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加斯巴爾·伊龍,他們攪得伊龍大地沒法睡覺,你怎么不管啊?”
“加斯巴爾·伊龍,他們用斧子砍掉伊龍大地的眼皮,你怎么不管啊?……”
“加斯巴爾·伊龍,他們用火燒毀伊龍大地密匝匝的睫毛,鬧得日月無光,你怎么不管啊?……”
伊龍大地的指責聲在加斯巴爾·伊龍的耳邊回蕩。加斯巴爾·伊龍搖了搖頭,表示拒不接受伊龍大地的責難。他生在伊龍,長在伊龍,先人的尸骨埋在伊龍。加斯巴爾躺在地上,擁著被褥,睡得昏昏沉沉。旁邊躺著他的妻子彼歐霍莎·格朗德,還有他自己的身影。他仿佛覺得有一條巨蟒——一條由泥土、月亮、森林、暴雨、山巒、飛鳥組成的、盤繞六十萬遭的轟轟作響的巨蟒——死死地纏住他,怎么掙扎也擺脫不掉。
“沉睡的大地從星斗間降落下來。降到伊龍,大地蘇醒了。過去,這里是莽莽蒼蒼的群山,如今變成荒山禿嶺。守林人嗚嗚咽咽地唱起悲歌,雀鷹俯首翱翔,螞蟻踽踽爬行,鴿子如泣如訴地哀鳴。加斯巴爾·伊龍擁著被褥,昏睡不醒,旁邊躺著他的妻子和他自己的身影。誰砍伐樹木,加斯巴爾就該撕碎他的眼瞼;誰放火燒山,加斯巴爾就該燒毀他的睫毛;誰截斷流水,加斯巴爾就該把他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僵尸。河水流淌時,緊緊閉住眼睛,好似昏昏沉睡;河水被人截斷,潴成水洼時,就睜開眼睛,用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周圍的一切……”
加斯巴爾伸了個懶腰,又蜷縮成一團。他再一次搖了搖頭,表示拒不接受伊龍大地的責難。那條巨蟒,那條由泥土、月亮、森林、暴雨、山巒、湖泊、飛鳥組成的、盤繞六十萬遭的轟轟作響的巨蟒,纏得他昏迷不醒、奄奄一息,要把他擠壓得粉身碎骨,化為一團黑糊糊的齏粉。沉沉黑夜悄悄地降臨了。
在加斯巴爾的耳鼓深處,響起一聲呼喊:
“天上的黃毛兔子、山中的黃毛兔子、河里的黃毛兔子,跟著加斯巴爾去戰(zhàn)斗!為了族人、為了本族奇特的語言、為了大好河山,加斯巴爾·伊龍就要投入戰(zhàn)斗了……”
大地的呼喚化作太陽般的烈焰,險些烤焦黃毛兔子——天上的黃毛兔子、山中的黃毛兔子、河里的黃毛兔子——玉米葉般的薄薄的長耳朵。加斯巴爾·伊龍隨著大地降落到人間,漸漸和大地融為一體。如今,在這塊土地上再也找不到一片樹陰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覺了。大地的呼喚好似太陽的烈焰,黃毛兔子機敏地躲過烈焰的烤炙。有的鉆進山里的木瓜地,變成木瓜;有的飛上天空,變成點點繁星;有的潛入河底,像一道道拖著長耳朵的閃光,消逝得無影無蹤。
加斯巴爾隨著大地降落到人間,和大地融為一體。現(xiàn)在,這里是一片赤裸裸的土地、蘇醒的土地、種滿玉米的土地。玉米種植者砍倒原始森林中的古樹。蘇醒的土地上種滿玉米。臭氣熏天的暗綠的河水在土地上四處流淌。玉米種植者燃起熊熊烈火,揮舞著鋒利的斧頭,闖進濃蔭蔽天的原始森林,一下子毀掉二十萬株生長了千年的茁壯的木棉樹。
草原上佇立著一匹健騾,騾背上端坐著一個人,人身上附著一個死鬼。生人的眼睛就是死鬼的眼睛;生人的雙手就是死鬼的雙手;生人的聲音就是死鬼的聲音;生人的雙腿就是死鬼的雙腿;生人的兩腳就是死鬼的兩腳。一旦擺脫掉那條纏身的巨蟒——那條由泥土、月亮、森林、暴雨、山巒、湖泊、飛鳥組成的、盤繞六十萬遭的轟轟作響的巨蟒,他立刻就能投入戰(zhàn)斗。可是,怎么脫身呢?拋下田疇農(nóng)舍、妻兒老小?丟下田野里歡悅的父老兄弟?開花的菜豆拉住他的胳臂,微微發(fā)熱的刺瓜纏住他的脖子,田里的活計像條鎖鏈系住他的兩腳,他怎么能投入戰(zhàn)斗呢?
