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教師節在十八寨雖然搞的很隆重,但王國鼎知道,十八寨的教育水平還很低。
比如白草灣小學,教學的都是清一色的民辦教師。
民辦教師基本上都是“本地造”,這些老師,離家里很近,都是“一頭沉”,女人和孩子們分的責任田,當的是“地主”,教師就要天天回家給他們“扛長工”。
一到農忙季節,學校里就會放假,一年四季都有農忙的時候,放假的次數不計其數。甚至不管農忙不農忙,只要哪個老師家里有事兒了,就不去學校上課。沒有老師教了,學生們可以到學校外邊的小河里摸螃蟹、撈螞蝦、逮小魚兒,玩足了,玩夠了,到岸上背起臟書包回家吃飯。
家長以為孩子上學去了,其實,這些孩子不過是在外邊玩了一天。這些農村孩子確實比城市里的孩子們幸福,學習的壓力不大,一點也不像城市里的孩子,整天有寫不完的作業。用迷信人的說法,這些城里的孩子,一定是欠了老師們的“文字債”,才托生到城市,專門寫作業還債的。
王愛民當上民辦教師最早,轉正卻最晚。民辦教師是時代的產物,是在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在生育過剩、生源過剩,教育資源嚴重不足時產生的怪胎。這一大批民辦教師,都是從回鄉知識青年或鄉里多多少少識一些字的人中,由生產大隊安排、公社教育部門備案安插進來的。
當然,能夠當上一個民辦教師,沒有頭臉兒的人,是辦不到的。后來,教師隊伍的成分越來越復雜,公社教革辦安排的是“代課教師”,村干部安排的是“隊辦教師”,都是依靠關系進來的。
教師隊伍的急劇膨脹,讓國家負擔不起。新進教師隊伍的人,還要靠工分吃飯,這就與國家發工資的教師有了差別,分別叫做“公辦教師”和“民辦教師”。公辦教師是發工資、吃商品糧的,每月二十九斤面粉,百分之七十是細米白面,另加半斤香油。民辦教師沒有工資,只有工分,農業戶口,生產隊分多少吃多少,分到的紅薯論斤稱,確實比公辦教師的要重得多。
教師廁所里的大便,堆小的是公辦教師,堆大的一定是民辦教師。
國家對這一批民辦教師,并非不管,每月發給一點補貼。最早的時候,補貼很少,流傳著一句順口溜兒:“民辦教師不簡單,仨月發了五錢三。”后來,才逐步漲到每月五、六、七塊錢三個檔次。
有時,在一個學校里,上級撥給了兩塊錢的工資指標,要求分配給兩個人,民辦教師們為了這一塊錢,爭來爭去,評來評去,落實到誰的頭上,誰都像現在的干部受到提拔重用一樣幸福,一年下來,凈增十二塊錢啊。
當上了“孩子王”的民辦教師,在人格上并不低下。在鄉親們眼中,民辦教師也是“朝廷老子”封過的,能夠當上民辦教師的,都是一些有學問的人,干的是高尚的工作,比他們風刮日頭曬在地里干活兒強得多。
這些民辦教師出去家訪,在許多學生家里,還能夠喝到一碗“荷包雞蛋茶”。王愛民的女人小翠生二胎孩子的時候,女人心疼他,把自己碗里的紅糖雞蛋撥給他吃,他說啥也不吃這種“荷包蛋”,說自己在學生家里喝“荷包蛋茶”喝傷了,一聞見“荷包蛋”,就覺得有一股子雞屎味兒。
同時,民辦教師在學校里,除了工資冊子上有較大的差別以外,發備課本子、墨水、蘸筆,每月發一公斤煤油、一條毛巾、一塊“洋堿”,都與公辦教師是同等的。那時候不抓教學質量,要不然,在這一方面,也一定是同等的。
多種成分教師并存,已經成為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公辦、民辦、隊辦和代課教師摻和在一起,分成三六九等,很不好管理。
改革開放后,國家的經濟狀況逐步好轉,每年都要下撥一定的轉正指標,消化掉一批民辦教師。這些民辦教師從此有了盼頭,不僅教學賣力,而且刻苦鉆研知識。西山縣高中的教學質量快速上升,顯然與他們的努力分不開。但是,轉正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兒,有著嚴格的條件限制。xしēωēй.coΜ
