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的確是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雪鹿一族善醫,起死回生的秘術更是數不勝數,但當年雪鹿一族的族主前來為仙尊醫治,卻只給了個“疾不可為,『藥』石罔效”的結果。
雪鹿族主就差直接說“沒救了等死吧”。
但奇怪的是,仙尊似乎對這個診斷很滿意,心情大悅,甚至將整座昆侖山賞賜給雪鹿族。
雪鹿族常年為仙尊醫治、煉治續命靈丹,其中能居住九重天的醫師每十年替換一次,各個妙手回春。
仙尊嫌麻煩,索『性』每一任九重天的醫師都喚“雪鹿醫”。
扶玉秋不懂這些,他緊皺著小臉,在金籠角落偷偷『摸』『摸』往外看。
仙尊肩上披著松垮的云紋鶴氅,素手撫著《魚在水》的箜篌曲調。
扶玉秋聽著那唱鰥夫的《魚在水》,努力想了想,隱約記起來他和風北河在凡世游玩時,好像聽說書人講過杜撰的仙尊情史。
說書人聲情并茂。
“仙尊年少時被朱雀仙尊囚于結界中不得自由,鹓雛少族主舍命相救,雖將仙尊放離九重天,自己卻魂飛魄散了。
“二十年后,仙尊殺上九重天,坐上那無上至尊之位后,便一直想方設法復活鹓雛少族主。
“你們瞧,彤鶴、孔雀、蒼鸞三族打得跟斗雞似的,但鹓雛一族卻雞犬升天,就連少族主那個廢物弟弟也當了勞什子的司尊?!?br/>
下方聽客嘖嘖稱奇。
“都言那仙尊是個無心無情之人,沒想到啊?!?br/>
“也是個癡情人吶?!?br/>
扶玉秋好奇地問風北河:“人死了,還能復活嗎?”
“不能?!憋L北河把玩著杯盞,淡淡道,“仙尊執掌三界,靈力滔天,對生死之事也無可奈何?!?br/>
“也是哦?!?br/>
扶玉秋趴在桌子上,翹著腿不斷晃『蕩』,大概是喝水喝累了,他懶洋洋地將玉白的小指點在茶杯中,一根干凈的草須冒出來,“咻”一下就將半杯水都吸溜完了。
風北河神『色』淡漠,眼底卻有些笑意:“還喝嗎?”
扶玉秋點點頭,他向來百無禁忌,直接問道:“你怕死嗎?”
風北河給他倒水:“誰不怕死?”
扶玉秋笑彎了眼睛。
當時他心想:“既然你也怕死,那等我再長一片新葉子,就給你一片叭?!?br/>
雖然絳靈幽草的葉片不能讓人起死回生,但在瀕死時保住一條命還是能做到的。
但那片葉子,一直到最后都沒送出去。
因為那姓風的狗東西覬覦的竟是自己的靈丹。
“啾!”
一想起風北河,扶玉秋氣得雙眼都冒紅光了,怒氣沖沖一點鳥頭——這一下力道有點大,尖喙差點把盛水的玉盤戳出一個洞來。
扶玉秋啾完就后悔了,忙緊張兮兮地看向仙尊,唯恐被他發現自己在裝啞。
只是仙尊沉『迷』箜篌,曲調遮掩了扶玉秋的“啾”。
好險好險。
扶玉秋伸翅膀拍了拍心口。
不過聽那嫻熟憂傷的《魚在水》,扶玉秋開始思考這仙尊是不是真的死了道侶。
就在這時,仙尊的箜篌音一停。
那去請醫師的云終于飄回來。
扶玉秋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云正裹著一只四爪朝天的雪鹿,簡單粗暴地將雪鹿從半空扔下來。
雪鹿大約是習慣了,四爪穩穩站著后,優雅地曲前膝行禮。
“雪鹿醫,見過尊上?!?br/>
扶玉秋耳朵一動,總覺得這雪鹿的聲音好像有點熟悉,但一時半會又記不起來在哪里聽過。
這時,仙尊抬手一招,本來還在若有所思喝水的扶玉秋又是一個瞬移,眨眼間站在仙尊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扶玉秋:“……”
扶玉秋差點啾了一聲,好險忍住了。
仙尊極愛白雀那『毛』茸茸又圓滾滾的觸感,愛不釋手地用手不斷撫『摸』。
雪鹿醫行完禮,小心翼翼道:“仙尊,金光草已重新種植,您若身體不適,我采來了昆侖血火蓮,能為您入『藥』?!?br/>
“這個不急。”仙尊眉心微微蹙起,“我這只鳥兒不唱歌了,你給他診診看是不是被嚇著了?”