伊龍的大氣里彌漫著被斧頭砍過的樹木的芳香和燒荒后灰燼的惡臭。
一陣由泥土、森林、暴雨、山巒、湖泊、飛鳥組成的轟轟作響的旋風圍著伊龍酋長上下左右不住翻滾盤旋。狂風抽打著他的身體和臉龐。狂風卷起飛沙走石,撲打在他身上,仿佛一彎沒有牙齒的半月一下子把他吞沒,把他像條小魚似的吸進腹內(nèi)。
伊龍的大地上彌漫著被斧頭砍過的樹木的芳香和燒荒后灰燼的惡臭。
天上的黃毛兔子,河里的黃毛兔子,山中的黃毛兔子……
伊龍酋長的兩眼瞪得圓彪彪的,眼球突兀在睫毛中間。心房怦怦地跳動。他一動也不敢動,不敢咽唾沫,不敢撫摸赤條條的身體,害怕碰著冰涼的皮膚——被蟒蛇的黏液弄得傷痕累累的冰涼的皮膚。
月光穿過葦墻,緩緩地透進茅屋草舍。加斯巴爾的妻子顯得模模糊糊。她趴在褥子上,呼呼地喘著粗氣,仿佛要吹旺熄滅的灶火。
遍體鱗傷的加斯巴爾欠起身來,匍匐著去拿酒葫蘆。渾身骨節(jié)兒又酸又疼,稍微一動就嘎巴嘎巴地響。此外,聽不到一點聲音。昏夜的螢光透過茅屋的葦墻,照進屋里,映出一條條亮光,宛如斗篷上的條紋。昏暗中,只見加斯巴爾那張口渴的神像般的臉湊到葫蘆嘴上,咕嘟咕嘟地大口喝酒,好似多日沒有吃奶的嬰兒貪婪地吸吮著母親的乳頭。
一葫蘆酒喝下去,臉上火辣辣地發(fā)燙。加斯巴爾心中好像被烈日烤炙似的火燒火燎。腦袋昏沉沉的,直覺得頭發(fā)不是頭發(fā),而是一堆灰燼;舌頭不是舌頭,而是一捆龍舌蘭繩;牙齒不是牙齒,而是一柄柄銳利的砍刀。他嘴里熱乎乎的,好像噙著一團火炭,弄得他在睡夢中連夢話也說不出來。
黏乎乎的土地冰涼冰涼的。加斯巴爾兩手插進土地里。堅硬的指甲好似獵槍的子彈。手指深深陷進土里,直到碰著什么硬邦邦的東西,沒有一點聲息。
加斯巴爾覺得自己的身體和頭顱已經(jīng)分開了,灌滿燒酒的腦袋和酒葫蘆一樣,懸掛在茅屋的木柱上。他像只以吃死尸為生的野獸,兩手不住地抓撓周圍的土地,尋找自己的軀體。
加斯巴爾在想:弄得他臉上發(fā)燙的不是燒酒;把他頭發(fā)燒成灰燼的不是燒酒;把他埋入土中的不是燒酒;使他身首異處的也不是燒酒。那是戰(zhàn)神賜予的圣水!喝下圣水,他頓時感到自己被焚毀了,被埋葬了,頭顱被砍掉了。丟掉了腦袋,丟掉了身軀,丟掉了這副皮囊,打起仗來才能無所畏懼。
加斯巴爾是這樣想的,他對自己的頭顱也是這樣說的。他的頭顱離開身體,掉在地上,好似一只栽種三色堇的花盆。頭顱熱乎乎的,噘著尖尖的嘴巴,長滿毛烘烘的蒼白的須發(fā)。加斯巴爾說著話,突然變得衰老了。老加斯巴爾嘴里念叨的是青翠的山林,心里思念的也是青翠的山林。是留在記憶中的青翠的山林,而不是新近被剃得光禿禿的山巒。他豎起耳朵,諦聽著頭頂上急馳而過的獸群。啊,幾百只獸蹄,幾千只獸蹄,一大群云一般的走獸。那是黃毛兔子在空中奔馳。
加斯巴爾趴在彼歐霍莎·格朗德的身上。他的身體熱烘烘,潮乎乎,好似剛剛掰下來的青玉米。彼歐霍莎伸開兩手,東抓西抓。兩個人的脈搏漸漸合在一起。他不再是他了,她也不再是她了。兩個人化在一起,融為一體,合成一股感情的激流。猛然間,加斯巴爾緊緊抱住彼歐霍莎。她覺得身上壓著一堆石頭,不禁失聲大叫,兩手到處亂抓。她從夢中驚醒,渾身熱汗涔涔,連被褥都濕了。加斯巴爾那副牙齒像壓發(fā)梳似的把她的長發(fā)咬得濕漉漉的。彼歐霍莎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啥也瞅不見。她像只瞎眼的母雞縮成一團,心里亂糟糟的。一股男人的氣味,一股人的喘息氣味鉆進她的鼻孔。
第二天,加斯巴爾說:
“喂,彼歐霍莎,眼看著就要打仗了。得把那些家伙統(tǒng)統(tǒng)從伊龍大地上趕走。他們用斧子砍樹,放火燒山,截流斷水。你瞧,河水流動的時候,睡得多好啊;可一停下來,積成水洼子,就睜開眼睛,散發(fā)臭氣……那些種玉米的……把陰涼地兒全糟蹋光了。土地從星星上落下來,本來是要在伊龍找個能睡覺的地方。不趕走他們,我寧肯永遠睡在地上,不再起來。你去找點兒破布,把零碎的東西捆好。別忘了給我?guī)嫌衩罪灐⒏呻缛狻Ⅺ}巴、辣椒和打仗用的物件。”
加斯巴爾用右手的手指搔了搔亂蓬蓬的絡腮胡須,摘下獵槍,下到河邊去。他伏身在一片灌木叢中。第一個種玉米的人走過這里,他開了一槍。這個人叫什么伊希尼奧。第二天,加斯巴爾換了個地方,又撂倒了第二個種玉米的,他叫什么多明哥。過了一天,他又打倒了另一個叫伊希尼奧的人,接下去又撂倒了另外一個叫多明哥的,還有什么克雷托、巴烏蒂斯塔、查利奧,直到把種玉米的人統(tǒng)統(tǒng)趕出山去。
