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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燕蜜棗


  燕凌宵垂眼跪了。

  雙膝壓在蒲團上,就像壓著深埋塵埃的帝國遺史。硝煙血色里,仿佛看見那段飲恨歲月散發著腐朽氣味撲面而來,鮮血淌過的玉階,驚慌失散的宮人,刀光森冷的鐵軍,黑煙滾滾的幡旗……

  燕凌宵微微閉眼,伏身拜了三拜。

  然后抬起頭,向著北方——在那里,有自己歸而不得的故鄉。聽說,長安城的牡丹天下聞名。只不知如今開在花圃里的牡丹花兒,可比當年更燦爛?

  “父皇,母妃。又是一年了,你們等著,孩兒會回來接你們的。”

  她說得清晰流利,鏗鏘有聲。燕眉娘靜靜聽著,慢慢露出滿意笑容。燕凌宵站起來拂平衣衫,掏出塊干凈手帕,走到桌前將牌位拿在手中,恭敬擦拭。

  這是她長久以來的習慣。替父皇母妃擦牌位,以全為人子女的孝心。又因自己身份隱秘,這個活動便只被允許在生辰當天進行,于是更顯得格外珍重。

  手指碰觸著冰冷刻字,燕凌宵努力構想出一代帝妃和煦恩愛的音容笑貌。據娘描述,自己眉毛眼睛像父皇,那便該是長長的,稍微上翹,笑時睫毛遮住一半,另一半波光流轉;五官隨母妃,那就是瓜子臉,玲瓏鼻,唇線彎出一絲弧度……恩,是個和善的面相。

  她輕輕笑起來,為這一刻虛幻的滿足而欣喜。

  手指移向下一個木牌。

  燕凌宵忽然愣住,愕然看著牌位上的刻字——

  燕歡?

  她想了想,回頭以眼神相詢。一回頭,不由更驚——那個十數年隱忍于人下不曾叫苦的女人,竟然濕了眼眶。

  燕眉娘抹掉淚,走近將那牌位拿在手里摸了摸,眼神懷念珍惜:“這是你哥哥。”

  燕凌宵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確切的說,他是我的親生兒子。”燕眉娘笑了下,眼神不離那名字,“當年你出生后,我抱著你出宮,一路向南逃往天水。那時歡兒也是一起的,但他身體底子差,沒受住顛沛之苦……”

  燕凌宵慘白著臉,茫然道:“你怎么沒說過?”

  “說不說有什么區別,他在我心底,一直都在。”話雖如此,語氣里卻是掩也掩不住的疼痛。

  燕凌宵閉了閉眼,摟住她肩膀,小心翼翼地:“娘,你還有我。”

  燕眉娘抬頭看她半晌,壓下心頭復雜情緒:“對,我還有你。”又慈愛撫撫她頭發,“待你大事成后,歡兒也該瞑目了。”

  她淡淡說著話,思緒卻已飄遠。

  燕凌宵只覺這話有些怪異,究竟哪里怪卻也說不清楚。她有些莫名,沒注意對方眼中瞬間閃現的光,轉開話題道:“娘,有吃的嗎?”

  “瞧我都忘了!你一早就出去掃苑子,現下餓了吧。”燕眉娘將三個牌位收好重新放回床底,打開碗柜取出一碗米粥和一個冷透的饅頭來。

  米粥清可鑒人,饅頭倒破天荒竟是夾沙的。

  燕凌宵坐到桌邊一口喝掉半碗,燕眉娘瞧著她吃得寡淡,又抱出一小壇自己腌的蘿卜皮兒招呼她:“這是廚房那邊刨剩的,前些時候悄悄找劉媽要了些腌制,你嘗嘗。”

  “好咸!”燕凌宵囫圇吞下,咂咂舌頭:“娘,你是不是打翻了鹽罐?骺死我!”

  “味道大正好下飯嘛,你就著饅頭吃正好。”燕眉娘掰一半遞過去,盯著她臉忽然“咦”了聲:“你的易容動過?”

