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中的火光簌簌躍動, 發出噼里啪啦的微弱聲響。
與江逾的重逢叫人猝不及防,白霜行怔愣幾秒“你——”
她有很多問題想說。
江逾這些年來過得怎么樣?他從一開始就認出她了嗎?如果真的認出了她……十年前曾經見過的人,十年后的模樣居然毫無變化, 他難道不覺得奇怪么?
白霜行設身處地代入一下,如果她是江逾,一定會感到驚懼與驚訝, 而不是像他這樣乖乖上前、主動打招呼。
她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識開口“現在是幾幾年?”
對方報了一個數字,是現實世界的兩年前。
這場白夜中的挑戰者只有她和沈嬋, 其他學生都是殘留在學校里的意識。
包括眼前的江逾。
算一算時間, 兩年后, 他正好上大一。
“咦?”
洞里很靜, 六人彼此間的距離又隔得很近。坐在火堆前的眼鏡男生聽見他們的談話,難免好奇“小季, 你們認識?”
白霜行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小季?”
“初三畢業的時候, 我被一戶人家收養, 改了名字。”
身旁的人無聲笑笑, 有些靦腆“是季風臨。”
百家街的房東女人確實提起過,由于父親去世、母親不知所蹤,男孩被送進了福利院里。
一旦被人收養, 理所當然會改名換姓。
他說完想了想, 耐心解釋“季節的季,風雪的風, 降臨的臨——你如果覺得不習慣,繼續叫我江逾就好。”
季風臨。
白霜行在心里把這個名字默念一遍。
換掉也好。曾經在江家的日子猶如地獄, 這個全新的名字, 或許象征了他新的人生。
眼鏡男生吸了口冷冰冰的寒氣“你們還真認識啊。”
沈嬋也睜大雙眼“你就是綿綿的哥哥?哇塞,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說著一頓,覺得這句話用得實在不妥,于是把剩下的言語全咽回了肚子里。
這哪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啊,為了尋找江綿她哥,她和白霜行被生生拉進一場白夜里,命都快搭上了。
不過看對方的反應,她還真有點佩服這個高中生弟弟。
江逾——或是說現在的季風臨,他的情況應該和宋晨露差不多。
在現實世界中,白夜里的一切都未曾真正發生。
他遇見白霜行、和妹妹江綿一起看完整場電影、聽白霜行說起那段有關“重逢”的話,林林總總,全部化作南柯一夢。
幾年后,他又一次遇到夢里的人,居然順理成章接受了事實,沒表現出任何驚慌和反感。
好像……還有點兒開心。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沈嬋只不過隨口吐槽一句,身穿藍白校服的高瘦少年卻是微怔。
他一時沒出聲,再開口時,語氣里是顯而易見的緊張,以及一些隱秘的期待。
他說“……綿綿?”
果然。
哪怕過去這么多年,他心里最為在意的,永遠是妹妹江綿。
百里和房東死去后,警方搜尋過444號住宅樓,在地下室里,一定發現了江綿的dna。
在幾乎所有人眼中,江綿毫無疑問死在了那個兇險的夜里,沒有生還的可能性。
身為哥哥的他卻執拗道“你們……在那之后見過她?”
白霜行沉默片刻,看向他的眼睛。
然后點了點頭。
打開技能面板,神鬼之家的成員們逐一浮現。
江綿處于極度虛弱的沉眠狀態,她試著按下召喚。
系統很快給予回應
檢測到挑戰者身處白夜之中,每場白夜僅可召喚一位家人,且僅能召喚唯一一次。
是否使用該技能?
不帶絲毫猶豫,白霜行選擇是。
然而出乎意料地,這次的召喚與之前并不相同——
技能發動以后,系統界面持續加載十幾秒鐘,最后江綿沒來,腦海中反而出現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彈窗。
很抱歉,‘江綿’狀態極度虛弱,未能成功喚醒。
心口忽地空了空,白霜行眉心一跳。
啟程前往興華一中時,江綿的確精疲力竭,必須通過沉眠慢慢恢復,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蘇醒。
怎么偏偏是這種時候……
“我們見過她。”
無奈,她只能先回答少年的問題“……不久后,你一定也能見到她。”
對方看上去非常好哄,聞言一愣,竟沒有任何反駁與懷疑的意思,而是揚唇笑了笑“謝謝。”
“你們有沒有覺得——”
其他人聽不懂他們話里的玄機,一片寂靜里,陳妙佳忽然開口“氣溫,似乎在恢復正常了。”
白霜行收回注意力,看向山洞之外。
陳妙佳所言不假,他們身邊的溫度正在逐漸上升。
積雪悄然融化,難以忍受的嚴寒不知什么時候減少許多,如同春回大地,凜冬消退。
白霜行卻敏銳地察覺到危險。
“這是……”
短發女生不敢相信“我們終于通過挑戰了?”
