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中國遠征軍在緬甸八莫一線與日軍激戰。由于指揮上的失誤,中國遠征軍早在4月30日即已陷入困境,遠征軍長官部從瑞保撤至甘勃盧,集結于曼德勒地區的遠征軍各部均于當夜轉移至伊洛瓦底江西岸。
日軍第56師團搜索聯隊從臘戍出發,沿途擊退新29師在新維、貴街的堅強抵抗,5月3日攻占畹町,是夜占領八莫,8日再占密支那。中國遠征軍撤回國境的一條主要通道被完全切斷。由于杜聿明的猶豫不決,第五軍軍部和新22師“棄車上山”的時機也已經太遲,大約一萬人的部隊在環境惡劣的野人山又碰上最糟糕的雨季。冰冷的雨還帶走了熱量,帶走了體溫,螞蟥成群結隊,循著人的氣息隨時襲來,無孔不入。
前方的遠征軍潰敗,后方醫院卻沒有得到撤退通知,繼續在叢林深處搶救傷員。危急關頭,從前方搶救傷員的護士陳義蘭和李斯梅準備將這一消息迅速告知后方醫院院長伍仁倫,不料兩人在中途卻被一小股日軍秘密跟蹤。
陳義蘭左腳踢在一團草上,草鞋松了,她已經拖了幾步,鞋子快要掉了,她對前面的李斯梅說:“李斯梅,放一下手,我的鞋松了?!闭f著,她放下擔架,剛蹲下身準備系鞋繩,卻從胯下看到后面有幾個人影一晃。陳義蘭嚇得快要坐下去了,但她還是穩住了。從日本兵一眨眼閃進一片芭蕉林來看,他們已經跟蹤她們很長時間了。陳義蘭俯身一邊把草繩打個死結,一邊壓低聲音對李斯梅說:“李斯梅,你聽好了!你不準往后看,我們被日本兵跟蹤了。我們裝作什么也沒有看見,趕緊甩掉他們?!?/p>
李斯梅把擔架杠子攥在手心里,但是覺得又沉了許多。她咬住下唇把身子直起來,才覺得輕松了一些??粗懊娲笃陌沤读趾烷熑~樹,把一條羊腸小道輕易就吞滅了,她突然變得不再恐懼,從容地對陳義蘭說:“你跟我來!”說完,她帶著陳義蘭側身鉆進一片芭蕉林。
這是一個迷宮,但李斯梅并不感到陌生,她從小就跟著父親在大山里鉆,知道哪里該走,哪里是死路。
陳義蘭對這片濃密的芭蕉林卻充滿了恐懼,一片片大如扇的芭蕉葉劈頭蓋臉地打過來,打得她不敢睜開眼睛。陳義蘭機械地隨著李斯梅拉扯著桿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陳義蘭從小生活在昆明城,對森林里所有大大小小的動物都充滿了恐懼。她小聲地問道:“李斯梅,我們能出去嗎?”
李斯梅生硬地說:“你在說什么?進到林子里不準說這種喪氣話,越是原始的林子越要小心說話,都會應驗的?!闭f完,她拉著擔架徑直往前走。
一片葉子又朝陳義蘭的臉上打來,“噼啪”一聲,葉子在她耳垂上掛拉了一下,頓時,一陣辣乎乎的痛直涌她的心窩,緊接著她就感覺到似乎有蚯蚓一樣的東西鉆進衣領。只聽到“哧”的一聲,她的脖子上頓時又是一陣鉆心的痛。陳義蘭感到自己的手在一點點兒地放松,怎么用力也攥不緊,她吃力地說:“李斯梅,我跑不動了,再跑我的手就攥不住了。”
“你愿落進日本人的手里,你就放手吧!”李斯梅小聲地警告道。
“我只要一分鐘,我得查一下我脖子上是血水還是螞蟥。這該死的林子,一進來我就發怵!”陳義蘭說這話時就快要哭出聲來。
“別哼哼唧唧的!就給你一分鐘!”李斯梅儼然一個長官??墒菑膰鴥鹊骄挼榘四?,一路上她都像是個啞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火車。第一次坐汽車時,她甚至問過陳義蘭汽車吃什么,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還能跑這么遠?她聽說這東西是吃汽油,更是驚訝得嘴里像塞了一個蘋果,說:“你盡騙人!那臭烘烘的東西也能吃?”
現在李斯梅像變了一個人。
陳義蘭摸遍了脖子什么也沒有摸到,倒是摸到了一些干黑的血。
李斯梅說:“把衣領扣好,別讓螞蟥聞到血味,否則你的脖子就真的有螞蟥了!”
李斯梅探了一下擔架上傷員的鼻息,還好傷員尚有呼吸。這個傷員太年輕了,這樣的年輕人正是好睡覺的時候,但是據前面抬回的傷員說,他們已經在八莫跟日本人干了三天三夜,幾乎沒有合過眼。加上前期的緊張快速行軍,救回來的傷員大多是傷困交加。
“出發!”還沒等陳義蘭把帶子掛在脖子上,李斯梅就把擔架一頭抬起來了。
陳義蘭迅速地把帶子往脖子上一套,這條帶子很重要,能把手上的重量擔去一半。擔架兵都是男的,他們不需要,但是對于女兵們來說,幾乎是必不可少的。
芭蕉葉又撲面打了過來,陳義蘭臉上立即被打得火辣辣的,她根本不敢睜開眼睛,不知道李斯梅是用什么探路的。不知又過了多久,她只覺得喉嚨里似在冒火,胸口那里一陣一陣發堵,胸口一發堵,身子就發軟,雙腳不聽使喚。陳義蘭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李斯梅,我們甩掉日本人了吧?要不我們歇一會兒?”
李斯梅放下擔架,走近一棵橡樹,把耳朵貼在樹干上聽了一會兒,說:“沒有什么腳步聲,應該把他們甩掉了!”
陳義蘭癱坐在一塊石頭上本不想動,但是一看李斯梅的舉動就想笑,說:“李斯梅,應該這樣才行!”她邊說邊在旁邊扒出一塊地來,然后小心地將耳朵貼上去。接著,她的耳朵那里立即傳來“嘶嘶”的響聲。陳義蘭剛恢復過來的臉色又變成了慘白,聲音有些發抖地說:“日本人又來了!”
李斯梅走了幾步過來,伏下身去聽了一會兒卻什么也沒有聽到,說:“什么也沒有啊,陳義蘭,你聽到什么了?!”
“‘嘶哩嘶哩’的響聲啊。”陳義蘭一臉迷惑。
“嚇我一跳!”李斯梅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你的耳朵和茅草發出的摩擦聲。好吧,我們休息一下吧!”
橡樹和野芭蕉,還有許多叫不出名的樹木把她們埋住,高處是樹木,低處是茅草,不在五尺之內,誰也看不到誰。但是陳義蘭的心并沒有放下,日本人顯然不是沖她們來的,他們是沖著醫院來的。醫院處在叢林中的一塊開闊地上,這樣醫院也就處于危險之中。
兩人休息了一會兒,陳義蘭說:“李斯梅,我們回醫院吧?!?/p>
李斯梅確認周圍沒有什么響動才站起身來抬起擔架,卻不知道往哪邊走。從小李斯梅就跟著父親追蹤獵物,能夠在沒有路的灌木叢里迅速找到一條捷徑,靠近獵物。但是,那種經驗似乎與現在不同。
陳義蘭看到李斯梅一臉茫然,說:“李斯梅,我們迷路了?”
李斯梅說:“敵人也一樣,他們也迷路。不過我們很快就能找到醫院,他們可不一定?!闭f完,她像貓一樣上了一棵粗大的榕樹,這棵榕樹很高,有一大截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在那橘黃的金光下,李斯梅打起手遮住陽光,四處看了一輪,然后左騰右閃,不一會兒就回到地上。
李斯梅一著地,陳義蘭就上去問:“你看到什么了?”
李斯梅說:“夕陽西下的叢林真美,就像在哪里見過的畫一樣,我真不想下來?!?/p>
陳義蘭說:“我不是問你這個!”
“哦!”李斯梅這才說,“你是說日本人?沒有看到。他們被叢林遮住了,想看也看不著。我只想看看落日在什么地方,這樣,我就能知道醫院在什么地方?!?/p>
等到李斯梅和陳義蘭抬著傷員回到醫院時,已是午夜時分。她們的安全歸來讓整個醫院的人松了一口氣。院長伍仁倫一直在焦慮中等待著新婚妻子陳義蘭的歸來。伍仁倫一邊讓人給她們弄吃的,一邊給她們倒水。人們在一旁興奮地議論著,在這一團黑的森林里,她們是怎么找到回來的路,都覺得不可思議。
吃完飯,陳義蘭不無擔憂地對伍仁倫說:“一路上,有一股日本兵秘密地跟在我們后面,被我們甩掉了。他們似乎不是想殺掉我和李斯梅,而是想毀掉我們的醫院!”
“哦!”伍仁倫愣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難道遠征軍真的敗了?”
站在一旁的副院長李晶似乎想到了什么,說:“剛剛從戰地抬回的傷兵似乎也說前方陣地的情況不容樂觀?!?/p>
伍仁倫“哦”了一聲,然后眉頭緊蹙地吩咐李晶召集醫院的所有人員開會商量對策。
李晶是從美國哈佛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歸國后,她一直在軍統工作。伍仁倫是她在哈佛時的同學,開始是身在異國使她覺得黃種人與黃種人在一起有歸屬感,后來這種歸屬感越來越強,最終讓她的心歸到了伍仁倫那里,始終沒回來過。伍仁倫是一個優秀的醫生,他不僅用專業成績讓他成為醫學界前沿領域的佼佼者,還用祖傳的秘方“刀口金”解決了一些曾困擾了哈佛醫學界很久的疑難病例??谷諔馉幈l不久,伍仁倫和一批馬來西亞華僑青年,毅然從馬來西亞回國直赴抗日前線,而他手中的祖傳秘方“刀口金”一直都是中日軍方乃至于緬甸軍方所覬覦的。這次,她又和伍仁倫在異國他鄉相遇了。她感到很幸福,但是這種幸福感很快就消失了,因為伍仁倫已經和陳義蘭成婚,而她留在醫院僅僅是為了完成軍統交給她的任務。
第二天凌晨時分,李晶早早地起床,看到伍仁倫就問:“你確定要立即撤離嗎?”
“立即!”伍仁倫說,“日本人正在搜查醫院,今晚必須準備好,天一亮就立即撤離!”
李晶說:“可我們沒有接到命令!我們這是在私自……如果部隊還在戰斗?我們就這樣走掉……”
“責任由我來負!從昨天下午到后半夜,除了李斯梅她們抬回一個傷員外,已經沒有一個傷員送到醫院,你不覺得反常嗎?另外,我已經派人出去偵察過了,既見不到自己的隊伍,也見不著日本人,他們不是上天入地去了,而是……大潰退了?!?/p>
“可是……”李晶還是猶豫不決。
伍仁倫嚴肅地說:“不用再考慮了,再晚走一步,可能整個醫院都會淪陷。我們手里有多少條槍?”
李晶說:“十二條半?!?/p>
“十二條半?怎會有半條?”伍仁倫反問。
“那半條槍是這樣的,你讓它響時它不一定響,只能算半條。本來要丟,這次用上了。”李晶認真地回答道。
一切準備就緒,伍仁倫帶著幾十個傷兵和醫院的醫護人員開始了艱難的歸國之路。剛剛亮開的天突然又黑了下來,緊接著是一場瓢潑大雨,雨季提前來臨了。隊伍艱難地行進著,五米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為了使隊員不掉隊,李晶讓隊伍拉起一股長繩,把零散的隊員控制在一條路上。隊伍前進的速度非常慢,特別是五個重傷員,由十五個擔架隊員輪流抬著前行,他們在通往山坡的羊腸小道上緩緩地移動著。當隊伍行進到山腰時,他們聽到了五聲爆炸響。那是隊伍在撤離時,伍仁倫在五個帳篷里布下的炸彈,以此來警告日本人。
雨越下越大,在靠近山頂的地方,坡好像是直立起來一般,隊員們只能手腳并用往上爬,但是那坡在雨水的浸泡下,好像突然光滑起來,逮住的草也由于雨水長時間浸泡,稍一用力就拔了出來。于是,他們把手摳進泥水里,平日那泥土是硬邦邦的,此時像水一樣從指縫中逃跑。一個爬在最前面的擔架兵,手一不小心抓空了一把,整個身體就控制不住地往后掉,結果撞在了后面隊員的頭上,后面隊員本來就岌岌可危,這下就“稀里嘩啦”的幾聲,像一棵大樹一樣結實地滑了下來。
伍仁倫抺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了一眼胳膊、腿上都綁著紗布的傷兵們,高聲喊道:“李晶、李斯梅、陳義蘭、楊英、鐘鈴鈴,你們幾個聽好嘍,你們必須先爬上山頂,把繩子拴結實了,在山頂把傷員拉上去。其他隊員先歇息一會兒,等繩子下來我們再上!”
聽完命令,五個女兵就開始行動了。李斯梅爬在最前面,她爬過無數的山,包括這樣的山坡。她盡量地分散自己的重量,想象著自己浮在水面上。一根草甚至是戳在泥土里的一截草根,都是她前進的動力。最終,李斯梅爬到山頂把兩根繩子結實地系在一棵樹干上,然后向下扔給那幾個到處尋找支點的女兵。
當幾個女兵把從天而降的繩子逮到手里時,眼淚刷地流了出來。后來,五個女兵都登上了山頂,她們幾個人分工合作,將坡下的擔架一個個拉了上去。
伍仁倫站在山坡下,時而仰頭張望,時而回過頭去囑咐擔架兵們注意警戒。日本兵善于叢林作戰,他們反應快捷,動作迅速,這些都是在出國前作了宣傳的。
突然,林子里傳來槍聲,一個負責警衛的擔架兵退回來,驚慌地說:“伍、伍院長,日本人!我們快、快撤!”
聽到日本人已近,大家都緊張了起來,拉繩子的拼命地拉,爬坡的飛快地爬!
李晶站在山坡上,聽著越來越近的槍聲,說:“女兵們過來拿槍,準備戰斗!掩護伍院長他們上山?!?/p>
鐘鈴鈴以為自己聽錯了,說:“你是說我?我們?”
“是的,是你!是我們!”李晶重復道。
“可我從沒摸過槍啊!”鐘鈴鈴有點兒委屈地說。
此時,隊員們已全部沿著繩索爬到了山頂,只有伍仁倫站在原地不動。
李晶急了,說:“伍仁倫,你快上來啊!我已安排人掩護了!”
伍仁倫還是一動不動。
李晶急得直跺腳,沖著離槍遠遠的鐘鈴鈴說:“你給我拿起槍來,好好給我掩護!不然,伍院長他們出點兒什么事,我饒不了你!”
陳義蘭把槍塞給鐘鈴鈴,對她鼓勁道:“會使刀的人,還怕弄槍!”
然后,她又對李晶說:“李副院長,你別著急!我曉得伍仁倫,那兩個警衛兵不上到山頂,他斷不會上來的!”
“迂腐之至!”李晶口無遮攔,“有三個人,這不是憑空增加危險嗎?”
除了鐘鈴鈴之外,李斯梅也沒有抱槍,槍遠遠的斜丟在地上。李晶的肺都快要氣炸了!“喂,李斯梅,你把槍丟那么遠干什么?你們是當兵的,是中國遠征軍,是來打日本人的!槍咋的了?你為什么把它丟那么遠?”
“我恨槍!”李斯梅說,“不管你怎么處理我,就是槍斃我,我也不會碰它的!”
“今天怎么都遇上些怪物?陳義蘭,你趕快讓其他擔架員過來,先把兩個擔架放一放,帶六個人過來阻擊敵人,否則我們要吃大虧。”
“好的,”陳義蘭說,“我這就去!”
李斯梅是不碰槍才來參軍的。她從小被父親當小子使喚,帶她到高黎貢山打獵,一次行獵常常要三五天。父親對于打野豬野牛,一槍一個準,幾乎沒有打空的。李斯梅覺得很解氣,從小就摩拳擦掌地幫著父親放槍。十六歲那年,李斯梅一連三槍命中三頭野豬的腦門心,這讓她父親對她更是寄予了厚望。但父女倆的關系卻因為一只受槍傷的梅花鹿而產生了分歧。父親發現李斯梅永遠只是一個心慈手軟的女娃子,心中抑郁不已。那天,李斯梅走出森林來到鎮上,招兵處的桌子前人山人海,她原以為衛生員的工作就只用包扎傷口,所以就報名進了遠征軍的后方醫院的衛生隊,但現在她又得拿起槍來戰斗了。
又一陣激烈的槍聲響過之后,負責警戒的兩個擔架兵終于撤了回來,伍仁倫命令道:“一人一根繩,趕快往上爬!”他順手拿過擔架兵的一條槍,“我來掩護!”
兩個擔架兵爬了一程才反應過來,伍仁倫還在下面,于是兩個人又回到地上,齊聲說:“伍院長不上,我們也不上!請伍院長先上!”
伍仁倫說:“要上我早上了!要你們來告訴我!讓我在這兒干等,我吃多了???”
兩個擔架兵還想堅持,伍仁倫拉了槍栓,說:“還跟我犟嘴,我先斃了你們再干日本人!日本人都已經在眼皮子底下了!”邊說邊把槍口對準了兩個擔架兵。
兩個擔架兵嚇得趕緊抓住繩子往上爬。但是顯然遲了,日本兵的一梭子子彈打過來,一個擔架兵的身子立即像篩子眼,擔架兵還往上掙扎了一下,血液立即從各個窟眼里噴濺而出,把周圍的雨霧都染紅了,擔架兵像是駕著一朵紅色的祥云緩緩降落。而另一個擔架兵也趔趄了一下,好像是受了點兒輕傷,正一下一下地往上爬。
“開槍!開槍!你們怎么不開槍!給我開槍!”李晶像一個瘋子嘶啞著喉嚨喊著,邊喊邊朝發呆的擔架兵身上踢去,她看到鐘鈴鈴抱著槍,連射擊的姿勢都還沒調整好,一下子沖過去奪過槍,由于用力過猛,腳下滑了一下,卻把鐘鈴鈴嚇得夠戧,“嘣”地朝天放了一槍。
“瞄準了再放!不要像白癡一樣看我!你們要盯住日本人,特別是那個機槍手。給我干掉他!不干掉他,他就會把伍院長打成篩子眼!”
終于響起了一陣“噼噼啪啪”的放槍聲,日本人看到有人還擊,不敢冒進,就地臥倒,趴在地上和山頂上的擔架兵對打起來。
李晶邊射擊邊督戰,邊尋找日軍機槍所處的位置。這時,她發現楊英的槍也丟在一邊,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李晶把手里的槍狠狠地向楊英砸過去,命令道:“你!聽好嘍,不把那個機槍手干掉,我就把你干掉!”然后冒著槍林彈雨去摸被打傷的士兵丟在一旁的槍。
當李晶爬回自己的位置時,她發現躲在樹樁后面的機槍手的腦袋耷拉在機槍上,后面的兩個日本兵正起身把他拖開。“啪”的一聲,那個起身的日本兵倒在地上,另一個日本兵趕緊趴在地上,再不敢動彈。李晶大叫:“好,李斯梅就這樣打!”
在山坡上隊員們的掩護下,那個警戒的士兵終于爬了上來,手臂掛了花,陳義蘭為他做了簡單的包扎。
然后,李晶命令擔架隊員們開火,掩護伍仁倫上來。日軍見伍仁倫朝繩子跑過來,子彈又開始上滿了膛,還沒等開槍,李斯梅的子彈就擊中了日軍機槍手的眉心。另兩棵大樹又接連伸出幾支長槍,李斯梅又“啪、啪、啪”三響,讓三個日本兵的腦袋開了花。
這時,伍仁倫已經快速地拽住繩子往上爬,兩名擔架隊員在上面快速收提繩索,眼看就要上到坡頂,突然,一梭子子彈從坡下的一片灌木叢里掃射過來,一顆子彈碰巧射中了繩子。繩子的斷裂處越來越大,陳義蘭把攥在手里的繩子朝伍仁倫丟去,邊丟邊喊:“伍仁倫接繩!”只見伍仁倫在繩子斷開的瞬間,凌空一躍,終于逮住了陳義蘭投下的繩子!