蛀蟲十分可惡,種玉米的人更加可惡。蛀蟲能在幾年間毀掉一棵大樹。種玉米的人放把火,幾小時之內(nèi)就能毀掉一片林子。多好的樹木啊!那是珍貴的上好木材,是大量的藥材。種玉米的人把樹木燒得精光,就像在打仗中兵士殺人如麻。剩下的只是濃煙、炭火、灰燼。要是為了吃,也就罷了。可他們是拿玉米做買賣。要是自己賣,也就罷了。可老板只能分到一半的利潤,有時連一半也分不到。玉米把土地耗貧了,也沒讓任何人富起來。老板沒有發(fā)財,分成農(nóng)也沒有攢下錢。種地吃飯是人類的天職,人本來就是玉米做的[12]。可是,種地做買賣,只會讓玉米做成的人遭受饑荒。“糧站”的紅招牌是不會在玉米地上扎根的。那些男女老少即使種下密密麻麻的玉米,也不會在一處地方定居下來。土地耗得沒勁了,他們就會背起玉米,遠走他鄉(xiāng),直到他們自己也像枯黃的玉米一樣倒臥在肥沃的田野里。肥田沃土本來很適宜種植別的作物,他們也能發(fā)大財。譬如,在炎熱的低地可以種甘蔗。那兒的香蕉林里和風習習。可可樹亭亭玉立,樹頂上綴滿香噴噴的果實,好似沒有爆開的煙火。當然,還有把肥美的土地染成一片血紅的咖啡林和熠熠閃光的麥田。可他們對這些毫無興趣。寧肯走到哪里,就把那里的土地耗得貧瘠不堪,而自己仍然是個窮光蛋。
入冬第一場大雨把灰暗的天空和黃綠色的淺淺的河水連成一片。千條線,萬條線,霎時間滋潤了暗褐色的土地。可惜這場大雨白白落在光禿禿的土地上。田野里沒有一行莊稼,沒有一條溝洫,也沒有一個種玉米的人。眼瞧著琉璃球似的雨珠從天而降,落在被遺棄的土地上,真叫人心疼啊!印第安人站在高山上,透過雨簾窺視著拉迪諾人[13]的房屋。全村有四十戶人家。晨曦中,偶爾有三兩個村民冒險走到墁著石板的大街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擔心被冷槍打死。加斯巴爾和他手下的武士隱隱約約地望見幾條人影,順風時還能聽到廣場的木棉樹上好斗的鵪鶉的爭吵聲。
村里的老人們說,加斯巴爾是“無敵勇士”。那些耳朵長得像玉米葉一樣的黃毛兔子是他的保護神[14]。什么也瞞不過那些黃毛兔子,什么危險它們也不怕,多遠的路程也不在話下。加斯巴爾的皮膚跟大山欖的硬殼一樣結(jié)實,他的血液像黃金一樣金貴。“他力大無窮”,“跳起舞來威武雄壯”。他笑起來,牙齒好似泡沫巖;咬牙、啃東西的時候,牙齒好似燧石。他有幾顆心。牙齒是嘴里的心,腳跟是腳上的心。他在水果上留下的牙痕,在路上留下的足跡,只有黃毛兔子才能辨認出來。這些都是村里的老人們講的原話。聽說,加斯巴爾一走動,黃毛兔子也跟著走動。還聽說,加斯巴爾一說話,黃毛兔子也跟著說話。走動也好,說話也好,加斯巴爾全是為過去、現(xiàn)在、將來活著的人們。村里的老人們對種玉米的人就是這么說的。遼闊的草原上烏云密布,暴雨擂鼓似的敲擊著藍色的鴿房似的屋子。
一天天過去了。有一天,村里的老人咕咕噥噥地說:“騎警隊又快來了。”開滿黃花的原野向黃毛兔子保護下的加斯巴爾發(fā)出危險的信號。
“騎警隊啥時候進村的?”在印第安人威脅下朝不保夕的拉迪諾人好像在做夢。他們一聲不吭,一動不動,躲在厚墻般的陰影里,誰也看不見誰。馬匹從他們跟前過去,好似黑毛毛蟲,騎手的面孔仿佛熏黑的面團。雨住了,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味和臭鼬的邪味。
加斯巴爾換了個藏身的地方。深夜,在伊龍暗藍的天空上,閃閃發(fā)光的兔子從一顆星星跳到另一顆星星,發(fā)出危險的訊號。山巒間,黃蒿草的香氣直撲人面。加斯巴爾·伊龍又換了個藏身的地方。他手持獵槍,槍里裝著黑色的粉末,致命的黑色粉末——那是火藥。腰間斜插著明晃晃的砍刀,別著酒葫蘆,還有煙草、辣椒、鹽巴和玉米餅。太陽穴上用唾沫粘著兩片桂樹葉子,懷里揣著一瓶杏仁油、一小盒獅油藥膏。他“力大無窮”,“跳起舞來威武雄壯”。他的力量是鮮花。他的舞蹈是行云。
村公所的走廊蓋在一個山坡上,下面是積滿雨水的圓形廣場。戰(zhàn)馬沒有卸鞍,只是松了松肚帶,韁繩系在一溜木樁上。馬匹搖晃著腦袋,呼哧呼哧地喘息,噴出的水汽把周圍的空氣弄得潮乎乎的。自打馬隊進村以后,空氣里盡是一股馬汗的臊臭味。
騎警隊隊長在走廊上踱來踱去。嘴里叼著一支燃著的劣質(zhì)雪茄煙,軍服上衣左右敞開,脖子上圍著一條白綢巾,褲腿上打著裹腿,足蹬一雙鄉(xiāng)間的鞋子。
村子里空蕩蕩的。從伊龍山上下來的印第安人,在勇武機智的酋長率領下,把沒有逃走的人殺得七零八落。硬著頭皮留在村里的人貓在家里不敢出門。每逢穿越大街,都像四腳蛇似的一躥而過。
外面在宣讀告示。人們紛紛走出家門,躲在墻角,注意聽宣讀告示的聲音:
“討伐隊隊長岡薩洛·戈多伊上校曉諭全體村民知照:本上校奉上峰命令,聚集精兵,率軍于昨晚進駐皮希古伊利托村。所部騎兵一百五十名,精于射擊,彈不虛發(fā);步兵一百名,善使砍刀,武藝高強。此番進山,剿除印第安人,必將犁庭掃穴,悉數(shù)殲滅……”
烏云蔽空。太陽遠遁。山巒呈現(xiàn)一片茶青色。蒼穹、空氣、屋宇全都籠罩在仙人掌般的暗綠色中。宣讀告示的人、躲在犄角旮旯聽告示的三五成群的鄉(xiāng)民以及擂鼓吹號、左右護衛(wèi)的兵丁仿佛失去了血色,披上一層青西紅柿色的綠裝,像煞一棵棵樹木……
讀完告示,村里的頭面人物一起登門求見戈多伊上校。村公所走廊的木柱上懸掛著一張吊床,堂[15]·查洛端坐在吊床上,嘴巴好像貼了封條。他那雙淡藍色的圓眼睛東張張西望望,偏偏不朝來客瞅一眼。一位來客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才朝前邁了一步,嘴里囁嚅著,似乎想說些什么。
上校瞟了他一眼。來客們表示要敬獻一首用木琴和吉他演奏的小夜曲,歡迎上校蒞臨皮希古伊利托村。
“上校,請恕我們冒昧,”那個人說,“今天的節(jié)目第一部分的第一支曲子是《芥末多了》,第一部分的第二支曲子是《黑啤酒》,第三支曲子是《寶貝兒死啦》……”
“第二部分吶?”戈多伊上校硬生生地打斷他。
“第二部分還沒有呢,”獻曲的人群中年歲最大的老頭湊上前來,插嘴說,“在皮希古伊利托村,這陣子光彈我編的這幾支曲子。我編的最后那支曲子就是《寶貝兒死啦》。那天,正趕上老天爺發(fā)善心,把尼娜·克莉桑塔的小女孩召上天去。”
“好啦,朋友,你好好琢磨琢磨,再編個曲子。我看,干脆就叫《我又活了》吧。哼,要不是昨兒晚上我們趕到這兒,今天一大早,山上的印第安人就會下到村里來。甭等天亮,就把你們一勺燴了。你們這些傻瓜蛋一個也剩不下,全得完蛋。”
編曲的老人那張臉皺皺巴巴的,活像老樹皮,頭發(fā)覆在前額上,又短又尖,像煞干癟的芒果尖。眼睛瞇得只剩下一條縫,幾乎看不見眼珠。他兩眼直盯著戈多伊上校。戈多伊上校意味深長地沉默著。在死寂的氣氛中,在場的人仿佛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印第安人在村子里跑來跑去。在加斯巴爾·伊龍率領下,見著什么搶什么,缺什么拿什么:馬匹、燒酒、狗和藥鋪里出售的能遮汗臭的廣藿香。
每個印第安武士身上都帶有保護他的野獸的氣味。廣藿香、香水、神奇的油膏或者水果的漿汁能夠蓋住這些氣味,遮掩他們的神秘行蹤,使那些心懷惡意尋找他們的人嗅覺失靈。
有些武士散發(fā)出一股美洲野豬的氣味,用香堇菜根可以遮住。天芥菜水能蓋過麋鹿的氣味,誰的毛孔里有麋鹿汗臭,誰就可以使用它。晚香玉香氣濃郁,有些武士在戰(zhàn)爭中受到愛出冷汗的夜禽保護,應該用晚香玉來遮這股味。得到蟒蛇保護的武士身上幾乎沒有特別的氣味,在戰(zhàn)斗中也不愛出汗,他們可以使用素馨花香精。玫瑰花香能夠遮住武士身上的烏鶇味。夜來香的芬芳可以把散發(fā)蜂鳥氣味的武士隱藏起來。帶獼猴味的武士可以躲進茉莉花的香氣里。有些武士汗里帶有美洲豹的氣味,他們應該使用野百合。有長尾鸚鵡味的武士要用蕓香。汗里有鸚鵡氣味的武士要用煙草。無花果的葉子適用于貘武士。鳥武士該用迷迭香。螃蟹武士要用橙花釀造的酒。
戈多伊上校和皮希古伊利托村編曲老人相對無言,沉默中仿佛看到加斯巴爾和印第安人走過他們的眼前。加斯巴爾變作一朵黃花,成群的印第安人堅定不移地跟隨著他。
“哼,就是這么回事,”戈多伊上校抬高嗓門兒說,“他們要把你們斬盡殺絕,殺得雞犬不留,一個也剩不下。瞧你們這個村子,連個釘馬掌的也沒有,真他娘的!”
戈多伊上校的部下蹲在戰(zhàn)馬中間,蹲著蹲著一個個都睡著了。猛然間,大家從夢中驚醒,騰地一下子站立起來。原來是一只癩皮狗像滾地雷似的在廣場上跑過來跑過去,舌頭耷拉著,眼珠努出眼眶,嘴里喘著粗氣,一個勁吐白沫。
士兵們一看是這么回事,又都低頭耷腦了。他們蹲下去,打算一動不動地再睡上幾個鐘頭。俗話說,找水喝的狗沒毛病。可這條可憐的狗在水洼里打了幾個滾,跳出來的時候,渾身滴滴答答地直往下淌黑泥湯。它把身體貼在沖著廣場的房屋的墻根上,來回蹭啊蹭的。接著,又在木棉樹的樹干上、朽木樁子上蹭來蹭去。
“這只狗……”上校躺在吊床上問。吊床是用龍舌蘭繩編成的。無論走到哪個村子,上校總要找張吊床,睡上個午覺。
“犯病了吧,”副官回答說。他兩腳交叉著,把身子靠在村公所走廊的一根柱子上,離上校的吊床不遠。他不錯眼地盯著那條狗,站了好大一會兒,又說:“我看,它是吃了癩蛤蟆了,才這么折騰。”
“你去查一查,說不定是條瘋狗……”
“到哪兒去查啊?”