“恐怕不是。”
白霜行迅速起身“山洞里有沒有凹槽?可以放進東西的那種。”
“靠。”
陳妙佳也意識到問題所在“我們還剩下一句古詩。”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
極度的寒冷過后,很可能是令人窒息的酷暑。
“我們沒有水,如果溫度急劇增長,到時候只會又熱又渴。”
白霜行環顧四周“我的建議是,把雪收集進山洞,等它們融化成水,就算不喝,也能蒸發降溫。”
如果在城市里,雪水一定是不能喝的。
城市污染嚴重、四處可見灰塵,雪花紛紛揚揚落下,早就裹滿了塵土和污染物。
不幸中的大幸,這里不同。
語文老師選擇的場景藏于深山,放眼望去山清水秀,不用擔心污染問題,到時候如果太渴,雪水能夠救命。
沈嬋從小到大最給她面子,立馬附和“那邊有個凹進去的橢圓大洞,可以用來裝水。”
想到不久前經歷過的險象環生,其他人哪敢松懈,紛紛起身。
山洞里沒有積雪,幾人三三兩兩分開,從洞外搬來開始融化的雪堆。
“饑餓”的狀態還沒消退,一塊壓縮餅干并不能填飽肚子,頂多讓他們不餓昏過去,但為了求生,哪怕餓得頭昏眼花,所有人只能咬著牙一步步往前。
白霜行抱著個巨大的雪團,被冷風一吹,輕輕咳了咳。
很快,她發現風似乎消失了。
心有所感,白霜行側頭看去,在風來的方向見到江逾。
嗯……或是叫他季風臨。
“謝謝。”
她沒有矯情,一語中的“你想問關于江綿的事吧?”
之前在山洞里,所有人圍坐一團,不適合展開接下來的話題。
現在六人分開,他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
對方也很直白“嗯。”
他一頓“你的樣子,沒有變。”
“這件事很難解釋,你可以暫時理解為時間穿越。我作為幾年后的人,與你的時空發生了重疊。”
白霜行努力措辭“至于綿綿——”
她指了指身邊的山峰和白雪“親身經歷這種事情,對于超自然事件,你應該有一定的接受能力了吧?”
季風臨“你的意思是,她以鬼魂的形式存在。”
“……嗯。”
比想象中的過程更加容易,白霜行松了口氣“你就,這么相信了?”
她抬眼看向對方“不想懷疑我一下?”
季風臨無聲笑笑,看了眼遠處凌天的高峰“你剛剛也說了,親身經歷這些事情之后,對超自然事件的包容度會提高很多。”
他說著垂下眼,笑意漸退,聲音很低“從幾年前起,我就在這么想了。”
白霜行“嗯?”
“一夜之間,444號的天師、房東和江成仁,他們都死了。”
季風臨說“警方給出的原因是集體幻覺,但這個理由明顯說不通——天師作惡這么多年,怎么偏偏在那天晚上出現幻覺?還有江成仁,他利用綿綿賺了一大筆錢,怎么可能輕而易舉去上吊?”
江成仁是他和江綿的生父。
這是個聰明的小孩。
白霜行了然“所以,你想到了鬼?”
“你帶我和綿綿去看電影,是在她遇害以后。”
季風臨頷首“雖然所有人都告訴我,天師的弟子里沒有人叫‘白霜行’,根據監控,我也從沒進過電影院,但是……”
他音量更輕“你們消失后,我特意向同學詢問過那部電影的劇情。”
不出所料,劇情和他記憶里的一模一樣。
他真的看過那場電影。
從那時起,不到十歲的男孩隱隱生出了一個念頭。
在監控之外,在所有人的記憶之外,甚至是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之外,有個名叫“白霜行”的人曾經出現過,帶著他和他已經死去的妹妹,一同看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部電影。
這是任何人都會覺得荒誕不經的情節,他卻始終牢牢記在心底。
包括那個“會和重要之人重逢”的約定。
在許許多多的日夜里,這是他唯一的慰籍。
沉默的少年安靜片刻,目光柔軟許多“綿綿她過得還好嗎?”
