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璣清音,金鱗漫天。
太上墟三千浮山籠罩在一片霞光當中。
執(zhí)念踏破,一朝成圣,緋紅身上的紅衣俱碎,滴血重生之后,生出一副玉骨冰肌,黑發(fā)長及腳踝,眾生的情絲化作萬卷紅線,纏遍她的身軀四肢。天穹的劫云緩緩散開,一束接引之光,橫亙?nèi)f古長夜,投射在飛升者的身上,緋紅的肌膚仿佛都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粉。
變故突生。
接引之光突然化作萬千猩紅利劍,直直射向緋紅。
“……宗主?。?!”
“師尊當心!”
“師姐后面!”
呼喊聲好似從遙遠的云端傳來,包含著驚恐、急切、崩潰種種情緒,而緋紅聽不真切。
周圍的一切被強制放慢了無數(shù)倍,她僅是抬一下眼皮,仿佛都過了上千年。
緋紅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萬千血劍從天而降,如同一支支鋒利的箭矢,朝著她這個靶子呼嘯而來。
“這不是飛升……是天罰!”
昆山玉君陡然醒悟,神情大變。
渡劫渡出了天罰,他簡直難以置信。
江霽不再遲疑,他單手托著小女兒的屁股,另一只手則是抽出血漉漉的掌中妖刀。
“荒!”
“去!”
掌中妖刀如同血紅幽靈,悄無聲息腐蝕結(jié)界,直奔接引之光。
一只手突然探了出來。
她空手握住了刀刃,鮮血淋漓。
昆山玉君瞳孔微縮,他分明看見她的唇語。
‘我們被騙了。’
‘別幫我。’
隨后她緊閉嘴唇,更將他的掌中妖刀果斷擲了回去。
“嘭?。。 ?br/>
萬支罰劍穿胸而過,那一輪血日驟然碎在眾人的眼前。
“噗!!!”
目睹著她被萬劍穿心,昆山玉君心中驚痛,一口血猛噴了出來。
掌門驚呼,慌忙扶住了他,“師祖!師祖你沒事吧?”
而眾生頓時失聲。
古老的、宏大的聲音傳遍十洲三島。
“多情邪魔,嗜殺成性,不配為圣……即便僥幸渡過天劫,我界也不能容你!”
它冷漠無情地宣判。
“罰,灰飛煙滅,永世不入輪回!”
“罰,灰飛煙滅,永世不入輪回!”
“罰,灰飛煙滅,永世不入輪回!”
激蕩的回音響徹天地之間。
隨著罰字落音,緋紅雙眼流下血淚,皮膚、筋骨、肺腑寸寸碎裂,嘭的一聲,整個身軀化為一蓬飛灰,而那強盛蓬勃的紅衣元神同樣逃脫不了,它被天罰驟然撕裂,散在天地之間。那些接引霞光追逐著元神,瘋狂撕碎它,吞食它,轉(zhuǎn)眼間紅衣元神吞噬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遺留下來。
天罰何其可怖!
生靈齊齊跪伏,不敢生出絲毫的反抗念頭。
唯有昆山玉君不跪,他唇角流出絲絲縷縷的鮮血,順著下頜滴在潔白的鹔鹴羽衣上。他目光發(fā)寒,戾氣竟比還要深重,整座昆侖島受到他的影響,三千仙山一座座崩塌,風浪滔天,危機遍布,掌中妖刀泛出了凌厲的殺意。
掌門駭然無比。
師祖是打算直接跟“天道”扛上嗎?那整座宗門都會被牽連的!
“師祖?師祖!”
掌門扯著嗓子大喊,也阻止不了昆山玉君踏出半步。
千鈞一發(fā),一道傳音落下。
‘她的元神并沒有全滅,你若沖動,讓它們發(fā)現(xiàn)端倪,她就活不了?!?br/>
是師兄江遮。
昆山玉君緩緩收回了那邁出的半步。
接引之光降下一場天罰之后,逐漸消散。
它還留下了一句。
“合歡無佛,爾等莫要自斷前途!”
掌門等人心頭一凜。這是什么意思?是說合歡出不了佛圣之道,永遠都無法飛升嗎?他們幾乎可以想象到,合歡宗沒有緋紅的庇佑之后,絕對會分崩離析,亂成一盤散沙。她們曾是十洲三島崛起最快的宗門,但也是隕落最快的。
不出他們所料,底下已經(jīng)議論開來。
往日他們敬畏于緋紅的手段,裝得跟孫子一樣,現(xiàn)在人都沒了,可不要出一口惡氣?
“果然,合歡宗就是邪魔外道,接引者都親口證實了!”
“可不是,讓她們走雙修捷徑,采陽補陰,這下遭報應了吧?嘖!”
“你說什么?什么采陽補陰?”
合歡宗的弟子痛失宗主,美目化成厲鬼的凌厲,咄咄逼人,毫不相讓。
“我們修得是萬物情意!修得是天地之道!”
而雙修不過是她們其中修得一種男女之情罷了。
采陽補陰?如此低劣的手段,也配跟她們的多情道相提并論!
