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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2 章 蜜柚(四)

    凌妙妙低頭遲緩地系上衫子裙系帶,坐在妝臺前,對著鏡子扎辮子,垂髻扎得軟塌塌的,她左看右看,不滿意地噘嘴:“扎歪了?!?br/>     她的指尖描摹著鏡子里倒映出來的少年的臉,隨即點點鏡面:“你,你幫我。”
    慕聲無聲地貼近了她,妙妙驚異地回頭,似乎有些不明白鏡中人怎么能出現在現實中。
    慕聲握住她柔軟的發髻,拆了,隨即拿梳子沾了一點梳頭水,有些生疏地理順她栗色的長發。
    鏡中女孩不吵不鬧,只睜著一雙小鹿般的杏眼好奇地看,乖順得像個娃娃。
    “我不要這個?!彼鋈粧炅艘幌隆?br/>     “什么?”他的動作微微一頓,黑眸望向鏡中。
    “不要這個味道?!彼笃鸨亲印?br/>     他驟然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他梳子上沾的梳頭水,梔子的香氣濃郁。
    他低眉望著梳子,微有迷惘:“你從前一直用它梳頭?!?br/>     “子期不喜歡?!彼龖崙嵉?“我也不喜歡?!?br/>     他驟然僵住,擱下梳子,牽起她幾縷發絲輕嗅,眼神迷蒙:“我沒有不喜歡……從前都是騙你的?!?br/>     “真的?”
    “真的?!?br/>     “嗯,那我也喜歡?!辩R中人臉上驟然轉晴,笑彎了眼睛,“我也喜歡?!?br/>     少年唇角微微彎起,只一下,吻落在她頭發上,旋即蹲下,他單膝著地,親吻她的側臉。
    凌妙妙偏頭,指尖噠噠點著鏡子:“扎頭發?!?br/>     他不舍地放開她:“好,扎頭發?!?br/>     香爐中煙霧繚繞上升,安靜得可以聽見室外嘰嘰喳喳的鳥鳴。
    他梳了一刻鐘的髻還嫌短,扎上緞帶的時候,手都有些發顫,好在他扎自己的發帶還算熟練,最后的蝴蝶結打得漂亮凌厲。
    凌妙妙對著鏡子審視辮子,滿臉挑剔:“扎得比我還歪?!?br/>     “……”他握住她的彎起的垂髻,征詢地看著鏡子,“再來一遍?”
    “不要了?!彼龘P起下巴搖頭。
    “那便不要了。”他眸漆黑潤澤,半晌才抿唇,承諾道,“以后會越來越好的。”
    凌妙妙微瞇眼睛,開始哈欠連天。這便是情蠱的副作用,一天到晚精神不濟。少年將手伸到她背后,不顧她掙扎,將她攔腰抱起,安頓在床上。biquge.biz
    “我不想睡覺?!彼龔姄沃?,玩他衣服上釘的幾顆黑色玉珠。
    他的手覆蓋在她手背上,握住了她的手,“休息一下,吃飯才會有精神?!?br/>     “喔?!彼怨缘爻榛厥秩ィ化B在腹部,睫毛輕顫。
    慕聲的臉色微有蒼白,神色復雜地望著她:“一會兒要說的話,記得了嗎?”
    “嗯?!彼c頭。
    “要不要練習一遍?”
    她頓了頓,扭過頭:“不?!?br/>     少年卻強行將她的臉扳回來,肯定道:“練習一遍?!?br/>     “……”她眨著眼睛,戳戳他胸口,“你會難受。”
    “……”溫柔驟然在他眸中蕩開,“不會再難受了?!?br/>     她咬緊齒關搖頭,他不再強求,低垂眼眸,伸手理了理她額際的頭發,幾不可見地笑道:“要你說一句喜歡,果真比登天還難。”
    帳子里凌妙妙睡了,他便坐在桌前,取下筆架上的筆,草貼、婚書、聘單一應寫過去,寫得快而決絕。
    “篤篤篤”他擱下筆開門,小二滿頭大汗地拎著一只黃嘴黑翅的大鳥上樓來,鳥還在撲棱撲棱煽動翅膀,見他開門,面露喜色:“公子,您要的雁。您瞧,精神頭大得很呢?!?br/>     少年拎起翅膀看它半晌,頷首,遞給他一錠金子,小二道了謝,揣進了自己懷里。
    “雁和信,什么時候給您送到?郵差回過了,快馬加鞭少說也要三日,中間要坐航船。”
    他的聲音很低:“夠了。路上把它照顧好?!?br/>     “好……”
    “子期!”背后橫出一聲喚。
    他猛然回過頭去,凌妙妙提著碧色裙子赤腳跑到他身邊,指著那只煽動翅膀的鳥脆生生道:“我要這個野鵝!”