“應該還不錯?”
白霜行偏了偏腦袋“如果能見到你,她一定會更開心。”
于是他溫和笑開“謝謝你。”
“別謝了。”
白霜行也笑“從見面到現在,我們話沒說多少,已經講過不知道多少次‘謝謝’。”
對方一時接不住話,似是有些怔忪,摸了摸鼻尖。
像是當真在認真思考,應該怎樣和她交談似的。
談話間,二人一起進入洞穴。
大家來回搬了不少雪堆,不到兩分鐘,外面的積雪全部融化,水漬滲進泥土之中,不見蹤跡。
再然后,就是不斷攀升的溫度。
一輪火紅的太陽破開云霧,灑下滾燙金輝,所過之處燥熱難耐,好似蒸籠。
“這也太熱了吧!”
洞里的柴火全被熄滅,陳妙佳坐在太陽照射不到的陰影里,脫下校服外套。
“還、還行。”
眼鏡男生苦著臉“至少沒讓我們頂著太陽出去干農活。”
這首詩出自《觀刈麥》,描寫的是古時農民在烈日下辛苦耕耘的場景。
如果要他們一比一復刻,那絕對是一場難以想象的噩夢。
溫度還在上升。
四周一點風也沒有,連空氣都變得滾燙,呼吸時,仿佛吸入一團團火。
身體里的水分迅速蒸發,給人一種古怪的錯覺,似乎再過一會兒,慘遭融化的就會輪到自己。
除了外界炎熱的天氣,每人的身體同樣熱得像火焰,大家自覺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試圖降低身邊的溫度。
短發女生有氣無力“我們要在這兒待多久?”
“不知道。”
沈嬋搖頭“維持水分,盡量少說話吧。”
“水……”
陳妙佳有些恍惚,口干舌燥“對了,水……我能喝一點嗎?”
沒有人反駁。
于是她走向洞穴的角落。
這里有個凹陷下去的圓槽,雪堆早已融化,變成圓槽里的水。
到了這種關頭,乍一見到清凌凌的水波,即便望梅止渴,也能讓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沒有半點猶豫,陳妙佳小心翼翼捧起一口水,送進嘴里。
很難形容這捧水帶來的感受,清潤而美妙,讓人如獲新生。
想到還有其他人,她沒喝太多,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原位。
時間過得很慢。
在枯燥且燥熱的環境下,每分每秒都被無限拉長。意識被熱氣蒸騰成空白一片,疲憊感洶涌如潮,六人一言不發地安靜等待。
那些水成了救命稻草,一旦實在難受,就去喝上一些。不知過去多久,氣溫終于出現了下降的趨勢。
也正是在同一時刻,耳邊傳來語文老師欣慰的笑音。
“恭喜六位同學,成功完成語文實踐之一!”
實踐結束,他們活下來了。
聽見這道聲音,眼鏡男生又又又一次癟嘴哭了出來——
只不過這一回,身體里的水分含量岌岌可危,他沒掉出一滴眼淚。
溫度漸漸緩和,白霜行強撐起精神,再眨眼,眼前的景象倏然驟變。
山洞消失了。
氣溫在迷迷糊糊間恢復正常,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夢,只剩下口腔干燥、精神恍惚。
白霜行抬頭,眉頭皺了皺。
實踐結束后,他們沒有回到教室。
身邊是一處寂靜荒涼的亂葬崗,好幾個墳包雜亂佇立,映襯出皎潔清冷的月光。遠處響起幾聲凄厲的鳥鳴,如泣如訴。
沈嬋也懵“這里……”
他們為什么還在語文老師設下的場景里?
“各位同學,好久不見。”
身穿休閑西裝的人形教科書出現在一座墳前,看上去很有紳士風度“你們能通過第一場實踐,老師很欣慰。”
沈嬋差點罵人“等等,第一場實踐?什么叫‘第一場’?!”
“相信大家已經發現了,迄今為止我們復習到的古詩,都是用來描述天氣、環境和地形地勢的句子——也就是記錄大自然。”
語文老師沒理她,自顧自說“自然風光當然重要,但說起古詩詞,怎么能少了獨有的風土人情呢。”
沈嬋“什么天氣環境大自然……并沒有發現好嗎!”