一顆子彈呼嘯著從一叢灌木中射出,伍仁倫大叫一聲,手也為之一松,但隨即又緊緊抓住,只見他的腿上噴出一朵血花,在雨霧中慢慢湮滅。就要到坡頂的伍仁倫,經兩次折騰,又下去了兩三米。
李斯梅的槍再一次響了,“啪”的一聲過后,灌木叢里發出一聲慘叫,隨即“咕嚕咕?!钡亟辛似饋?。與此同時,陳義蘭幫著兩名擔架兵將伍仁倫拉了上來。
伍仁倫的傷并不重,沒有傷著骨頭,陳義蘭迅速把傷口包扎好。
李晶對伍仁倫說:“伍院長,你受了傷,讓警衛員小張和陳義蘭負責攙扶你帶著傷兵們撤退!我和李斯梅、鐘鈴鈴、楊英掩護!”
陳義蘭沒有起身,說:“伍仁倫有警衛員陪侍我放心,我還是留下來和大家阻擊日軍吧?!?/p>
伍仁倫看了看陳義蘭,說:“這樣也好。我的傷不重,這里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義蘭……你……和她們都要活著回來與我會合……這是命令?!闭f完,伍仁倫低頭偷偷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
陳義蘭點點頭,抽噎著說:“沒事,我們一定會活著找到你們的?!?/p>
接著,伍仁倫對李晶說:“掩護工作就交給你們了,千萬要注意安全,等我們找到大部隊了就來找你們?!闭f完,伍仁倫帶著傷兵們消失在雨霧中。
一段時間沒有動靜,日軍大概認為對方撤走了,于是有一個士兵探出腦袋,接著探出身子,然后站了起來。
李晶說:“不要急著開槍,等他們都出來了再打!”緊接著,從叢林里鉆出第二個、第三個,一隊日本兵開始大搖大擺地上路了,這時,李晶大喝一聲:“打!”
李斯梅的槍彈準確無誤地射入了排在最前的那個日本兵的眉心,后面的日本兵嚇得直接臥倒在地上,但還是有一個慢了,李斯梅接過鐘鈴鈴遞來的槍一摳扳機,那個慢了一拍的日本兵徹底癱軟在地上。
日軍這次是真不敢動了。一個日本兵匍匐著身子,拽著一具尸體的一只腳使勁往后拉,那個剛死掉的日本兵腦袋上還淌著熱血,水蒸氣一樣的東西仍從血液中散發出來。尸身還非常柔軟,像一張紙緊貼在地上,這樣地上的草芥和灌木就把尸體緊緊扯住,任日本兵怎么拉,尸體就是絲毫不動彈。大概是日本兵有些急,干脆露出半截身子提扯,尸體這才慢慢往叢林中退去。
楊英喊叫著跑到李斯梅面前,一串子彈在楊英的身邊飛舞,李晶飛起身子把楊英撲倒在地,說:“楊英,你瘋了嗎?你不想活了就從這山頂上跳下去!”
楊英沒有搭理李晶,而是指著快要沒入叢林里的那個日本兵喊道:“快給我打呀!李斯梅,快給我打那個畜生!你怎么不打!你認為他是收尸的?這些畜生早就不講章法了,你還守什么規矩!”楊英使勁地用拳頭捶打著李斯梅抱槍的臂膀,似乎用這樣的方式能夠使李斯梅清醒過來??吹饺毡颈磳]入叢林的一瞬間,楊英舉起手里的槍“啪”的一聲,和前面的射擊一樣,楊英看不到自己的子彈飛到了哪里,她的子彈總是一離開槍口就不知去向。這時,楊英看到日本兵在沒入叢林時朝這邊看了一眼,似乎還笑了一下。楊英干脆把槍摔在地上,蹲在地上痛哭起來!
看到楊英傷心的樣子,李斯梅撫摸著她的脊背,說:“楊英,我們是守規矩的人,如果我們也像他們一樣不守規矩,那我們還不和他們一樣?”
“是他們先不守規矩的,我們還守什么規矩!血債要用血來償!”
李斯梅說:“那好!以后打死的鬼子,記在你的賬上,行不?”
楊英這才抬起埋在地上的頭,盯著李斯梅的眼睛,說:“我求你,你教我打槍吧!”
看到楊英滿臉的淚水,李斯梅點了點頭,說:“我教,我一定教你打槍!”
敵人的擲彈筒已經運上來了。兩顆炮彈呼嘯著落下來,泥土像飛起的群鳥,把女兵頭頂的天空都遮住了。
李斯梅覺得不妙,說:“我們的位置在敵人的炮程內,這里不能再呆了,我們撤吧!”
李晶看了一眼手表,說:“還不能撤,伍院長他們還沒有下完崖坡!”
敵人的兩顆炮彈又相繼落下來,這次落得更近了,她們覺得山頭在顫抖,似要坍塌。她們從地上爬起半個身子時,軍帽和衣服上落了一層厚厚的泥土。
“這里再呆下去會很危險,下次炮彈就會落到我們頭上!”陳義蘭說。
“你們跟我來,我們到邊上的那個叢林里。動作要快!”李斯梅不容分說,就貓腰往林子里跑,鐘鈴鈴緊跟在她后面。楊英看了李晶一眼,也跟了上去。
陳義蘭見李晶還在猶豫,拉了她一把,說:“到那邊也可以阻擊敵人!”
李晶剛離開坡頂陣地時,兩發炮彈呼嘯著落在她的屁股后,炸得她們剛才的位置泥土橫飛。來到一片林子里,從這里仍然能看清敵人,敵人借著擲彈筒的狂轟濫炸,開始從叢林里出來,正在往山頂進發。
為了保障伍仁倫和傷兵們的安全,五個女兵與一直在后面窮追猛打的日本兵戰斗了幾天幾夜,現在她們一個個精疲力竭,糧食早就吃完了。這時,她們來到一個看上去很安靜的寨子,靜靜地躺在山坡上。寨子的頭搭在山頂上,被密密麻麻的樹林遮住。寨子看起來像一條見尾不見頭的蟒蛇。經過女兵們的反復權衡,最終決定進入寨子。她們已經餓得走不動路了,前面是無休止的大山,沒有糧食,她們會被原始叢林和大山吞沒,更不要說對付日本兵了。
寨子里空空蕩蕩,巷道中間鋪著石板,兩邊則是光滑的彈石。陽光灑在光滑的石板彈石上,水淋淋油潤潤的。這讓鐘鈴鈴想起了騰沖城外的茶馬古道,低矮的屋檐和商廈傾斜著,細看還有數不清的裂紋,這是時光留下的痕跡。還有家家戶戶都上了鎖,且所用的鎖呈紡錘形。鐘鈴鈴的家被日本人炸毀的大門,上的就是這種紡錘形的鎖。鐘鈴鈴離開家時,她的母親還把大門上的鑰匙塞到她手里。此時,鐘鈴鈴把手伸進褲袋里摸了摸,那把硬硬的鑰匙還在,突然她很想回家,很想她的爸爸媽媽。
女兵們搜查了將近五六十米,一個鬼影也沒有看到。李晶說:“我們必須進屋弄些吃的!看看有沒有吃的,搞到吃的我們就撤!”
李晶話一說完,李斯梅就說:“這還不好辦!”她舉起槍托就朝鐵鎖砸去,鎖沒砸開,整條巷子卻發出驚天動地的回響。女兵們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了。李斯梅砸了一下沒砸開,沒敢再砸。
這時,鐘鈴鈴從褲袋里摸出一把鑰匙,在李斯梅面前晃了晃。
李斯梅說:“你咋不早些拿出來?”
鐘鈴鈴說:“誰讓你急?”
李斯梅伸手去拿,鐘鈴鈴機靈地一晃,說:“你掩護我!”鐘鈴鈴于是把鑰匙插進了離自己最近的一把門鎖,結果轉了幾下沒打開。
這時,女兵們才想起,這鑰匙不是這把鎖的,怎么能打得開。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消失,在這條不知道潛伏著什么危險的巷子里,多呆一秒就有一秒的危險。
鐘鈴鈴再準備開第二把鎖時,李晶上前制止了她,說:“打不開的。別浪費時間了,我們還是撤吧!這條巷子太危險了?!?/p>
鐘鈴鈴說:“你給我五分鐘,我保證打開,我家就用這種鎖,每十把就有一把是相同的,我們那里的人家上鎖,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今天我不做君子了,做回小人?!闭f完,鐘鈴鈴貓著腰,瞇縫著眼開起了鎖。
李晶命令女兵們加強警戒。
鐘鈴鈴的手有些抖,開到第五把鎖時,鑰匙老是塞不到鎖孔里,她感覺到門里有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她。終于鎖管跳了一下,從臼里蹦跶出來。
李斯梅輕輕地取下鎖把、鐵扣,又輕輕地推開了門。門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約摸過了兩分鐘,屋里的八仙桌和兩把黑椅才漸次顯出輪廓。待看清屋里沒有人后,除了陳義蘭負責警戒外,女兵們都驚喜地跳進屋里,尋找糧食。糧食很快找到,是一小袋米,還有一壇酒。
楊英問:“這酒要不要?”
李晶說:“咋不要,灌上一壺。”
李斯梅說:“李副院長,你喝酒?”
李晶說:“我喝什么酒!一個醫院一樣家當也沒有,還不準備上一樣消個毒什么的?都快別磨蹭了,陳義蘭你拿兩塊銀元出來,把它放在八仙桌上,我們不能白拿人家的東西。我們走!”
一回到巷子里,她們又緊張起來,陽光白得耀眼,照在彈石上反射過來,有些刺眼。這么耀眼的陽光下,不可能沒有一個人影。巷子里出奇的靜,只聽見隊員們的喘息聲和心跳聲。這喘息聲和心跳聲還來自兩邊房頂上的一幫人,他們等待著巷尾的一波人出現,那時他們會立刻現身。
“弟兄們!給我拿下!”這時,一聲斷喝出現在女兵們頭頂,聲音剛落,一彪人馬閃電般出現在五十米開外。
李斯梅循著聲源朝兩旁看去,房頂上布滿了黑壓壓的人,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被后面捅出的一波人攔住了退路。
“放下你們的槍!”剛才那股硬邦邦的聲音又亮了起來女兵們背靠背擠在一起。李斯梅說:“李副院長,我們拼了吧!”
鐘鈴鈴說:“就這樣死啊!日本人還欠我命哩!”
楊英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甘心!這是天滅我??!老天不長眼!”
陳義蘭說:“我們繳槍吧!”
“繳槍?”李晶覺得這話不該從陳義蘭口中說出,“你是說我們要繳槍?”
“是的,我們只有繳槍。我們面對的不是日本人,是些普通緬甸人?!?/p>
“那又怎么樣,只要我們繳了械,他們一樣會把我們送到日本人手中,即使不送交日本人,也會把我們當成敵人凌辱后處死!”李晶頓了頓,接著說,“現在我命令,請各位隊友檢查發給你們的氰化鉀,然后把它放在右側的衣兜里。不管是誰必須射完你們的最后一顆子彈,然后吞下氰化鉀。如果有人負傷,其他人必須幫助她服下,要走大家一起走!誰也不能丟下!”
“李副院長,我們還沒有到那一步!也許他們不僅僅是普通的緬甸人,同時還是中國人。你們聽到他們喊話的口音了嗎?他們不僅說中國話,還夾雜著四川口音。還有,你們看到這巷道、門樓以及屋里的八仙桌、太師椅,難道你們還沒有看出,這或許就是生活在緬甸的四川人?再說,如果我們繳了械,如果他們凌辱我們,或把我們交給日本人,我們再服氰化鉀也不遲。我宣布,把氰化鉀藏在最隱蔽的部位。繳械吧!”
大家聽陳義蘭分析得頭頭是道,都望著李晶。李晶說:“陳義蘭的話有道理,只要有一線活的希望,我們就要全力爭取。現在就按陳義蘭的話去做吧!”
女兵們跟著那些人走進了一個很深的巷子。這個寨子看起來極像一條蟒蛇,寨子的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山洞。洞口有數堵石墻,石墻厚約一米,墻上有不少射擊孔,這些射擊孔全部指向巷口。
原來,那個喊話的是金龍寨寨主的二公子,自從金家大少爺被日本人招去做事后,金二少爺就開始接管金家的大小事務。金二少爺騎著一匹棗紅馬走在前面,腰上的皮匣子里插著一支露著把手的勃朗寧。
一行人進入洞后,再往里走三百多米,上了石階,是一個廳堂,廳堂的石壁上“哧哧”地燒著尚有膻味的油燈,邊上站滿了持槍帶刀的寨丁。
金二少爺快步走到廳堂最高處,朝坐在龍骨椅上的寨主說了句什么,然后對著戴氈帽的人喊道:“龍總管,把人帶上來。”
龍總管推了一把站在身邊的鐘鈴鈴,說:“快點兒!快點兒!老爺有話要問你們!”
“別碰我!把你的手拿開,你們綁得這樣緊,還要多快?”鐘鈴鈴的手臂早麻木了。
寨主金老爺獅頭豹臉,聲如洪鐘地說:“你們吵什么?龍總管你說說,她們是從哪里來的?怎么抓住她們的?”
“她們是中國侵略軍,被日本人打散后,潰逃到這里,到我們寨子里偷糧食,被我們捉住。其實她們早就進入我們的地界,被我們跟蹤,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p>
“你們誰是頭?”
“我是!”李晶說,“我們沒有偷你們的糧食,我們是向你們買的?!?/p>
金二少爺晃蕩著身子來到鐘鈴鈴跟前,用手摸了一把鐘鈴鈴的下巴。
鐘鈴鈴怒聲罵道:“把你的臟手拿開!給我站遠點兒!”
金二少爺怪聲說道:“呀哈,死到臨頭了還這么嘴硬。告訴你吧!進了金龍寨,很少有人活著出去!”
“什么金龍寨?不過是個妖蛇洞罷了!只要是人就往肚子里吞,根本不分什么好人壞人!根本就不配做什么金龍寨!”鐘鈴鈴鄙夷地說。
“你說你們是好人?”
“我們不但是好人,而且還是大好人!救國救民的大好人!哎,你們都會說中國話,你們知道中國吧?中國現在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們是在救國?!?/p>
“你們救你們的國,跑到我們緬甸干什么?”
“這你就不懂了吧?虧你看上去還是知書達理的,還說一口中國話。滇緬公路你們知道吧?滇緬公路是中國的最后一條補給線,日本人攻入緬甸就是要斷我們的活路,他們不是來解放緬甸的,他們只會給你們帶來災難。算了,不跟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懂!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
龍總管湊上前,說:“她們是異國侵入的持槍者,按照寨里的規矩,凡是帶槍闖入寨子的外人,必須立即處死。我們一直嚴守寨規,才換來寨子的平安。”
金老爺皺了一下眉頭,說:“龍總管說得好,就按你說的辦!”
“來人!”龍總管大喝一聲,“把她們帶下去砍了!”
“按照國法應該處死,不過按照家法,似乎她們不必死?!苯鸲贍斦f。
“什么家法?”金老爺問。
“龍總管,家法里頭是不是有一條,只要金家的少爺喜歡誰,誰就可以免死?!?/p>
“是的,二少爺,是有這么一條。你不是喜歡上——”
“這就對了!”金二少爺打斷龍總管的話,踱到鐘鈴鈴跟前,“這就對了,我喜歡上了這個姑娘。”
“哪個姑娘?你能叫出她的名字來嗎?按照寨規,你必須說出姑娘的名字!”龍總管說。
“這還不容易!”金二少爺邊說邊走到鐘鈴鈴身邊,“姑娘”,他把嘴放在鐘鈴鈴耳朵邊,“你叫什么名字?”
“你給我走開,我不會告訴你的!”鐘鈴鈴說。
金二少爺說:“我喜歡你!你必須告訴我!我可以救你的命!”
“你喜歡是你的事,與我無關,請你不要再跟我談我不喜歡的事!”
“不說出你的名字,你就得死!立即去死!”
“你認為我一個人活著還有意思嗎?我們姐妹們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不!”李晶說,“鐘鈴鈴,能活一個是一個,你要活下來!”
金二少爺說:“還是這位大姐說得在理,活下來不容易,你還是告訴我吧?!?/p>
“我不會告訴你的!你們按你們的寨規行事吧,別耽擱時間了!”
突然,寨里的外哨來報:“老爺、二少爺,不好了!有幾個日本兵在寨外嚷嚷著要進寨子搜查。”
頓時,大廳內一陣躁動,金二少爺附在金老爺的耳邊嘀咕了一會兒,然后高聲喊道:“來人!把她們先押下去!龍總管,你派一個人去告訴大少爺說日軍又來找碴了,讓他想辦法處理一下?!闭f著,一隊人應聲而出,帶著五位女兵進了一個山洞。金二少爺也帶著幾十個寨丁去了寨門口。
晚上,整個金龍寨沸騰起來。幾個寨丁押著楊英來找金老爺主持公道。一個婦女帶著四個娃娃和七十多歲的老父老母,哭哭嚷嚷地要楊英償命。在哭喊聲中,金老爺也漸漸知道了大致的情況。
原來,五位女兵被關進石洞后,感到兇多吉少,便想著能走一個是一個。于是,陳義蘭協助楊英騙過守門的衛兵逃了出來。當楊英走到寨墻邊的隱蔽處,透過射擊孔看到寨外鬼子小隊里的一個熟悉的日本兵,她的血液馬上涌到頭頂,伸手去抓身邊寨丁的槍,寨丁緊抓著不放,于是兩人幾乎扭打在了一起。突然,寨丁的身子癱軟下去,楊英也來不及細想,掰開寨丁的手指舉槍便朝正待離去的日本兵射擊,但日本兵早已開著吉普車離去。待她清醒過來時,那個與她爭搶的寨丁早已奄奄一息了。
此時,楊英也哭著跪在地上朝死者的家屬磕了幾個頭,然后猛地直起身,面視大廳眾人,高聲道:“這槍,不是我要奪,是日本人逼我奪的,今天到金龍寨的日本兵中那個帶頭的叫吉野一郎,他是日軍的一個小隊長,人稱豬頭小隊長。南京城被日軍攻占前,我的母親和妹妹即被日本人的飛機炸死。我是南京城的一個妓女,我因此從不接待日本人,卻再次遭來橫禍。妓院里的一個姐妹為了護我,被豬頭小隊長掏出了她的腸腹,氣絕身亡。老鴇被當眾剝光衣服輪奸,我也沒有幸免于難。我被豬頭小隊長他們綁在床上輪奸后,還在我那個地方插入兩個‘哧哧’冒煙的炮仗。雖然那兩個炮仗沒有炸,但是我覺得它每天都在我身體里‘哧哧’地冒著煙,我每天都覺得它會爆炸!見到這樣一個人,我恨不得撕碎了他。只要他死,我就死也瞑目了。如果在座的任何一個人有我這樣的遭遇,看到這個畜生,我想也許會和我一樣瘋狂?!?/p>
金二少爺連忙站出來,說:“死者因為護洞而死,他應該受到最高規格安葬。楊英奪槍雖有違規,卻自有她的根源,至于說到對楊英的處罰,還是先聽聽死者家屬的意見吧。”
死者老父嘆了一口氣,說:“這個女人拼命奪槍有其特殊原因,可以不受懲罰,但是大兒媳以后拖著四個孩娃,以后這日子咋個過?還請諸位明斷?!?/p>
金老爺捋了捋長袖,說:“既然主家同意不再懲罰,那就商議一下如何賠償死者家屬的問題?!?/p>
龍總管連忙搶白道:“死者家屬尚有四個未成年的娃子,我認為一個娃子應該賠償國幣一百元大洋,四個娃子賠償四百元大洋?!?/p>
“如果不愿意,就讓那個女人出來償命!”大廳中有寨丁應和道。
金二少爺說:“大家都冷靜一下。龍總管,四百元大洋可是一個不小的數目?。∫粫r間,這些女兵也拿不出那么多錢。不如,我先墊付上,以后讓她們在金龍寨做苦力來償還吧。”
龍總管看了看金二少爺,不悅地說:“二少爺宅心仁厚,定是要幫助這些女兵,那我們也沒有辦法,一切全聽老爺評判?!?/p>
金老爺清了清嗓子,說:“這事先緩一緩吧,今日也累了,明日再商量此事吧。”
金老爺的話剛說完,眾人便都散去。楊英又被帶回住處,洞外又增加了崗哨。
聽完楊英的哭訴,李晶率先拿出自己的懷表,說:“這是當年我立功時軍統頒給我的獎品,我就這個值錢,大家湊一湊,看看能湊多少。四百大洋是湊不足了,能湊多少就湊多少,盡力吧?!?/p>
陳義蘭則拿出一枚金戒指,金戒指的環很細,若一根游絲。
鐘鈴鈴說:“義蘭姐,這是伍院長送給你的結婚戒指,你不能賣!”