雪鹿醫:“……”
雪鹿醫滿臉麻木。
他為仙尊醫治了三年的病,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出“擔憂”這種神情,竟然只是為了一只不唱歌的鳥兒?
可他明明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
剛才那云火急火燎地沖來找人,那架勢,差點讓雪鹿醫以為仙尊要仙逝了。
仙尊:“怎么?”
雪鹿醫恭敬道:“無礙,能為小殿下診治是我之幸?!?br/>
仙尊似笑非笑看他。
雪鹿醫一驚,說完后就反應了過來,忙額頭觸地,冷汗直流。
他來之前,鳳北河已經得到消息,知曉前去取水連青的火靈鳥已尸骨無存。
兩人還未想好對策,九重天的云便到了。
急匆匆間,鳳北河讓他趁此機會取回白雀身上的水連青。
“雪鹿醫”很少『插』手三族之爭,一直低著頭沒見到那只鳥的他,根本不該知道仙尊所說的“鳥兒”是蒼鸞族小殿下。
雪鹿醫滿腦子都是水連青,一時不查竟是說漏嘴了。
仙尊壓迫『性』的氣勢幾乎讓他心臟疾跳,冷汗涔涔。
“尊、尊上……”
就在他滿腦子都是“仙尊應當不會讓雪鹿拔羽『毛』放焰火吧”的絕望想法時,仙尊笑了起來,抬手一揮。
白云包裹著白雀圓滾滾的身子飄到雪鹿面前。
低矮的視線中,仙尊層層衣擺曳地。
他轉向箜篌,淡淡道:“治吧?!?br/>
雪鹿醫猛地一口氣松下來,差點蹄子不穩直接趴下去。
“是?!?br/>
扶玉秋并不知道兩人在打什么啞謎,舒舒服服被云裹著,兩個爪子深埋在云中,安全感十足。
就算再厲害的醫師,也治不好一個裝啞的“啞巴”。
雪鹿優雅又美麗,那雙眼睛更是漂亮至極。
扶玉秋篤定這雪鹿“治”不好自己,放肆地打量著他。
“啊這眼,這角,這身形,真好看吶?!狈鲇袂镌谛闹袊K嘖稱奇,“我要是重生成雪鹿也不錯啊,那鹿角看著挺像是樹枝的,不知道用靈力能不能長出葉子呢?!?br/>
扶玉秋越看鹿越覺得滿意,帶著看自己這胖殼子更嫌棄了。
仙尊又開始彈箜篌。
扶玉秋本來是挺喜歡箜篌的音,但這活閻羅一彈,他決定自此以后都不愛箜篌了。
噪音,難聽!
比白雀啾啾還煩。
雪鹿醫在仙尊眼皮子底下不敢多做多余的事,畢恭畢敬地用靈力系在白雀纖細的爪子上。
云收偷偷『摸』『摸』跑過來,蹲在雪鹿旁,眼巴巴看著扶玉秋。
雪鹿醫一邊探脈一邊在心中盤算著。
“水連青難藏,蒼鸞族小殿下是出了名的靈力空虛,連芥子都沒有。
“他會把珠子藏哪里?
“那火靈鳥到底是怎么死的?仙尊出手了嗎?”
他正胡思『亂』想著,在白雀體內的靈力突然探到個奇怪的東西。
雪鹿醫一僵,臉上的從容再也保持不了,見了鬼一樣瞪著白雀。
那是……
水連青?!