“藥鋪啊,混蛋,這兒還有什么地方可查的。”
副官穿上涼鞋,一溜小跑到藥鋪去了。從村公所這邊說,藥鋪坐落在廣場對面。
長鬃戰(zhàn)馬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蹲在地上的士兵睡得迷迷瞪瞪。狗還在鬧騰。狺狺的狂吠聲打破了周圍的岑寂。狗突然停下來,用前爪不住地刨地,仿佛地里埋著什么東西,非刨出來不可。然后,它猛地搖晃了一下腦袋,又搖了一下,又搖了一下,好像要把卡在嗓子眼兒的東西甩出來。只見它從嗓子里咯出一團白不呲咧的東西,里面夾雜著唾液和白沫子。它把東西吐到地上,沒去咬,也沒去舔,只用舌頭舔干凈嘴巴,又汪汪地叫起來。隨后,它開始跑動,邊跑邊用鼻子嗅著什么藥草。它東倒西歪地奔跑著,似乎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陰影、青石、樹木攪成一團。又是打嗝,又是惡心,直往地上吐白沫。驀地,那條狗朝前一躥,仿佛狂風吹彎一股流水似的,砰的一聲倒在地上。看樣子,它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它勉勉強強地站起來。兩眼血紅血紅的,舌頭耷拉著,尾巴尖緊緊地夾在冰涼的不住打顫的后腿中間。剛要邁步,又像被繩索絆了一下,往前一趔趄。它拼命掙扎,陀螺似的急速轉(zhuǎn)了半圈,四腳朝天摔在地上。只見它使盡渾身力氣在垂死掙扎,茍延殘喘。
“行了,不折騰啦,唉……”蹲在戰(zhàn)馬中間的一個士兵說。說話的人長了一張黑里透紅的臉膛,眉毛上豎著一條刀痕。士兵們都松了一口氣。
那條狗把牙咬得咯吱咯吱直響,伸著嘴,使勁咬自己的兩肋、疥瘡肚皮、生殖器和肛門。“真邪門!身上哪兒臟咬哪兒!死嘛,說難受也不難受,跟天黑下來一樣,周圍的東西慢慢地瞧不見了。”另一個蹲在戰(zhàn)馬中間的士兵這樣想。最后,他憋不住了,開口說道:
“還動彈呢。咽這口氣還真不容易!想當初,善心的上帝壓根兒沒打算讓咱們長生不死……為什么要讓我們永遠活著!只是想想這事,就惡心得慌。”
“所以我才說,槍斃算不上了不得的處罰,”眉毛上帶刀痕的人接過去說。
“根本算不上,那是救人一命。一輩子活受罪,那才是處罰吶,要……”
“那是正經(jīng)八百的處罰。”
副官回到村公所的走廊。長著濃密的小胡髭的戈多伊上校還趴在吊床里,睜大兩只眼睛,活像兜在網(wǎng)里的魚。
“藥鋪掌柜說,剛才給那條狗吃了口東西,上校。狗身上凈是癩。”
“你沒問一問,那個混蛋給狗吃什么啦?”
“他說,吃了口東西……”
“吃了口東西?啥東西?”
“碎玉米餅和毒藥。”
“喲,下的什么藥?”
“您別生氣,我馬上去問。”
“最好你親自走一趟,查洛,你這個壞小子!”戈多伊上校自言自語地說。他跳下吊床,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像玻璃球似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里盤算著怎么給伊龍的酋長也來上一副毒藥。
“你立刻去,”戈多伊吩咐副官說,“把剛才到這兒獻曲的人找來,告訴他們今兒晚上把樂隊帶來,就說是我說的。”
下午,天色昏黃。寂靜的山峰刺破厚厚的云層。暴風雨即將來臨,天際間一片灰蒙蒙。仙人掌的芒刺嗚嗚咽咽。鸚鵡的哀鳴聲在峽谷中回蕩。啊!但愿黃毛兔子跌進陷阱!啊!但愿像璀璨的晨星一樣的大戟花的香氣不會遮住加斯巴爾的氣味,不會抹掉只有黃毛兔子才能辨認出來的加斯巴爾留在水果上的牙痕和留在路上的足跡!