陳義蘭說:“怎么不能賣?還有什么比命重要,就可惜賣不了幾個錢?!?/p>
“真是伍院長送給你的結婚戒指?”楊英說,“那真不能賣,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即使把我怎么樣,你也不能賣。我怎能做對不起英雄的事呢?我這條命原本就是撿來的,殺一個日本人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我已經賺了!特別是遇到斯梅姐,她槍槍斃命,我親眼看著一個又一個日本人倒在她槍口下,我知足了,我不能拖累你們了。你們只要能活著出去,活著回國,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姐妹們,我告訴你們,從出國門那天,我就沒有打算再跨進國門!”
“楊英,”陳義蘭說,“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不要說些喪氣話?!?/p>
李晶略一思忖,說:“其實還有一個辦法?!?/p>
“什么辦法?”女兵們異口同聲地問道。
李晶抬頭看了看鐘鈴鈴,說:“那就看鐘鈴鈴愿不愿意獻身救大家了?!?/p>
鐘鈴鈴立刻明白了李晶的意思,從金龍寨回來后,她委屈地說:“我就說昨晚好好的怎么會夢見回家,夢見回家也沒什么奇怪的,怎么會夢見好好的一家人,會一個一個在眼皮底下不見了呢?不,決不,死我也不會留在這里,嫁給這個怪里巴嘰的金二少爺!”
“不嫁不嫁,我們這么漂亮的鈴鈴,才不會嫁給怪里巴嘰的金二少爺的。”陳義蘭上去摟著鐘鈴鈴的肩膀說。
“可是……”李晶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義蘭姐,活一個是一個,只要有一個逃出金龍寨,我們就取得一個勝利,怎么能說要死一起死呢?一起死了,殺日本人的力量就少了許多!只要多活一個人,就能多殺一個日本人,多殺一個日本人,我死后也多一份安慰!”楊英泣不成聲地說。
李晶說:“楊英,不要開口閉口就是死呀死的,我看還沒到那份上。我們只要想辦法湊足錢,他們是沒有理由為難我們的。”
“他們就知道我們湊不出那么多錢,我不想鐘鈴鈴因為我而犧牲她的終身幸福,也不希望義蘭姐用伍院長送給她的結婚戒指,來贖我的罪!”楊英把戒指戴在陳義蘭無名指上,“義蘭姐和伍院長是多好的一對,你們在八莫舉行了婚禮,杜聿明將軍親自做主婚人,那天全軍將士興奮到了極點,簡直是一個狂歡節,將士們都喝醉了酒,明天就要奔赴戰場,生死未卜。義蘭姐你不要生氣,那天,將士們都把你當作了自己的新娘,而伍院長則成為了女兵們的新郎。義蘭姐,我是個不配有愛情的人,所以那天我要把自己灌醉,我只有把自己徹底灌醉,我才配有一次愛情,才能讓伍院長成為我的夢中情人,可是我不管把自己灌成什么樣,我還是不能靠近伍院長。我知道這輩子我是不配了!”
看著女兵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不下,最后,鐘鈴鈴大聲地說:“我留下!我嫁給金二少爺!你們誰都別爭了!”
從金龍寨回來后,豬頭小隊長就帶著幾個日本兵,找到鎮上的日軍中隊長田中村樹,請求他給予軍力上的幫助。豬頭小隊長參加過臺兒莊戰役,除了在臺兒莊受阻外,他的小隊幾乎是長驅直入,沒有經歷過像樣的抵抗。豬頭在日本人中是頗受尊崇的,他們稱他是豬頭小隊長,其實是對他的一種肯定,也是對他豬一樣的體態的肯定。當年也就是他對楊英和妓院的老鴇下的毒手。
在近一個多月對遠征軍的追殺中,豬頭小隊長突然發現自己身上也具備豬的另一個特性——愚蠢。他竟然對付不了區區五個遠征軍女兵,而且有不少士兵竟然被五個遠征軍女兵一路槍殺,那些來不及收埋被射殺的尸體,最終成為了叢林里貓頭鷹和螞蟻的饕餮,這對他來說是天大的恥辱。
中隊長田中村樹聽完豬頭小隊長的匯報后,怒不可遏地大罵道:“你作為一個大日本皇軍的隊長,竟然讓踏遍大半個中國的精武勇士,一個又一個地倒斃在這片異鄉陌土上,去喂螞蟻和貓頭鷹,你這是犯罪。來人,把豬頭小隊長吉野一郎帶下去,把他綁到原始叢林里,脫光他的衣服,讓他嘗嘗那些螞蟻的厲害!”
豬頭小隊長朗聲回答道:“長官,我是受司令部派遣的特別行動小組組長!我們是受司令部直接指揮的!你不能隨意處置我!至于我們小隊付出的沉重代價,我會負責,會為這個代價謝罪的!但是,那是以后的事。當務之急,是要想辦法活捉五個女兵,只要活捉這五個女兵,你怎么處置我都行,這也是司令部的命令!”
“付出這么慘重的代價,就是要活捉這五個女兵?”中隊長田中村樹揮了揮手,示意綁住豬頭小隊長的士兵退下。
“是的?!必i頭小隊長活動著被綁過的地方說,“因為這五個女兵身上帶著我們大日本皇軍急需的東西!”
“什么東西!”
“‘刀口金’!”
“‘刀口金’?”田中村樹對這個名字不是太陌生,他聽人說起過,那是一種神藥,特別是對外傷非常靈驗,幾乎是藥到病除。但是,田中村樹不相信太神奇的東西,什么東西一旦標榜得太神奇,幾乎就成了冒牌貨的代名詞。
“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豬頭小隊長不無得意地說,“但是,這是本部司令官親口告訴我的?!?/p>
“他說什么了?”
“1932年的冬天,他到馬來西亞訪問,上樓梯時不慎摔倒,股骨折為三段,當即被送進馬來西亞首都最好的醫院,幸虧中醫伍氏提供的一副‘刀口金’,他的傷很快就痊愈了。于是,本部司令官要求得到‘刀口金’的秘方,這是為我大日本帝國在中國順利行軍的一個好辦法。據可靠消息,伍氏的長子伍仁倫隨中國遠征軍到了八莫,現已隨遠征軍潰退而流散。我們一定要活捉伍仁倫,拿到‘刀口金’配方!”
田中村樹瞪大了眼睛,驚叫道:“天啊!這竟然是真的,你說這是真的?”
豬頭小隊長說:“是的,這些女兵就是伍仁倫的部下,其中一個還是他的妻子。我們在追擊她們時,沒有看到伍仁倫,但是只要抓到了這些女兵,‘刀口金’也就指日可待了。”
“喲西!喲西!這是一個大大的好事情,幫助的,沒問題!這簡直是天助我??!”田中村樹來回在屋子里走動,像注射了強心劑一樣。
這天夜里,金龍寨家家戶戶張燈結彩。金二少爺已經跌跌撞撞地闖進了自己的新房,他今天不是一般的高興,他從小在中國上學,回到緬甸的金龍寨有點兒不太適應,最不適應的是要他娶個緬甸女人為妻,因為他在中國上學時暗戀過一個女同學,從此,金二少爺又多了一個中國情結,那就是非中國女人不娶,而且是非那個女同學那種相貌的不娶,這實在是給金老爺乃至金龍寨出了一個不小的難題。不過,這一切,今晚全部解決了!因為鐘鈴鈴就符合他的要求,當他第一眼看到鐘鈴鈴時,他就喜歡上了她。
“我今天要斃了你!”但當金二少爺揭開新娘的蓋頭,見到的新娘子是楊英時,他氣得血脈賁張,他掏出槍頂在楊英腦袋上,“你們是騙子!”
“你們不是要我賠錢嗎?錢是我欠下去的,與鐘鈴鈴無關,現在你開槍,我用命來賠!我恨你!”
“哦!這樣說來,你倒還識相!我現在酒醒了,好像你剛才說你恨我?”
“是我說的!你不是說你們金龍寨來自中國,可是你還有一點兒中國人的樣子嗎?你已經看見了吧,現在連在校女學生、妓女都拿起槍來,就是不想做亡國奴,可是你還在逼婚,這難道不可恨嗎?”
“你怎么可以這樣污蔑我?”金二少爺氣憤地說。
隨后,兩人在洞房里吵了很久,金二少爺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說:“楊英姑娘,你罵得好,我的確可恨,好吧,現在我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了!”金二少爺收起了手槍,然后對楊英說,“我今晚就送你們走!”
“她們已經走了!而且已經走到你們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你們這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金二少爺怒吼道,“我告訴你,鐘鈴鈴她們這樣出去很危險,日本人有可能就在周圍埋伏著呢,我哥哥一再交代,在事情沒有處理完之前,你們出去就是死路一條。”說著,金二少爺拉著楊英,召集了十幾個寨丁往金龍寨外趕去。
楊英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帶著金二少爺一路疾奔,直往她們約定的會合地點——大榕樹趕去。天大亮時,他們遇上龍總管帶著一隊人馬迎面走來。
見到金二少爺,龍總管說:“二少爺,那邊打起來了!”
金二少爺說:“大晚上的,你到這邊干什么來了?”
龍總管說:“我聽崗哨說,這邊有日軍。我想日本人可能是嗅到了什么氣息,就帶著人出來查看查看。不想,真看到日本人在大榕樹和清水江對岸布防設伏。不過,我觀察了一下,沒有看到日軍進攻金龍寨的企圖。我留下兩個暗哨,其余的往回撤。離開不久就聽到那邊打了起來,不知道是咋回事?!?/p>
“龍總管,不會這么巧吧?你剛離開那邊就打起來了?你是說日本人的這次行動與你無關?”金二少爺對過于精明的龍總管一直沒有好感。
“二少爺,你真會開玩笑,你就是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瞎摻和。大少爺在日本人那邊,我若那樣做,不是自投羅網嗎?”
“龍總管,你如何證明你沒有給日本人報信?”
“二少爺,我——我——”
“龍總管,我給你一個機會,你必須給我把遭到日軍伏擊的人救下來?!?/p>
“誰遭到伏擊了?”
“二少奶奶!”
龍總管看了一眼站在金二少爺身邊,穿著大紅衣裳的楊英,說:“二少爺,二少奶奶不是在你身邊嗎?你又拿下人開玩笑了!”
“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是你鐘二少奶奶嗎?鐘二少奶奶被你放跑了,卻弄來個冒牌貨!這輩子你讓我如何做人?龍總管,你聽好嘍,如果你救不出鐘二少奶奶,你就不要活著回來見我!”
龍總管瞪了一眼身邊的寨丁,說:“還愣著干嗎?還不快去救人!”
當金二少爺和龍總管奔至江灘時,只見大榕樹上吐著一條條火舌,他們根本無法靠近。為了減輕火力對女兵的壓制,金二少爺指揮手下向大榕樹開火,但是大榕樹上只有幾片樹葉飄然而下。
金二少爺急得不行,命令龍總管帶人先把壓制女兵們的那支側翼日軍小隊解決掉,再回來救鐘二少奶奶。他則帶著一小隊人馬,轉到大榕樹的另一側,指揮寨丁們射擊,但是榕樹枝葉太密集,除了掉下更多的葉片,還招來了日軍更猛烈的還擊。
戰斗毫無進展。金二少爺直起身子,撅住下唇,朝江對岸險峻的絕壁打出幾個尖厲的呼哨,那呼哨撞擊在對面險峻的絕壁上,發出更加嘹亮的回聲,擴散的回聲沿著江面傳播,越傳越遠。所有的槍聲都停止了,只留下這些旋轉在山壁上的尖厲的呼哨,在江岸打轉,在天空打轉,在江面打轉。
江岸那邊的龍總管趁著這個間隙發起了一次沖鋒,但是除了丟下幾具尸體外,別無所獲。接著,又是兩聲短促的口哨,龍總管聽出來了,這是要他停止進攻。
這時,金二少爺在濃密的叢林中看到了緊貼在地上的鐘鈴鈴,他激動了起來,一個勁喊:“二少奶奶別動,我們來救你啦!趴在地上千萬別動啊!我們正在想辦法,一定會把你救出來哩!”
鐘鈴鈴被他們“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叫煩了,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二少爺你聽好了,你要是把大榕樹上的日本人給打下來,我就嫁給你!否則就別二少奶奶二少奶奶的煩我!”
金二少爺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對著鐘鈴鈴喊道:“二少奶奶,你再說一遍,要是我把大榕樹上的日本人打下來,你怎么樣?”
“我——嫁——給——你!”
“二少奶奶,你不是已經嫁給我了嗎?”
“那次是你一廂情愿,這次是我要嫁給你,這是兩回事!”
“你是說你嫁給我,你以后就不會再跑了?”
“是我愿意嫁給你,我就會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二少奶奶,你的確是中國女人,我要找的就是這種女人!二少奶奶,你等著吧!日本人把我的二少奶奶按在地上,這是絕對不允許的,我會把日本人撕個粉碎!”說完,金二少爺再次撅起下嘴唇。尖厲得如同一把刀子的聲音,從他的口中呼嘯而出,這把亮閃的刀子飛旋著撞在對岸的懸崖上,又反彈回來,擴散為無數小白刃,散落入遠處的金龍寨。
金二少爺呼出三聲口哨,在天地間陣陣回蕩,天地間再次靜默下來。
接著,所有人都聽到“嚯嚯”的江水聲,且越來越響亮。
一條金黃色的蟒蛇逆江水而上,它高高地昂著頭,江水在它的身體上撞出一朵朵浪花。
龍總管和寨丁們興奮起來,大聲叫道:“金龍來了!快看,金龍來了!”
只見金蟒很快上了岸,飛快地朝大榕樹逼近。
“快給我狠狠打,不要讓日本人傷了金龍!”金二少爺率先朝大榕樹開了兩槍,寨丁們頓時醒悟過來似的,發瘋似的朝大榕樹上的日本人開火。
龍總管那邊聽到槍響,也朝日軍猛烈射擊。
金蟒搖擺著巨尾,像劃龍舟一樣飛快地在江灘上劃行著??旖咏箝艠鋾r,它幾乎是飛上了樹干,一個鬼子突然看到一條巨蟒現身在自己身旁,嚇得大叫一聲,一腳踩空掉在地上,頓時,雨點一樣的子彈向鬼子射來。
另一個日本兵看到蟒蛇把自己卷成粽子,掏出匕首欲割刺蟒頸,結果被金蟒丟了出去,摔出十幾米,撞在一塊江石上,白色的腦漿噴濺而出。
剩下的四個日本兵不知所措,提起機槍對著金蟒掃射,結果射中金蟒的同時,也射中了對面的日本兵,兩具日本兵的尸體像兩條口袋,不停地撞在下面的樹枝上,把樹枝拍得“嘭嘭”響,最后重重地摔在沙灘上。
最后的兩名日本兵干脆把機槍摔斷,在金蟒把自己包成粽子,還沒有來得及把他們當成石塊彈射出去時,兩名日本兵同時拉響了手中的手雷,一聲巨響,半棵榕樹連著血光飛上了天空。
金二少爺提著機槍飛一般奔向大榕樹,他跳過飛濺在地上的大榕樹枝丫,抬頭一看,那棵巨堡一樣的大榕樹竟然看不出什么變化。金二少爺迅速爬上大榕樹,提起機槍就向阻擊鐘鈴鈴她們的日本兵掃射。
那一小隊日本兵由于有大榕樹上的機槍掩護,他們還能堅持抵抗,等待援兵到來。但當他們看到榕樹上爆炸的火光把金蟒和自己的隊友送上天空時,他們感到自己的末日快要到了。果然,金二少爺的機槍“噠噠噠”叫了起來,兩個鬼子身上立刻被打成篩子眼,即便他們把身子掩埋到江沙里也無濟于事。
那條金蟒,金龍寨的人不叫金蟒,都叫它金龍。金二少爺六歲那年到云南大理讀書,放假回家途經一段叢林時,遇到一只一百多斤的灰熊,要不是這條金蟒舍命救護,恐怕金二少爺早就一命嗚呼了。自從救了金二少爺后,金龍便成了金龍寨的???。這蟒從不傷人,還和進洞的毒蛇血戰,成了護洞衛士,每有生人入內,它必定親自光臨,如果是客自然就好生保護。金二少爺和金蟒更是形影不離,雖不能言語交流,卻一行一瞥均能心領神會。而此時,金蟒已經尸骨無存,它已與日本人同歸于盡,這讓金二少爺痛心不已!
龍總管看到金二少爺已經占領大榕樹,高呼“為金龍報仇,消滅這群毒蛇!”向江岸上的小隊鬼子發起攻擊。
楊英急得在一旁直跺腳,她看到金二少爺所處的位置有效,沒命似的往大榕樹下跑,然后提起一挺日本兵棄下的機槍,爬上榕樹。
金二少爺在大榕樹上隱約聽到有人喊大股日軍已經逼近,就大聲嚷道:“楊英,你趕快朝鐘鈴鈴她們那邊靠攏,在江邊那個巨石下邊有一條船,你們順江而下!動作要快,慢了就來不及了!”
楊英咬牙向對岸的日軍射擊,對金二少爺的吩咐毫不理會。她才學會打機槍,這機槍打起來真是痛快,尤其是朝那些該下地獄千次萬次的日本人開槍!
“大批日軍來了,你趕快通知鐘鈴鈴她們撤,晚了就撤不出去了!”金二少爺又一次大聲嚷道。
“你說什么?金二少爺,我聽不見,你能不能大聲點兒!”楊英覺得這簡直是天賜良機,她尋了多少年的機會,只有這一刻,讓她徹底釋放。她現在什么都不愿聽——她當然聽不見!
“你沒有看見嗎?在你背后,那些蝗蟲一樣的日軍,這樣打是沒有效果的,你帶上機槍到鐘鈴鈴那里,我們上下夾擊,這樣我們才能消滅更多的日軍!”金二少爺聲嘶力竭地朝楊英喊。
“什么?你是說我到鐘鈴鈴那里就能消滅更多的敵人?”楊英說話時眼睛仍然沒有離開目標,還在不停地掃射著。
“是的。謝天謝地,你總算聽見了。還有,你到了那個地方,讓鐘鈴鈴她們撤。必須立即,馬上,在巨石下有一條船,越快越好,我掩護你們!”
這時,楊英才看了金二少爺一眼,如果金二少爺不是張口閉口就是鐘鈴鈴,也許她還會跟他說點兒什么。畢竟,眼前的金二少爺,還穿著嶄新的新郎裝,她還穿著新娘紅袍。在金二少爺手抱機槍攀上古榕樹連斃日軍時,她馬上就被他吸引住了,馬上就對他口里層出不窮的鐘二少奶奶產生了醋意!
金二少爺的機槍繼續狂叫著,楊英提起機槍往樹下撤,地上到處是一串串的機槍子彈,這是剛才日軍的手雷爆炸后,從大榕樹上散落下來的。楊英盡可能多地往身上帶,然后貓著腰躲避著頭頂的槍彈,向鐘鈴鈴那邊靠近。
鐘鈴鈴看到楊英貓腰過來,驚叫起來,她一直以為楊英是被挾持的,現在楊英過來了,她自由了!
但是一發發炮彈并沒有放過穿著大紅袍的楊英,每一發炮彈在楊英附近落下,都會引起鐘鈴鈴的一聲尖叫:“趴下!爬起!快趴下!快爬起!”鐘鈴鈴像一個指揮員那樣指揮著楊英。但是,盡管這樣還是險象環生。鐘鈴鈴開始把目光投向江對岸,果然,在濃密的叢林中,鐘鈴鈴看到了一個伸長手臂舉著拇指的日本兵,只要他另一只手上的小旗往下一揮,數發炮彈即能準確地落到楊英附近。
“是他,就是他!炮手!日本鬼子的炮手!干掉他!”鐘鈴鈴拍著李斯梅的肩膀,“那邊,就在那邊!”
