是零點(diǎn)時她沒有得到自己想聽的話,難道下午就能指望他記起結(jié)婚紀(jì)念日嗎?對賀霆云而言,和她結(jié)婚真的值得紀(jì)念嗎?

  席夏在門口糾結(jié)萬分,還沒往里推,門就已經(jīng)開了一條縫。透過縫隙,她看見賀霆云慵懶隨意地靠在里面的沙發(fā)上。

  他的眼眸是往下垂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陰翳,嘴角噙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狀態(tài)松弛又格外有距離感。

  桌上有幾瓶空了的酒。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晦暗的眼神,看不出他有沒有喝。

  他忙,他有事,他接不了她。
  但是,他能提前過來和人喝酒聊天。

  席夏忽然冷笑了一下。

  如果他只是不想委屈自己來接她,直說就好了,一定要故意給她一絲期待,再不搭理她嗎?

  “咦?這位是?”拉開門的是一位明艷高挑的女士,她微微側(cè)身,把席夏的身影露向里面。

  她看見賀霆云抬眸。

  四目相對,她還沒有讀懂賀霆云眼中的情緒,卻忽然捕捉到一縷熟悉的香氣。

  席夏眼皮跳了跳,轉(zhuǎn)頭看向身邊的女士。

  女人靠在墻上,抱臂歪頭,語氣熟絡(luò)地看向里面的人:“怎么回事?沒人給我介紹這位妹妹?賀霆云,你組的局,你不說話?”

  手指尖霎時冰冷。

  昨晚他分明說,是姜炎定的場。

  他騙她來,想要說什么呢?是要給她攤開面前這張香氣逼人的牌,讓她自己自覺收拾好滾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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