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包廂出來已經過了凌晨兩點,會館走廊外落了細密的夜雨,中央花園的噴泉池亮著光,細細密密的雨水在其上籠出一層暈黃的半透明輪廓。
姜留歲沒有司機,這個時間點不方便一通電話把丁言叫過來,賀逾景落后他幾步,見狀道:“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那你呢?”
“我和池連溪住一個小區,跟他的車走。”
姜留歲感覺太麻煩他,猶豫道:“要不我還是打車——”
賀逾景直接雙手推著他往前:“大晚上還在下雨,打什么車?我帶你出來玩兒,怎么可能讓你一個人打車回去。”
此情此景實在盛情難卻,想著這樣也更安全一點,姜留歲回頭笑了下:“那謝謝了。”
賀逾景卻不領情,極輕地哼笑一聲:“謝什么謝,能不能別跟我這么客氣?”
“……”
姜留歲試探地問:“你還清醒嗎?”
在包廂里賀逾景被灌了不少酒,他喝酒不上臉,只看表面倒是沒有任何異樣,但這句話再怎么也不像清醒時說得出來的。
池連溪落后他們幾步,沒聽見前半段,卻被賀逾景這句話雷得不輕,真誠勸告道:“少發點酒瘋,我不想明天在頭條上見到你。”
賀逾景回頭一昂下巴,語氣看似平和:“我跟你車走。”
“?”
“如果上了頭條,你也跑不掉。”
池連溪又好氣又好笑。姜留歲在這時打了個寒顫,他從片場下來只穿了件單薄的長袖T恤,在包廂里沒感覺,雨夜中卻似有絲絲寒意入骨。
池連溪的外套就搭在手臂上,見狀問:“你冷了?穿我的衣服吧。”
賀逾景卻皺了皺眉,不等姜留歲說話,他把自己穿得好好的外套脫下來,罩在姜留歲身上。
灰色的緞面棒球衫上沾染了煙草味,和一點隱隱約約、卻又無法忽視的香水氣味,那味道溫暖中帶著一絲甜膩,像是干燥的白檀和香草混合散發的氣息。
他又換香水了。
這個念頭劃過腦海后,姜留歲愣了愣,有些沒明白這是在唱哪出。一旁的賀逾景干完這一切甩了甩手腕,朝池連溪睨了一眼,話卻是對姜留歲說的:“你穿我的就行。”
池連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高了,硬生生從這一眼中看出了被插手的不悅,仿佛被打擾的野獸在圈占地盤。
“……”池連溪站在原地,震撼道,“你今天的酒瘋發得挺別致啊?”
意識到這就是之前說的酒品不好,姜留歲有些想笑。
比起一些罵罵咧咧動手犯渾的,這種毫無理由的任性舉動都稱得上可愛了。知道不能和醉鬼講道理,姜留歲沒有拒絕,而是問:“你不冷嗎?”
剛才外套直接搭在他身上,為了不讓衣服滑下去,姜留歲下意識伸手抓住了袖子。
賀逾景的視線掠過抓住袖口的一截雪白手腕。姜留歲的骨架比他小,身形纖瘦,披著不合尺碼的衣服有種說不出的脆弱感。
“不冷,你穿著吧。”
池連溪看他醉成這樣,也跟著樂:“行,他穿你的,不跟你搶。”
卻沒想到,賀逾景放輕了聲音,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見的音量說:“別以為我不知道,有借有還,一來二去就勾搭上了。”
賀逾景頗為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沒門,人家還沒畢業,少拿你那一套花花腸子套路他。”
“……”
池連溪面對酒瘋子有冤說不出,心說我他媽還真沒想到這一茬。
走廊盡頭,林崇早早便撐著傘等候,賀逾景道:“先送姜留歲過去,和小文說,把他好好送回家。”
林崇連連答應,將傘撐了一大半過來:“姜老師,您跟我走。”
把姜留歲送上車后,林崇和池連溪的助理再回來接人。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蘇晚的助理見她還站在原地不動:“蘇蘇姐,咱們走嗎?”
“……走吧。”蘇晚回過神,低聲說道。
助理知道她今晚來之前有多期待,不僅花了許多時間挑選衣服,還精心做了頭發和妝容。但上車以后,蘇晚靠在座椅上一言不發。
助理小心翼翼問:“賀老師吃您做的東西了嗎?你們相處得怎么樣?”