白霜行心中涌起不好的預感。
她覺得,這一關還有更折磨人的后續。
頭頂上的語文書兀自翻頁,語文老師哈哈大笑“歡迎來到語文實踐課堂的第二課!”
它說話時,墳地中央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轉盤,轉盤被分成幾十等份,每一份都寫著一句詩。
而在它和白霜行等人身旁,分別浮現出一面凌空的黑板。
“接下來,我們將輪流轉動轉盤。”
語文老師慢悠悠“指針最終停留的區域,無論是哪一首詩詞,都將具象化出現在我們身邊——”
它笑了笑“并作為己方戰力,參與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混戰。”
白霜行“大混戰?”
“沒錯,我是你們的對手。”
語文老師好整以暇,充滿期待“為了保證公平,你們每次只能派出一個人轉動轉盤——不然我一對六,實在沒什么勝算。”
白霜行聽懂了。
他們六人將作為一個整體,站在語文老師的對立面,至于轉盤上的古詩詞——
她遙遙看去,距離太遠,只隱約辨認出幾句。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當然,除了這種氣勢磅礴的,也有[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這樣的類型。
“……哇塞。”
沈嬋有感而發“這種體驗形式,比之前那個有意思多了。”
白霜行沒說話。
以她對白夜的了解,這門所謂的“實踐課程”絕不會輕松簡單。
“為了讓大家更好地適應規則,不如由我開個頭吧。”
語文老師上前幾步,頭頂的書頁沙沙作響,像是在笑“嗯……不知道這一次,老師能轉出什么來呢?”
他說著,右手伸向轉盤。
圓盤呼啦啦轉起,白霜行不敢放松警惕,屏住呼吸。
事實證明,她心中糟糕的預感并非空穴來風。
——指針停在了[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噢,這是首不錯的詩。”
西裝怪物哼笑兩聲“它出自詩鬼李賀的《秋來》。”
直白翻譯,就是“孤魂野鬼們在墳前吟誦詩句,怨恨的血化作碧玉,千年難消”。
這是千年厲鬼。
指針停穩,墳地陰風乍起。
這里的氣氛陰森詭異,時值深夜,月亮被黑黢黢的云朵吞沒,天邊只有幾顆渾濁星子,四面八方黯淡無光。
隱隱約約地,耳邊傳來一聲聲凄婉哀怨的低吟。
陳妙佳和眼鏡男生雙雙戰栗,向著身邊的人迅速靠攏。
沈嬋壓低聲音“快看那邊……!”
白霜行望向她手指的方向。
夜色幽幽,濃霧忽起,從遠處密集的墳堆里,緩緩走來四五個身穿白衣的游魂。
它們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雙目則是血一樣的怨毒,僅僅看上一眼,就讓人頭皮發麻。
幾個高中生哪曾見過這種景象,眼鏡渾身一抖,兩眼發直;短發女生抖如篩糠,說不出話。
萬幸,也許是被第一場實踐鍛煉了膽量,沒有人尖叫。
“它們沒發現我們。”
白霜行想起墓地供奉時的經驗“別看它們,假裝無事發生,就算聽見它們前來搭話,也不要回答。”
“我的回合結束了。”
轉盤旁,語文老師彬彬有禮地開口“接下來,輪到你們。”
沈嬋“我們中間,有誰的運氣比較好嗎?”
“運氣好的人,壓根不會遇上這種事情吧。”
陳妙佳撓了撓頭,面露絕望“反正我猜選擇題答案的時候,從沒猜對過。”
她想到什么,戳了戳身邊眼鏡男生的胳膊“你不是號稱猜題之神嗎?”
對方一個激靈,忙不迭搖頭“我?我不行的。”
“沒關系。”
白霜行溫聲“我們的機會不止一次,很可能每個人都要上去試一試,現在對戰剛剛開始,風險不大,容錯率也比較高。”
就算搖到沒什么用處的詩句,目前也不會威脅到他們的生命安全。
眼鏡男生遲疑半晌,終于點頭“那……我去試試。”
他哆嗦著走上前去,語文老師很有紳士風度,自行退讓幾步。
眾目睽睽之下,男生轉動轉盤。
當指針停下,他原本就煞白的臉色更加糟糕——
是[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不是。
這、這和上一句的差別也太大了吧?!