    “呦,凌姑娘?!毙《Φ么虻?,“這……這是大雁?!?br/>     她臉上惶惑無辜,歪頭重復道:“我要這個野鵝?!?br/>     “……”小二的表情凝固了一下,總覺得這位姑娘看起來怪怪的,不似前幾日機靈活潑,還未及他反應過來,眼前少年已經直接將她強行打橫抱起,抱回了床上,用帳子遮住,她還在猶自指著大雁掙扎,“我要……”
    慕聲匆匆走回來,又給他一錠金子,低聲道:“這只留下,再去尋一只。”
    他又往里好奇地看了一眼,觸到少年沉郁的警告眼神,感覺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飛快地收了眼神:“好……”
    凌妙妙蹲在地上,拿指頭小心地戳戳大鳥黃色的喙。
    “嘎”它不勝煩擾,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聲音都嘶啞了。
    女孩笑了,雙眼彎彎,像只小動物。面前還放著兩個小碟子,一個碟子里盛了一點清水,另一個盛了累起來的草葉,她捻了一根草在大鳥嘴邊試探,半晌,失落道:“子期,它不吃飯。”
    慕聲專注地望著她的臉,只道:“緩緩就好了。”
    “它是不是很不喜歡被抓來呀?”她緊張地抬起頭,“我們把它放回去吧……”
    慕聲的指尖落在她頰上,一點點摩挲著,“放回哪兒去?”
    “從哪兒來,放哪兒去……”
    “放?”他無謂地一笑:“妙妙,這是我送草帖的隨禮。”
    她頓了頓,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草貼是什么?”
    他深深望著她,欲言又止:“寫給你爹爹的信。”
    “爹爹……”她似乎想起來什么,坐定在桌前,忽然捂住頭,“爹爹……”
    “……怎么了?”他緊張地抓住她手腕,她眼里似有微光一閃,整個人定住一般。
    世界寂靜了兩三秒。
    四目相對,她的手慢慢從頭上放了下來。
    “我也要給爹爹寫信?!彼⒁幻虼剑瑥墓P架上取了筆,就著他剛才研好的墨和鋪好的紙,開始歪歪扭扭地寫起來。
    慕聲低頭一瞧,她寫得飛快,反反復復只有兩句話:
    “爹爹:我喜歡子期,我愿意嫁給子期”
    “我喜歡子期,我愿意嫁給子期”
    “我喜歡子期,我愿意嫁給……”
    他心中猛然一陣驚痛,攥住她手腕,:“別寫了……”
    “你別攔我給爹爹寫信呀……”她猶自掙扎,最后一筆劃出去,斜亙紅色格子,仿佛切割了整張信紙。
    他終于奪下她手上的筆,兩人衣服上都是點點墨跡。她低頭看一眼自己黑乎乎的手,怔了幾秒,嫌棄地擦在他的衣服上。
    “……”慕聲低頭看著她的手。
    她擦干凈手,又不安分起來,忽然摟著他的脖子蹭他,似乎很煩躁,嘴唇屢次碰到他的臉,慕聲將人拉開,手指抵在她唇上,違心道:“妙妙,再等等……”
    他的拇指在她紅潤的唇上反復摩挲,似乎這樣就能望梅止渴似的,“再等等吧。”
    只是……要等到什么時候……等到七日之后?
    他還會有機會嗎。
    凌妙妙鬧得累了,這才將頭埋在他懷里,恨恨道:“你跟我道歉。”
    這話的語氣和情緒,都像極了原來的她,讓他整個人僵住了,隨即興奮和戰栗同時升起,甚至不敢低頭看她的臉,他的睫羽顫了顫,“道歉?”
    “說你錯了,不該對我用這種手段?!?br/>     “……”他剎那間低下頭去,“妙妙?”