李斯梅正極力掩護楊英往這邊靠近,一聽鐘鈴鈴說找到了炮手,便沿著鐘鈴鈴手指的方向開了一槍。
“啪”的一響,那個舉起小紅旗還沒有來得及往下壓的炮手指揮,他的手臂就永遠也不必往下壓了,而是無力地垂了下來。
敵人的炮彈一旦停止,楊英就不必連續臥倒,可以快速地往這邊靠攏。
一直被炮彈壓制的龍總管,也探出頭來,對江對岸的日本兵陣地一陣掃射,邊掃射邊喊:“二少奶奶趕快跑!我掩護你!”喊完后,龍總管還咕噥了一句,“我就是要叫你二少奶奶,哪有洞房都進了還不能叫少奶奶的理?!”
一聽到龍總管喊她二少奶奶,楊英的眼淚差不多快要流出來了,她突然想起金二少爺的吩咐,于是邊跑邊朝龍總管喊道:“龍總管,快帶上弟兄們撤,日軍的增援部隊已經快到了。要快,順著清水江往下游撤,是二少爺讓我轉告給你的?!?/p>
“二少爺不下來,我們就不會撤,二少奶奶,你們先撤!”
這時,日軍的增援部隊蜂擁而至,把江岸的曠地擠得水泄不通。
龍總管看傻了眼,和鐘鈴鈴抱在一起的楊英也看傻了眼,估計金二少爺也看傻了眼,因為金二少爺的機槍也突然沉寂下來。
突然,楊英、龍總管的機槍,還有金二少爺那邊的機槍,一齊吼叫起來。大搖大擺的日軍倚仗人多,沒有有效防備即陷入三挺機槍的犄角之中。由于江岸上沒有可以躲避的掩體,三挺機槍就像割韭菜一樣,前面的一茬割掉,后面的一茬又長出來,后面的一茬割掉,再后面的一茬又長了出來。楊英一邊酣暢地狂掃,一邊“嗷嗷”直叫。
江對岸的日軍看到增援部隊受挫,除了瘋狂掃射外,又開始向龍總管所處位置發射炮彈,但是,由于沒有炮兵指揮,炮彈四處爆炸,有幾發落入日軍中間,炸得日軍血肉橫飛。
第四個日軍的炮兵指揮不得不站了起來,但是還沒有來得及舉起旗子,腦顱上就被李斯梅的子彈洞穿。這種穿過眉心的子彈,先后在四個指揮的同一位置開花,這粒小小的子彈,就成了他們的夢魘,直至這場戰斗結束,他們再也不敢露出腦袋。
金二少爺看著女兵們沒有撤,龍總管也沒有撤,覺得這種情況非常不妙,勝利是暫時的,等增援的日軍一旦擺開陣勢,到那時想撤就來不及了。
李晶覺得不妙,必須開始撤退。但是金二少爺還沒有下來,李晶貓腰到楊英身邊,問楊英:“楊英,二少爺咋還不撤下來?”
楊英不耐煩地順嘴就說:“二少爺掩護,讓我們撤!”
“龍總管那邊呢?”
楊英順口接道:“龍總管掩護,讓我們撤!”
“那你,楊英,你給我撤!”
“楊英掩護,讓你們撤!”楊英邊說邊專注地掃射手中的機槍。
李晶覺得楊英的回答滑稽,但是來不及駁斥。
“可是我們要往哪里撤呢?”李晶看了一眼江灘,江灘上一無所有!
“巨石后有條船,順江而下,你們先撤吧!”楊英說。
“什么你們先撤?要撤大家一起撤!”李晶已經看出來了,楊英是鐵了心要釘在這里了。
“陳義蘭、鐘鈴鈴,你們負責把楊英給我拖到小船上去,我和李斯梅負責斷后?!崩罹铝畹馈?/p>
可是楊英卻像一條泥鰍從陳義蘭和鐘鈴鈴手里滑了出來,她拒不讓李晶去碰機槍。她死死盯住日軍,手指不斷地摳動扳機,槍口噴出一條又一條火舌!
金二少爺看著女兵們拉拉扯扯,龍總管亦沒有收縮隊伍準備撤退的跡象,他急得哇哇亂叫。此時,敵人已經穩住陣腳,機槍和迫擊炮先后叫了起來,江灘上塵土飛揚,震耳欲聾。金二少爺端起機槍朝敵人的迫擊炮陣地狂掃濫射了一氣,趁著敵人的迫擊炮陣地混亂,金二少爺迅速跳下大榕樹朝巨石奔來。在一塊江石后面,他朝龍總管呼叫:“龍總管快帶著兄弟們往后面的林子里撤!我去救你二少奶奶!”
“我和兄弟們也要去救二少奶奶!”
“龍總管,你不相信我能救出二少奶奶?你敢懷疑我,我斃了你,你信不?還不快給我撤,再不撤我要開槍了!”金二少爺一個點射,打在了龍總管面前的一塊巖石上。
龍總管只好帶著寨丁們撤退。
敵人的迫擊炮又叫了起來,這次目標非常明確,瞄準金二少爺射擊。一發發炮彈落在金二少爺附近,等金二少爺重新站起來時,他那嶄新的長袍,已經被彈片切割成緊貼在他腿根的褲衩。他有些滑稽地在江灘上光著腿逃竄。他奔逃的路線是“蛇”字形,這大概是向他的金龍學的。他的這種步伐每時每刻都有變化。追殺他的炮彈總是掌握不好他的節奏,不是太快就是太慢,不是太右就是太左,總是和金二少爺若即若離。雖然有時也能逮著一點兒,但也只是削去飄蕩的一塊布條。
楊英看著平時風流倜儻的金二少爺,猛地變成了一個黑乎乎的稻草人,在江灘上跳神一般被炮彈追殺。她“嗷嗷”的吼叫聲也變成了無助的低泣。
“射擊!趕快射擊!”還是李晶最先一個回過神來,李斯梅、陳義蘭、鐘鈴鈴像呆傻了一般,從訝異中回過神來,趕緊朝已經向這邊移動的日軍開槍。
楊英邊低泣,邊摳動扳機,一隊沖在前面的日本兵像草芥一樣被她的密集的子彈割倒!
金二少爺終于一頭栽了下去!所有的槍炮都停止了。只一瞬間,炮彈好像發現了什么,又“轟隆轟隆”地傾瀉下來!
楊英此時正像一發炮彈,在隊友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射了出去。她不走蛇步,是為了盡快地射到金二少爺面前!所有炮彈都為他們而炸,所有的火花都為他們而開,所有的轟隆聲都為他們而鳴!“來啊,為我們舉行葬禮吧!昨天,我和金二少爺的婚禮我是被迫的,而今天,我和金二少爺的葬禮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向上天乞要的,來吧!為我和金二少爺舉行這場曠世的葬禮吧!”她抱住了金二少爺,等待著從天而降的禮炮。
禮炮沒有從天而降,金二少爺的喉嚨卻咕嚕一響,像要發出一枚炮彈。
楊英一怔后緊緊抱住他,生怕他跑開,她怕再也抓不住他了。
“你要勒死我?。俊苯鸲贍斖崎_了她的臂膀,“咔咔咔”地咳了幾聲,“你為什么不撤?你為什么不通知鐘二少奶奶撤?”
“我不撤!我這輩子就是這一刻痛快,你憑什么叫我撤?”楊英對金二少爺張口閉口鐘二少奶奶很反感。
“鐘二少奶奶如果出了事,我就斃了你!”
“你敢?”
“我不敢?”金二少爺的手槍已經抵在楊英的腦袋上,“你必須把我扶過去,只有我保護得了鐘二少奶奶,除了我,誰也保護不了她?!苯鸲贍數哪抗馊绱藞剔?,執拗得有些偏激。
楊英不想扶他過去,這樣金二少爺就是她的,他們將一起走進天國;把他扶過去,金二少爺就不是她的,他就屬于別人。但是,當金二少爺用手槍抵著她的腦袋時,她覺得他們即使進了天國,他也屬于別人。
“扶還是不扶?不把我扶過去,鐘二少奶奶就會死,所有的女兵都會死!”金二少爺把槍抵死在楊英腦袋上。
楊英不怕死,但她不能讓陳義蘭、鐘鈴鈴、李斯梅,甚至是李晶死在異國土地上,她們沒有她那么深切的恨,她們還有愛,父母之愛,兄妹之愛,甚至是夫妻之愛,她不愿伍仁倫失去陳義蘭,誰拆散他們誰就會不得好死!
楊英扶著金二少爺艱難地走了過去。他們被日本人的炮彈掀翻在地,但是他們又站了起來!楊英那大紅的短裳長裙,早已被彈藥抹得又灰又黑、被彈片切得支離破碎。盡管如此,她盡量不讓金二少爺再受到傷害,因為她堅信:只有金二少爺能把女兵們帶出這塊死亡之地。
炮火開始稀疏下來,大隊的日軍開始朝這邊蠕動,日軍大概是想活捉楊英和金二少爺。
“打!掩護金二少爺和楊英!”李晶一聲令下,隨即抱起機槍猛烈掃射,楊英后面不遠的日軍不得不再次臥倒在地。
日軍的機槍叫了起來,朝著楊英和金二少爺一陣掃射。一粒子彈鉆進金二少爺的左大腿,血流如注。
楊英抱不動金二少爺,拉了幾次想把他背在背上,還沒上背就滑了下來。
“拖啊!拖我?。 苯鸲贍敂鄶嗬m續地叫,“拖腳,拖我的腳!這是我們孩娃玩的游戲,在江沙上拖腳,都是男娃拖男娃,女娃拖女娃。如果男娃拖女娃,男娃必須娶女娃;如果女娃拖男娃,女娃必須嫁給男娃。你今天拖過我的腳,是要嫁給我的,但不是二少奶奶了,二少奶奶有人做了,是二房三房——”
楊英把金二少爺的腳干脆從背上扔下去,說:“誰愿做你的二房,讓她來拖!你敢再嚼舌頭?”楊英話一說完,淚水流滿兩頰。
“好好好!按你們的規矩不做二房不做二房!”
楊英又把金二少爺的腳往地上一摔,說:“誰說要按我們的規矩了,入鄉隨俗,還是按你們的規矩?!?/p>
金二少爺被摔得齜牙咧嘴地說:“好好好,入鄉隨俗,還是按我們的規矩?!?/p>
這槍彈在他們身旁“嗶嗶啵?!钡靥?,但是楊英很知足,她拖著金二少爺的腳一路飛奔,終于到了江邊的巨石下。
“鐘二少奶奶,”金二少爺還躺在地上就開始嚷嚷,“你過來!”
鐘鈴鈴的臉刷地紅到耳根,看了一眼金二少爺又趕緊移開,想從陳義蘭那里得到答案。
金二少爺說:“咳,你不答應嫁給我了嗎?現在又反悔?”
陳義蘭說:“鐘鈴鈴,你過去陪陪金二少爺,金二少爺好跟你說話?!?/p>
金二少爺抓過鐘鈴鈴的手,吃力地說:“二少奶奶,你……是不是……反悔了?”
“不是!”說完這話,鐘鈴鈴的臉紅得快要噴血。
“好!”金二少爺的手在鐘鈴鈴嫣紅的臉上輕輕地擰了一把,“我就愛聽這句話,還有楊英,你也過來,我和鐘鈴鈴是沒有拜堂的夫妻,她和我是你情我愿,我稱她為二少奶奶!你呢,是和我拜過堂的,也是你情我愿,就做我的二房吧!”
楊英點了點頭,同時她的臉也紅得像著了火一樣,眼淚簌簌地流出來。
金二少爺給她揩了淚,撫摸了一下她的小臉蛋,說:“好!有你倆,這輩子我知足了!”
金二少爺把鐘鈴鈴和楊英的頭攏在左右,吻了吻她們的頭發,然后高聲叫道:“日本人到什么地方了?”
李斯梅說:“已經不遠了!”
“現在聽我的!”金二少爺抓過李晶手里的機槍,對著李晶說,“前面的日本人交給我,后面是我的兩個媳婦,我把她們交給你,少了一根毫毛我饒不了你!”
李晶想說,她們是軍人,不是隨便就能嫁的,但是又覺得不合時宜,改口說:“金二少爺你負傷了,你先撤,我掩護!”
“別跟我啰唆,我只有半條腿,撤得了嗎?”然后金二少爺又兇巴巴地說,“靠江邊的第一塊江石后,有一條小船,你們上船后迅速往下游劃,不能猶豫,要快!”
楊英說:“我和你留下!”并朝金二少爺移動了一步。
“誰過來我就打死誰!”金二少爺一梭子子彈打在楊英面前的沙地上,沙石跳得兩尺多高。
楊英又要往前走,卻被李斯梅和陳義蘭抱住拼命地往江邊拽。
金二少爺的機槍開始吼叫起來,前面的一撥日本兵倒下大半,沒有倒下的,也不敢再起來。
敵人的炮彈又尖嘯著落下,敵人已經失去了耐心。他們一直認為活捉幾名女兵只是區區小事,可是經過長時間的激戰,日軍不僅沒有活捉女兵,而且還讓大日本帝國的勇士尸橫沙場,這無論如何是不能容忍的。
敵人轟炸時,金二少爺就蹲在巨石下,一旦有了轟炸空隙,金二少爺又爬起來猛烈地射擊,前面的一撥日本兵又倒下大半,沒有倒下的,也不敢再爬起來。
敵人的炮轟又開始了!
金二少爺再次爬起來猛烈掃射,突然機槍聲戛然而止。
日軍開始快速前進,他們來到巨石前,發現那里空空如也!往江邊看去,卻見血肉模糊的一團,借著江灘的坡度,朝江邊滾去,到了江邊,滾不動了,那團模糊的血肉開始向江水蠕動。金二少爺慢慢地靠近了江水,浸入江水時,江水冒出一朵無比鮮艷的江花,像殘陽落江時那樣絢爛!
“我的金龍,我找你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那朵江花還在不斷地翻吐著燦爛無比的余焰!
楊英不愿離開金二少爺,被陳義蘭和鐘鈴鈴硬拉到船上。楊英不停地掙扎,好幾次船舷都進了水。盡管對岸的機槍主要朝金二少爺那邊射擊,但一有空隙對方就抓住機會朝小船掃射。李晶一邊命令女兵們在船艙臥倒,一邊命令還擊,自己也在船頭架了機槍拼命還擊,日本兵的機槍子彈在江水里“咻咻咻”亂竄,把江水濺到女兵們臉上。不一會兒,楊英的臉上身上滿是冰涼的江水,她這才稍稍平靜下來。李斯梅和李晶掩護,陳義蘭和鐘鈴鈴劃船。小船拐了一個彎,對岸的叢林里的日本兵隨著河灣轉向消失了。女兵們悄無聲息地躺在船上,靜靜地聽著遠處的槍聲。機槍掃射的聲音停止后,傳來幾聲稀疏的槍聲,幾聲槍響過后,江岸沒有一點兒聲響,只有江水碰著石壁發出的“咕咚、咕咚”的響聲。
楊英突然凄厲地叫了一聲,然后重重地倒在船上。
鐘鈴鈴的淚水悄悄地掛在她的下巴上。
江岸越來越窄,李斯梅提醒大家趕快往江邊上劃,江面一窄,江水就會變得湍急。說完,李斯梅用槍當槳劃了起來,盡管船靠邊了些,還是上不了岸。此時,江水果然加速,把小船往坎下推。李斯梅大聲叫道:“小船很危險,大家用槍托頂住礁石和崖壁,千萬不能讓船碰到石崖上!”
江流突然暴怒起來,一座座礁石在江水中出沒,一朵朵波浪撲面打來,失控的小船,如同一片無助的樹葉,在急流中任意漂撞。
突然,江水的落差增大,小船像箭一樣射出去,但是又被下一個水塘逮了回來,李斯梅感到小船已經完全失控,隨時有翻的可能,于是高喊:“誰不會游泳?”
鐘鈴鈴說:“我不會游!”
楊英說:“我也不會!”
李斯梅說:“鐘鈴鈴,你快抓住陳義蘭的包帶。楊英抓我的,你倆注意了,用包帶束緊你們的手。不管發生什么情況,你們都不能放手!”話音剛落,小船跳離下一個高坎時,把船里的人摔了出去。
“抓緊!抓緊!”不知誰喊了一聲,五位女兵猶如五片樹葉落入江中,隨江水起伏沉沒。李斯梅盡力想浮起來,但是一股力量又把她拽了下去,她弄不清是暗流還是楊英。如果是楊英拽她還好辦,如果是暗流就兇多吉少,這種暗流常常會朝一個方向撞去,如果是撞在礁石或崖壁上,那就要粉身碎骨了。
水流并沒有迅猛地向前涌動,甚至還蕩了一下,李斯梅慶幸這不是暗流。于是,她又拼力往上浮,她必須給自己一點兒呼吸,同時也給楊英呼上一口。李斯梅剛露出頭,還來不及好好呼上一口,又被拽入水中。李斯梅頓覺頭腦發暈,這是警告自己,已經缺氧,如果再這樣折騰下去,自己真的會像一片沒有呼吸的樹葉,任意東西。李斯梅在第三次浮出水面時,已經兩眼發花,腿腳無力,她已經覺得自己漸漸失去了呼吸。但是,就在她面前,好像有一棵樹干,在自己身邊一晃一晃。她想也許是自己眼睛發花了,這種時候怎么會有樹干出現?但是,她抺了一把眼瞼。那樹新鮮的切面正指向她的頭顱一上一下晃蕩,似在向她點頭,她差不多就要驚叫起來。她從小就在江邊玩,常??吹缴嫌螐纳缴峡诚碌臉淠?,只要把它推到江里,它就會順江而下。李斯梅很快把楊英從水里提出來,把她的雙手圈在樹干上。因為根據經驗,一旦有人放木料,絕不會只放獨木獨料,一次都要放數棵,甚至放十數棵。果然,李斯梅朝江面望去,黑乎乎的十來棵樹干,正你追我趕,向這邊馳來。但是,李斯梅也隨即心一緊,江面為何只見樹干浩蕩而來,卻不見李晶和陳義蘭的蹤影,她們是不是沉進江底了?
“李晶!陳義蘭!鐘鈴鈴!陳義蘭!李晶!你們趕快出來!抓住你們頭頂的樹干!你們趕快出來,抓住你們頭頂的樹干,再不出來就來不及了?!崩钏姑匪撼吨韲岛?,每喊一聲都有種昏厥的感覺。
楊英也開始蠕動起來,她一清醒過來,就發現大勢不妙,于是也嘶吼著喉嚨喊:“李晶!李晶!陳義蘭!你們趕快出來,抓住你們頭頂的樹干,你們趕快出來?!?/p>
不久,漂出去大概兩百來米的李晶、陳義蘭和鐘鈴鈴聽到這聲音,懵懵懂懂地探出頭,又懵懵懂懂地抓住了樹干。
李斯梅看到女兵們抱住樹干,再看前面,江面逐漸開闊起來,樹干卻沒有往邊上靠。李斯梅覺得如果再這樣順流漂蕩,再遠處如果遇上一段急流,到那時就來不及了。李斯梅讓楊英一起用力,朝邊上靠,招呼李晶和陳義蘭她們跟上來。等她們來到江灘上,女兵都像一坨坨江泥,癱軟在沙灘上。
女兵們在江灘上躺了半天,身上才逐漸暖和起來。這時,鐘鈴鈴覺得腿肚子那里發癢,順手一撓,卻有軟綿綿的一團,立即把她嚇得一聲慘叫。她抬腿一看,是團黑乎乎又滑又軟的家伙。鐘鈴鈴拼命去揪它,它卻把整個身子都縮到她的小腿肚里。鐘鈴鈴從地上跳了起來,又是跺腳又是大叫,可是再看它時,那黑乎乎的東西卻越來越小,只露出一個小黑尾巴在外面。鐘鈴鈴差不多要哭出聲來。
李斯梅說:“鈴鈴你別動!這是螞蟥!必須用火燒,效果才好?!崩钏姑烦道锩?,火柴早濕了。這時,鐘鈴鈴尖叫著把螞蟥緊緊揪住,拉得細如繩線,螞蟥卻就是不出來。
李斯梅說:“你別再揪,斷了它也不會出來,斷在肉里的那部分更麻煩。”
鐘鈴鈴一聽那家伙寧愿斷在肉里頭也不出來,覺得更加惡心。她尖叫道:“斯梅姐,你快給我想辦法!你快想辦法??!你不能見死不救!”
李斯梅說:“卷起褲腳,趕快拍打腿肚!”