六人身旁的黑板上浮起相同的字跡,與此同時,一個身穿古時布裙的老太太緩緩現身,手里拿著一針一線,滿臉慈愛。
眼鏡男生心態快崩。
“是《游子吟》啊!”
語文老師笑“很好很好,這是一首很有名的古詩,同學們有沒有倍感親切?”
老太太沒有發動任何形式的攻擊,站在原地繼續織布衣。
學生們的輪次結束,又一次來到語文老師的回合。
它表現得輕松愉快“不知道這次又會是什么呢?”
轉盤骨碌碌開始運轉,當它動作停下,所有人的目光停留在那句古詩之上。
[朦朧見,鬼燈一線,露出桃花面。]
“這首詩非常小眾,不知道同學們有沒有聽過?”
西裝怪物很是滿意“清代黃仲則的《點絳唇》,寫的是女鬼來無影去無蹤,說不定什么時候鬼火一閃……就到了你面前。”
它一段話剛剛說完,便聽季風臨沉聲“小心。”
他動作飛快,拉住眼鏡男生右手,將后者從原地一把拽開。
眼鏡男生雙腿發軟,面無血色。
就在語文老師說話的間隙,他身側,忽然有微弱的亮光一閃而過。
隨即而來的,是一張美艷至極、卻也怪異至極的蒼白臉孔。惡鬼直直攻向他心口,如果不是被拉了一把,現在的他,恐怕已被刺穿心臟。
死寂的空氣里,響起一個女人嬌媚的笑音。
陳妙佳再也忍不住,咬牙低罵“……草!”
“陳妙佳同學。”
從小到大都是紀律委員的眼鏡男生嗚嗚咽咽“說臟話……說臟話不好。”
“當心。”
季風臨沉聲“那只鬼不見了,不知道還會不會發起突然襲擊。”
“怎么樣,這種身臨其境的學習很有趣吧!”
語文老師看得心情大好“下一個是誰?”
六人彼此對視幾眼,沉默間,沈嬋深吸一口氣“我去。”
反正大家都得轉,她算早死早超生。
這一次,指針停在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沈嬋……
沈嬋“……欸?!”
這不是和那織衣服的老太太一樣了嗎!在這種生死攸關的場合下,正常人誰會“不亦樂乎”啊!!!
“這次是《論語》里的句子。”
語文老師欣慰點頭“很好,與人為善,是一種美德。”
沈嬋……
她只想把這個腦袋上頂著語文書的怪物暴打一頓,希望這也是一種美德。
于是這一回,一個笑盈盈的中年男人出現在角落,眉眼彎彎,向在場眾人逐一打招呼。
白霜行聽著他的笑,暗暗皺眉。
“你也發現不對了?”
季風臨壓低聲音“老師在作弊吧?”
白霜行點頭。
如果第一次只是巧合,他們這邊連續兩次的霉運,就不太能說得通了。
更何況,轉盤上一共有幾十句詩詞,與鬼相關的不到五個,語文老師每次都能精準搖中……
她不信有這么好的運氣。
接下來,雙方又交替搖動了幾次轉盤。
語文老師抽中了《垓下歌》的[力拔山兮氣蓋世]、《漢書》里的[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還有《俠客行》中的[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毋庸置疑,這是三首強度極高的詩句。
第一句召喚出的男人力大如牛,徑直向他們砸來一塊巨石,一行人險險躲開,差點被砸成肉醬。
第二句帶來的殺氣無與倫比,壓迫感沉重如山。
第三句就更不用說。
身著白衣的俠客幽魂手持長劍,迅疾如風,化作道道鬼影向他們侵襲而來,劍鋒劃破空茫夜色,步步殺機。
雖然拼盡全力避開了致命的進攻,但每個人都或多或少被劍氣所傷,從手臂、后背和小腿滲出鮮血。
倉惶逃跑時,陳妙佳的血跡還滴到了轉盤上。
與之相比,白霜行等人的陣容差了許多。
說一句“天差地別”不過分。
陳妙佳搖到了《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中的[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雖然聽上去有“劍”,但公孫氏其實是個舞姬,頂多拿著長劍跳舞而已。
輪到短發女生,抽中的是《木蘭辭》里的[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在外行軍打仗這么多年,當那位將軍被召喚而來時,已經遍體鱗傷,只剩下最后一口氣。
季風臨的運氣同樣糟糕。
當他的指針停下,轉盤上的字跡赫然是[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如此一來,學生這邊的陣容就成了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太太、一個笑呵呵的樂天派中年人、一個重傷瀕死的男人、一個漂亮姐姐、和另一個漂亮姐姐。
眼鏡男生……
短發女生……
陳妙佳……
這是一群什么樣的老弱病殘。
“我覺得,”陳妙佳絕望開口,“要不投了吧。”
短發女生欲哭無淚“我們和對面,根本就是兩個畫風吧?!”
