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岑露白是在手機的震動聲中醒來的。</br> 姜家的環(huán)境不比君庭,她眠淺,幾乎在樓房外小巷里響起鄰里間的第一聲問早、攀談聲時就已經(jīng)處于半睡半醒中了。振動聲響起的第一瞬間,她條件反射地就摸過了手機,把聲音調(diào)成了靜音。</br> 這是她和姜照雪同房而睡后養(yǎng)成的習(xí)慣。</br> 她睜開眼,看見晨曦的光透過薄薄的一層窗簾照亮了這個小而溫馨的房間,姜照雪在她的枕邊安眠。她微微皺起小臉,似乎受到了振動聲的驚擾,但并沒有完全蘇醒。</br> 岑露白眼底浮現(xiàn)柔情。</br> 她小心翼翼地支起身子,低頭打量手機屏幕,屏幕上顯示的是“莊綜”——岑家北山莊園的管家。</br> 莊綜跟著岑漢石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埋頭做事,從不參與他們這一代的紛爭,更不站隊。</br> 這個時間聯(lián)系她?岑露白眉頭蹙起,眼神沉凝。</br> 她輕手輕腳地下床,走到了離床盡量遠(yuǎn)的窗邊,壓低聲音接通了電話。</br> “莊叔。”她客氣地打招呼。</br> 莊綜在電話里也很客氣,問候:“打擾小露休息了嗎?”</br> “沒有,我已經(jīng)起來很久了。”</br> “那就好。我是放心不下,想著和你說一聲,岑董今天早上身體似乎不太舒服,飯也沒吃幾口就吃不下了。我勸他去醫(yī)院,他也說沒事,但我看他不是很舒服的樣子。”</br> 他說得極為克制,仿佛拳拳之心皆向著岑漢石,但岑露白卻聽出了他話里的深意。</br> 在現(xiàn)在這個關(guān)口,岑漢石身體的好壞,他還能撐多久,不僅對岑家、對她和岑挺,乃至于對整個百納的董事會來說都是一個分外敏感的信息。</br> 她收下他的好意,道謝:“好,我知道了,謝謝莊叔。”</br> 莊綜在電話那端寬厚地笑:“應(yīng)該的。”</br> 靜水流深,良禽擇木而棲。</br> 這么多年來,只有岑露白堅持了下來,在得不到他短期回報的情況下,始終對他和他的家人的禮遇有加,他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岑家這下一代人,誰是真的能挑得起大梁的,他自認(rèn)為要比岑漢石看得更通透。</br> 他提點:“這兩天小挺和岑董看起來都挺高興的,早上一大早,小挺就去出差了。”</br> 挺高興的?</br> 是高興他項目有望,還是高興她項目遇挫?岑露白不悲不喜。</br> 她應(yīng):“我一會兒會回去看看爺爺?shù)摹!?lt;/br> 莊綜應(yīng)和:“好好,那就好,那你繼續(xù)忙。”</br> 岑露白禮貌應(yīng)好,掛斷了電話。</br> 窗戶外,小巷子里熙來攘往,不時有衣著樸素的老人牽著戴著紅領(lǐng)巾的小朋友路過,小朋友們或是邊走邊吃包子、或是邊走邊和老人們?nèi)鰦沙臭[著什么,全是一派天真無憂的模樣。</br> 是受著萬般寵愛長大的孩子才會擁有的神采。</br> 岑露白靜靜地俯瞰著,神色漠然。</br> “怎么啦?”姜照雪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起來了,從背后抱住她,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在窗玻璃倒影里對著她親昵地笑。</br> 岑露白唇角霎時間也綻出笑。</br> “吵醒你了?”她嗓音放柔。</br> 姜照雪搖頭:“沒有,到我該醒的時間了。”</br> 其實應(yīng)該更早就醒的,但昨晚鬧得太晚了,兩人躡手躡腳地重新沖完澡再次睡下時已經(jīng)是半夜兩點多了。她實在太困了,這才被打破了生物鐘,睡到了這個時候。</br> 岑露白放下心來,沒再說什么,只噙著笑,偏頭靠著她的頭。</br> 姜照雪能感覺得到她情緒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下沉,但她不想說,她便也不問。</br> 她只安靜地抱著她,陪著她一起俯視樓下的街景。</br> “濛濛。”靜默好幾秒,女人終于再次開口。</br> “嗯?”</br> “如果我爭不過岑挺,以后百納和我沒有關(guān)系,你會怎么樣?”她像是開玩笑。</br> 于是姜照雪也很輕地笑:“如果你不會不開心,那我就不會怎么樣。”</br> 岑露白在窗玻璃里盈盈望著她。