鐘鈴鈴抹起粘在腿肚上的褲腳,腿肚上方立時現出三個黑點,三個黑點都在黑乎乎地蠕動著。鐘鈴鈴顧不得許多,大喊:“黑賊,快出來!黑賊,快出來!”邊說邊把小腿拍打得山響。四條螞蟥終于蜷成四個小黑點掉在地上。鐘鈴鈴瞅了瞅蜷縮在地上的小黑點,幾步躥了出去,趕緊逃離這塊是非之地。接著,她又下意識地卷起另一邊的褲腳,腿肚上果然有四五個黑乎乎的東西在蠕動。鐘鈴鈴剛坐下的身子又跳了起來。
鐘鈴鈴的一聲聲尖叫,引起了大家的警覺,幾個女兵也直起身來,捋起褲腿一看,數量不亞于鐘鈴鈴腿肚上的。于是江灘上的尖叫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到了晚上,她們才徹底肅清這些無處不在的“黑釘子”。
江岸靜極了,江月出來了,江山的輪廓清晰而高峻地矗立著。
先是鐘鈴鈴嚶嚶地低泣,像江水的呢喃一樣。接著是楊英,她聽出了江水在低泣,她也傷心起來。最后,女兵的低泣成了一片,這片低泣慢慢在江面如薄煙一樣擴散開來,在山崖上彌漫開去。
到了半夜,楊英的哭泣還時斷時續。也許她哭金二少爺,也許她哭在江灘上脫掉濕衣服后一絲不掛的自己——她覺得自己又一次被強奸了。
陳義蘭過來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好睡,明天還要趕路,要保持體力。”
楊英說:“我感到我回不了國了。”
陳義蘭說:“別胡說,我們五個女兵,要全部回去。一個女人,死在異國會更孤苦,我連想都不敢想。”
楊英說:“我不喜歡這塊土地,到處都是陷阱??晌腋杏X到我的心已經回不去了,它留到這里了,我回去還有什么用?”
“你愿意像孤鬼一樣四處漂泊?”
“我沒有想好會不會四處漂泊。不過,回到國內也一樣,我也如孤鬼一樣四處漂泊。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我也許更干凈——哎喲!”楊英突然低聲叫嚷起來。
“出什么事了?”陳義蘭嚇了一跳,隨即直起身子。
“沒什么?”
“你騙我,到底發生什么了?你受傷了?”
“沒、真沒什么,你可別咋咋呼呼的,否則受傷了我也不告訴你。”
“你沒有跟我說實話,我不搭理你了。”陳義蘭躺下身去,把一個脊背晾給楊英。
“好好好!我告訴你,我告訴你還不行嗎?”
陳義蘭還是一動不動。
楊英又嗚咽起來。陳義蘭轉過身來,楊英說:“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好,我保證!”
“我的私處,有螞蟥進去了。我這幾天來那個,可能是血氣吸引了它。我使勁跺腳,跳了一個晚上,它也沒有下來。嗚嗚嗚,它不會出來了。里面好吃好喝的它怎么愿意出來?嗚嗚嗚——”
“平靜一下,平靜一下!”陳義蘭握著楊英的手。
“嗚嗚嗚,你們沒來那個,我偏就來了,它偏就進去了——義蘭姐,你別讓我平靜,我靜不下來——這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這個樣子。在南京我被日本人欺負,逃出了日本人的魔爪,來到異國他鄉,我又被它欺負。是老天無眼??!是老天要懲罰我??!”
“你相信命?”
“我信!要不是那個男人負心,我不會一氣之下進了那個地方。從那天起,晦氣就沒有離開過我。我一直覺得它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能摸得到它,也能聞得到它。它一有機會就出來羞辱我,從來沒有放過我。它現在就在我的身邊,我感受得到它所在的位置——其實那個男人不配我,根本不配,可是我卻陷進去了。我和他生活了兩年,可是還不如我跟金二少爺相處一天——還不到一天!他哪是男人,我早忘了他了,我已經記不清他長什么樣子——也許是我的心性——最終的結果是我自作自受,讓這些骯臟的東西不斷來冒犯我!”
“你得平靜下來。不然,我們沒有辦法讓它出來。我覺得還是要告訴李斯梅,她可能有好辦法!”
“不會有用的,它叮在腿上像顆釘子,怎么弄都弄不出來。它怎么愿意出來?不過,你愿意告訴她就告訴她吧!”
李斯梅已經睡著了。陳義蘭輕輕爬了過去,搖醒了李斯梅,說:“你過來,有點兒事。”
李斯梅疲倦得很,又是哈欠又是懶腰地問:“要出發了???”
“不是,不是,是有點兒麻煩事?!?/p>
一聽麻煩事,李斯梅就趕緊去抓和她躺在一起的槍??粗惲x蘭在楊英邊上朝她招手,她這才完全醒了過來。
李斯梅聽了楊英的情況,說:“不要緊,吃飽了血它會自己出來。再說,它已經在里面大半天了,也該吃飽喝足了。出來看我不收拾它,我要火燒刀剮!”
三個人就那么躺在洞口望著洞外的月亮出神,深藍的天空中干凈得沒有一絲云。
黎明時,那條螞蟥出來了。李斯梅沒有火燒刀剮,而是把它放在巖石上,撿起一塊石頭,劈頭蓋腦砸去。吃飽喝足的螞蟥頓時血肉四濺,直到它變成一堆齏粉。
女兵們已經翻過了數不清的大山,但是前面還是山。叢林里沒有一點兒風,濕熱的氣候把人弄得一身汗水,汗水這一身還沒干,下一身又冒了出來。汗水出來了,卻沒有風把它吹走,那汗珠就從額頭滾到臉頰,又從臉頰滾到下巴,然后在下巴那里就不動了。女兵們把袖口都揩濕了,可是還有汗珠掛在那里。
“聞到水汽了吧?”李斯梅聳了聳鼻翼,“我已經聞到潮濕的水汽了?!?/p>
“聞到了又怎樣?不聞到又怎樣?在這樣的大森林里,到處都是水汽,樹葉上有露水,草尖上有露水,甚至是地上的落葉,也有露水,可就是找不到大一些的水塘。這身子再不好好擦擦,都快要發霉了?!辩娾忊忂呎f邊使勁地撓自己的身子,但越撓越癢,而且全身都癢。
“鈴鈴啊,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聞到水汽關系大著呢,說明這附近沒有大江必有大河!”李斯梅見關子賣得差不多了,就直接點出要害。
“真有大江大河?”鐘鈴鈴停止了撓癢。
“這是真的?”陳義蘭驚喜地問。
“我騙你們啊?只要有水汽,說明附近必有大江大河,我常年在高黎貢山,那山上就有這種濕綿綿的水汽,那是大怒江帶上來的。高黎貢山上花草樹木的成長,完全得益于大怒江的水汽,過多的水汽上來,高黎貢山用不了,也不浪費,把它化成雪保存在山頂,所以高黎貢山的飛禽走獸多得數不勝數。還有山下邊的百姓,一年四季享受這涓涓泉水,四季不斷。這些流水經過萬物的吞吐,最后又回到怒江,又去養育下一村的村民,灌溉下一寨的山川田地?,F在想想,真是奇妙無比?!崩钏姑菲嫠济钕?,發出一串感嘆。
陳義蘭說:“李斯梅,你什么時候成詩人了?能口吐錦繡,出口成章?”
“我哪是什么詩人!是因為高黎貢山太美了。我想起山上獨居的野人,有時我又覺得那是神仙,因為高黎貢山是天堂,離開了高黎貢山,離開得越遠,你就越想它,越能記起它的各種美來。你就越想說高黎貢山的這啊、高黎貢山的那啊。”
“可是你不要搞錯了,聽人說那些真正的野人常常把村里的女人拉到山上去,有時住一年半載,生個小孩才放她回來,回來也活不了多久,因為她被野人折磨得差不多了!有的不想要小孩的,折磨幾個晚上,再送回來,已經奄奄一息,也活不了幾天。男人也如此,也常被幾個女野人弄上山,幾天后送回來,雖然喘著氣,卻只剩一架骨頭,只是睡著等死?!标惲x蘭馬上反駁,“你不能為野人開脫罪責?!?/p>
李晶說:“我贊成陳義蘭的意見,這里的野人和高黎貢山的野人是有區別的,其實高黎貢山上的還不能叫野人。有一天,我被野人夾在手臂下,我感覺他就像夾一把稻草,跑得風一樣快,而且那人高大威猛,我還沒有見過那么高大威猛的男人。要不是李斯梅槍快,現在躺在樹床上的,可能就像陳義蘭說的那樣,是‘奄奄一息’的李晶了!”
“一個說得那么恐怖,一個說得那么令人神往!我不知道要信哪一個的了?”鐘鈴鈴天真無邪地望著眾人。
“當然要信活在天堂里的神仙。莫非你想‘奄奄一息’??!”鐘鈴鈴發現陳義蘭在捉弄她。
李晶問李斯梅:“我們真能遇上大江大河?”
“你等我看看風向?!崩钏姑范⒅σ粯拥踉谏n天古樹上的菟絲子,那綿薄的菟絲子朝西邊飄,“這條江河應該在東邊?!?/p>
“那就是在我們回家的路線上了?”
“是的?!?/p>
“那我們還是趕快啟程吧!爭取在下午到達江河邊,那可是最熱的時候,我們早就該擦擦身子了。”李晶一聲令下,女兵們開始小心地走下樹床來。
幾個小時后,她們終于來到了大江邊。大江寬敞得如同一個天然泳池,水清得碧藍碧藍,能看見江底的魚蝦和鵝卵石。看起來江水流得很慢,讓人覺得不放松都不行。但是深的那邊陡然就藍得發青,發黑,看著有點兒眼暈。李斯梅從小在大怒江邊長大,她知道這些藍得發青、發黑的江水,下面隱藏著險惡。
自出征以來,女兵們都沒有洗過澡,每天又悶又熱的氣候,讓她們的身上沒有干過,她們就常常夢到在一個大盆里洗澡?,F在,夢中的場景突然出現,她們來不及多想,先后脫光衣裳,叫笑著跳了進去。她們盡情地擦啊洗??!好像要把出征以來的所有塵垢從毛孔里洗掉。
江水并沒有想象的那樣冷,但李斯梅還是提醒大家,深水區千萬不能靠近。李斯梅擔心大家不當回事,應該再說得清楚些。于是,她又大聲嚷嚷道:“那里面有渦流,一旦卷進去,三天三夜才會出來,進去一棵椽子,出來一根筷子,說的就是那地方。大家千萬要小心!”
女兵們頭上都長出虱子來了,身上擦了一會兒,她們開始仔細地清洗頭上的虱子,但是虱子卻不愿出來。
鐘鈴鈴說:“義蘭姐,你給我看一下,我的頭上似乎到處在蠕動,到底有多少虱子來著?”
陳義蘭扒開鐘鈴鈴的頭發,一下子捉了三四只虱子,但是越捉越多。陳義蘭說:“得想個辦法,這樣捉是捉不完的,那些滿頭的白蟣,粘在頭發上,不下來就是不下來,不把這些禍根除掉,幾天后你的頭發里又會爬滿虱子。”
鐘鈴鈴問李斯梅道:“斯梅姐,這深山叢林里的事,你是沒有不曉得的。你給我出個主意,給我開一個方劑,我這頭又是虱子又是白蟣的,咋個幫我斬草除根?”
李斯梅在江水里游來游去,白皙的腿像條魚。她吐了一口江水,說:“用江沙擦,黑江泥更好,你可能找不到,要深掏水底?!?/p>
鐘鈴鈴說:“這江是你家似的,怎么就沒有什么問倒你的?不過這黑泥也能洗頭?你是作賤人吧?”鐘鈴鈴撈起一把黑江泥,江泥又稀又滑,還有股怪味,就任由江泥從指縫中滑落。
“人就是很賤的。在林子里人跟猴啊兔啊的差不多,在江水里人跟魚啊蝦啊的差不多,俗話不是說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子,蝦子吃黑泥。這黑泥看起來臟,實際上里面有萬物的粉末,里面什么沒有?你認為沒有你過去用的皂胰子?沒有克虱克蟣的藥物?”李斯梅往水底一鉆,粉白的屁股顯露在外面。
李斯梅從水底鉆出來時,看到鐘鈴鈴把大把大把的泥沙往頭上抹,再看遠處,陳義蘭、李晶也在將大把的沙泥涂在頭上,一個比一個搓得起勁。其實,李斯梅小時候只用江沙擦過身子,洗頭一般是到山上弄點兒皂莢樹的皮,用石頭打爛,一著水,皂液就從爛皮層溢出。只要一小塊樹皮,就能把頭洗干凈,頭發上還有一種淡淡的皂莢樹的香味。但是,李斯梅在靠近江邊時,就在不停地找這種樹,卻一直沒有看見。如果找到的話,李斯梅相信所有女兵都會對著這種樹皮發出驚叫。
四十年代,不僅在云南使用這種非常普遍的皂莢樹的皂液洗頭、衣物,而且像在當時國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很多人也同樣使用這種東西洗。在楊英家的院子里就有這樣一棵,普通人家院子里都不止一棵。楊英家那棵皂莢樹,看起來非常漂亮,樹型高大,樹干秀長,葉片清麗,看著就像一個長腳長手的女人。長長的樹干,怎么看怎么像人那長長的秀頸。楊英一天天在長大,她的脖子越來越秀拔,她的手腳也越來越秀長。家里的人都覺得有意思,說她越長越像皂莢樹。楊英有些懂事,她隱隱感覺到這不是什么好兆頭,因為皂莢樹的果子和樹皮都是用來洗衣物、洗頭的。
她像皂莢樹,是不是也要不停地清洗這個世界?她清洗得干凈嗎?現在她突然清楚了,她多像皂莢樹??!她被繼父玷污后,她就用皂莢樹的皂液不停地洗,卻怎么洗得干凈呢?后來,不停地有人來玷污她的身體,她索性不洗了,因為世界是污濁的。但當豬頭小隊長和日軍一個個騎在她身上時,她又想起了那棵院子里的皂莢樹,它何其干凈秀美!她覺得自己應該像那棵皂莢樹,把果子砸碎、把樹皮揭下來搗爛、把樹葉煮透,用自己的身體熬一鍋汁,來一次干凈徹底的清理,清除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污垢,即使自己的尸骸一同被污染也決不罷休。
其實,在鐘鈴鈴問李斯梅如何消滅頭上的虱子時,楊英就想到了皂莢樹,她的鼻翼在空氣中聳了聳,發現靠西南角可能有一棵,那里散發著皂夾的氣味。
楊英朝西南角那邊的林子望去,似乎有一棵頸子很高的皂莢樹,隱沒在別的林木中。楊英朝那邊走了過去。她本來是擔任警戒的,但是她把槍放在巖石后,她要采下皂角來,用石頭搗爛后,分給每人一捧,讓她們徹底洗凈自己的身體——給她們一個大大的驚喜。
但當楊英捧著滿滿一捧皂角回來時,她臉上的笑容變成了驚愕。一小隊日本兵,正“喲西喲西”圍堵女兵們。
女兵們光著令人眼暈的胴體,正一步步往后退著,她們邊退邊往后面看——那是江流的深水區,藍得發黑的深水區的江水看著讓人眼暈——她們手拉著手,正一步步退進深水區,江水很快淹過她們的胸脯,她們美麗的胴體正在被青藍黛黑的江水吞沒。
豬頭小隊長看著這些即將到口的獵物,就要沉進江底,急得嘰里咕嚕地怪叫,趕緊示意手下這些眼睛直瞪瞪的家伙停止前進。
正在僵持之際,楊英突然大笑起來。豬頭小隊長回頭一看,一個高挑的白嫩刺眼的胴體,突然展現在他們面前。楊英把滿手的皂角隨手撒進江面,然后在江水里舞蹈,她的乳房跟著她的腰肢在不停顫動。楊英的眉眼是跳笑的,左右晃動的長長的頸子是跳笑的,她光滑的臀部在江水和陽光的輝耀下更加觸目驚心,而那小腹下的黑森林更加神秘莫測——她討好地笑著朝豬頭小隊長走來,豬頭小隊長除了連聲叫著“喲西喲西”外,竟無法再叫出新的詞匯。他一動不動地釘在江水里——豬頭小隊長被楊英魔鬼一樣的妖冶震懾住了。他看著這個幽靈在天地間、在青山綠水間、在太陽下舞動,越看他越覺得她簡直就是天地的精靈、大江的精靈、太陽的精靈——他立刻呆若木雞!
他手下的日本兵等不及了,他們開始轉向圍追朝他們跑來的楊英,他們開始手舞足蹈起來,邊跑跳著邊脫光衣裳,口里還唱著歌。
日本兵圍著楊英唱跳,楊英也歡快地唱跳。楊英帶著他們邊唱跳邊向遠處的江面走去,那里離日本人搭放在岸上的槍支越來越遠。
豬頭小隊長看著漸漸遠去的楊英突然醒悟過來,他大聲叫著“八格牙魯!八格牙魯!”他有些吃醋,這么美麗的胴體怎能讓手下人先玷污。
日本兵聽見豬頭小隊長的咒罵聲,立時停了腳步。他們馬上醒了過來,他們不可能享受這么美麗的胴體,他們再次把目標鎖定在那幾個立于江水深處的胴體,他們開始朝那幾個已經露出美麗乳房的胴體走去。
楊英拉住一個日本兵,日本兵在豬頭小隊長的怒目下卻不敢妄動,楊英干脆在日本兵的下部抓了一把,這個日本兵臉上窘得發紅,逗得另外幾個日本兵一陣怪笑。
這時,李晶她們已經到了淺水區,那幾個怪笑一陣后的日本兵又開始朝這邊走了過來。
豬頭小隊長拉住楊英,楊英邊跳邊笑,拉著豬頭小隊長往遠處江心走,楊英一下用乳房蹭他的身子,一會兒又用大腿觸碰他的大腿,弄得豬頭小隊長欲火難耐,就勢去摟去抱,無奈楊英的胴體光滑如魚,豬頭小隊長抓了半天,還只是摸著點兒皮毛。可是,這時楊英和豬頭小隊長已經來到深水區,那黑藍的地方必是深水,楊英站在邊上和豬頭小隊長溫存起來,豬頭小隊長喉嚨里開始發出舒服的怪叫。就在這時,楊英一腳蹬在江石上,兩個人像一團石頭緩緩漂向江水深處,漸漸沉進江心!
豬頭小隊長嗆了幾口水才發現不妙,他試圖把楊英帶上淺水區,但是楊英死死地把他抱住,并用雙腳緊緊纏住豬頭小隊長的雙腿。這時豬頭小隊長才曉得這是一個陰謀,但是來不及了,豬頭小隊長拼命地往江面扒撐,有兩次還僥幸地浮了上來,而且還對著那些日本兵喊叫了兩句“救命”。
然而楊英覺得豬頭小隊長太啰唆了,都什么時候了還婆婆媽媽的。她索性騰出一只手來,捂住豬頭小隊長的口鼻。這下豬頭小隊長果然乖巧多了,像一枚包裹得嚴實的粽子,悄無聲息地漂到江水深處。
其他日本兵聽到豬頭小隊長喊救命,趕緊撇下快要圍住的女兵們,飛也似的朝豬頭小隊長沉沒的地方趕,當他們趕到時,只看到江水在靜靜地流,已經看不到一點兒痕跡,聽不到一點兒聲音。這時,他們如夢初醒,向江岸上的槍支飛奔而去,但是還沒有走出十步,江岸上的槍響了。七八具日本兵尸體吐著烏賊一樣的黑血,急不可待地沉進江水里。不一會兒,日本兵尸體即已全部消失在江流里,江面又重新沉寂下來。
李斯梅和女兵們在下游江岸足足等了三天,但是江面上什么也沒有,即使是比筷子還細的一根骨箋也沒有浮上來。她們只好把楊英撒落在江邊的皂角,一個個撿起,在江邊埋出一堆墳,又在江邊找到那棵皂莢樹,砍成木樁,刻上“楊英之墓”!
鐘鈴鈴死活不愿離開楊英的衣冠皂莢冢,一場大雨突然來臨,瞬時江水漲滿起來,從上游沖下來的枯枝荒草在江面沖撞翻滾,濁黃的江水像牛身一樣一堵堵壓來,江岸很快被江水吞沒。鐘鈴鈴看著江水慢慢地把衣冠皂莢冢吞噬,好像看到楊英又一次被江水吞沒,又哇哇大哭起來。
陳義蘭說:“鈴鈴,你哭什么?這樣楊英走得多干凈。老天把她的最后一點兒東西收走,一點兒念想都不留,這難道不是她說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嗎?你還哭什么?”