“這種概率太不正常了!”
眼鏡男生憤慨萬分“那轉盤一定有問題!”
“哦?”
語文老師聽見他們的對話,作為腦袋的書頁翻動幾下“這位同學,說話可是要講證據的。”
“這還需要證據嗎?”
沈嬋性子直,當即嗆聲回去“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問題!”
西裝怪物聳了聳肩。
當它再出聲,語氣里多出惡劣的笑意“先不說你們拿不出證據,就算我真的動了手腳……校規里有說過,不能在轉盤上作弊嗎?”
簡直是無賴的邏輯!
眼鏡男生氣得發抖,想要反駁,卻無從開口。
規則里,確實沒做出過相關的要求。
“好了,馬上是最后一輪幸運大轉盤。剛才的打打鬧鬧只是見面禮,等這次結束,就到真正的大混戰了。”
語文老師語氣悠然,同情地看他們一眼。
“最后一輪需要選定混戰的背景地點,負責搖動轉盤選地址的一方,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攻擊加成——我隨便轉一個古詩角色,把攻擊加成的機會留給你們吧。”
這次它還是“隨手一搖”,得到了《出塞二首》中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在場只剩下白霜行沒有使用過轉盤。
不知怎么,她這次格外積極“我來。”
“它看上去像是突發善心,引我們過去,不會有好事。”
季風臨“我跟在你身邊,能有個照應。”
白霜行沒有拒絕,看向一旁的公孫大娘“你也一起吧。”
另一邊的語文老師咯咯嗤笑“叫上她有用嗎?放心,在最終混戰到來之前,我不會對你們下死手。”
言下之意,等白霜行轉完轉盤,一切塵埃落定后,它勢必要把幾人趕盡殺絕。
它的惡意不加掩飾,白霜行并不在意,徑直向前。
眼前是巨大的轉盤。
每首詩句都像一塊拼圖,穩穩拼接在圓盤四周,拼圖之間并不相貼,而是隔著小小一段間隔。
幾分鐘前,陳妙佳被“俠客”的劍風所傷,鮮血濺落幾滴,正靜靜覆在轉盤之上,有些甚至遮掩了字跡。
白霜行沒忘記,當時的轉盤上,憑空浮起過兩行字跡。
那是語句不通,修改失敗和本句未激活,無法使用。
她有一個非常大膽的想法。
“準備好了嗎?”
語文老師瞟她“這位同學,不要緊張。”
白霜行回以禮貌一笑,轉動轉盤。
轉盤呼啦呼啦響個不停,當它穩穩停住,指針落在一行清晰的字跡。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是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
指針停頓,眼前的景象倏然變幻。
夜色褪去,天空中升起太陽和朵朵白云。
放眼望去,草原無邊無際,猶如一塊巨大的翡翠,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是草原啊。”
身穿西服的怪物站在幾步開外,笑意漸深“既然場景和人物都確定好了……那,讓混戰開始吧。”
終于來到這一刻,它心里的激動澎湃如潮。
這群學生如同單純無害的羔羊,最適合被一點點剖開。
它已經做好準備,親眼看著他們在群魔亂舞中尖叫逃竄、哭泣求饒,最終變成一灘可悲的血肉。
想想就有意思。
頭上的書頁因興奮而顫抖不休,當它口中的最后一個字落下,身后的厲鬼們瞬間暴動——
不過電光石火,直直沖向幾個學生!
也正是此刻,白霜行咬牙用力,將轉盤上[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拼圖塊一舉撕下!
如同是對她的回應,轉盤上浮起一行血紅小字不可出現空白格,修改無效。
語文老師笑得更大聲“怎么,以為撕掉就能讓它消失?想什么呢!”