蘇晚沒有回答。
她和賀逾景幾乎同期出道,兩人如今的地位卻相差甚遠。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圈子里他太特殊也太耀眼,讓人沒辦法不加以關注。
過了好一會兒,她略顯疲憊的聲音才響了起來:“沒有,一口沒動。”
助理安慰道:“他應該不清楚您在想什么,不知道您是特意為他做的。”
蘇晚擺了擺手,沒有說話。
她的神色太過落寞,助理將蘇晚這幾個月的變化看在眼里,知道她難得真心喜歡一個人,咬了咬牙勸道:“蘇蘇姐,要不你跟賀老師說清楚吧,說不定還有機會,也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了。”
“沒用的。你沒和他接觸過,你不知道。”
向賀逾景示好、獻殷勤的人不計其數,什么樣的他沒見過。就算她表了白,對他來說也沒什么區別。
“賀逾景那個愛恨分明的性子,不想要就是不想要。”蘇晚自嘲一笑,“我早該放下了。要是放不下,我……我就默默喜歡他,不往他跟前湊了。”
再這樣下去,只會招人厭煩。
今天晚上,他連一句話都沒主動跟她說過。
助理被她失落的情緒感染,忍不住問:“那他想要的呢?”
“賀逾景想要的?”蘇晚喃喃重復,像是說給自己聽,“他想要的,還沒有他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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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先行曲發布的日期越來越近,因先前更換導演耗費了一周多時間,拍攝到后期越發緊張。殺青日當天上午拍攝賀逾景的單人戲份,姜留歲難得睡了個懶覺,悠閑地在家吃過午飯才讓丁言來接。不料到片場時,遠遠就聽見了黃致誠的訓話聲。
大半天不見,黃導似乎被賀逾景氣得不輕,往日樂呵呵的臉龐激動得通紅:“你現在是失意的畫家,能別一副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模樣嗎?咱們拍MV不求多少演技,但也稍微講點道理吧!”
黃致誠罵完,又鼓勵道:“算了,急沒用……再來一次一定更好。至少比起之前,你的進步是肉眼可見的。”
“不要灰心,加油!就差這一場了。”
賀逾景生無可戀:“……加油,我們一定能行。”
姜留歲實在沒忍住笑了一聲,在場的人將目光轉向他。黃致誠終于感覺來了個省心的:“小姜來了?去做造型吧,逾景單人的戲份基本拍好了,今天就差一場你倆的壓軸戲。”
等姜留歲做完妝造,賀逾景這邊的拍攝也接近尾聲。黃致誠和賀逾景相互折磨了一上午,黃導好不容易順了口氣,仔仔細細講解起壓軸戲,末了,猶不放心道:“這場戲是開章,也是全片的要點之一。等會兒加把勁,拍好了咱們就順利殺青,劇本都記在腦子里了?”
姜留歲應了一聲,黃致誠倒是不擔心他,目光轉向旁邊那個,被這么盯著賀逾景也沒心思喝水了,將插著吸管的玻璃杯放在一旁:“您放心,都記著的。”
黃致誠點點頭:“你最好是。”
“……”
為了追求浪漫濃烈的光線效果,今天最后一場戲特意放在傍晚之前。拍攝地點位于小洋樓后山的花海,工作人員忙著對花圃做調整、檢查稍后會用到降雨設備。
今天壓軸的重頭戲是兩人的初遇,小有名氣的畫家陷入創作瓶頸,煩悶之下出門散心,對偶然遇見的美麗少年一見鐘情。
初遇這段作為MV開篇只有短短不到半分鐘,要想將氣氛完全烘托出來,每一處都得精雕細琢。
純白的畫室內立著無數未完成的畫作,中央的畫家緊緊蹙眉,在又一筆落下后,臉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焦躁。
他一把扔掉畫筆拉開門,雙手都還沾染著未洗凈的顏料,卻沒有多余的精力處理,只漫無目的順著畫室后山的花海向前走。燦爛的陽光從上方落下,卻照不進畫家對一切都興致缺缺的眼睛。
像是故意跟他做對一般,稀稀拉拉的雨滴自天幕毫無征兆降落,很快變得密集。前來花海玩樂的游人匆匆忙忙離開。畫家的心情差到了極點,自暴自棄站在雨中一動不動。
不遠處油畫般的月見草花叢突然微微顫動,有人撐起身體坐了起來。
那是一個陌生的少年。
他似乎是在這里睡著了,被雨淋醒的面容上還帶著茫然,從花枝頭滾落的花瓣順著他的面頰滑落,兩人對上目光的一剎,少年睫毛上掛著的水滴再也承受不住重量倏忽落下。像是覺得彼此都被淋成落湯雞的畫面很有趣,那張白皙美麗的臉龐綻開了笑容。
少年笑起來時微微睜大眼睛,讓原本惑人的微勾眼尾變得圓鈍,顯得天真又甜蜜。
在冰涼透明的雨水中,畫家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前所未有的感受讓心臟變得空空蕩蕩,失重一般下墜再下墜,卻又被綺麗的色彩迅速填滿。
……
……
“卡——!”黃致誠眉開眼笑,“很好,這條過了!”