那條狗一下一下地蹬腿,還在垂死掙扎。腦袋實在抬不起來了,只能一點兒一點兒地抽動。肚皮脹得繃繃的,脊背僵直,生殖器翹著,像是在發(fā)情。肥皂泡似的白沫子順著鼻孔往外冒。遠處的沉雷聲愈來愈近了。狗合上眼睛,整個身子貼在地上。
村公所門口,擺著一個三條腿的支架,上面放了一口缸。有人在缸里點燃起松木,宣布音樂會開始。討伐隊隊長戈多伊上校一腳踢翻了三腳架。火星濺到點火人的身上。副官端著盞煤油燈正朝廊道走過來,背上也挨了一下子。這件事驚動了村里的頭面人物,他們一迭聲地叫喊著:“快把火撲滅了”,“往上扔土”。為了討好上校,他們像風搖樹枝似的連連揮動胳臂,表示敬意。大家一一做了介紹。離上校最近的是托馬斯·馬丘洪先生。他左邊是軍方的權(quán)威——戈多伊上校,右邊是他家里的最高權(quán)威——瓦卡·瑪努埃拉·馬丘洪。
馬丘洪和上校悄聲低語著朝遠處走去。托馬斯先生原先是加斯巴爾·伊龍的印第安部落的一員。他是印第安人,可他老婆瓦卡·瑪努埃拉·馬丘洪把他拉入拉迪諾人一伙。這個狡猾的女人是個狐貍精,專門迷惑男人。誰沾上這種女人,就會被她粘住。這種女人賤里賤氣,滿嘴甜言蜜語,哄得你要什么給什么。瓦卡·瑪努埃拉就是用這套花招把托馬斯先生拉到種玉米的人一邊去的。
下雨了。夤夜,驟雨中的崇山峻嶺散發(fā)出熄滅的炭火的臭氣。暴雨擂擊著村公所的屋頂,好似那些死在印第安人手中的種玉米的人在齊聲嚎叫。在黑黢黢的深夜里,死去的印第安人從半空中傾倒下成噸的玉米粒。然而,狂風暴雨還是沒有壓過木琴的聲音。
上校抬高嗓門,對編曲的老頭說:
“喂,老師傅,你這首《黑啤酒》還是換個名吧。叫《靈丹妙藥》,怎么樣?來吧,彈起來,大伙兒跟堂娜[16]·瑪努埃拉跳跳舞。”
“好,好,照您的吩咐,改就改吧。跳啊,跳啊。來來來,演奏一段《靈丹妙藥》。”
在木琴聲伴奏下,瓦卡·瑪努埃拉和戈多伊上校在黑暗中搖搖擺擺地跳舞,周圍的人好似在淫雨霏霏的暗夜從河里冒出來的幽靈。討伐隊隊長把一個小玻璃瓶交到舞伴手中,對她說:“這就是靈丹妙藥,專治印第安人的癬疥。”
二
夏天,驕陽炙人。在伊龍酋長的領地上,居民把蜂蜜涂抹在果樹的枝杈上,為的是讓果樹結(jié)出甜美的果實。婦女用蠟菊編成五彩繽紛的花環(huán),戴在頭上,為的是能夠生兒育女。人們把浣熊尸體掛在茅屋門口,為的是讓男人身強力壯。
螢火法師的祖先是敲擊燧石的能手。螢火法師的亮光就是燧石的火星。他們居住的帳篷是用母鹿——未曾交配過的母鹿——的皮搭起來的。在昏暗的夜色中,螢火法師東撒一把火星,西撒一把火星,待到冬天來臨,行人就不難找到指路的明星。
人們?nèi)计鹨欢讯洋艋穑瑢χ鸲褨|拉西扯地閑聊天。有的說,天氣炎熱,照這么熱下去,田野里的植物都得枯死。有的說,虱子把牲口折磨得愈來愈瘦。有的說,蝗蟲攪得天氣越發(fā)干旱。還有的說,干涸的溝壑里,泥土年復一年地長出皺紋,活像老漢的面孔。
篝火周圍,黑夜看上去仿佛是一群黑胸脯、藍翅膀的小鳥兒在上下飛舞。武士們常把這種鳥兒作為貢品奉獻給“豐盛園”[17]。他們胸前十字交叉掛著子彈袋。屁股坐在腳跟上,不聲不響地暗暗思忖:夏天打仗,山里人比起騎警隊來要艱難得多;可是,一到冬天,情況就正好相反。武士們把帶刺的灌木投進火堆。武士的火就是戰(zhàn)火。在戰(zhàn)火里,連灌木刺也大放悲聲。
還有一些人坐在篝火旁邊,用砍刀修腳趾甲。他們成天腳踩污泥,東奔西跑,趾甲硬得像石頭,不用砍刀尖削不下來。婦女們嘻嘻哈哈的,一塊數(shù)臉上有多少黑痣,天上有多少星星。
她們當中數(shù)馬丁·伊龍的媽媽臉上的黑痣最多。馬丁·伊龍是酋長加斯巴爾·伊龍的兒子,才出世不久。他媽媽就是彼歐霍莎·格朗德。她臉上的黑痣最多,身上的虱子也最多。
嬰兒身上裹著舊細布襁褓,躺在彼歐霍莎·格朗德的溫暖的懷抱里,睡得十分香甜,好像剛剛捏好的泥娃娃。頭上、臉上蒙著辟邪用的稀疏的線網(wǎng)。孩子輕輕的喘氣聲,聽上去好似滴落在松軟的土地上的水滴聲。
篝火閃射著光芒,散發(fā)出熱氣。篝火周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婦女們遠遠地離開火光,坐在昏暗的地方。男人們遠遠地離開暗處,坐在明亮的地方。人們兩眼直瞪瞪地盯住烈焰騰騰的火堆。這是武士的火,也就是戰(zhàn)火。在戰(zhàn)火中,連灌木刺也大放悲聲。