“宗主都灰飛煙滅了你們還敢如此跋扈?”有些修士不屑道,“你們仇家遍布,還是快些收拾山頭跑路吧,跟我們做什么口舌之爭!”
“你——”
紅衣首徒水邊月攔住女弟子,嗓音帶著一絲嘶啞,“不過是一條見風使舵的瘋狗,何必跟它們一般見識。”
水邊月的美眸掃過在場眾人。
“宗主不在,我水邊月將代行師尊之責,諸位若想尋仇,還請趁早,不過諸位也要想好了,我合歡宗,一貫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斬草除根。何況宗主受此一劫,我等姐妹心情糟糕透頂,誰若撞上來,那是要百倍償還的,殺一人也是殺,殺一國也是殺!”
“姐妹們,我們走!”
“……是。”
合歡紅衣退場,眾人鴉雀無聲。
有人小聲地說,“這合歡宗……還真是威風。”
那些興盛了千年的王朝,也沒有她們這樣充足到囂張的底氣。
昆山玉君并未攔著她們,而是轉(zhuǎn)頭尋找江遮,“師哥,你尋找到她元神蹤跡了嗎?”
江遮頷首。
昆山玉君看了他一眼,“師哥倒是未雨綢繆,我替她多謝師哥了?!?br/>
江遮頓了頓,丟出一張人面,四只眼睛緊緊閉合。
“重明,觀!”
一只人眼突然睜開,灰白的瞳仁映出了某處地形,不等他們看清楚,人眼突然閉合,流下了痛苦的血淚。
江遮皺眉,“痕跡被抹去了?!?br/>
山崖之上,漂浮著一團破碎的紅光,而妄機宜站在它面前,循循善誘,“你跑得這么遠,肯定很累了吧?來,我?guī)闳バ菹⒑貌缓??我跟它們那些壞家伙不一樣,我不是來抓你的,我是來幫你的,過來!”
紅光將信將疑,緩緩飄落下來。妄機宜露出一抹笑意,伸手去收攏它。
突然之間,它猛地翻臉,從山崖一躍而下。
“——紅兒!”
他沒有遲疑,撲身向前,伸手抱住了那團紅光,從萬丈懸崖一跳而下。
“嘭!”
碎石亂飛,妄機宜摁著胸前的紅光,摔得頭破血流的,雙腿岔開,險些劈了個大叉。
他老人家后知后覺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這元神都不是實體,根本就不會摔死,反而是他,沒有防備,倒了血霉。而紅光在他胸前跳躍,仿佛也在嘲笑他的愚蠢。
妄機宜:“……”
元神都碎成一百八十片了,性格還是那么惡劣。
就像是她跟江霽做天地之事,故意把雪晴風作扇墊在江霽的腰后,以此來警告他。
妄機宜嘴角牽動,彈了一下光球。
“恐嚇太師祖這么能耐,怎么不見你把天罰撕得粉碎?”
紅光頓時萎靡了下來。
妄機宜心口被扎了一針,輕微的,起初是不疼的,但麻得很,漸漸又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窒息。當時他是在場的,本想出手,卻收到她的傳音,讓所有人都不得出手,她一人就扛下了所有天劫,以及……天罰。
這場天罰他們心知肚明的。
在妄機宜的相助之下,緋紅煉化了剩下的四座天魔碑,實力大漲,甚至還能仿造大乘修士的氣息。于是一個大膽的計劃出現(xiàn)了,他們可以假借飛升之事,去上界搬救兵,以此合圍六道天魔。
誰都沒料到,天罰降臨了。
就像當初那樣,她步了他的后塵,灰飛煙滅,元神破碎。
妄機宜喃喃道,“難道天道是放棄我界了嗎?”
正在此時,一道黑霧落下,尸侯爺沉默地注視兩人,“果然還是失敗了,也許天命是不可違坑的,我們注定要滿足天魔的口腹之欲?!?br/>
數(shù)千年之前,尸侯爺飛升成功,接引之光卻把他接到了魔界,也就是六道天魔的老巢,最后他尸身逃脫,用僅剩的一絲力量,僥幸回落到了尸侯府,從此沉眠千年。要不是緋紅將他喚醒,或許他還要繼續(xù)沉睡。
妄機宜則有些心灰意冷。
他籌謀了數(shù)千年,萬般推演,自以為占得先機,卻還是落到這樣的結(jié)局。六道天魔就像是一個龐然大物,而他們就是它們足下的蚍蜉,永遠都撼動不了大樹。先輩如此,他們同樣也逃脫不了被圈養(yǎng)、被吞食的命運。
“我們失敗了,合歡宗危險了?!笔顮斃潇o地說,“現(xiàn)在該怎么辦?想必那些宗門世家不會放過她們?!?br/>
無主宗門,偏偏氣運濃烈,誰不想咬上一口?