陳義蘭卻邊說眼淚邊嘀嘀嗒嗒地往下掉。
李晶說:“楊英和豬頭小隊長同歸于盡,還有什么結局比這個更好呢?楊英走得多爽性!鈴鈴啊,我們應該為楊英高興才是!”
女兵們冒雨爬山,雨柱一根又一根從天空攆來,女兵們早已成了一個個水人,徹底被天水濯洗了一回。雨水沿著她們的頭發往下淋,像一條條小蟲在額上蠕動,在眼角蠕動,然后沿著眼角流了下來,她們已經分不清有多少是雨水多少是淚水。她們借著雨水盡情地流著,她們不會被淚水擊倒,而是在天淚和眼淚間盡情潑灑。之后,她們會更成熟,更堅強,更挺拔,更兇悍!
突然,叢林里的群鳥瘋亂地撲哧著翅膀飛開來。李斯梅一聲斷喝:“有日本人,注意隱蔽!”
女兵們迅速隱蔽在大樹后面,林子里突然彌漫著緊張的氣氛,連那一綹綹無邪的霧氣也顯得猙獰起來。
陳義蘭將鐘鈴鈴提了一把,說:“鈴鈴快走!敵人的火力太猛,人太多,大概一個中隊,我們還是撤吧!”
“絕不!”鐘鈴鈴的槍口噴出火焰,但是她的子彈大多射在樹上,這讓她急得跳腳。
沖在前面的兩個鬼子開始嘲笑鐘鈴鈴的槍法,但是這種嘲笑是要付出代價的。李斯梅的兩粒子彈像兩枚徽章一樣,釘在他們的腦門心上。后面的鬼子一看倒地的兩個人,同一個位置開出兩朵花,趕緊閃身躲在大樹后。
李斯梅提醒大家道:“他們對林子的熟悉遠遠超過對槍的熟悉,好在他們對槍還不是很熟悉。說不定他們還會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花招,得小心提防才是。”
鐘鈴鈴說:“他們不是連我們的毛都沒有傷一根嗎?你怕成這樣?對了,你不是射殺了他們七個嗎?!”
“我隱隱感覺到這些人不好對付。”李斯梅說,“這次我們是機會好,下次卻不一定。”
“你說得有道理,防患于未然,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崩罹дf,“你認為對方是些什么人?”
“不太清楚。不過他們對林子十分熟悉,這不是什么好兆頭?!?/p>
翻過一座高高的山峰,往下看是一個巨大的山谷。奇怪的是山谷里特別安靜,好像從來沒有生人進入過。一條條白布條橫掛在那里,大山的確拿出稀奇的珍寶掛在上面晾曬!那些一掛掛云霧搓捻出的繩索,則掛系著一串串紅寶石,亮閃亮閃的!
鐘鈴鈴非常難過地說:“斯梅姐,日本人硬要把我們趕進這珠寶谷,你說去還是不去?我想還是不去算了。不然日本人會氣得吐血,不用我們開一槍,他們會統統氣得氣絕身亡。斯梅姐,我們從那邊走算了,我實在沒有勇氣去看那個慘烈的場面?!边呎f邊故意往岔道上走。
李晶說:“鈴鈴,你這是唱的哪出戲?這一山谷奇異的東西,你真舍得走?”
鐘鈴鈴非常難過地說:“我當然舍不得走,但是,如果我們得了山谷里的珍寶,日本人氣得全部身亡——這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還有就是,斯梅姐不同意我們下去,我有什么辦法!”
“下去吧!我怎么就不同意你們下去呢?不過,我建議你們還是撿上一背包石頭?!崩钏姑分惠p輕地瞟了一眼五彩繽紛的山谷說。
“撿石頭?撿石頭干什么?”陳義蘭大惑不解。
“是的,要撿些石頭!”
“你是說撿石頭去砸那些珍寶?”陳義蘭估摸著李斯梅是不是被滿滿一山谷珠寶燒昏了頭,對鐘鈴鈴說,“鈴鈴,你幫我摸摸李斯梅的額頭,她可能在發高燒!”
鐘鈴鈴的手馬上被李斯梅擋了回來,說:“你們才是發高燒,在這樣的山谷里怎么會有什么珍珠寶石?你們動動腦子想一想?!?/p>
李晶說:“李斯梅,你認為這珍珠寶石就應該在銀行保險柜里?李斯梅,你錯了,珍珠寶石就應該長在深山老林里。特別是這種云霧繚繞的地方——當然,只是可能,不一定那就是什么珍珠寶石?!?/p>
“怎么不可能是珍珠寶石?我一個騰沖人會不知道?有不少寶石即是由緬甸流入,可你卻讓我們準備石頭。我的確弄不清楚,為什么每人要撿一背包石頭,即使不是什么珍珠寶石,也犯不著大開殺戒!”鐘鈴鈴聽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
“那叫牛肚子果!很好吃,但那東西長得很高,不用石頭你就拿它沒辦法。它堅硬得很,你的石頭砸不爛它,即使從樹梢上掉下來它也不會壞。”李斯梅說,“那東西很好吃,高黎貢山上多的是,果子很沙,又沙又甜,不怕你們笑話,我說了這么多遍牛肚子果,已經流出口水了?!崩钏姑烦两谂6亲庸铮孟褚呀浡劦搅伺6亲庸l出的香味。
鐘鈴鈴說:“這還差不多,不是珍珠寶石,也必是美味佳肴,否則不配占盡那天杰地靈之地,那樣就太奢侈了。”
“不是天杰地靈,是人杰地靈。”陳義蘭糾正道。
“那可是我們老師教的,就天杰地靈,那里沒人,憑什么叫人杰地靈,是天地的完美組合,就應該叫天杰地靈!”鐘鈴鈴的嘴有如神助,說什么像什么。
果然是一樹一樹紅閃閃的牛肚子果,由于沒有人采摘,牛肚子果長得恣意,袒胸露乳的,真有這天是它的,這地也是它的感覺。它們見著陌生人也不收斂。直到李斯梅指揮女兵朝它們揮起石頭,它們才覺得大事不妙,慌忙躲藏進葉片里。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牛肚子果紛紛墜地。不一會兒,地上到處是紅閃閃的牛肚子果。
李斯梅指揮著進攻這棵完后,又進攻下一棵,下一棵進攻完后再進攻下下一棵。地上很快堆起了幾座牛肚子果的小山,任何一棵都躲不過女兵們密集的石頭的攻擊。
李斯梅一聲令下,開始攻擊最大最粗的牛肚子果樹,雨點般的石頭飛射出去,卻半天不見牛肚子果下來?!霸偕鋼簦 崩钏姑芬宦晹嗪?,“要弄就弄個大的!”
密集的雨點又射了出去,卻也不見牛肚子果下來,大家正驚愕間,“咚”地掉下一個龐然大物來,卻是一個捂住眼睛的日本兵!
鐘鈴鈴大叫道:“一個日本兵,不要臉!”又朝那年輕的日本兵猛砸了一個石頭。
陳義蘭見鐘鈴鈴跺腳不走,說:“你賭什么氣?前面有埋伏,還不快走?”拽住她就往回跑。
女兵們一起飛快地往回跑。
這是一支擅長森林作戰的部隊,當駐緬甸司令官接到豬頭小隊長全軍覆沒的報告時,他的憤怒大于震驚,他不敢相信區區幾個女兵,竟然能消滅攻克南京的這支精銳小分隊,更讓他們吃驚的還有女兵中竟然有狙擊手。駐緬甸司令官親自調來這支在日本北海道的伐木工,這些工人熟悉森林,他們可以像螞蟥那樣在腐敗的落葉下潛伏一天一夜而一動不動,也可以像食人蟻一樣從任何一棵樹上下自如,還可以像毒蚊一樣悄無聲息就來到你的任何部位。佐佐木是這支伐木工隊伍里的最高長官。
眼看魚兒已經上了鉤,只等它一嘴咬下去,就可以收竿了??墒?,佐佐木做夢也想不到,女兵們在攻打牛肚子果時,卻打下一個大活人來,破壞了他所有的計劃。
“現在我宣布,”佐佐木歇斯底里地尖叫,“把那個扮演蠢貓的年輕人給我押上來!”
佐佐木用雪白的手指,在押上來的年輕人的肩章上來回劃動,那里的一縷血跡已經凝結起來。
“你為什么要掉下來?八嘎!你讓我們的計劃破產了!”佐佐木迅速脫掉手套,在年輕的倒霉蛋臉上每搧一巴掌,就要質問,“你為什么要掉下來?八嘎!”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掉在地上了?!蹦贻p的倒霉蛋回答,“她們的石頭根本沒有去瞄牛肚子果,她們手里的每個石頭都是沖我來的!”
“我不是告訴你們要隱藏在樹林的深處,為什么你要藏在林子的當口?”佐佐木停止了搧打倒霉蛋士兵的臉。
“我想守在當口,只要她們一進林子,我就把出口封死!”年輕的倒霉蛋的一只眼睛已經腫得只有一條縫,汩汩而出的鼻血被他和佐佐木充分利用,弄得他一頭一臉。
佐佐木掏出一塊手絹遞給年輕的倒霉蛋,說:“你還是先把臉上弄干凈,不然你講出的每一句話都帶著股霉味?!?/p>
“我想把她們砍成兩段!”年輕的倒霉蛋咬牙切齒地說。
“我提醒過你,要你把伐木工和士兵區別開來,可你還是混為一談,你手里有斧頭還是有刀,你怎么把她們砍成兩段?八嘎!八嘎!八嘎!”佐佐木三個響亮的耳光又一次光顧到年輕的倒霉蛋的兩頰,然后讓士兵將年輕的倒霉蛋拉出去槍斃了。
佐佐木發泄完了之后,對伐木工們總結失敗的教訓,而新的一輪剿殺又開始了。
陳義蘭她們先后聽到兩次巨響,每一次的巨響都深深地震動著她們:伍仁倫他們已經通過崖谷了,他們即將回到國內。她們的掩護任務畫上了一個句號。另一方面,她們又陷入深深的失望中,憑直覺,她們感到崖谷上的路,徹底被這兩聲巨響斬斷了。
鐘鈴鈴說:“他們也太那個了,我們為他們打掩護,他們卻把我們的后路給斷了!”
陳義蘭說:“一定是他們守不住橋,他們才會炸的!”
李晶說:“只要大隊人馬過了崖谷,我們幾個死了也值!我真沒有想過我們這樣的隊伍,還能回到國內,而且還有那么多人!他們過了這個崖谷,在伍院長的帶領下,不遠處就是國門,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我都不敢相信!鐘鈴鈴,我們打起勇氣來,不行我們就回原始森林,跟日本人干!以前是日本人纏我們,以后我們去纏纏他們!反正不給日本人好果子吃!”
李斯梅說:“李晶的話我愛聽!我們一旦穿上這身衣裳,我們的命就不掌握在我們手里了!今天這個結果,我看也蠻好了!那么多傷病的弟兄沒有倒在異國他鄉,我們還有什么比這件事做得更漂亮的?用我的命換來這種結果,我也不會眨一下眼?!闭f完,四位女兵相擁在一起,號啕大哭,她們的哭聲在山坳間傳響。
李晶說:“我們回國的路被擋住了,我建議先往后撤,在大森林里和日軍周旋,然后再往下游走,來個大迂回,俟機從下游的邊境線回國!”
李斯梅說:“這崖谷既然有一座藤橋,那還會有別的橋,只要我們愿意沿著崖谷找,遲早就能發現這座橋?!?/p>
鐘鈴鈴猛一抬頭,盯著李斯梅問:“斯梅姐,你剛才說這崖谷邊還有橋?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只要有崖,就會有橋,崖多長,橋就有多長,就不止一座。當然也許是座很特別的橋?!?/p>
“特別的橋?”鐘鈴鈴的臉上還留著淚痕,她來到李斯梅面前,“什么特別的橋?”
“就是溜索橋,還有蕩蕩橋?!?/p>
“溜索橋?蕩蕩橋?哦,說起溜索橋我是見過的,但我從來沒有走過,蕩蕩橋還是第一次聽說。”
“蕩蕩橋就是用一根藤子,借助人的慣性,把人從這邊蕩到那邊?!崩钏姑氛f,“在這樣的崖谷,至少這樣的橋還有一兩座?!?/p>
李晶覺得不可思議地說:“你們決定不離開這條崖谷了嗎?這里的鬼子像蝗蟲一樣多,你們就在這些蝗蟲間找什么溜索橋與蕩蕩橋?你們好好想想吧,你們這是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李斯梅,我以副院長的身份鄭重問你,你能保證發現什么溜索橋、蕩蕩橋嗎?”
“是的。我在高黎貢山上常發現這種崖谷,那些崖谷上就常有溜索橋和蕩蕩橋的?!崩钏姑繁焕罹н@種咄咄逼人的語氣問得失去了自信。
“我是問你在這個地方——這個不是高黎貢山的地方,有溜索橋和蕩蕩橋嗎?”
“我——不知——道——”李斯梅被問住了。
“既然不知道還磨蹭什么,還不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天已大亮,說不定日軍已經開始朝這個方向搜索過來了?!崩罹н呎f邊背起槍械,“怎么?陳義蘭,你也不想走么?”
“是的?!标惲x蘭平靜地對李晶說,“我覺得應該相信李斯梅,應該和李斯梅一起冒險。其實我們從八莫一路回國,哪次不是在冒險?哪次不是在敵人的夾縫中逃生?我相信李斯梅?!?/p>
“義蘭姐!”李斯梅感激地望著陳義蘭,“還是你——”
“別說了,我要感謝你,我們都要感謝你!”陳義蘭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我們聽你的,李斯梅,你帶我們走吧!”
但她們直走到天黑,也沒有發現李斯梅說的溜索橋和蕩蕩橋。她們不得不來到谷底,在一個山包隱蔽處宿營。
后半夜,鐘鈴鈴換崗回來,發現睡在灌木林里的李斯梅不見了。
李晶說:“李斯梅這是無組織無紀律,這是臨陣脫逃!鐘鈴鈴你趕快把陳義蘭叫過來,我們得迅速離開!”
陳義蘭聽說李斯梅不見了,也感到有些意外,隨口問了句:“不會是采艾葉去了吧?”
鐘鈴鈴本來是和李斯梅睡在一起的,但是事出突然,她說:“她應該是來那個了吧?我到附近洼子轉了兩大個圈,沒有一個人影。我這才報告了李副院長。”
李晶說:“搞不好李斯梅不是叛逃,她可能本身就是個日本間諜?!?/p>
陳義蘭氣喘吁吁地說:“你們軍統的就是神經兮兮的,在你們眼里每個人都是間諜,不是把他當日本人的間諜,就是把他當共產黨的間諜。李副院長,你把我當成哪邊的間諜了?”
李晶說:“陳義蘭,我這是以副院長的身份跟你說話,你怎么能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呢?你難道一點兒也不懷疑她嗎?她一個獵戶的女兒怎么會成為女護士?這個來龍去脈你不覺得蹊蹺嗎?”
陳義蘭寸步不讓地說:“你不是對她做過詳細的調查了嗎?我們這支遠征軍,什么樣的人沒有呢?乞丐、農民、工人、學生、商人,甚至是土匪,當然也包括你說的獵人,還有——妓女,像楊英那樣的妓女,她們也有資格和權利來抗擊侵略者,這是我們這個民族賦予他們每個人的使命,只要這個民族還在遭受凌辱,這種使命就會在他們的血管里復活,叫囂!你怎么懷疑起她們來了呢?提到楊英我還要多說幾句,你曾拼命地審查她,你難道沒有查出她作為一個妓女的血性,作為一個公民的使命,卻拼命擠對她,把她——”
“住口!”李晶大喝一聲,“這是我的工作,你沒有權利指責我的工作。告訴你吧,根據破獲的情報,日特已經或正在滲入我們醫院內部。而且根據破譯的情報,日特的計劃是要在伍院長身邊安置特工人員,這是我在八莫接到的最后一個情報。難道我沒有權利調查伍院長身邊的人嗎?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伍院長,日軍的兵員在銳減,我們的兵員難道就不需要補充嗎?國防部有一個計劃,除了繼續征募新兵外,還要讓大批傷兵盡早歸隊,我已經將伍院長神奇的‘刀口金’上報給上峰,上峰已向國防部匯報,一旦伍院長回國,立刻在全國推廣‘刀口金’。我這是在執行上峰的命令,是在救國。你怎么能指責我的工作呢?在這非常時期,上峰命令我‘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一個,要保證伍院長的絕對安全?!?/p>
陳義蘭說:“對不起,李副院長,我剛才說話是有些偏激,可我還是保留我的意見。這樣吧,既然你懷疑李斯梅是日特,那我們還是搬離這個地方吧!”
李晶說:“我們不僅要搬離這個地方,而且要搬得很遠。如果我們潛伏在附近,根據李斯梅的經驗,她一定會發現我們的?!?/p>
鐘鈴鈴說:“我不同意,如果我們走遠了,斯梅姐回來找不到我們怎么辦?”
李晶說:“我們必須保證我們小組的絕對安全,她不辭而別就得咎由自取。這是非常時期,我們得采取非常辦法?!?/p>
三天后的清晨,李斯梅被一陣密集的槍聲驚醒,她立即感到陳義蘭她們出事了。她旋即循著槍聲趕了過去,發現陳義蘭她們已經被日軍包圍了,東西兩股日軍把她們緊緊夾在中間,好在陳義蘭她們身居一個高地,幾塊巨大的巖石成了她們的掩體,這才使得日軍不能輕易靠近。但她們始終被壓制在巖石后面,日軍正像螞蟻一樣穩步推進,戰斗結束只是時間問題。
李斯梅找了一塊巖石作掩體,旋即對靠近陳義蘭的鬼子進行射擊,總共撂倒了五個鬼子,個個都是腦袋開花。
李斯梅高聲喊道:“陳義蘭、李晶,你們快往這邊跑,我打掩護!”
一聽到李斯梅的聲音,鐘鈴鈴探頭一看,嚶嚶嗡嗡像蝗蟲一樣多的日軍,此時像割倒的韮菜一樣,齊刷刷地排在地上。
鐘鈴鈴對陳義蘭說:“我們朝斯梅姐喊的那個空隙走?!?/p>
陳義蘭看了李晶一眼,說:“我們走吧!”
李晶說:“好吧,再不走,也是死路一條。等敵人的包圍圈合攏,我們就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
日軍的一個指揮官突然從“韮菜”中站了起來,舉起指揮刀,想喊點兒什么,但是口里并沒有喊出什么來,他腦袋上即噴射出一股血注,沒有噴射出的血注,已經從鼻腔里汩汩地流進喉嚨,起初他還想把它從嘴里吐出來,但是這些流體洶涌得如同嘔吐物一樣,力量大得驚人,這些流體覺得喉管太窄,阻止了它的排山倒海般的排泄,于是從日軍指揮官的鼻孔和口腔洶涌而出。日軍指揮官由氣流形成的聲音便顯得衰弱不堪,被這些野蠻的排泄物擠對得不知所終。
這招“斃其命滅其聲”的槍法,才真正是獵人們仰慕不已的神槍法,這招是李斯梅的父親傳給她的。這個絕活歷來是傳男不傳女,只因李家沒有留下男丁,只有打破規矩傳給李斯梅。李斯梅的父親一再告誡她,那“斃其命滅其聲”的絕招,只可胸中有,不可掌中求。李斯梅對這個絕招再不敢提,更不要說是用了。
但是今天,李斯梅用了,是用在日軍指揮官的身上!
一地的日軍,把山峁鋪蓋得像是抺了層黃油,指揮官的指揮刀已然直指前方,命令的一半已經行使完畢,剩下的一半命令即將從嘴里吐出“咯咯哩——咯咯哩——”嗥叫兩聲后,一旦命令行使完畢,那些像黃油一樣粘在地上的伐木工們,全身將會像注滿興奮劑的種狼一樣,僵尸一般直立起來向前走去,直到槍彈把他們變成一具不再動彈的尸體。
李斯梅把日軍指揮官的一半命令永遠地封堵在了喉嚨里。這也是李斯梅唯一一次使用“斃其命滅其聲”的絕招。她覺得日軍一旦如蝗蟲一樣離開大地,不管她的子彈如何精準,也阻擋不了已經離開巖石的李晶她們被射成篩子眼。
李晶她們看著日軍指揮官瞪著銅鈴一樣的眼睛,像條布袋子癱軟在地,又看了看那些抹在地上的黃油——日軍,竟不知所措。
李斯梅又大叫一聲:“快過來呀!再不過來就過不來了!”