這蠢貨把唯一能殺掉仙尊的水連青吞下去了?!
云收一看他的表情,忙說:“是不是他得了不治之癥?”
絕癥好啊絕癥好,這樣就能光明正大吃了。
雪鹿醫一言難盡地看著白雀。
水連青是鳳北河特意煉制而成的,就算蒼鸞族再善水,一旦入體,卻也根本無法承受那暴戾靈力。
蒼鸞少尊都不敢直接服用水連青,這白雀竟直接吞下去了?
雪鹿醫都懷疑他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
“不……不是。”雪鹿醫含糊道,“小殿下就、就是受了驚,吃點『藥』養一養就好了。”
云收頓時失望。
雪鹿醫頷首道:“我先給小殿下磨點靈稻?!?br/>
仙尊寢殿外室有個專門盛放靈草靈『藥』的小『藥』房,雪鹿醫撒開蹄子往外跑。
『藥』房離內殿只有半個走廊,云裹著扶玉秋優哉游哉飄了過去。
雪鹿醫心臟猛地一跳。
『藥』房空無一人,仙尊不會注意到,若是他在此處將水連青從白雀內府中挖出來……
不對。
按照鳳北河所說,就算仙尊注意到了,也許也不會『插』手此事。
雪鹿醫的立場對仙尊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這個念頭好似荒原野火,一冒出點苗頭立刻熊熊燎原。
扶玉秋并不知道面前美麗的鹿正盤算將自己開膛破肚,他瞇著眼睛欣賞雪鹿樹枝似的鹿角,心想:“我如果也能長出這種角就好了?!?br/>
就在這時,雪鹿優美的角突然緩緩消失,那個矮矮的身影緩慢拉長身形。
扶玉秋:“……”
扶玉秋滿臉驚恐。
不、不會吧?!
下一瞬,他的預想成了真,雪鹿當著他的面,一點點化為身著雪衣的人形。
扶玉秋:“……”
扶玉秋恨不得尖叫:“啊啊??!晦氣!”
為什么好好一只鹿,要變成丑陋無比的人類?!
連樹枝……連鹿角都沒了。
扶玉秋差點瞎了鳥眼。
雪鹿醫背對著他,從『藥』匣子中拿出靈稻,在研缽里一點點磨碎。
“啊這眼,這額頭,這身形……”扶玉秋面無表情,冷冷地心想,“可真丑啊,丑死我了?!?br/>
扶玉秋氣得炸『毛』,索『性』眼不見心為凈,閉上眼睛不去看。
雪鹿醫將靈稻磨得碎碎的,用玉碗盛著,示意云把扶玉秋放下。
云聽話地卷著扶玉秋把他放在桌上。
雪鹿醫道:“等會喂完『藥』,我會將他帶回寢殿?!?br/>
云也沒多想,又悠哉地飄走了。
雪鹿醫冷眼看著云消失,視線緩緩轉移到嫌棄看著靈稻的白雀身上。
扶玉秋根本不想當鳥,更何況吃靈稻了,他象征地啄了兩口,又“呸呸”吐出來。
他正要扭頭,突然察覺一股靈力強制『性』地探入自己的靈脈中。
扶玉秋一怔。
剛才雪鹿醫為他診治時,只是將一根細絲似的靈力輕柔探入靈脈,并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像一股洪流,洶涌在靈脈中肆虐。
扶玉秋皺眉,隱約覺得這股靈力似乎有些熟悉。
還未多想,帶著冰雪氣息的靈力竟然直接沖入白雀內府中,死死纏上幽藍靈丹。
——像是要將他靈丹引體般一點點往外拽。
奪靈丹?!