妄機宜凝視著在他面前跳動的紅光,它“傷心”一瞬之后,又變得無憂無慮,繞著他手足飛行。
他扔出一塊玉璽。
“給你,這是天子璽,它能調(diào)動所有的王朝,若有人對合歡宗出手,你就用它調(diào)兵,想必死一些人,他們就知道什么是不該惹的?!?br/>
侯爺沉默接過。
“你確定?天子璽沾眾生血,你的帝王功業(yè)也會受損?!?br/>
妄機宜自嘲一笑,“那就損罷,王圖霸業(yè),一場空談。我先入陰陽,再入道門,自以為我能救天下之人,擺脫先輩命運,到最后呢?連最想救的人都救不了,眼睜睜看她一身血肉被天罰銷毀,她連哭都不能哭,那該有多疼?!?br/>
侯爺來了一句,“她挺喜歡疼的,好像越疼越高興,邪門極了?!?br/>
妄機宜:“這句話我會一字不漏轉(zhuǎn)告給她的。”
侯爺:“……”
妄機宜將紅光捉入掌中,又放入袖里。
“合歡宗交給你了,那些小姑娘,都是一群小人精兒,你解決不了的事情,跟她們多商量。”
侯爺頷首,“那你?”
“我?”
妄機宜搖動袖口,收入一縷清風,“當小狼崽的爹爹去,難得她重新開始,這次趁她未長大,我可要使勁兒欺負她?!?br/>
侯爺:“?”
這家伙是被刺激到瘋了嗎?
妄機宜的確沒瘋,他甚至很清醒,重新給自己捏了一張臉,本來想捏得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但考慮到這家伙是個美人控,他又把自己整得好看一點,文弱書生的做派,眼尾綴了一顆痣。妄機宜滿意換了一身書生裝束,混入了小說家的陣營。
沒辦法,這諸子百家各有爭端,只有小說家一派,屬于徹底的中立,一生只為素材奔走。
這次他用的是自己許久未用的身份,小說家朝天子,筆名叫君王馬前。
他之前編寫了《千嬌百媚》,可謂是一戰(zhàn)成名,現(xiàn)在十洲三島還流傳著他的傳說,說君王馬前是最懂得欣賞美人的小說家。
為了吃飯而出賣徒弟和自己色相的妄機宜臉不紅氣不喘接受了大家的贊美。
妄機宜重新回歸,同門都很驚訝,他們都以為朝天子骨埋黃土了,沒想到人還活蹦亂跳的!
嗯?還養(yǎng)了個女兒?
他們瞳孔地震。
妄機宜抱起腳邊的小姑娘,她約莫五六歲,眉間一點紅痣,本該是熱烈活潑的,而與此相反的是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場。妄機宜笑著道,“來,紅兒,見過你的師叔和師伯!不然可沒有見面禮拿!”
同門們:“……”
他們就知道,這家伙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說不定這突然詐尸,也是沒飯吃了,想要薅光他們!
太黑心了!
他們一邊心痛掏寶貝,一邊熱情寒暄,試圖轉(zhuǎn)移妄機宜的視線,免得這人渣老盯著自己的須彌芥子,恨不得一手掏空,太可怕了!
“朝師兄,怎么不帶嫂夫人過來?”
不等妄機宜回答,他臂腕里好似觀音小童的小姑娘答道,“我是他童養(yǎng)媳,也是你們的嫂夫人?!?br/>
咣當。
眾人還在挑揀的寶貝們頓時落地,一個個全傻了。
好一個老不羞!這么小都下得了手!
妄機宜面不改色把他們的寶物收起來,“紅兒,快多謝師叔師伯!”
諸君后知后覺。
“……混蛋!你故意的!”
妄機宜眨下眼,“什么故意的?你們都扔地下了,肯定是都不要的,我替你們收了,一定會好好珍惜的,你們不用謝。怎么,你們送出去的見面禮還要拿回來嗎?唉,紅兒啊,你這些師叔師伯啊,特別摳門——”
他的嘴被一道道禁言符封住了。
同門們鐵青著臉,“我們還要寫東西了,就不送你們出去了?!?br/>
妄機宜頂著一嘴的符箓,走出了十洲三島銷量最好的十二郎書齋。
女童伸手,把他符箓一張張揭開。
他們走在街市上,人流如織,車馬如龍,一副生活氣息濃厚的人間畫卷。妄機宜摘了一串糖葫蘆,誘哄著說,“想不想吃?想吃你就得告訴我,誰教你叫童養(yǎng)媳了?放心,我就是問問,看你有沒有交壞朋友,我是個文弱書生,絕不對他動手?!保?XζéwéN.℃ōΜ
看他不把那壞家伙打死。
“我自己?!毙」媚镫p眉滴著一點紅珠,她淡淡道,“你個老家伙,上千歲了都沒娶媳婦,還把我從小養(yǎng)著,可你我又沒有血緣關系,你這不是想養(yǎng)童養(yǎng)媳還是什么?”
妄機宜:“……”
她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法反駁。
明知是小兒天真無邪的話語,他忽然鬼使神差問了一句,“真要當我童養(yǎng)媳?那你吃了這串糖葫蘆,你就是我的小媳婦兒了。”
她毫不遲疑咬了一顆,卻被酸倒了牙,表情扭曲。
妄機宜輕輕一笑,揉她的元寶雙髻。
“小狼崽子,還敢跟祖宗我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