鐘鈴鈴飛身出來,陳義蘭跟了上來,李晶也跟了上來。她們穿過日軍尚未合圍的地帶,急促地向李斯梅靠攏。
所有粘在地上的“黃油”都以為指揮官能再次站起來,指揮他們戰斗,但是等三位女兵沖出包圍圈,指揮官還是一動不動。一直等到三位女兵和李斯梅匯合,然后一點點兒在他們的視野里消失,那個指揮官的上級——佐佐木才艱難地從另一座山包爬過來,帶著一臉的草葉和痛苦,扯了扯指揮官的皮帶,又把他吃力地翻過身來,看到他嘴里、鼻子里到處在汩汩地流血,就非常憤怒地叫道:“八嘎,在你倒地時,為什么不叫出一聲來,即使是‘哎喲’一聲也行,讓人知道你中彈了,現在你把女兵放跑了。八嘎!八嘎!八嘎!”佐佐木叫一聲甩一個嘴巴,叫一聲又甩一個嘴巴!但是所有躺在地上的“黃油”都看得清清楚楚,佐佐木的嘴巴是甩在自己臉上的。
一旦甩開日軍的圍追,李晶就開始了對李斯梅的調查:“什么時候離開,為什么離開,離開的這些天到哪里去了?因為是非常時期,可以不捆綁你,因為也找不到像樣的繩子,但是你要像被捆綁那樣老老實實,否則就是找根藤條也要把你綁起來!”
李斯梅說:“我離開是為我們找生路,如果你不信,還是把我綁起來的好,至于說繩子嘛,你不必勞神,我找些山茅草,給你搓一根就是!”李斯梅一聽“她是敵特”這幾個字就火了,打算回敬一句,你才是日本特務呢!想想這種說法不對,不管怎么說,自己離開隊伍就是個錯,但又咽不下這口氣,于是斗氣說道。
“李晶的意思是說,你這幾天都到了哪些地方,出去也要吱一聲。”陳義蘭說。
李斯梅的氣還沒有消,嘟囔道:“我跟你們說你們愿意讓我走嗎?你們肯定不會放我走。如果我告訴你們,你們一定跟著我,你們跟著我,我就什么也找不到?!?/p>
“斯梅姐,你是說你找到橋了?”鐘鈴鈴提起嗓子叫了起來,眼睛澄亮澄亮地盯著李斯梅。
“差不多吧!”
“什么差不多差得多的?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找不到?!辩娾忊彶桓吲d了,“難道對我也要使氣?”
“我不是使氣,我想說的是,我找到的橋和你們想象的不一樣,和你們見到的也不一樣?!?/p>
“不一樣?橋還有一樣不一樣的?你是唬我們???我不跟你說了。”鐘鈴鈴狡黠地一撇嘴,給了李斯梅一個脊背。
“你想想,如果真有橋,那些蝗蟲一樣多的日軍還會在這邊逗留嗎?他們早過橋去追殺伍院長他們去了。所以這座橋,是日軍看不見的橋,日軍看見了也認不出是橋,我們只能找這樣的橋。”
“不要逗鈴鈴了,你說的是找到蕩蕩橋了吧?”一聽找到橋,陳義蘭興奮不已,“這幾天真辛苦你了,你這是為我們找到了生路啊!”
“什么蕩蕩橋?”鐘鈴鈴還是不明白。
“幾天前李斯梅不是已經說過了嗎?就是只有一根藤繩的橋,靠慣性蕩過來蕩過去的那種,你就忘記了?你看你這個記性?!?/p>
“那——手拽不住掉進崖谷怎么辦?還有,如果恰好蕩到中間,橋不動了怎么辦?”
“住嘴!”李斯梅怒吼起來,“你說什么?你怎么能這么說?告訴你吧,這山崖連綿不絕,山風一定不會太軟,不管誰說的話,常常是會應驗的。在這個地方,話絕對不能亂說,懂嗎?”
“李斯梅請你回答我的問題,”李晶冷冷地說,“你為什么離開隊伍不報告?”
“報告了你,我就找不到蕩蕩橋了!”
“你這話是什么話?我們一起過去找,不是更好嗎?怎么會找不到?”
“我這種找法和你說的找法不一樣。我這種找法只能一個人,要靜,絕對的靜,我是靠心里放出的一種——類似你們說的信號,去捕捉、甄別,就像追蹤獵物一樣,包括這座蕩蕩橋,我靜靜地想一會兒,聽一會兒,看一會兒,再想一會兒,再走一陣。”
“你就這樣找了三天?你說的這些話,已由陳義蘭記錄在案,盡管有諸多疑點,但由于情況特殊,我們以后再作甄別。但當務之急是趕緊過橋,如果再被包了餃子,我們不可能像上次那樣幸運了?!崩罹蝗晦D了話題,“陳義蘭你說說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辦?”
“是的。如果沒有李斯梅,我們三個人的結果不可想象?!标惲x蘭對著李斯梅說,“現在,我們還是由李斯梅安排一下如何過橋吧。李斯梅,我提議,過橋安排得越快越好!”
李斯梅帶著女兵們來到蕩蕩橋邊,已是正午時分。陽光金燦燦地照進崖谷,崖谷里裝著滿滿一山的綠肥紅瘦,被金色的陽光一浸染,像一座裝滿金銀珠寶的宮殿。女兵們都看得直晃眼。
“要快!”李斯梅喊道,隨即她把藤繩從大樹上解下來,跑了兩步做了個示范,然后把繩子遞給鐘鈴鈴,“鈴鈴,你先來,你要快!我打掩護!”邊說邊把藤繩遞給鐘鈴鈴。
鐘鈴鈴接過藤繩跑了兩步,但是到了崖邊往崖谷一看,崖谷里深深淺淺的針葉林看起來像一柄柄閃亮的利劍。
李斯梅扒開草皮,把耳朵貼在地上聽。她起身看到鐘鈴鈴還在猶豫,說:“鈴鈴,你把手拽緊了,不要緊張,秋千你蕩過嗎?就像蕩秋千一樣,到了那邊你松手就完了?!?/p>
陳義蘭說:“李斯梅,你先蕩過去,讓我們看看,我們都沒有經驗。”
李斯梅說:“剛才我聽了敵人的動靜,他們正朝這邊趕,要不了幾分鐘。我們得抓緊時間,這樣下去可不行。我蕩過去可以,可是就沒人掩護你們了?!?/p>
李晶說:“李斯梅你先過去,到那邊接應我們。當然,你還要注意掩護?!?/p>
李斯梅從鐘鈴鈴手里接過藤繩,抓緊后,猛跑幾步,雙腳一提,像一只猿猴輕輕就蕩過崖谷,到了那邊,只見她雙腳一伸,穩穩地站在地上。
鐘鈴鈴把蕩過來的藤繩讓給陳義蘭,說:“義蘭姐,你先來,我再看看!”
陳義蘭接過藤繩,跑了幾步,到了崖谷邊,突然一聲尖厲的槍聲滑過空谷,陳義蘭想停下而沒有停住,險些掉進崖谷。當她快跑到崖谷邊時,眼睛一閉,雙腳一縮,自己的身子就飛了起來。
“快睜開眼睛,雙腳放下!”李斯梅大喊道。
陳義蘭睜開了眼睛,但是不敢放下雙腳,她怕掉進萬丈深淵。她覺得她的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放下雙腳,快放下雙腳!”陳義蘭聽到李斯梅聲嘶力竭地喊,但是她更害怕那個光怪陸離的崖谷。陳義蘭還在噩夢中,她甚至支配不了自己的雙腳。很快,吱吱怪叫的藤繩又把陳義蘭帶了回去。
李斯梅對著崖谷對面喊:“義蘭姐,千萬不要松手,李晶、鐘鈴鈴,等義蘭姐蕩回去,你們得用力推她,像蕩秋千那樣,用勁把她推過來!聽見了嗎?”
陳義蘭被李晶和鐘鈴鈴推了過去,這次李斯梅把槍放在巖石上,待陳義蘭一過來,就緊緊抱住了她。
藤繩又一次握在鐘鈴鈴手里,鐘鈴鈴把藤繩遞給李晶,說:“我還是沒有看清,我再看一次,還是你先來。”
“你先來吧,我來推你!”
“不!李副院長,你先來,我還得再看一遍!”
李晶蕩了過去,但是又蕩回來了。
鐘鈴鈴猛推李晶一把,李晶又蕩蕩悠悠地過去了,這次陳義蘭一把把她逮住了。
這時,佐佐木又帶著伐木工們像蝗蟲一樣漫上來。
李斯梅隔著崖谷一連擊倒了八名日軍。
日軍們只是看了看倒下去的同伴,然后表情漠然地繼續往前趕。有一個士兵稍微停了一下,用腳把四仰八叉躺倒的同伴的腳手捋了捋,以免讓后面蝗蟲一樣擁上來的同伴踩到他,然后又繼續前進。
李晶和李斯梅又連連射擊,十多個日軍先后倒斃,但是敵人仍然像潮水在不斷往前涌。
日軍也在猛烈還擊,打得李斯梅她們只好躲在巖石后面。
日軍開始向鐘鈴鈴的腿部射擊,佐佐木想要活捉鐘鈴鈴,鐘鈴鈴是他們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如果連一個遠征軍的一根毛也沒有撈到,那這支特種部隊也將顏面掃地。
鐘鈴鈴拽著藤繩起步了,在密集的彈雨中沖向了崖谷,只見她雙腳一收,騰云駕霧般離開了崖壁,蕩悠蕩悠朝陳義蘭她們這邊過來,所有的槍聲都停止了。日軍中隊長佐佐木已經拿出雪白的手巾,小心翼翼地抹著雪亮的指揮刀,他只等鐘鈴鈴一落地,他就將把那把雪亮的指揮刀插進自己的腹腔,讓滿腹的羞辱在雪白的刀刃上盛開出櫻花。
看到鐘鈴鈴起步,李斯梅她們丟掉槍支,朝鐘鈴鈴蕩過來的地方跑去,她們被日軍的炮火壓得抬不起頭來,一次又一次地變換射擊位置,結果越來越離蕩蕩橋的落點遠,她們拼命地跑,但還是晚了,李斯梅眼看要抱住鐘鈴鈴了,但實際上她只拽住了鐘鈴鈴的一只腳,也不是一只腳,細看是一只鞋,是一只草鞋,而且是已經斷了繩帶的草鞋。即使這樣,李斯梅也沒有停住腳,邊跑邊大聲喊叫:“鐘鈴鈴睜開眼睛,快把腳放下來!快放下雙腳!”
任憑李斯梅如何喊叫,鐘鈴鈴不敢睜開眼睛,她又蕩回去了!
當鐘鈴鈴睜開眼睛時,在她的四面都站滿了日軍,有的日軍已經把槍放在地上,咧著嘴笑。鐘鈴鈴也擠出一個微笑,然后招招手,示意站得最近的日本兵過去,那個離她五步之遙的鬼子,是個很年輕的日本兵,年齡和鐘鈴鈴差不多。如果不是戰爭,這個日本兵應該還在中學念書。這個年輕的日本兵伸手去接鐘鈴鈴遞過去的藤繩,就在鐘鈴鈴抬起雙手的一瞬間,槍響了。子彈鉆進了鐘鈴鈴的小腿,她一個趔趄,險些跪在地上。于是,她單腳起步,拉著藤繩沖向了光怪陸離的崖谷。這次她沒有閉上眼睛,而是把頭仰起來。于是,她看到了遠處的家鄉上空的那朵白云,她的心涌起一團熱流,這讓她熱淚盈眶。鐘鈴鈴多想無限制地接近那朵白云?。≡趺床粍恿??鐘鈴鈴低頭一看,天啊!她正騎在崖谷中央,藤繩不動了,鐘鈴鈴扯了扯藤繩,藤繩還是一動不動。
“斯梅姐,快救我??!”
“斯梅姐,你在哪里?快救我??!”
李斯梅在找龍竿,可是這方圓幾十米竟不見龍竿。
“鐘鈴鈴,你等一等,你等一等,我在給你想辦法呢!”李斯梅哭喪著嗓子喊。本來在蕩蕩橋邊上是該有龍竿的,就是用以防備藤繩到了崖谷中間不動了,可以用竿子鉤一鉤,拉一拉??墒鞘幨帢虺D瓴挥?,這龍竿早已不知弄到哪個爪哇國去了。
“斯梅姐,我的手拽不住了,快給我想辦法?。 ?/p>
“斯梅姐,我不敢松手,松手我會做噩夢,還是你開一槍吧。把藤繩割斷,那樣我就不會做那個可怕的夢了!”
“義蘭姐,你不要哭。我是最有福的,我看到家鄉的云了,那云就是我的家啊!我已經魂歸故里了,我還有什么遺憾的?我們醫院不就是讓每個人都回國回家嗎?報告李副院長,我已經勝利回國了,我完成了醫院交給我的光榮任務!”
“開槍啊!斯梅姐,你的槍打得很漂亮,你打得那樣準!你無非就是要填飽肚子,過上好日子,消除饑餓帶來的恐懼。你這一槍就是消除我的恐懼!我不敢松手,你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做夢手老是抓不到東西,你要讓我松手嗎?讓我抓不到東西嗎?讓我死在恐懼中嗎?如果那樣的話,不管多少人稱你是神槍手,可我會說你不配!”
槍響了!
鐘鈴鈴閉著眼睛,像一朵睡蓮,打著旋兒,落進光怪陸離、金碧輝煌的崖谷里。
佐佐木不知什么時候手里竟然拿著一根樹枝,“噼噼啪啪”地抽打著那些伐木工,口里氣急敗壞地罵道:“該死的,這些該死的伐木工!你們做不了軍人!你們做不了大日本皇軍!八格牙魯!八格牙魯!你們給我滾回去,繼續砍你們的樹吧!你們只會砍樹,你們只配做伐木工!滾吧!我再也不愿見到你們了——”話音未落,佐佐木的聲音突然卡住了,像是突然割斷的。他的右手高高舉著樹枝,好像舍不得打下去,僵在半空就不再動彈。只見佐佐木的眉心多了一粒紅痣,紅痣涌出一條紅線,紅線沿著鼻梁、印堂、下巴、喉結,沿著他的上衣扣得很緊的一枚又一枚紐扣,最后抵達褲子上的最后一個尿扣。這時,日本兵才恍然大悟,佐佐木竟然被一粒子彈切成兩半。他們這才聽到一聲清脆的槍響,在山谷間來回撞擊著崖壁,仿佛那槍聲正一路彈跳著墜入深谷,追尋那個無處可尋的女中學生……李斯梅說:“倒?!弊糇裟具@才像棵老樹那樣重重倒下。出乎李斯梅的想象是,佐佐木倒下后竟然向后滾了兩滾,且像一棵廢棄的木頭那樣,越滾越快,然后高高立起,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頭扎進萬丈深谷。
過了峽谷,日軍沒再追上來了。重新上路的女兵們,一路無話,先是鐘鈴鈴把她們震蒙了,幾天后當她們從悲傷中醒過來,接著又被疲倦和饑餓纏住,她們已經四天沒有進一顆糧食了,不是她們一路無話,而是她們無力可說。她們只得踉踉蹌蹌地走著,這樣的狀況已經快六天了,但還是沒有見到怒江。
李晶看了一眼茫?;膸X,一時拿不出主意,回頭問李斯梅:“你不是在大森林里如入無人之境嗎?怎么在這片荒嶺前竟會一籌莫展?你就不能再給我們出個主意嗎?”
李斯梅一臉無奈,看著荒嶺直搖頭。陳義蘭說:“李副院長,你就別為難李斯梅了,在森林里每一棵樹都是她的耳朵,都是她的眼睛,當然什么都難不倒她。在這荒嶺上,她和我們一樣,是瞎子?!?/p>
李晶說:“你是說我們就走不了了?”
“不!還有一個人能帶我們找到伍院長。”
“誰?”
“鐘鈴鈴!”
“鐘鈴鈴?她不是……”
“她還活著,只不過飄到了我們前面,我們頭頂!她既然在我們頭頂,就一定比我們看得遠,看得清!”
“你是說那朵云?”
“難道不像嗎?那樣輕盈,那樣透明,那樣潔凈!我們只要朝著那朵云走,就一定會和伍院長匯合,就一定能渡過怒江!”陳義蘭天真地說。一提到伍仁倫,陳義蘭的眼里就閃爍出光芒,她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樣朗聲叫出“伍院長”來了,但是,多少個深夜,她忽然醒來,那是她在夢里看到伍仁倫滿臉血污站在她面前,而且一旦醒來,她就在心底成百倍地呼喊著他,直到黎明到來。
“伍院長是不是過怒江了?”李斯梅說,“從時間上看,他們早就應該過去了。過去了才真正的安全。”
“你是說這地帶還不安全?”李晶立刻警覺起來。
“這一帶還屬緬甸,日軍不會出現在這里,但緬甸人卻很難說。義蘭姐,你說我們該怎么辦?”李斯梅說。
陳義蘭說:“我是為醫院擔心,他們以為日本人到不了這些地方,會放松警惕!”
“你是說伍院長他們還沒有過怒江?”李晶抬頭看著在騰沖城上空的那朵云。
“是的?!标惲x蘭說,“不僅他們沒有過江,而且伍院長還會帶人來找我們?!标惲x蘭的語氣平靜中有些憂傷。
“你是說伍院長他們沒有過江,還帶人來找我們?”李晶的音調提高了八度,一提到伍仁倫,她就控制不好自己的音調,這次還把嘴巴張成“O”狀,且立即把這種責問轉向陳義蘭,“伍院長他們為什么還不過江,難道他們不知道危險嗎?”
陳義蘭堅定地說:“他是不會拋下我們過江的,而且前天我還在路邊撿到一個草環戒指?!?/p>
“草環戒指?”李斯梅好奇地問道。
“是的!”陳義蘭說,“以前仁倫就送過我這種戒指,草環的顏色還是綠的,說明他們離開不是很久,他們一定還沒有離開怒江。”
“那我們必須立即出發!盡快找到伍院長他們,”李晶命令道,“在他們前面還有大危險!”
前方的那朵白云時遠時近,遠了,陳義蘭就會說:“朝這邊走,朝這邊走。”那云果然就近了,而且越來越近,快要飄到頭頂上來了!
李斯梅說:“快要到怒江邊了,怒江邊水汽重,常常會飄起這種白云?!?/p>
李晶說:“不大像,這云好像有腳,是從一個山坳里飄上來的?!?/p>
李斯梅說:“我敢打賭,這種云是怒江邊的那種云,我每天都能見著,還會有假?”
李晶說:“這白云既然有腳,說明有人在那山坳里生火?!?/p>
陳義蘭說:“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過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到底那是怒江還是有人家?我們也幾天沒有沾粒糧食了,即使拿東西換也要換頓飯吃。”
三個人爭執不下,最終還是跟著那朵白云一直走下去。
那個山坳里的確有人,李斯梅輸了。但是李斯梅并不懊惱,反而有些高興。因為她第一個看清那山坳里的人是遠征軍,也是她第一個看見遠征軍里有伍仁倫。李晶拍了拍李斯梅的肩膀,那是李晶給予李斯梅的最大獎勵。
伍仁倫和衣冠不整的士兵們突然收拾起數十天來沒有好好收拾的軍容,但是顯然還是遲了,他們排成兩列縱隊夾隊歡迎女兵歸來。他們知道朝他們跑來的三位女兵是怎么回事。他們大聲地、歇斯底里地喊著李晶、陳義蘭、李斯梅的名字,每喊一聲,他們的淚水就會隨著喊聲滂沱而出。他們根本不相信她們還會回來、還能回來。奇怪的是女兵們戎裝整潔,面容干凈得像剛洗過一樣,她們的表情莊重肅穆,不像是歸隊,倒像是踏上國土那樣凝重、神圣。
整個山坳突然變得鴉雀無聲,仿佛是她們那穩健、有力、所向無敵的腳步聲,讓山坳變得鴉雀無聲的。伍仁倫和士兵們努力辨認著女兵身上他們熟悉的部分,但是每看一眼,都失敗而歸。他們看到的是,女兵們冷峻的神態,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像被刀削出來一般陡峭。最后,他們的目光被套牢在她們的眼神上,那是已經超越生死的眼神。
“敬禮!”伍仁倫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
士兵們齊刷刷地舉起右手,不再是禮儀,倒像是一種宗教儀式。他們的內心,陡然升起了一種宗教情懷,恍惚覺得她們好像是護佑他們的哪路仙女,他們還是醒不過來,就眼前勢單力薄的女兵們,竟然把他們從死神那里拯救出來,而且把自己也拯救出來!