場記的聲音隨即傳來:“恭喜殺青!!”
安靜的片場頓時變得喧囂,工作人員連忙停掉降雨。黃致誠實在沒想到殺青戲如此順利,嗔怪地說:“你上午要是拿出這樣的表現,還用得著我操心嗎?”
拍MV畢竟和拍戲不一樣,黃致誠適當降低了標準,只想著不出戲就行,不料這一場竟完美得挑不出一絲差錯。
尤其是最后那一幕,賀逾景看姜留歲那眼神,演得像是真的心動了一樣。
被責備那人卻沒有回答,似乎還沒從情緒中抽離。等賀逾景回過神,便看見姜留歲朝自己露出笑容。
“收工了。”姜留歲舉起手,一副等待和他擊掌慶祝的架勢。
和他不同,姜留歲出戲入戲都非常快。明知道這是演員的優勢,賀逾景卻莫名不太高興。就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受了影響、情緒恍惚似的。
他伸出手,和姜留歲敷衍地碰了一下掌心,連林崇沖進花圃給他送毛巾都沒注意。
“殺青戲一次過可是好兆頭,這次的MV——”
本來擔心因為吳歧的事情耽誤進度,最終結束得比預計中還要早,姜留歲心情很不錯,他正想說這支MV說不定會大火,便被一張潔白干燥的大毛巾劈頭蓋臉罩住。
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片白,姜留歲聽見身旁的人道:“擦擦,雨水都快流進眼睛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從賀逾景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不爽。
就像想讓他閉嘴一般。
“……”姜留歲丟掉這個惡意揣測他人的念頭,取下遮住臉的毛巾,看見林崇同樣滿臉疑惑,忍不住問,“你把你毛巾給我,你用什么?”
路過的場記見狀笑道:“賀老師對姜老師這么照顧,是還沒出戲呢?”
丁言原本也拿著毛巾跑了過來,一時進退為難,不知道自己手里這個還該不該給。姜留歲索性從自己的助理手里拿過還沒用的干毛巾,遞給賀逾景:“那你用我的吧,我們換換。”
脖頸上的水珠隨著姜留歲的動作一路滑下,淌過纖瘦平直的鎖骨,再沒入胸口。那場人為的降雨讓姜留歲身上的襯衣幾乎像半透明的,愈發顯得肌膚白皙細膩,挑不出一點瑕疵。
賀逾景喉結微微滾動,接過他手里的毛巾。
姜留歲想起了什么:“我有東西給你,一會兒去你化妝間行嗎?”
“行啊。”賀逾景答應一聲,又提醒道,“換件衣服,把頭發吹干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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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姜留歲收拾好自己卸過妝,太陽已然西沉,小洋樓內燈火通明,工作人員正忙著整理這些天拍攝用到的道具。
他抬手敲了敲賀逾景的化妝間門,里邊傳來聲音。
“進。”
姜留歲推門而入,賀逾景已經換上了自己的私服。漸漸步入盛夏,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涂鴉T恤,下面是藍色工裝褲,身上還戴著剛才拍攝時的首飾。姜留歲注意到他左右兩邊都打了好幾個耳洞,全戴著亮晶晶的耳釘和耳鏈。
賀逾景百無聊賴坐著,像是已經在這里等了好一會兒。他手長腿長,肩膀又平又寬,即使穿著簡單休閑的衣服,也能看出其下蘊藏爆發力的肌肉線條。
姜留歲瞄了眼他結實漂亮的小臂,又看了看自己纖瘦的胳膊,一時有些羨慕。他的視線落到賀逾景臉上,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無論身材還是臉,賀逾景這副樣貌真是沒話說。
難怪有那么多人喜歡他……
看見他進來,賀逾景放下手機,視線也落到姜留歲身上。
“之前你借我的衣服,已經干洗過了。”姜留歲把裝衣服的袋子放在化妝臺上,而后將另一個小一些的禮品袋遞過去,“殺青禮物。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問了朋友,她說送這個給歌手還不錯。”
賀逾景的目光隨之移動,模樣讓人聯想到某種懶洋洋休憩的大型貓科動物,他饒有興致問:“現在能拆嗎?”