胡蜂在上年歲的印第安人頭頂上盤旋飛舞。老人們在講今比古。他們慢騰騰地搖晃著腦袋,顯出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用年邁人特有的慢條斯理的口吻說:在用龍舌蘭打出第一條繩子之前,婦女們已經(jīng)懂得梳辮子了。還說,過去講究男女暗中幽會,可如今他們都是當眾成親。還說,阿維蘭塔羅[18]硬是從老爺們的耳朵上扯下金耳環(huán),疼得他們哇哇直叫喚,只好把寶石獻給從他們耳朵上扯下金耳環(huán)的阿維蘭塔羅。還說,人是殘酷的。一個男人只娶一個妻子,一個女人只嫁一個丈夫,這多么殘酷啊!野獸、毒蛇都比人強百倍。男人除了自己的妻子外,舍不得把精子分給其他女人,拒不接受其他女人的溫存。人連最兇殘的野獸也不如。
孩子們在老人、婦女、男人、螢火法師、武士、廚娘和篝火中間穿來穿去,游戲玩耍。一個個面色焦黃,活像沒涂顏色的干葫蘆。廚娘們把木勺兒伸進鍋里,往外盛菜。有炒辣椒、木薯燉豬肉、雞湯、腌肉熬扁桃。有的客人要腌肉扁桃,有的要雞湯,有的要木薯豬肉。廚娘們按照客人的要求,把各種菜盛到上釉的小盆里,再把一盆盆菜肴端到客人跟前。有幾名婦女專管往菜里加辣椒,把鮮紅的辣椒汁灑到湯碗里。肉湯油黃油黃的,上面漂著幾片帶皮的刺瓜、肥肉、合歡果、土豆片,還有切成貝殼狀的小南瓜、一條條豆角、切成碎丁的佛手瓜,再配上香菜、鹽、大蒜和西紅柿。她們還把鮮紅的辣椒汁澆到盛米飯和雞湯——用七只或九只白雞熬的湯——的碗里。有幾個桑博[19]婦女在燒火煮粽子。粽子外面包著香蕉葉,中腰兒用燈心草扎住。桑博婦女從湯水滾沸的瓦盆里撈出粽子,眨眼之間把皮剝下來。另有幾名婦女把剝了皮的粽子端給客人。煮熟的玉米粉、紅通通的醬料和肉冒出一股熱氣,撲打到她們臉上,熱得她們像挨了毒日頭烤曬一樣滿頭大汗。她們一邊走,一邊在客人身上撞來撞去。開始吃粽子了。吃粽子都是用手抓。每逢吃粽子,席間總是洋溢著親密無間的氣氛。客人們又是嗍手指頭,又是和鄰座的人打哈哈。有的人毫不客氣地抓過鄰座的粽子嘗上一口。有的人一迭聲地催著再來一個。加斯巴爾的親信武士一邊和端粽子的婦女說話,一邊伸出手去,撫摸她們裸露的胳臂。婦女們躲閃著,順手給他們一巴掌。“再給我來一個,寶貝兒!……”大個的粽子有紅的、黑的兩種。紅粽子是咸的;黑粽子是甜的,餡子是火雞肉和扁桃。小個的粽子外面包著白嫩的玉米葉,裹成三角形,餡子是野莧、丘雷蓋花[20]、夾竹桃的花籽、葫蘆花。還有的小粽子里面包的是鮮嫩的玉米棒磨成的粉和茴芹。“再來一個,寶貝兒!……”婦女吃的小粽子是用玉米面加牛奶做成的。粽子染上胭脂,配上香料,活像紅艷艷的蘋果。“再來一個,寶貝兒!……”廚娘用手背擦擦前額,把頭發(fā)撩上去。順手抹了抹鼻子,煮粽子的煙氣嗆得她們直流鼻涕。專管烤肉的婦女嗅到一股干咸肉的香味。啊,真香啊!這種牛肉久經(jīng)日曬,鹽腌,灑上酸橘汁,往火上一放,肉塊一抽一抽的,仿佛牛又活轉(zhuǎn)過來。另外,還有其他菜肴,像烤加拉巴果、奶酪木薯、澆辣油的炸肉。還有辣醬油燒牛尾,骨頭甜滋滋的,跟蜜一樣。幾位客人端起辣味兒湯,一口氣喝下去,辣得滿臉通紅,像是戴上了假面具。連碗里最后幾滴帶咸味兒的湯汁也舍不得丟下。另外幾位客人端起碗,品嘗略帶酸味兒的發(fā)紅的牛奶玉米粥。用奶酪和玉米熬成的粥飄散出嫩玉米的清香。稍加點水,又有一股甘蔗漿的香味。滾燙的牛油在鐵鐺上嗞嗞地冒著小泡泡,油里煎的是整根整根的香蕉。煎好以后,澆上蜜汁,送到女客跟前。女客們吵吵嚷嚷的,非要嘗一嘗加桂皮的牛奶米飯、糖泡李子和蜜餞椰棗。
瓦卡·瑪努埃拉·馬丘洪身穿一套臃腫不堪的衣服。自從和她丈夫托馬斯·馬丘洪先生下得山去,定居在皮希古伊利托村以后,她總愛穿上好幾條裙子和襯裙。這次,她應邀上山,參加加斯巴爾舉行的野宴。瓦卡·瑪努埃拉站起身來,走到懷抱嬰兒的彼歐霍莎·格朗德身邊,向她表示謝意,感謝她盛情邀請馬丘洪夫婦上山赴宴。
瓦卡·瑪努埃拉·馬丘洪微微屈著膝蓋,低下頭說:
“哎喲,你的心真好,像小斑鳩一樣純真。我要把你放在腋下,把你頂在額頭,把你留在我心靈的深處。我的小斑鳩,我永遠不會傷害你。即使你落在我黑亮如漆的頭發(fā)上,我也不會用潔白如玉的雙手傷害你分毫。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好像靠近一片樹陰、一泓清泉、一顆明星、一株開滿紅花的生命之樹。我嘗到了甜蜜的滋味,我聽到了悅耳的聲音。”
葫蘆瓢里盛著湯汁,滾燙滾燙的,散發(fā)出炒玉米粉的香味。旁邊放著一碗碗玫瑰色的飲料、一小杯一小杯的咖啡、插著攪拌棒的奇恰酒[21]和一杯杯燒酒。客人們邊喝邊談,無拘無束,吃得津津有味。
瓦卡·瑪努埃拉·馬丘洪沒有再重復感激的話。彼歐霍莎·格朗德抱著孩子,悄悄地消逝在暗影中。
“彼歐霍莎·格朗德抱著孩子跑了……”瓦卡·瑪努埃拉·馬丘洪跑到加斯巴爾跟前說。這時候,加斯巴爾正在吃飯,周圍坐著那幾位住在鹿皮帳篷里、愛吃刺豚鼠的螢火法師。
加斯巴爾的眼睛一到夜間就變成火眼金睛,看起暗處的東西來,比山貓還銳利。一聽瓦卡·瑪努埃拉的話,他當即站起身來,顧不上聽螢火法師講什么銀匠的小錘子和……