然后,伍仁倫上前緊緊地握住了陳義蘭的手,接著是李斯梅和李晶的手,此時沒有比這更好的語言了。
女兵們來得正是時候,他們這才準備開飯。三位女兵見著鍋里白花花的飯,眼發直,她們靠強力也沒有止住自己的嘴,一鍋白米飯差不多都進了她們三人的口。十多個兵端著半碗飯吃不下去,眼睛直勾勾看著她們,眼淚也不知不覺出來了,看看把這些天使餓成什么樣了!
只有伍仁倫當仁不讓,命令士兵們每人再在鍋里舀一碗。這些士兵也是幾日沒有進食了。自從第一次與女兵們分開后,他帶著幾十個傷兵在濃密的叢林中一邊與日軍作戰,一邊尋找撤退的路。路途中,有不少被打散的中國遠征軍士兵加入到隊伍中來。師獐就是遠征軍第五師某分隊的隊長,前方部隊大潰敗后,師獐也受了傷,在叢林中躲過了日軍的重重搜查才撿回一條命。由于糧食匱乏,所剩彈藥也不多了,隊伍中的傷兵們消極的情緒逐漸漫延開來。為了穩定軍心,伍仁倫一方面安排士兵盡可能地找野菜供給醫院的主糧,另一方面吩咐師獐到附近的緬甸村寨籌集一些糧食供給傷員們食用。如果傷員營養不良,恢復得就慢,那樣勢必會拖垮整支隊伍。
不久,師獐不僅借來了糧食、槍彈,還娶了一位緬甸新娘。原來,在中國軍撤退的路線上,中國軍的遺體和日軍的死尸都隨意地拋棄在荒野,由于天氣燥熱,這些尸體都腐爛了,導致不少緬甸村寨流行起了瘟疫。師獐喬裝打扮進了緬甸村寨,并用伍仁倫交給他的治療瘟疫的藥救了村寨保安隊隊長梅武的妹妹梅紅和村民們。為了得到緬甸人在糧食和彈藥方面的贊助,師獐便與把他視為救命恩人的梅紅結為夫婦。有了足夠的物資儲備,他們就打算帶著隊伍快點兒渡過怒江。在他們渡過怒江之前,伍仁倫決定等一等女兵們。前天夜里,他還冒險帶著幾個士兵回去找女兵們,但當他看到遍地的炮火坑時,他心里有些絕望了,于是隨手編了一枚草環戒指放在了一片大樹葉上。
士兵們都傻巴巴地看著伍仁倫,但是軍令如山,誰也不敢怠慢。他們把飯扒到嘴里卻咽不下去。接著,伍仁倫命令道:“兩分鐘內吃完,然后迅速離開山坳,既然女兵們在這山坳里發現云朵,難道別的人會看不出來?”
有一個士兵還無動于衷,一副難以下咽的樣子。伍仁倫走過去拍拍那士兵的后腦勺,說:“快吃吧!你把碗里的吃干凈她們才安全,她們吃得夠多了,如果她們把你碗里的吃掉,她們的肚子就會被撐破?!?/p>
伍仁倫一直不敢問楊英和鐘鈴鈴的事,士兵們也沒有一個提及她倆。深夜,伍仁倫還是問了,他管控不住自己。當陳義蘭把一路上發生的事情向他匯報后,他的臉色由蒼白變得鐵青。
陳義蘭想讓他從這種悲愴中解脫出來,因此故意激他道:“你們怎么會還沒有過江?”
伍仁倫的臉色非但沒有轉變,反而變得更加難看,越來越鐵青,說:“是呢,我應該——”
“你怎么了?跟你開個玩笑你卻老愛往死胡同里鉆。我們活著的,必須活得越來越有勁,我們才對得起她們。不要老耷拉著個世紀末的臉譜,說點兒有勁的,回國后你怎樣報答我?”
“好好給我生個娃娃,姓歸你,就姓陳,名字我想好了,歸我們,歸我們這支部隊,歸入緬的所有軍人,就叫遠征。他的名字就叫陳遠征,不管這個娃兒是男娃還是女娃。”
陳義蘭左右瞧了一眼,臉刷地紅了。她和伍仁倫沒有親熱過幾次,但每一次都刻骨銘心。伍仁倫一提生娃娃,陳義蘭就心虛,眼前似乎立刻浮現出那種親熱的場面,她四下偷看了一眼,確定沒有人了才把臉輕輕地靠在伍仁倫的肩膀上,像是回答了他:我一定會為你生個名叫陳遠征的娃娃,否則我會辜負我們這場戰地婚禮。而這場婚禮竟然生出代代相傳的薪火,是我們的光榮,是我們的使命,因為這是更好的銘記和傳承。
經過一夜的休整,女兵們也大都恢復了體力,遠征軍開始準備渡過怒江回國。一大清早,師獐指著前面一條大河對伍仁倫說:“那就是怒江,已經到江邊了,但是我們還得隱蔽好,日軍不會出現在這里,可那些至今仍被日軍蒙蔽的緬軍就很難說。明天我們就帶著隊伍往上游走,不到五里即有一條溜索橋,我們只能從那條溜索橋上過去。”
伍仁倫說:“好,那我們晚上開始行動?!?/p>
隊伍很快就要抵達怒江邊。師獐帶著幾個士兵前去探路,伍仁倫帶著女兵們和其他士兵等待著他們的指令。
這時,李晶帶了一個緬甸女人到伍仁倫身邊,嚴肅地說:“報告伍院長,我抓了一個奸細?!彼噶酥干砗蟮木挼槿耍缓箅p手捧出一把匕首,交給伍仁倫。
伍仁倫沒有接匕首,而是問:“她身上怎么會帶著日本人的匕首?”
李晶把緬甸女人推到前面,示意她回答。
緬甸女人說:“這是我哥送我的,他說我要走遠路,帶上它會用得著。”
李晶忙補充道:“她用這把匕首在丁字路口的一棵樹上刻字,而這棵樹的方向正是我們行進的方向?!?/p>
伍仁倫說:“你這是給誰報信?”
緬甸女人說:“我沒有報信,我是來找我男人的,他說過要回來找我,可是現在卻拋下我走了,我要隨他一起走,我可以幫助你們回國?!?/p>
伍仁倫狐疑地看了一眼緬甸女人。他只知道師獐與緬甸村寨保安隊隊長的妹妹結了婚,卻還未見過這位緬甸新娘。難道她就是與師獐結婚的梅紅?伍仁倫警覺地問道:“你找的是師獐?你是梅紅?”
緬甸女人高興地說:“那你一定是伍仁倫院長吧!我要找師獐,我要和他一起走!”
伍仁倫看了看梅紅說:“好,我們這就帶你去見師獐,他在前面。”
“伍院長,不可以!”李晶氣憤地說,“她已經將我們置于危險的境地,這才是最重要的?!?/p>
“是的,我們必須立即通知師獐他們轉移。”頓了頓,伍仁倫又說,“這事我得親自命令師獐才行?!?/p>
“那樣太危險,”李晶說,“還是我去吧!”
“你去他不聽,你不是不知道他那個脾氣!”伍仁倫說。
李晶說:“這事得我去,沒有商量的余地?!闭f完,她讓兩個士兵帶路,迅速消失在山嶺間。
時間已經一分一秒過去,已經超過伍仁倫和李晶約定的時間。伍仁倫立即帶領隊伍趕了過去。
老遠就聽到師獐在大聲嚷嚷:“我不信那個邪!梅紅是我女人,她怎么會是奸細?”
“還不趕快給我轉移?”伍仁倫高喊,“我看你不是師獐而是師長了,連李晶說的話也不聽了?”
突然,一支軍隊像幽靈似的將他們堵在了山坳里。
一個年輕的緬甸軍官帶著一隊人馬沿著山谷間的一條小路走來,前面是被綁著的兩名放哨的遠征軍士兵。
伍仁倫心想不好,立即命令準備戰斗。
師獐說:“不能開槍,或許我們還有回旋的余地,那個年輕的軍官是梅武,是梅紅的哥哥?!?/p>
梅武走到師獐面前,一把將綁在一起的兩名遠征軍士兵推了過來。
遠征軍士兵們立即拉開槍栓,將黑洞洞的槍口指向梅武。
梅武假笑道:“呵呵!師獐,你就這樣對付你老舅哥的?我不想和你動武,難道你看不出來?如果動武,我們早把你們兩個哨兵‘咔嚓’了!再說了,我要動武,家里的老頭子也不會答應,我也不會讓我年輕的妹妹才嫁人就做寡婦。還有,我經常到中國做生意,我不想與那里的人為敵。”
“那你帶這么多兵來,有何貴干?”伍仁倫問。
“我這是請你給我們司令看病,伍院長。”
“是梅紅把你們帶過來的?這個奸細!”師獐牙齒咬得咯咯響,“這回算我看走了眼。”
“這話太難聽了!梅紅不是奸細。沒有梅紅,你們帶不走那么多吃的喝的,沒有梅紅,你們到哪里補充那些槍彈?沒有那些吃的喝的,沒有那些充足的槍彈,你們怎么到得了這個地方,怎么逃得過日本人的魔爪?難道不是嗎?”
“是梅紅把你們引到這里來的,那她就是奸細!”師獐吼道,“你不必為她開脫?!?/p>
“作為條件——放你們走和為你們補充糧食槍彈——梅紅必須提供你們行軍的線索。沒有這個條件,你們根本走不出我們梅家大門?!泵肺洳粣偟卣f。
“那你到底想怎么樣?我們中國遠征軍也是為了趕走日寇才來到這片土地上來的,某種意義上你們應該感謝我們?!蔽槿蕚悜崙嵉卣f。
“你說得沒錯,但現在我們緬甸軍和你們中國遠征軍已經中止合作,我們是沒有任何關系。我們司令身體不好,需要伍院長回去幫他看一下病??赐瓴?,我們定將你安全送過怒江?!泵肺淇蜌獾卣f。
“哥,你這是在撒謊!那天你和我說好你只是要一劑藥,我才將遠征軍的行軍路線告訴你?!泵芳t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出來,站在梅武面前,高聲嚷嚷起來,“哥,你這不是把我的臉都丟盡了嗎?剛才我還指望你出來向他們說明一下,現在我是跳進怒江也洗不清了!”
“小妹,軍令如山,我也沒辦法。我這只是請伍院長一個人給司令看個病,你們該回去的都回去,絕不阻攔。伍院長看完病后就會回來的。這怎么就丟盡你的臉了呢?”
梅紅來到梅武身后,“嗖”地拔出腿上的匕首,用手臂勒住梅武的脖梗兒,匕首緊緊咬住梅武的喉結。梅武的個子并不高,但是和梅紅站在一起就顯得高多了,梅武的整個身子都往后仰。梅紅說:“以前,你讓我用這把刀為你引路,今天,我就用這把刀做個見證!今天我和你的兄妹情意一刀兩斷,如果你再騙我,我還要借這把刀割斷你的喉嚨,只有這樣,才能洗清我身上的罪孽!”
“小妹——你別亂來,我這就走!快,還站著干什么,還不趕緊撤?”梅武揮著手槍命令隊伍后撤。
梅武的隊伍緩緩退出山谷。
“快走!”伍仁倫指揮著隊伍向谷口的怒江邊疾馳,上游有一條溜索橋。
“要快!”伍仁倫手里緊緊抓住陳義蘭,大聲喊道。
隊伍突然在溜索橋邊停住了,隊伍一分為二,站在溜索橋兩邊。
“怎么還不過去?”伍仁倫憤怒地叫道。
“他們要讓女兵們先過,他們說他們要用身體做兩面墻,就是死也要把女兵護送過去,不能再讓女兵們擔驚受怕了!”李晶說。
“那你為什么不過去?”
“我必須在你過去之后才過,這是上峰的意思,必須保證你的絕對安全,當然——這也是我的想法?!崩罹дf。
“真是見鬼了!”伍仁倫把陳義蘭推到溜索橋前,“那你先過吧!只有你過去——我才——心安!鬼火才不會這樣冒。”伍仁倫學了一句蹩腳的云南話。
陳義蘭還想說什么,但被伍仁倫決絕的目光擋了回去。
陳義蘭像一只鳥飛了過去!
李斯梅也過去了!
子彈呼嘯著“噼噼啪啪”滿地亂跳,又一支緬軍從巨石和灌木叢里探出頭來。一個手里揮著手槍的緬軍頭目探出身子叫道:“誰再上橋,我就開槍了!我可不像梅武那小子那樣手軟,我們司令真神,估計梅武那小子會被他小妹左右,派我來這地兒埋伏。另外,我要說的話梅武已經和你們說過了,但我還是有必要再重復一遍,我這只是請伍院長一個人跟我去給司令看個病,你們該過江的過江,該回家的回家,我們絕不阻攔,伍院長看完病后就會回來的。這是司令交代的,我們將保證伍院長的人身安全?!?/p>
人墻迅速擋在了伍仁倫面前。
“你們這是搞哪樣?你們要與他們同歸于盡嗎?我還沒有活夠,我還想再活幾年呢!我可不像小日本搞什么玉碎,不就是給他們司令看病嗎?我去看就是了。你們回你們的國,我去看我的病,把我擋住了算什么,非得讓我死在你們前面?”
人墻分成兩排,伍仁倫走了出來。
“怎么搞得這樣隆重!小子們,回家好好給我活著。別像個娘們,振作起來,向左向右轉!齊步走!立定!上橋!”
一個士兵過去了!又一個過去了!兩排士兵不一會兒就過完了!師獐也被伍仁倫用槍逼著過了溜索橋。
最后,伍仁倫拍了拍李晶的肩膀,說了句:“你還是回去吧?”然后轉身大步朝緬軍走去。
李晶絕望地癱坐在地上,因為上峰曾單獨給她下過命令:伍仁倫在,“刀口金”在,人在;伍仁倫滅,“刀口金”滅,人滅。這個人,指的就是李晶。李晶的上峰早就把她和伍仁倫綁在一起。
突然,李晶追上快要被緬軍圍住的伍仁倫,伸開手臂奮力擋在伍仁倫面前,口里喃喃說道:“不要去,伍院長,他們不是讓你治病,他們是要你的‘刀口金’。不要過去,伍院長,那是一個圈套,他們是要你的‘刀口金’!”
“快讓開!回去!回國!回家!我是醫生,在我眼里只有病人和好人,他們既然生病了,那就讓我好好過去看一看。有何不可?他是病人,我就會過去!你別阻攔我!”
“不!不!絕不!那是一個圈套,那是個騙局!”李晶緊緊地拽住伍仁倫死活不松手,她的聲音卻越來越小,仿佛是聲音喊完了,再也沒有聲音可喊了,再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突然,一顆凄厲的子彈仿佛一粒小小的按鈕,扣在了李晶的胸口,李晶的呢喃被割斷。她倒在伍仁倫懷里,知足地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她醒了過來,緩緩睜開眼睛,掏出口袋里的一本皺巴巴的筆記本,遞給伍仁倫,說:“這是……楊英、鐘鈴鈴她們的……審查記錄……也就是她們的……檔案。你要設法……寄交回國,里面有她們……最后的……”李晶咳了幾聲,從殷紅的汩汩而出的嘴血里,吐出幾個氣泡一樣縹緲的單字:“抱……緊……我……我……已……經……回……家……了,親……”李晶沒有把話說完,血水把她的最后一句話淹沒了,她溫柔地看著伍仁倫,安詳地閉上了雙眼。
伍仁倫輕輕地把雙唇放在李晶殷紅的唇上,續上李晶沒有說出的愿望。
這時,從山坳那邊突然傳來梅紅的喊叫:“等一等師獐,等一等師獐,你怎么能不等我了???我這就來了!”
那個緬軍頭目晃了晃手里的手槍,指著溜索橋命令道:“可以炸了,把橋給我炸掉!”傳令兵舉起雙手朝溜索橋方向晃動,一聲巨響,溜索橋隨著江石飛向半空,隨即又像塌了脊梁的蟒蛇急不可待地撲向江面。
梅紅看著溜索橋被江水吞沒,停了下來,雙手捂住了臉。突然,她像風一樣朝江邊的懸崖上跑去,邊跑邊晃動雙手,大聲喊:“師獐,看見我了嗎?我來了,我——來——了——”
梅紅像一粒子彈從懸崖上彈射出去,每個人都看到她在半空中還在保持往前奔跑的姿勢,雙腳在風中蹬動,她似乎堅信憑著這種奔跑就有希望跑過江去。當她不可控制地劃著弧線向江面墜落時,她對著從對面江邊向她跑來的師獐喊道:“不要救我,但不要忘了,給我豎塊石碑!”
江水并不湍急,梅紅在江水中奮力奔跑,她已經跑過江心了,但是她的速度越來越慢,一個漩渦旋即把她拽到江底。
江底再次傳來梅紅那句話:“不要救我,但不要忘了我,給我豎塊石碑!”
2010年5月,退休地方干部師獐,在幾個下屬的援助下,組織了一次重走遠征軍之路的行動。已經90高齡的陳義蘭和91歲的剛做了眼睛晶體切除術的李斯梅又來到怒江邊,她們看到四個墓碑還在,四塊墓碑上分別寫著:
遠征軍女兵李晶之墓
職業:xx軍統特工
遠征軍女兵楊英之墓
職業:妓女
遠征軍女兵鐘鈴鈴之墓
職業:學生
遠征軍友人梅紅之墓
職業:家屬
每次來到,她們都能看到墓碑前堆放著各種果品,還有燒剩的香柱柄,也還隱約看到碑前小坑里燒過紙錢的黑土。那是當地老百姓對這些志士的默默緬懷。陳義蘭重新刻了四個墓碑,墓碑厚重大氣,石料是從大理運過來的大理石,非常利于雕刻。陳義蘭早將那本發黃的筆記本,經整理之后,鐫刻于各人墓碑之上。
李斯梅用幾近失明的眼睛幾乎貼在墓碑上一遍遍地誦讀著戰友的名字。李斯梅回國后,又參加了收復騰沖的戰斗,直到再次進入緬甸,和駐印遠征軍孫立人部匯合,把日本人全部趕出緬甸。后在解放戰爭中隨部隊起義,后赴大理剿匪,親手擊斃匪首張結巴,為當地除了一害。但她的眼睛長期像釘子釘在一個地方,也受到極大傷害,多次入院治療。主治醫生都說,像她這樣高齡的人,還有微弱的視力已屬罕見。
陳義蘭和李斯梅一遍又一遍撫摸著石碑上的一個個柳體楷字,朗聲說:“老姐妹們!這回我把你們的身世都完整地記錄下來了,你們不會被人們忘記了,我可以去見你們了!”
在要不要為伍仁倫立墓碑的問題上,陳義蘭又糾結起來。這些年,她通過在緬甸的同學、朋友、老鄉等各種關系,甚至向大使館求助,卻仍然沒有有關伍仁倫的一點兒消息。
陳義蘭的兒子陳遠征也已年過花甲。他從地上扶起母親陳義蘭,說:“我父親沒有失節,從‘刀口金’至今沒有流傳于世,可以看出,‘刀口金’絕跡了,這恰好證明我父親并沒有出賣祖傳秘方,沒有出賣他自己,這已經足夠了!至于說要不要給他立碑,我看倒不必,幾萬名將士絕大部分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但是他們救民族于危難的功勛,人們是絕不會忘記的。您說過,我父親是從來不搞特殊化的,那就遂了他的心愿,讓他的名字和那些遠征軍的無名英烈們一起,讓歷史的長河去淘洗吧!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是不會忘記他們的!”
2010年10月11日清晨,陳義蘭在昆明逝世,走完了她不平凡的一生。而在幾個月之前,李斯梅在重走遠征路回來后,已在大理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