姜留歲點頭,賀逾景拆開包裝精美的盒子,看見里邊放著一對嶄新的耳返。
純白色,是他常用的牌子。
賀逾景大概清楚這個牌子的價位,半開玩笑道:“你送我這么貴的東西啊,怎么辦?我只給你準備了花。”
他側過身,讓出被擋住的位置,姜留歲這才發現化妝鏡邊擺放著一捧顏色夢幻的粉藍色系花束。開得正盛的繡球和大花飛燕草重重疊疊,嬌艷欲滴的白色暖玉玫瑰穿插其中。
“下次給你補回來。”他自言自語,“正好……要不了多久。”
“不用了,我——”姜留歲沒聽清他后面說了什么,正想說自己送的東西不僅慶祝順利殺青,也是想感謝這些日子以來的幫助。對方卻忽然湊近,用說悄悄話一樣的口吻問他:“拍了這么久MV,想不想聽一下歌?”
他只參加了MV的劇情部分,拍攝時從來不曾播放歌曲原聲帶。姜留歲下意識追問:“真的?我可以聽嗎?”
畢竟沒到公開的時間,盡管這些天十分好奇,他也不曾多問一句。
賀逾景被他的反應逗笑:“有什么不能的。很早以前就有熟悉的朋友聽過了,黃導和編劇也都聽過。”
他邊說邊解鎖了桌上另一部手機,連接上放在一旁的耳機:“來我旁邊坐。”
姜留歲不再顧慮,坐下戴上耳機。輕快的前奏鉆入耳膜,一組慵懶的和弦后,耳機里傳來賀逾景的歌聲。
他的嗓音不偏高也不偏低,獨特而磁性的音色模糊了少年和男人的界限,只聽過一次就令人難忘。如果讓姜留歲來形容,賀逾景的嗓音會讓他聯想到花。
并不是那種纖細柔弱的花朵,而是美得極具侵略性、足以刺激感官的事物。
出乎意料,拍了這么一個完整的愛情故事,這首先行曲卻并不是抒情慢歌,反而是一首節奏抓耳的曲子。
賀逾景唱得看似深情撩撥,歌詞卻掩藏著卑劣。
-[一眨眼便催生余熱,一相擁比誰都獨特,像還能牽扯。]
-[每天說著你最難得,最難得到手里也漸漸敗色。]
“最后調好的伴奏和手機里存的有些微不同,但大致就是這樣。”看姜留歲的反應,賀逾景心里便有了數。明明聽過無數的夸獎,卻莫名想聽他親口夸一句,于是裝模作樣問,“怎么樣?”
姜留歲毫不猶豫:“好聽。”
-[就讓他們來來往往,而你永遠是月亮,]
-[無法駐留才耀眼,越遙遠越漂亮。]
不知不覺到了副歌,極具感染力的旋律灌入耳中,姜留歲越聽越喜歡:“真的很好聽,是只聽一次就有印象的歌,一定會很受歡迎。”
賀逾景眸光流轉,隨后沒個正形似的說:“那就借姜老師吉言了。要是不受歡迎,我來找你負責。”
“……”姜留歲無言以對,干脆吹捧了句,“不至于,你可是賀逾景。”
他聽過各式各樣的夸贊,還鮮少遇見這么直白的,不由得笑了出來。姜留歲原本沒覺得有什么,見他笑成這樣,也跟著彎起眼睛
“一直沒有跟你說,謝謝你當初選了我,能拍這支MV我很開心。”
和歌里唱得惡劣又自私的情愫不同,賀逾景看著他的模樣,嗓音放輕,流露出難得的溫柔。
“我也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