</br> 姜照雪便也注視著她,認(rèn)真地說:“從始至終,我看重的都是你這個人,和其他的都沒有關(guān)系。”</br> “我只在意你會怎么樣。”她不在意她的懷疑,只覺得心疼。</br> 岑露白眼底湖澤閃漾,低下了頭,笑意深深,竟仿佛有些靦腆。</br> 姜照雪心好軟。</br> 想把心都剖出來給她看,她哄她:“你可以放開手做任何你想做的事。”</br> “露白,雖然我有的不多,但是如果你不嫌棄,我愿意是你的后盾。”</br> “永遠(yuǎn)為你托底。”</br> 岑露白動容。</br> 她轉(zhuǎn)過身深深地望著姜照雪,姜照雪在她的凝視中漸漸紅了耳根,垂下眸,鉆進(jìn)她的懷里,不肯讓她再看她的表情了。</br> 岑露白心中涌起柔情萬種。</br> 她用臉頰輕撫她的額頭,低柔說:“謝謝你。”</br> 她不會輸?shù)摹?lt;/br> 也不會讓姜照雪輸。</br> 她解釋姜照雪最開始問她的那個問題:“剛剛是莊叔給我打電話,說爺爺身體有些不舒服,我晚一點會過去看看。”</br> 姜照雪緊張:“我和你一起過去?”</br> 岑露白淡然:“不用,你今天不是還要去學(xué)校開組會的嗎?不要耽誤了。”</br> 姜照雪不放心,從她懷里鉆出。</br> 岑露白確定地對她點了點頭。</br> 姜照雪觀她神色確實不是勉強,安下心來,溫聲答應(yīng):“好。”</br> 岑露白恢復(fù)往常風(fēng)輕云淡的模樣,幫她把滑落的領(lǐng)口拉好,遮住鎖骨下若隱若現(xiàn)的小草莓。</br> “走吧,我們?nèi)ハ词燥垺!彼谓昭┑谋橇骸?lt;/br> 姜照雪水眸彎彎:“好。”</br> 兩人一起出臥室,發(fā)現(xiàn)姜興、姜勤風(fēng)和殷寧都已經(jīng)去上班了,姜照雪連忙趁著孫青不注意,悄悄摸摸地回臥室把床單抱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它塞進(jìn)了陽臺上的洗衣機里,放水、放洗衣凝珠、啟動洗衣機,一氣呵成。</br> 像個做了壞事要趁著媽媽不在趕緊毀尸滅跡的小朋友。</br> 岑露白領(lǐng)著任務(wù),一邊在客廳里陪正在廚房里幫她們煎蛋的孫青聊天吸引她的注意力,一邊盯著姜照雪忍俊不禁。</br> 姜照雪羞惱,熱意直往臉上涌,嗔了她一眼。</br> 岑露白這才收斂了些——不盯著她了,轉(zhuǎn)開頭笑。</br> 姜照雪:“……”</br> 雖然她笑得很好看,很賞心悅目,但是,壞女人!她下次再也不讓她在這里亂來了!</br> *</br> 近九點鐘,兩人在姜家吃過早飯后一起回君庭換衣服,而后去往各自的戰(zhàn)場——姜照雪去學(xué)校,岑露白去岑家北山莊園探望岑漢石。</br> 岑漢石的情況似乎確實不太樂觀,連房間門口站崗的保鏢都比平常多安排了兩個。在防著誰,防什么,岑露白心如明鏡。</br> 她在門口敲門,溫潤有禮:“爺爺。”</br> 遠(yuǎn)處大床旁,護(hù)工很快彎腰通傳:“大岑總回來了。”</br> “進(jìn)。”岑漢石低沉地應(yīng)。</br> 他支著手肘要坐起來,護(hù)工習(xí)慣性地要伸手幫他,被他瞪了一眼,連忙又低眉順眼地收回了手,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地立在一旁。</br> 岑露白也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br> 她走近了,自若地坐到他的床邊,把手搭在他蓋著薄被的小腿上,笑著問候:“爺爺。”</br> 岑漢石明顯對她的回來有些意外。</br> “怎么今天有時間回來?”他精神狀態(tài)不佳,眼神難免就泄露出了幾分平日里掩藏得很好的戒備。</br> 岑露白半真半假:“昨天去照雪家里給她媽媽過母親節(jié),早上出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就想到你了,所以趁出差前,回來看看你。”</br> 她垂下眸,笑意微斂,語氣也比前面叫的那一聲爺爺?shù)嗽S多。</br> 仿佛是察覺到了他的戒備而被傷了心,冷了情緒。</br> 岑漢石心中有一瞬間的動搖和憐憫。</br> 他是不是太防著她了?</br> 這些年里,他們祖孫倆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過溫情的時刻,最初剛回岑家的那幾年,岑露白對他的孺慕之情他也看得很分明。</br> 說到底,岑露白成長為今天的模樣,他也有責(zé)任。