    懷里的人依然雙眸渙散,玩著自己的手指。
    七日未到,果然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心中說不上是松了口氣,亦或是深重的失落。
    他將人抱在膝上,重新抽了一張紙,圈過她寫起來。
    她的腦袋偏了偏,從他的角度,越過她的發頂,看得見她白皙的鼻尖和眨動的睫毛,“你怎么代我給爹爹寫信?”
    他翹起嘴角,邊寫邊道:“理應我寫。”
    慕二公子,求娶太倉郡守凌祿山獨女凌虞。
    青年才俊,家世相當,用詞用語無不謙遜妥帖。他的字板正清峻,和他本人一樣具有強大的迷惑性,使人錯以為這將是一個光明磊落、值得托付的好少年。
    透過薄薄一張紙,幾乎都能看見岳丈滿意的微笑。
    他寫至落款前,空了兩行,將筆給她,指尖點了點紙:“在這兒寫?!?br/>     “……”她盯著空出的那兩行,不動。
    他的唇貼近她耳側,帶著耐心的哄誘味道:“寫你剛才寫的那兩句話?!?br/>     對于一個獨寵女兒的父親來說,什么家世人品都是旁人之言,親女兒的首肯,才是板上釘釘的大紅章。
    凌妙妙捏緊了筆,卻不落:“你跟我道歉。”
    少年輕笑一聲,低頭吻她的頭發:“我錯了。”
    凌妙妙頓了頓,刷刷寫了一行字,撂了筆,開始自顧自玩手指。
    慕聲低頭一看,紙上只寫了五個字:“我討厭子期”。
    “……”他不做他語,另抽一張紙,更加工整地謄抄一遍,落款之前空下兩行,將筆塞在她手上,“好好寫?!?br/>     凌妙妙抿抿嘴唇:“好好道歉。”
    他不知她為何對道歉執念如此深沉,漫不經心地哄道,“我錯了?!?br/>     她咬著牙,寫得比剛才還潦草敷衍。
    “我恨子期。”
    “……”他再抽一張紙。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有如此耐心的時候,仿佛只要她不喊停,這個游戲就會無限循環下去。而他毫無怨言。
    筆給她,她都有些倦了,打了個哈欠:“先道歉?!?br/>     他長長的睫毛覆下來,撩開她的頭發,吻落在她耳垂,語氣中帶上幾絲偏執的委屈:“……可我真的喜歡你?!?br/>     “啪……”
    她將筆摔了,墨汁飛濺,似乎覺得摔了還不過癮,撿起來抓在手上,松鼠掰堅果似的鼓起腮幫子,掰了幾下,沒掰斷。
    慕聲將筆接過來,在手里咔嚓咔嚓,折成幾段攤在她面前,水潤的眸子望向她:“消氣了么?”
    凌妙妙瞪他的眼神,簡直就像想把他也跟筆似的掰斷了。
    他又從筆架上撿了幾根狼毫一字排開,混不在意:“不夠的話,我再幫你折幾根……”
    凌妙妙未及聽完,驟然撲到他懷里,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他將人緊緊摁在懷里,她又踢又打又撓,牙上用了幾分力,咬得他衣服里洇了血絲。
    肩上的痛感猛地傳來,他眸中滑過異樣華光
    這一刻她才像她,外柔內剛有脾氣的凌妙妙,尖牙利齒,抓住機會就要反將一軍……這一刻,他的心也剎那間活泛過來了,隨即是深重的酸澀和茫然。
    陽光落在她栗色發頂上,碎發都像像是被鑲了暖融融的金邊,她伸手打落了他的竹蜻蜓:“因風而上、聽天由命才像蜻蜓,風大風小都會干擾,你用符咒控制著它,就將它變成一個傀儡了,跟別的傀儡又有什么不同?”
    原來越沉淪越空虛,他想念的,始終是她。
    蜻蜓和傀儡,終究是不同的。
    他冷靜地抱著她,黑眸閃動,微不可聞,“是我錯了。”
    懷里的人一頓,不掙了:“你,一會兒去把野鵝放了?!?br/>     “……嗯?!?br/>     她頓了頓,悶悶道:“再寫一張?!?br/>     “……”他低下頭去,凌妙妙的杏子眼也在望著他,眨了眨。
    他鋪開紙,抄了三遍,字字句句,已經爛熟于心。
    落款前空了兩行,凌妙妙從他手中奪過筆,趴在桌上敲下大紅章。
    “爹爹,我喜歡子期,我愿意嫁給子期。”
    作者有話要說:你說七天就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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