眼看身前鬼火一現,妖異美艷的女鬼伸出血手。
季風臨伸手拽開白霜行,千鈞一發,正好躲過這次致命的襲擊。
與此同時,白霜行猛然回頭“公孫!”
語文老師對她同情又可憐,搖了搖腦袋。
如果鬼魂有等級,公孫一定排在中下的位置,她能拿什么救人,跳舞嗎?
它心中嘲笑著這群學生的幼稚,抬頭再去看,忽地愣住。
誰能告訴它,這是為什么。
原本柔柔弱弱的公孫大娘,居然兩手一抬……把女鬼直接舉起來扔出去了?
隱約意識到貓膩,它匆忙看向轉盤。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后面的半句拼圖被白霜行取了下來,換上另一塊句子。
此時此刻,這句話變成了
[昔有佳人公孫氏,力拔山兮氣蓋世]。
……居然還挺押韻?!
白霜行總算松了口氣。
看來她沒猜錯。
歸根結底,詩詞是由文字構成的,更改文字,詩句內容也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只要對轉盤上的句子進行修改,召喚出的鬼魂就能隨之改變。
陳妙佳的血落在句子上,由于遮蓋住一兩個字,讓句意產生了變化,但古詩講究工整對稱、美觀押韻,隨意刪改漢字,會被系統判定為修改失敗。
那如果,她使用對仗工整的其它句子呢?
“公孫!”
白霜行再一次靠近轉盤“攔住那個腦袋是語文書的怪物!”
只要語文老師不出手阻止,她就有無限大的機會——
比如這個。
右手又是一動,兩塊拼圖貼合,形成全新的句子。
[慈母手中線,十步殺一人]。
眼睜睜看著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神色劇變,手中針線耍雜技似的咻咻亂竄,語文老師懵了,眼鏡男生呆了,陳妙佳茫然了。
沈嬋也有幾秒鐘的呆滯,很快驕傲地咧嘴笑起來“不愧是我們霜霜!”
另外兩塊拼圖咔擦聚攏,笑呵呵的中年男人沉眉凝眸,目光一動,掩不住殺意洶涌。
——這是[有朋自遠方來,雖遠必誅]。
戰局瞬間扭轉,語文老師呆立其中。
它不明白,也不理解。
白霜行被戰斗力暴增的鬼魂們團團圍住,它壓根近不了身;至于它這一方的厲鬼……
它頭皮發麻,透過鬼影重重,望見轉盤上模糊的字跡。
[但使龍城飛將在,芙蓉帳暖度春宵]。
度春宵。
春宵。
宵。
……這種事情不要啊!!!
它氣得快要抓狂“違規,你這是違規、作弊!”
白霜行頭也不回,語氣理所當然“是嗎?校規里有說過,不能在轉盤上作弊嗎?”
這是它不久前趾高氣揚說過的話,時至此刻,被原原本本還了回來。
它在心中狠狠罵了句臟話。
“繞開它們!”
努力讓自己保持鎮靜,語文老師匆匆避開一道突襲,看向遠處的幾個學生。
還有機會。
留在他們身邊的,唯有一個身受重傷自顧不暇的虛弱鬼魂,它只要一鼓作氣,就能把這群學生一鍋端。
僅存的希望讓它無法等待,西裝怪物腳下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速往前。
——快了!馬上就到了!
屬于它的厲鬼戰斗力銳減,但對付這樣一個快要魂飛魄散的廢物,還是綽綽有余。
傷痕累累的將士被剖開胸口,在濃郁的血腥味里,語文老師輕笑出聲。
它馬上就能——
猝不及防,它的笑聲停住。
跟在身邊的厲鬼被瞬間碾碎,不等它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脖子便被一雙冰冷的大手死死掐住。
……完了。
死亡的陰影如影隨形。
強烈的窒息感讓它喘不過氣,頭上的書頁簌簌一動,滿懷恐懼地看向身后那道影子。
居然是那個已經死掉的將士,雙目猩紅,殺氣洶洶。
這怎么可能?!
帶著滿腹狐疑,西裝怪物絕望扭頭。
在那塊圓形轉盤上,清清楚楚印刻著一行小字。
[將軍百戰死,春風吹又生]。
一陣春風輕輕拂過。
語文老師……
在腦袋被徹底擰碎之前,它心里只剩下無比震悚且驚詫的兩句話。
——你媽的。
這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