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背靠著沙發(fā),慢悠悠地說道：“小江啊，你和小林都是一對未婚夫妻了，我們一家人還有什么不能講？”
    江逾白落座在另一側(cè)的沙發(fā)上。他答非所問：“上個月,我想帶林知夏參加家里的聚會……”
    江逾白還沒說完，媽媽打斷了他的話：“那時候,我不同意你把林知夏帶過來，是因為我和你爸爸還沒接觸過她,對她的了解不夠全面。”
    江逾白卻問：“我要是不訂婚，你們愿意了解她嗎？”
    叔叔與江逾白一唱一和：“是啊，小江沒訂婚的話,老爸老媽大概還在馬爾代夫度假。”
    爺爺偏過頭,與叔叔對視。
    這一次，叔叔絲毫沒慫,甚至笑了一下：“爸，說實話,我早就看不過眼了，小江還在和小林談戀愛,你們總覺得他倆的關(guān)系不長遠，觀念不同，遲早分手，你們就沒想過要怎么接納小林。大嫂的一個朋友總是想把女兒介紹給小江，制造他們獨處的機會……我不是說別人家的女孩不好,就是這種行為,很不合適，我不支持。”
    叔叔說完,嬸嬸側(cè)目看他。
    叔叔低聲問她：“我說得對嗎？”
    嬸嬸輕言細語：“嗯,好對的。”
    叔叔笑意更深：“老婆懂我就夠了。”
    嬸嬸緊緊握住他的手。
    爸爸的神情沒有一絲改變——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江逾白還沒學(xué)透。從小到大，父親就是江逾白的榜樣，江逾白也很尊敬他。
    然而今天，父親卻說：“婚姻是人生大事，你才二十歲出頭，你的決策，做得有些草率。”
    江逾白平靜地接話：“我和林知夏認識十二年，談戀愛談了四年，這么長的時間，足夠我做決定。”
    大廳內(nèi)一片寂靜。
    叔叔繼續(xù)與江逾白統(tǒng)一戰(zhàn)線：“大哥，很多年前，你和大嫂剛認識四個月……”
    爸爸端起一杯水，剛喝了一口，叔叔的話音就停頓了。
    片刻之后，叔叔仍然講完了整個句子：“你和大嫂認識不到四個月……就成家了，是不是有些草率？”
    爸爸將手中的玻璃杯放到了桌上，敲出“砰”的一聲輕響。他開口道：“交往的時間，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先前我同你們說過，一家人，萬事好商量。”
    叔叔屏住呼吸：“你也說過，商量不通，只能逐出家門。”
    話音未落，叔叔緩緩地挽住嬸嬸的手臂。
    嬸嬸微笑著說：“我和紹祺訂婚的前天晚上，媽媽問我，不覺得太快了嗎？我回答，沒覺得啊，我喜歡紹祺十多年，感情有了基礎(chǔ)，后面的事情，都是順水推舟。”
    叔叔連連附和：“老婆說得對，我們在包廂里都聽到了，小江和小林也有十幾年的感情基礎(chǔ)。”
    “我不是反對他們，”媽媽忽然出聲道，“訂婚這么大的事情，江逾白不聲不響地做完了，這真的合適嗎？”
    叔叔啞口無言。
    媽媽又說：“前幾天，秘書給我做了一份林知夏家里的背景調(diào)查。”她拿出一份文件，擺在眾人的面前：“調(diào)查報告，我放到這里，有她的父母，哥哥，伯父一家，舅舅一家。”
    江逾白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她的父母和哥哥都是好人，沒必要做背景調(diào)查……”
    “好人也會遇到風(fēng)險，”媽媽叮囑道，“你雇傭一群新員工，要查他們的征信，查他們以前的工作，結(jié)婚怎么能不慎重？”
    奶奶搭了一腔：“林知夏的性格是不錯，能看出來，很活潑樂觀的一個女孩子，也很聰明，最難得的是她身上沒有傲氣，和她相處，你不會累……”