  燕凌宵在外雖頂著張假臉,但燕眉娘看她從小到大,臉稍有變化并不容易發現。因此剛才燕凌宵進門時并未覺出異樣,只這當口近距離看半天,方反應到易容似乎被重新處理過。

  “怎么回事?”燕眉娘有些擔憂。

  燕凌宵咬著饅頭,聳聳肩:“掃地時摔了跤,蹭了滿臉泥,索性洗個干凈。”想了想,又沉吟道,“不過,后來遇到個人,卻是被他看到了。聽說今兒有貴客,我瞧著那人面貌陌生,猜想便是李府招待的人。”

  “看得出來路嗎?”

  “恩……”燕凌宵聲音低下去,默默喝一口粥,轉首看著燕眉娘,“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君北若。”

  燕眉娘暗暗驚訝:“野王?”

  不待燕凌宵回答,她自己已想明白。野王與李家長子交好,平素就經常粘在一塊兒。五年前兆王謀逆案,本就多存疑點,一番調查下來,實際卻是李延宗暗通當時還是皇子的君元邕,賄賂西涼黨羽,背地里栽贓構陷才坐實罪名。

  當年兆王斬于鳳陽門下,君元邕成功入主東宮,真說起來李家算是頭號功臣。如今野王同李家往來甚密,沒想到原來也同屬太子黨派!前些日子野王能成功接管北城鎮撫司掌印,深思一番不難猜出其中八成是有兵部手筆。

  他李家如此助野王爭權,恐怕是聽到什么風聲,狗急跳墻想要把那段不明不白的冤案清理干凈?

  可這段日子,翻遍李府也沒找到那本行賄的私帳。難道,李延宗真有那么大膽,將帳本藏在府外?

  想到這個可能性,燕眉娘自然坐不住了,俯過身低聲道:“宵兒,此事只怕有妖,拖下去恐怕生變。待你爹回來,我們……”

  她臉色霍然一變:“誰?!”

  那一聲低而急促,卻石破天驚。燕凌宵只覺周圍空氣似都哧哧燃燒起來,依稀間恍惚看見昔日名動一時的神燕副使明烈桀驁英姿。

  須臾。

  院子里有人喊:“黑炭在不在?”

  兩人對視一瞬,氣勢稍稍斂下。燕凌宵拍拍她手,沖著窗戶應了聲,又仔細將臉重新抹了抹,才推門出去。外面站著個藍布花兒短襖的丫頭,臉蛋緋紅地喘著氣,看著竟是一路跑過來的。

  燕凌宵堆上笑:“英子姐姐,瞧你這頭汗,著急忙慌的怎么了?”

  英子緩了緩,過來拉她往外走,一邊粗粗解釋:“廚房人手不夠,你跟我過去打打下手。”

  “廚房不是好幾個婆子嗎,難道還忙不過來?”

  “忙不過來!”英子覷她一眼,臉色莫名泛出絲薄紅,“今日野王殿下過府,老爺在前堂招待。剛才管事娘子傳話說殿下要留在府里用膳,因掌勺的花嬸患了痢疾,后面的婆子補上來,人手這不就叫緊了!”

  果然是九皇子!燕凌宵覺得局勢有點超出意料,本以為自己悄悄找出帳本,便能掰倒李家,沒想到鎮撫司突然冒出來插手兆王案,依現況看,李延宗輕易是動不得了。

  她略略沉吟,決定先按兵不動,待野王那邊有動靜再見機行事。拿定主意后心情卻好象更重了,燕凌宵微微嘆息,抬頭已走到廚房門口,遠遠看見廚房管事馬婆子跑上跑下的身影,不由想起以前她對自己萬分嫌惡模樣。

  頓了頓,英子疑惑看來,她沉默少傾,輕描淡寫道:“馬婆子不允許我進廚房,恐怕……”

  “怕什么,這當口一個個忙成猴兒樣,誰還管你。”英子拽近燕凌宵,朝她遞眼色,“先前前堂奉的糕點剩了不少,你呆會兒帶些回去,給眉娘和三命叔嘗嘗。”