</br> 到底也是他的孫女,也是岑家的未來。</br> 他自以為慈愛,稍稍放下了防備,緩和了語氣給自己前面的話找補:“我前幾天和老莊啊,也還在說你呢,說你忙起工作啊,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想起我這老頭子呢。”</br> 岑露白清淺地笑,一副由著他說的順從模樣。</br> 岑漢石心漸寬。</br> 兩人閑話半刻,傭人從樓下端上半盅燕窩,岑露白不假護(hù)工的手,親自幫他把床上桌板、身后靠枕調(diào)整好,服侍得恭順而細(xì)致,岑漢石終于顯露出了疲態(tài),感慨:“人呀,活到這個歲數(shù),沒用嘍,丁點小事自己都做不了,確實是該入土了。”</br> “爺爺。”岑露白似有無奈。</br> 岑漢石搖頭,讓她不必介懷:“該享的福都享了,我也沒什么舍不得的了。唯一不放心的也就只有百納了。”</br> 他目光如炬地盯著岑露白,忽然問:“露白啊,要是你弟弟能把手頭這個項目做成,以后百納像現(xiàn)在這樣,兩分天下,你們倆共同打理,你覺得怎么樣?”</br> 他終于不再打啞謎,試探起了她的口風(fēng)。</br> 岑露白波瀾不興,不躲不閃,迎著他的目光應(yīng):“只要是為百納好的,我都可以。”</br> “但是……”她話鋒一轉(zhuǎn),“我不知道小挺愿不愿意。”</br> 岑漢石沉聲,故作威嚴(yán):“他敢不愿意!”</br> 岑露白淡淡地笑,不置可否。</br> 不知道該說他狡詐還是天真,想讓出一半的位置收買她,讓她做鎮(zhèn)國公主嗎?</br> 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安睡,踩著人上來的岑漢石比誰都懂這個道理。</br> 百納這些年的發(fā)展,背后有多少她的影子,他們也都心知肚明。</br> 岑挺憑什么?</br> 其實今天給她一半、三分之一、甚至不給她百納的股份,或早或晚,百納也總歸會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回到她手里的。不過是曲折一些罷了。</br> 但她有時候并不想太如他們的意呢。</br> 失望與絕望這種表情,她偶爾也會想從他們臉上看看。</br> 她笑了笑說:“爺爺,要不然,我們打個賭怎么樣?”</br> 岑漢石渾濁的雙眼顯出遲疑。</br> *</br> 從岑漢石的房間出來后,岑露白徑直去到樓下自己臥室的洗手間洗手。</br> 她低著頭,面無表情,一絲不茍、慢條斯理地洗手。像要洗掉什么臟東西,又像在洗什么有趣的東西。水流清冷,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淌。她眼底的溫度,比水更冷。</br> 洗手臺上,手機劇烈地震動起來,是岑遙打來的電話。</br> 岑露白擦干手,取了一只藍(lán)牙耳機,戴上接通。</br> 岑遙擔(dān)憂的聲音從耳機里傳出:“姐,葉藍(lán)說明妍已經(jīng)開始起疑了,可能過不久就會發(fā)現(xiàn)李炎的身份是假的,一切都是陷阱了。”</br> 李炎是明妍的丈夫,葉藍(lán)是她們從明妍結(jié)婚起就安插在明妍身邊,接近她,博取她信任,做她朋友的人。</br> “那不是很好嗎?”岑露白語調(diào)無波。</br> 岑遙擔(dān)心:“會不會太快了呀?她會不會直接沖去找嫂子發(fā)瘋呀?我們要不要找人盯著她呀?”</br> 岑露白淡漠:“不用,不會的。”</br> 有葉藍(lán)的誘導(dǎo),她那樣唯利是圖的性格,是不會舍得這么快就把籌碼扔出去,魚死網(wǎng)破的。</br> 岑遙還是憂心忡忡:“姐……”</br> 她欲言又止。</br> 岑露白:“嗯?”</br> 岑遙說:“一定要讓嫂子知道嗎?有時候,有些真相,知道了不一定就比不知道要幸福。”</br> 明明只要她愿意,她們有一萬個辦法可以讓姜照雪一輩子都不知道的。</br> 可岑露白卻應(yīng):“嗯”</br> “一定。”</br> 她抬起頭,在鏡子里與陌生的自己對視。</br> 人生的這三十來年里,她的字典里寫滿了掠奪和算計。</br> 可唯獨對姜照雪,她想要光明磊落。</br> 想有一天,能更篤定得到了她的愛,能更坦蕩地回應(yīng)她的愛。</br> 她的濛濛,應(yīng)該有一份干凈的愛和一個坦誠的愛人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