    叔叔面露一絲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他知道，林知夏曾經(jīng)給江逾白帶來很大的心理陰影，多虧了江逾白及時調(diào)節(jié)，才沒有造成惡果。
    而奶奶翻開那一份調(diào)查報告：“你爸剛才說了，自家人，萬事好商量。你不同我們商量，剛滿二十二歲，急著走到現(xiàn)在這一步，哪怕林知夏是個好孩子，她再優(yōu)秀也是她自己的事。更何況，各行各業(yè)都有天才，天才不少見，她的論文引用量還沒超過兩千……”
    之后的話，奶奶沒說。
    她點到即止。
    許多年前，奶奶的父母在東北經(jīng)營醫(yī)藥行業(yè)，奶奶的投資也聚焦于醫(yī)療健康。凡是醫(yī)學(xué)生物相關(guān)專業(yè)的科研大牛，論文引用量都是十萬起步——然而，這種標準并不適用于林知夏。
    林知夏的研究方向是高精尖量子科技。她的論文深奧難懂，她的更新速度又很快。江逾白認為，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天縱奇才。
    可惜的是，江逾白也讀不懂林知夏的論文。
    他早就決定，要做她的擁護者和追隨者。
    江逾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頎長的影子落在整潔的地毯上。他走到議事廳的正中央，位于在場眾人的視線前方。
    然后，他誠懇地說：“你們都是我的家人，對我來說很重要，林知夏也一樣。”
    他站在長輩的角度考慮，講出一個會讓他們吃驚的事實：“你們查過林知夏的背景，大概知道她正在還房貸。”
    奶奶果然有些愕然：“她買了多大的房子？”
    江逾白低聲回答：“兩百多平方，靠近大學(xué)城，上下班方便。”
    奶奶靜默。
    半晌后，她又問：“你沒給她出錢？”
    江逾白誠實地描述道：“林知夏不收貴重禮物，不在乎物質(zhì)條件，科研和教學(xué)是她的生活重心，像她這樣純粹的天才，確實很少見，但不是不存在。我喜歡她，欣賞她，也很佩服她。”
    他接著解釋：“門當戶對，當?shù)牟皇秦敭a(chǎn)，對的不是物質(zhì)，是性格和觀念。相同家境培養(yǎng)出來的兩個人，投緣的概率更高，僅此而已。我和林知夏從小一起長大……”
    他甚至當眾承認：“我暗戀她很多年，她比我聰明得多，她答應(yīng)我的訂婚，我高興到想在街頭狂奔。”
    全場安靜了幾秒鐘。
    嬸嬸的內(nèi)心十分觸動。她插話道：“爸媽，大哥，大嫂，他們訂婚都訂過了，是喜事啊，喜事臨門，大家不要那么嚴肅了。”
    “對啊，”叔叔重新抖擻精神，“再說，小林有什么不好？二十二歲的副教授，快趕上我二十三歲小提琴首席的地位。小江不訂婚，你們不重視林知夏，小江訂婚了，你們又……”
    爺爺來到叔叔的面前，叔叔不但沒閉嘴，還脫口而出道：“爸，六十多年前，你沒什么錢吧。”
    爺爺面色和緩：“紹祺，你跟我來。”
    叔叔宛如石雕一般靜止在沙發(fā)上。
    江逾白走向了叔叔和爺爺之間。江逾白身高一米八八，而爺爺?shù)募构锹詮潱獍妆人吡瞬簧伲瑺敔斕峙牧伺乃募绨颍瑖@道：“我們小江是長大了。”
    江逾白應(yīng)聲道：“長大以后，自己拿主意，總比猶豫不決要好。”
    爺爺雙手負后。
    江逾白跟著他往外走，爺爺?shù)哪_步微頓，江逾白也停在議事廳的門口。他站在此處，和爺爺談了將近十分鐘，爺爺?shù)哪樕桨l(fā)緩和。最后，爺爺問他：“你希望我們怎么看待林知夏？”