開始時,人人比照條件,有了資格,才可以參加轉正考試。考上后,還要在西山縣教師進修學校培訓兩年,頒發中等師范專業畢業文憑。進修的這兩年,記工齡,然后才能接受國家分配,與剛剛從中等師范學校畢業的學生一道,當上公辦教師。所以,到畢業分配的時候,去教育主管部門參加分配會議的人員,爺是爺孫是孫的,年齡的差距很大。
不過,民辦教師轉正的這個特殊群體,畢竟有家事所累,往往分配得離家里近一些,那些年輕人往往分配到縣城或者鄉鎮工作。
王愛民上學的時候,學習成績雖然很一般,但他也是個正兒八經的高中畢業生,是白草灣的鄉村文化人。回到白草灣后,不僅當上了赤腳醫生,還當上了民辦教師。因此,他一度很滿足。因為當教師了,登門說媒的人比其他年輕人多了幾倍,擇偶的余地大得多。
經過反復挑揀,他找了一個漂亮一點的老婆,也就是小翠,早早地娶了過來。小翠白天在地里干活是一把好手,到了晚上,在床上折騰,也是一把好手。往往吃罷晚飯,小翠最煩王愛民備課改作業,早早地把燈強制性地吹了,要王愛民陪她睡覺,王愛民當然也樂意這么做。那幾年,小翠養得白白胖胖的,王愛民則弄得黃皮寡瘦。
是女人都脫不了鬧分家的套套兒,一大家子在一起過,必定有不盡如人意之處。王愛民的女人常常抱怨,沒有辦法補貼自己出了大力的男人,總想分家過小日子。況且王愛民還有活收入,在一起過,買油買鹽,都要有工資的人掏腰包,肯定吃虧。
結婚不到兩年,就鬧分家。于是,這家就分開了。
老爺子王向上說,分吧,分了吧,咱們家的人口也太多了。
這一次分家,不僅僅是王愛民他們獨立了,老爺子一氣之下把前王愛民的兩個哥哥也分了出去。
兩口子獨立后,一連生了三個丫頭片子,把王愛民的才氣、志氣都生沒有了。
因為民辦老師的收入低,種地比當民辦教師強,小翠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上班時到學校里糊弄一下學生,就得趕緊回到地里干活兒。久而久之,把原來上學時學到的東西幾乎全部伴著汗水,輸送給了大地。
到時興考試轉正的時候,王愛民的各種條件綽綽有余,就是在參加考試時,和那次他參加高考一樣,卷子攤在桌上,“張飛穿針,大眼兒瞪小眼兒”,卷子中的試題都認得他,他卻不認得試題。成績一公布,離錄取分數線總差一大截子。
等基礎好點的民辦教師差不多都已經轉正以后,國家處理民辦教師的遺留問題,對這些年齡偏大、教齡很長的民辦教師,比如教齡在10年以上的,可以免試轉正,這顯然是照顧性的。王愛民這才時來運轉,吃上了商品糧。
當民辦教師時,評職稱的條件比公辦教師寬松,已經是小教高級職稱的王愛民,當上了公辦教師后,上級承認這個職稱,第一個月就領到了厚厚的一沓子人民幣,讓王愛民激動得流下眼淚,回到家里,和老婆狠狠地撒了一次歡兒。
這個時候,白草灣小學就王愛民一個公辦老師,其他的不是民辦就是代課,因此,王愛民又當上了白草灣小學的校長。
小翠當上了小學的“第一夫人”后,非常驕傲和自豪,動不動就到學校里指手畫腳,惹得老師們相當討厭。在這種情況下,教學的積極性怎么能夠高漲起來?于是,放假就成了學校的家常便飯。甚至有的老師把小學生領到地里,給自己薅草、摘棉花。
是和尚就得撞鐘,是老師就得教學,吃著商品糧,領著工資,不上課實在說不過去。可是這些老師,即使上課,也極不認真。有一次,鄉教辦室的領導下來突擊檢查,發現我們白草灣小學一個老師批改的作文,批語就那么幾個字:干凈一點的,批了“很對頭”。中等的批了“對頭”。差勁的作業批了“不對頭”。潦草得看不清內容的作業批的是“很不對頭”。就這么四個檔次,有時候還舍不得批。
鄉教辦室主任極為惱火,當做典型,在全鄉教師大會上,狠狠地批評了一通,說“誤人子弟”是輕的,批評到痛快處,主任罵開了大街,讓全鄉教師們無不凜然,教學秩序從此好了好長一段時間。
在這種情況下,家境好一點的學生,家長們把孩子送到外地就讀,實在沒有辦法了,才堅持在白草灣小學里混。
后來,王愛民養魚發了財,還在村里當上了文書,學校也就不大去了。
王國鼎覺得有必要和教辦室主任胡天來談一談,把王愛民的校長職務拿下來。另外,全鎮的教育水平也需要進一步提高。
胡天來說,行,王愛民現在有錢了,反正他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