  燕凌宵望著她溫軟的眼睛,淺淺笑了笑。

  廚房亂作一團,灶臺全升起火,大大小小的鍋架著,空氣里彌漫著各種甜味香味蔥味醋味混合成說不出的怪味。熏然蒸汽里看見馬婆子頤指氣使的作指點江山狀,竟真沒看見自己。

  英子一進來就把燕凌宵帶到角落一個婆子處,囑咐了幾句就忙著遞碟去了。婆子看了看燕凌宵黑黃的臉,覺得還是別讓她碰食物為好。

  “你就幫著燒火吧。”她用腳尖勾了個馬扎踢過去。

  燕凌宵懦懦拉到灶前坐了。馬扎太小,根本承不了多少重量。她撅著腚輕輕挨在馬扎邊緣,搖搖欲墜似雜耍丑兒。

  大鐵鍋上架著竹屜,不知道究竟在蒸什么,里面隱約飄來股奇異甜香,有些像城東老字號每日限量的棗糕,遠遠就能聞到香味,竄到鼻腔里連帶舌根似乎都透著殷甜。

  棗糕啊……

  燕凌宵揉揉肚子,饅頭才吞了半個,現在還饑腸轆轆呢。

  她心不在焉拋柴禾,婆子掀開鍋見水還沒開,用濕帕揩凈手,吩咐道:“我那邊還有活兒,你仔細守著。這鍋里蒸的東西金貴著呢,火可不能斷。呆會兒水漲開你再倒些生水進去,拿小火溫著,別讓水干了,曉得啦?”

  “曉得了。”燕凌宵被灶火嗆得咳了咳。

  待婆子走開,燕凌宵往火堆添滿柴,火光溶溶,照著她一頭烏發渡上金色,就連那張黑如鍋底的臉都柔軟下來。

  她兩眼發直盯著火膛,沒注意有人趁著擁亂偷偷溜進廚房,然后一路尋到角落這邊。燕凌宵蹲在灶下,鐵鍋擋住身形,黑臉黑衣的縮在角落,乍看去,仿佛已經和身前附滿油痕的灶臺渾然一體。

  那人輕手輕腳摸過來,大概因為心虛,一時也沒發現還有個人,待站到咕嚕嚕翻水的鍋前,這才左右看了圈忙碌的人,然后小心翼翼掀開鍋蓋。

  潮熱霧氣浮上來,那人稍稍瞇眼,正準備抽屜籠,忽然覺得鍋后面好象多了道黑影。

  她下意識“呀”了聲,又想起自己是偷溜進來的,趕忙捂緊后半個音。

  待看清黑影是誰,表情立刻就由驚轉怒:“燕黑炭!你怎么不吱聲?”

  燕凌宵見來人是李惜洛的大丫鬟,不由微微愕然:“柳鶯姐,你怎么在這里?”

  柳鶯愣住,眼中閃過絲心虛尷尬,片刻又恢復鎮定道:“我來看看供給殿下的血燕蜜棗羹好了沒。”

  “你吩咐聲就是,何必親自來……”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做你本分就行了!”柳鶯朝鍋里瞅一眼,掩飾般指了指, “苯手苯腳的東西,火燒這么旺干嘛,鍋里水都干了,還不快加點水進去!”

  燕凌宵無奈噤聲,取下水瓢去水缸舀水。柳鶯眼神嫌惡讓出路,見她盯著地面一副軟弱可欺模樣,忍不住“哧”地撇過臉。

  燕凌宵一走開,柳鶯臉色馬上變了。她飛快湊到竹屜前作勢瞧了半晌,然后揭開鍋蓋擋在灶前,另一只手在懷中搜出個牛皮紙包打開,將包著的乳色粉末盡數倒進了棗羹里。

  做完這一切,又警惕地朝四周掃了眼,緩緩吁一口氣,背轉身將紙丟進了火堆。

  水缸邊燕凌宵直起身,狀似無意抻了抻胳膊,又捏著肩扭扭脖子,視線風一樣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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