    江逾白回答，他希望長輩們能以家人的身份去嘗試接受她。
    爺爺感慨道：“我去跟你二叔公、三叔公講講你訂婚的喜事，明年春節(jié)，你把小林帶回家過年吧。”
    江逾白總算放下心。
    *
    林知夏并不知道江逾白今天下午的遭遇。
    林知夏自己也遇到一樁麻煩事。
    林知夏門下唯一的博士生方怡雯的研究方向是量子化學(xué)。方怡雯想借用學(xué)院里另一位名叫曲宗義的教授的化學(xué)實驗室，然而，那個實驗室的設(shè)備十分緊俏，曲宗義必須先保障自己的學(xué)生能排上號，他就委婉地拒絕了方怡雯的請求。
    曲宗義說，明年春節(jié)過后，方怡雯來找他，他再看看，能不能給她安排。
    方怡雯聽完，還挺高興。
    她回到自己的實驗室里，轉(zhuǎn)述了曲宗義的原話。
    徐凌波猛地一拍腦門，恨鐵不成鋼道：“師姐，你怎么聽不懂呢？曲宗義的意思是，春節(jié)期間，這個設(shè)備都有人用，春節(jié)過后，肯定更輪不到你了。”
    方怡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不會吧？”
    徐凌波唉聲嘆氣。
    方怡雯就給林知夏打了個電話，問她應(yīng)該怎么辦？
    林知夏的第一反應(yīng)是：“沒關(guān)系，我手頭還有不少科研經(jīng)費，你想要的實驗設(shè)備的市價是多少？”
    方怡雯老老實實地說：“將近一個億。”
    林知夏沉默了。
    方怡雯也沉默了。
    幾秒鐘之后，方怡雯解釋道：“曲宗義的那個實驗室，是我以前的導(dǎo)師自己建的。我導(dǎo)師設(shè)計了十多張圖紙，找了全國最好的廠商訂做了一批器材，有些零件是限量版進口貨，光有錢都買不到。我導(dǎo)師跳槽去了別的大學(xué)，那實驗室就被學(xué)院劃給曲宗義了。”
    既然如此，林知夏只能親自出馬，去找曲宗義商量一下。
    “林老師，”方怡雯告訴她，“你幫我跟曲老師說下，我二十四小時待命，凌晨十二點到凌晨六點也能做實驗。”
    “這么辛苦？”林知夏反倒有些遲疑。
    方怡雯抓了抓蓬松的頭發(fā)，仍是一副隨性的樣子：“大不了白天補覺嘛，多大個事。”
    林知夏信心滿滿：“好的，你等我的好消息。”
    *
    短短半小時后，林知夏就回來了。
    方怡雯猜到了結(jié)果，嘴上沒說什么。
    詹銳比方怡雯更安靜，而徐凌波一個勁地搓臉——他以前的導(dǎo)師人脈廣，方法多，手腕強硬，絕對不存在借不到實驗室的情況。
    而林知夏剛剛碰了一顆軟釘子。
    她思索片刻，只能說：“方怡雯，先把你的實驗數(shù)據(jù)和論文框架交給我，我仔細想想，有沒有別的辦法。”
    方怡雯立刻交出了一沓材料。
    當天傍晚，林知夏抱著這一沓材料去了江逾白的家。她很喜歡和江逾白共用一間書房。當她工作的時候，偶爾偏過頭，看看江逾白的側(cè)臉，她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
    即便工作后的生活沒有林知夏想象中順利，她仍然相信，所有麻煩都能被解決，她和江逾白都在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往前走。她還記得沈昭華、谷立凱、甚至譚千澈對她的評價，二十五歲前，她應(yīng)該能做出一番成就，實現(xiàn)她多年來不斷追尋的人生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