“請原諒……”加斯巴爾對托馬斯·馬丘洪先生和瓦卡·瑪努埃拉·馬丘洪說。瓦卡·瑪努埃拉此次進山,給他帶來了皮希古伊利托村的消息。
彼歐霍莎·格朗德聽見加斯巴爾在亂樹叢中撲騰撲騰地躥騰跳躍,覺得自己的心房也在衣衫下面撲騰撲騰地狂跳著。只聽“通”的一聲,加斯巴爾縱身一躍,趕上了彼歐霍莎·格朗德,跳到她前面那條黑洞洞的山路上。他張開十只尖如利箭的手指,打算掐死彼歐霍莎·格朗德。加斯巴爾瞇縫著眼睛,盯住她,從他那雙半開半閉的眼縫間飛出幾只蝴蝶——那是眼淚。人死了,淚珠就會化作蝴蝶;加斯巴爾沒有死,可淚珠已經(jīng)化作蝴蝶。加斯巴爾默默地看著彼歐霍莎,似乎想對她講些什么。他咬緊牙關,對她又是恨又是愛。他們畢竟是唇齒相依的恩愛夫妻嘛。
彼歐霍莎·格朗德做了個手勢,要加斯巴爾把手里端著的那碗酒喝下去。她剛把手舉到唇邊,伊龍酋長已經(jīng)把酒喝完。彼歐霍莎·格朗德看見加斯巴爾嘴邊濕潤潤的,留下那碗要命的燒酒的酒漬。這碗酒重似鉛塊,兩條雪白的草根在酒里來回晃動。這當兒,螢火法師和武士們紛紛趕到。彼歐霍莎·格朗德拔起兩腿,又飛快地奔跑起來,好似斷崖上直瀉而下的瀑布。
加斯巴爾覺得眼前升起一片迷霧,想說話說不出來。一張張男人和女人的面孔像被砍倒的大樹的樹葉一樣在他眼前簌簌抖動。加斯巴爾端起獵槍,用肩膀抵住槍托,瞄準前方……他沒有扣動扳機。彼歐霍莎·格朗德背上趴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東西。那是他的兒子,像條蟲子似的蜷伏在他妻子的背上。
瓦卡·瑪努埃拉·馬丘洪迎上來,打算安慰安慰彼歐霍莎·格朗德。這時,彼歐霍莎·格朗德猛然驚醒過來,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她不禁放聲大哭,直哭得神志昏迷。那兩條在酒中晃動的白草根似乎把她從碧綠的大地帶進漆黑的陰間,從陽光明媚的人間帶進黑黢黢的深淵。在地下,在那暗幽幽的冥世間,她似乎看到一個人在參加野宴,賓客的臉龐一律看不見。耳邊只聽得鏗鏘的馬刺聲、劈啪的馬鞭聲和噗噗的吐唾沫聲。那個參加地府野宴的人端著一碗酒,兩條白草根把酒映成琥珀色。他沒有留意碗里的白草根,把酒喝了下去。頓時覺得五臟六腑好像撕裂了一樣。他面色蒼白,齜牙咧嘴,砰的一聲跌倒在地上,兩只腳亂蹬亂踹。只見他口吐白沫,舌頭泛紫,兩眼發(fā)直,手指變得和月亮一樣慘黃,指甲幾乎變成青色。
彼歐霍莎·格朗德再也跑不動了。在茫茫黑夜籠罩下,大路、小路、岔道在眼前伸展,可她再也跑不動了。無邊的夜色漸漸吞沒了遠處晚宴篝火的光輝,吞沒了賓客們的喧鬧聲。
黎明時分,加斯巴爾·伊龍又出現(xiàn)了。他飽飲一頓河水,消解了毒藥在腹內(nèi)引起的干渴。把五臟、血液痛快地沖洗了一遍,從死神的魔掌中掙脫出來。他抓住死神的腦袋和胳臂,像齷齪的襯衫一樣扔進河里,讓河水把它沖走。加斯巴爾忽而一頭扎入水底,在河底的亂石間潛游一陣,忽而把腦袋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嘔吐,吐唾沫,還嗚嗚地哭個不停。死,真叫人惡心啊!一股討厭的涼氣周身亂竄,腸胃陣陣發(fā)木,足踝、手腕、耳朵后面、鼻子兩側(cè)癢得不行,汗水、淚珠順著鼻翼兩側(cè)的懸崖流進深谷。
黎明時分,加斯巴爾·伊龍又出現(xiàn)了。他還活著,凜然不可侵犯地挺立著。臉色黃里透青,好似檸檬,頭發(fā)漆黑發(fā)亮,牙齒像椰子芯一樣潔白,襯衫、褲子緊緊地貼在身上。泥水、水藻、浮萍順著身體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加斯巴爾·伊龍戰(zhàn)勝了死神,戰(zhàn)勝了毒藥。可是,他的部下卻遭到騎警隊的突然襲擊,被消滅得一干二凈。
天邊露出一線曙光。月色朦朧,黃毛兔子出現(xiàn)在行將消逝的月亮上,所有黃毛兔子的父親出現(xiàn)在死寂的月亮上。晨曦把山巒染成一片紅艷艷,好似用松節(jié)油把群山?jīng)_洗了一遍。曙光照進山谷。啟明星——尼克斯塔馬萊洛[22]——高掛中天。
種玉米的人再次進入伊龍群山。鐵斧砍在樹干上發(fā)出吭吭的響聲。有人準備放火燒荒。這些小人物只有一個朦朧的愿望,就是要通過年復一年的努力把被人們囚禁在石頭中和玉米粒中的白蜂鳥解救出來。囚禁蜂鳥的樊籠本來是相當脆弱的。經(jīng)過燒荒和戰(zhàn)爭,白蜂鳥得以從地下破土而出。然而,一旦大火蔓延開來,大家只會嚇得四處逃命。有誰膽大包天,敢和大火一決雌雄呢?
加斯巴爾眼瞧著自己一敗涂地,又一頭扎進大河里去。河水為他洗滌了毒藥,拯救了他的性命。而面對到處鳴槍的騎警隊,河水又要吞噬掉他。剩下的只有蟲豸的漒漒聲。