扶玉秋猛地睜開眼睛,猝不及防撞入一張陌生的臉上。
幽草能根據根莖葉片來認清三界所有靈草,但在他眼中,人類的臉卻全都一個樣,毫無區別。
他不記得這張臉在哪里見過,但雪鹿醫眉心的朱砂痣卻像是一柄刀,猛地劈開他不愿回想的慘痛記憶。
——沙芥中的記憶清晰地回『蕩』在腦海中。
“若現在強取靈丹,恐怕對靈丹有損,前功盡棄。”
“幽草神魂……許是會受損?!?br/>
那醫師在沙芥中只是說了短短幾句話,但扶玉秋死都記得那個聲音。
這時他終于意識到,為什么剛才他覺得雪鹿的聲音熟悉了。
這雪鹿醫,似乎就是和風北河一起同流合污的醫師!
他沒死?!
扶玉秋氣得渾身發抖,體內肆虐的靈力更是讓他眼前一黑,如遭雷擊。
那靈力冰冷像是霜雪似的,其中還夾雜著一絲絲熟悉的氣息。
是他的靈丹……
絳靈幽草的氣味特殊,帶著一股天道靈力的甘甜,扶玉秋就算換了個鳥殼子也絕不會忘記自己靈丹的氣息。
扶玉秋險些暈過去。
那沙芥是芥子小世界,他怎么可能沒死?
而且更可怕的是……
同在沙芥中,既然醫師沒死,風北河那個狗男人不會也沒事吧?
這個念頭一浮上來,不知是靈丹即將被奪離身體,還是氣的,扶玉秋只感覺心神激『蕩』,氣血上涌。
體內不受控制的靈丹猛地爆發出一股兇悍水流,氣勢洶洶地將雪鹿醫震開。
“砰”的悶響,水龍洶涌出現。
雪鹿醫手臂一震,踉蹌后退半步,悚然看他。
“水連青……”他愕然喃喃道,“你竟能『操』控水連青?”
扶玉秋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么,因為那水龍只出現一下。
靈丹一震后,又開始裝死不動了。
扶玉秋踉蹌著從桌子上摔下去,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外蹦。
“不能死……”
他心想。
之前扶玉秋一遇到不舒心的,就想著靈丹自爆算了,反正一換一、一換二,自己穩賺不賠。
但現在雪鹿醫的存在卻告訴扶玉秋:害你慘死的罪魁禍首或許還活著。
睚眥必報的扶玉秋哪里能忍得了,當即來勁了。
——他就算死,也要徹底讓那風北河魂飛魄散才對!
求生欲像是瘋長的野草,驅使著扶玉秋拼命往外蹦。
身后傳來低沉急促的腳步聲,應該是雪鹿醫追了上來。
白雀的小短爪哪里能比得上人的大步,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扶玉秋一個踉蹌整個身子像是雪球一樣滾了出去。
“啾……”
他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沒忍住發出一聲細弱微聞的叫聲。
“雪球”還沒滾多遠,身子突然撞在一只鞋上,硬生生讓他剎住沖勢。
扶玉秋眼前全是金『色』的小鳥在飛,暈得不知東南西北。
視線『迷』『迷』糊糊往上一看,只瞧見繡著金紋的華麗衣擺。
扶玉秋暈暈乎乎,根本沒想起來這人是誰,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連爪帶翅膀地撲騰,抓著鞋面上的衣擺拼命往上爬。
白雀所過之處,那繡著金線的紋路全都被鋒利的小爪子勾出一根根金絲來。
追上來的雪鹿醫見狀臉『色』一白,他反應極快:“小殿下許是怕『藥』苦,還未吃呢就拼命往外跑。”
有了求生欲,扶玉秋才驚覺死亡有多可怕。
他渾身抖個不停,才爬到那人膝蓋就沒了力氣,控制不住往下跌。
一陣失重感傳來,扶玉秋心中一陣驚恐,就在他以為自己會摔下去時,一只溫暖的手將他圓滾的身子接住。
扶玉秋茫然睜開眼睛。
視線清晰后,落在仙尊那張全是笑意的臉上。
仙尊將他捧著貼在臂彎間層疊的衣袖,手半攏著圓滾的身體,像是為他筑了個簡易的巢。
他輕撫著白雀發抖的身體,仿佛在哄心上人般柔聲呢喃。
“不怕了不怕了?!?br/>
扶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